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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軼事

作者:聶華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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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年的幾件喜事

王大年的幾件喜事

「在你們兩個人之間,我還有什麼選擇的機會!」雯琴說。
「對!這次非腳踏實地幹不可!」夫子連忙附和。其實,他對於在新計劃裡究竟要幹什麼,一點也不知道。「我可是為這個計劃準備好好幹一下了!」他向大年保證。
六點半 我作五十下伏地挺身。我作深呼吸
「還有一個會跳舞的猴子,」雯琴說,「你等著吧,爸爸準給你買,『我做五十下伏地挺身,我讀尼克遜言論集。』」她學著大年的腔調。
「雯琴!」大年喜氣洋洋地大叫了一聲,手裡拿著獎狀,那張獎狀他早向太太高聲朗誦了十幾遍。「雯琴,我運氣是真來了!說不定明天還有大喜事呢!咱們就請夫子來打一頓牙祭慶祝一下吧!」
一陣風,曾經吹過那兩叢發亮柳樹的風,又在椰子樹上吹起來了,冷颯颯地,吹來一陣寒氣。在兩棵椰子樹之間,大年看到黃昏最初幾盞燈光亮了。
「窗子關好,女人!」大年叫道。
「你怎麼把魚運到菜場上去呢?請問!」雯琴說。
他喝了一口酒,眼睛仍然盯著雯琴。歲月的確把這個女人磨走了樣:他還記得她以前的臉,光溜溜的,就像晴空的月亮。歲月把他的袖口磨開了花;魚尾紋卻把她的眼角磨開了花。她的肚子又鼓起來了。
「夫子,別愣愣地盯著我太太!」大年打趣說,「你本來有機會,自己失掉了!」
屋外兩個男人站在那兒,愣愣地互相望著,站得那麼遠,再也無法談人生道理了。在他們頭頂,風在椰子樹葉裡細細地吹,對他們警告著什麼,但他們兩人全不懂。最後,夫子轉身走了。大年一直望著他走不見了。
小橡從椅子上溜了下來,挺起胸,頭向右一扭,梗著脖子,邁著正步在大年面前走過去。
「你講的什麼話?未必你就這樣穿著破袖口衣服庸庸碌碌一輩子嗎?」
「喂,夫子!」大年一心想叫他老朋友高興。「為什麼這樣垂頭喪氣?咱們的好日子又來了!這兒一天比一和圖書天興旺;那邊鬧得一團糟。明年這個時候我們就可以回大陸了!」
床上劈里啪啦一陣響。雯琴放下筷子,往床邊跑,一面咕嚕:「小鬼,遲不拉,早不拉,偏偏在這個時候!」
「老實說,那時候,」大年回憶以往的日子,「你公子哥兒派頭,我可真看不順眼。」
「咱們的光陰可回不來了!」夫子輕輕地說,彷彿是對自己說的,但卻鈍鈍地看了雯琴一眼。他實在想請大年夫婦吃一頓烤鴨。每個星期,他來吃飯的時候,總是這麼想。然而,現在,話到口邊,他一舉酒杯,就看到了自己磨得開了花的袖口。「敬你酒,雯琴。」他連忙把話嚥下去了。
「對!二十萬!」大年樂得直打夫子的肩膀。
他還記得她在橋上走的樣子;橋在兩叢柳樹之間。一叢柳樹在早上發亮;另一叢在傍晚發亮。她披著一件紫紅毛衣,圍著一條白絲圍巾,手裡晃著一根樹枝,向他走來。他們在鴛鴦路上一同走著。
這一股怪氣味就在地板和天花板之間兜來繞去,千方百計地要鑽出去。窗外的雨,猛一陣,急一陣,千方百計地要鑽進來。
「小橡!」大年的勁兒上來了,大聲叫,「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換句話說,他誰也不愛,只愛他自己。」雯琴說。
「小心鴨子把魚食吃啦!」雯琴對著鳳叫——她轉身急急走進屋子,重重把門關上了。
他跑了進來,抓著排骨,啃了一口,又放回盤子裡。「媽媽——太涼了。」
王大年五十三學年度成績考核結果列為一等依照本省各級學校教職員成績考核辦法第七條規定應予領給獎狀用示嘉勉。
「哎呀!」大年哼哼唧唧的,「不行,人老了,跌這麼一下子就把腰跌痛了。」大年坐在床邊,用手背過去捶自己的腰。
七點 我用英華字典聽英語廣播
大年轉身走進屋子,假裝著在這個漠漠多風的世界,他是什麼也不怕的。
雯琴在她丈夫背後對m•hetubook•com.com夫子搖頭,搖得很慢,很悲哀,但帶著警告的意味。
「他當年還是個詩人呢。」雯琴說。
上午
「告訴你,」夫子說,「你趾高氣揚,那副神情,我的天!」
王大年憑著他那「三朝元老」的資格,在學校配了一棟小房子,就在學校後面。幾年來,他和太太、兩個孩子本來擠在一間雞籠似的小屋子裡。現在,他們有一間臥房兼起坐間,一間廚房。臥房裡有兩張雙人竹床,方桌的兩旁是兩張舊藤椅,後面兩隻椅腿還是用鐵絲綁著的,牆角有一張油漆剝落的書桌;還有一個書架,是大年自己用木箱子做的。
「這一次我們非腳踏實地幹不可。」大年宣佈。
「哼,鴨子會把魚子吃掉。」雯琴下了結論,「鴨子不吃的,誰把魚池一通電,也都完了。要不然,魚池一缺新鮮水,魚也全完了。你的魚全都會餓死了!你一家大小也全都會餓死了!」
大年向自己杯裡斟了點酒,一隻手扶著酒瓶。「一次只談一個問題,太太!」
大年工作表
夫子走的時候,雨似停非停地下著。大年和雯琴把他送到門口,在黝暗的燈光下,他們看著他走到巷子轉角的地方。
「小橡,來!排骨拿去!」雯琴叫孩子。
「請問,什麼是第一步?」雯琴問。
「大年,」夫子把他按到椅子上坐下,椅子咯吱響。他拍了拍大年的肩,「別對雯琴大叫大嚷,你多好的福氣,一位漂亮太太,兩個可愛的孩子。」
除了房子這件意外的喜事之外,大年的「皇上」還錦上添花地賞了他一筆年終獎金和一張獎狀。
晚上
大年故意不理他妻子,乾脆將兩隻腳抬起一盤,肚子擱在腿子上,像尊羅漢似的,穩穩坐和_圖_書在藤椅上。
「媽媽,」小橡插|進來,「我要到外面去玩一下。爸爸和伯伯打架,你就喊我。」
「我可不配她,誰強誰得到她。」
「養魚!」大年向一世界的聽眾宣佈了他的計劃。
「還有什麼計劃呢?」雯琴連忙插嘴,「開補習學校得保密,開函授學校得保密,開農場得保密。這一次你最好還是登個廣告吧!」
七點半 我讀蔣總統言論集
「養魚?」夫子悠悠應了一聲,彷彿他剛剛明白過來魚還會生產。
大年四歲的兒子小橡,戴著一頂美國大兵的帽子,昂著頭在那兒走正步,不為別的,只為看他爸爸百事順利,心裡樂得很。
「好,我就幹了!」夫子自告奮勇,「但是,假若事情不成,我可是失業了!」
「我得要一個星期的時間來考慮一下。」夫子說。
小橡樂得拍手大叫:「爸爸是動物園的狗熊!爸爸是動物園的狗熊!」
「管他的!」夫子非常豪氣地一揮手,「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如朝露,短得很呀!」
「鯉魚大約六七毛錢一條。」大年自顧自說下去,「我們就養兩萬條吧。市上的鯉魚大概是十九塊多一條,但批發的價錢大概是十塊錢一條。你算算看,夫子,兩萬條魚多少錢?」
「她可沒把我放在眼裡。」大年對夫子抱怨。
八點 我讀尼克遜言論集
「你不看別人,怎麼知道別人在那兒等你?」雯琴問,「盡往自己臉上貼金!」
「大年,雯琴,下個星期天我請你們吃烤鴨。」夫子突然大聲宣佈。
夫子笑得差一點把剛餵進嘴裡的一塊蹄膀噴了出來。
大年自己也大笑,身子往後一仰,椅子嘩啦一聲垮了。雯琴、小橡、客人,全跑過去扶他。床上的嬰兒也驚醒了,哭了起來。大年在地上掙扎著爬不起來,夫子終於將他扶起來了。
但大年卻突然說:「夫子,我正在想以前在大陸的讀書時代,你可真是活躍得很。」
「哪裡話,你到我們這www.hetubook.com.com兒來總是歡迎的。」每個星期天,大年都是這麼向他老朋友保證。「現在——言歸正傳,我有個計劃,可以叫我們不靠薪水吃飯了!」
夫子輕輕搖著頭,輕得幾乎看不出:他一切動作都輕得幾乎看不出。單調的教書生活,給他留下了一張單調的臉:沒有線條的臉,沒有抑揚的聲音,一臉的笑,總像在向人打躬作揖。
十點 我用華英字典聽英語廣播
「謝謝!謝謝!」大年連聲說,不知是該笑,還是該發脾氣。他將地上的垮藤椅狠狠踢了幾下,「去他媽的!扔光去吧——我看著它不順眼!」
「爸爸有了錢,我要一大袋泡泡糖!」小橡說。
「窗子並沒有開呀!」雯琴說。
「夫子!」雯琴突然叫道。
「夫子,你瞧!她吃起醋來了。那時候,告訴你,只要我稍一表示,哼!」大年使勁點了一下頭。
「現在,第二步,」大年自顧自說下去,好像他太太根本沒說過話。
夫子怔了一下,臉色也變了,然後鎮靜了一下說道:「那我就得辭掉學校的事了,要是事情不成功,我的差事也丟了。大年,你要我做的事,可是冒大險呀。」
「告訴你,老朋友,這是個分工的時代。」大年十分堅定地說,「養魚是我的責任。看魚池是你的責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怎麼樣?」
「我當年是什麼都懂一點;但現在是什麼都不精。」夫子說。
牆上掛著一面大鏡子,鏡子下面虛縹縹地吊著大年的工作表:一顆大頭釘已經鬆了。每天早上,大年就偏著頭站在鏡子前面,唸唸有詞地把當天要做的事唸一遍,牙齒咬得咯吱響,以示決心。然而,大頭釘還是鬆鬆的——一天比一天鬆,差一點要掉了。
「但這可得絕對保密。」大年警告夫子。

「我可要把你們吃窮了!」每個星期天,夫子都是這麼抱歉。
「我可是應該趾高氣揚,」大年語氣十分自負,「三個女孩子同時追我,其中一個還是某要人的小姐呢,她總是在和_圖_書鴛鴦路轉角的地方等我。哼!我看也不看她一眼。」
「你就這麼瞧不起人?我——何政,」他走近雯琴,食指點著自己的鼻尖,「我可不是一個剛出茅廬的小子,對不對?混了這麼多年,別的本事沒有,借支個把月的薪水還不成問題!」
夫子摸著下巴,飯也不吃了,對他老朋友實在佩服。
棕櫚樹下的房子,窗子霧騰騰的。嬰兒的尿臭和肥皂味,加上炸排骨的油味,泡茶的氣味和大年的香煙。
夫子轉過身,站在那兒,一隻手罩著耳朵。
夫子不明白他說的「我們」到底是指誰,但怕大年尷尬,也就沒問下去。
「大年在閱兵。」雯琴告訴夫子,她正坐在床邊餵孩子奶。
「魚?」雯琴插了進來,「魚全是一樣的嗎?究竟是什麼魚呀?鱔魚呢?鰱魚呢?鯖魚呢?還是鯉魚?究竟是什麼魚呀?」

十一點 我作五十下伏地挺身
「要是全世界的人都像你就好了。」夫子語氣很認真,好像他真認為如此。
「好,一個星期——可不能再拖,我們現在要趕辦的事很多。我們只能給你一個星期的時間,一天也不能拖。」
夫子直眨眼:「二十萬?」
「哦——」大年怯怯笑著應了一聲;他顯然還沒想到世界上的魚不止一種——「哦,當然是鯉魚。」他連忙加了一句。
「但是,大年,我可不懂養魚。」夫子無可奈何地說。
大年直搖頭,裝出一副苦相。「唉!在我太太眼裡,我簡直成了動物園的狗熊;她就是馴獸師。」
「第一步,是清魚池。第二步,加肥料。第三步,放魚苗。最後——就是夫子的事了,歸他日夜看魚池,保護我們的財產不受鴨子、流氓、一切一切的破壞。」
雯琴雖然對她丈夫永遠有一股火氣,可從來不覺得他叫她心煩;夫子雖然從沒叫她發火,但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叫她心煩。
「啊,夫子,別請!」雯琴一面說,一面哦哦地哄孩子,「還是留著錢做一套新西裝吧!」
雯琴揀起排骨扔進大年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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