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臺灣軼事

作者:聶華苓
臺灣軼事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一捻紅

一捻紅

「我記得,我記得。」賴國熹由皮夾中抽出一張支票,「哪,你先用著。只有兩千,明後天我再給你送來,手邊一時沒有那麼多。」
「你說話也得憑憑良心,」賴國熹笑著說,「只要你答應,我恨不得天天在你這兒。你呀,你是天下最矯情的女人!」
「清一色的雙龍抱!」嬋媛倒下牌,拿起茶几上煙盤裡的半截雙喜香煙,一連吸了好幾口,挑著蘭花手,瞇著吊梢眼,敞著高而硬的衣領,露出一截白皙的頸子。
「上哪兒去了?」嬋媛靠著梳妝臺,半嗔半笑地斜瞅著他。「成天等你,你不來。我一出門,你就來了。理髮、買花、買宵夜的,還不是為了你?!我簡直就是為你而活的!」
房門推開了,一個年老的女人伸進頭來。

嬋媛坐在沙發的扶手上,整個身子靠著他的胳臂。她看見他後腦勺的幾道肉溝,還有一顆豬肝色的大肉痣。
那是一幢兩樓兩底的弄堂房子,他們的新房在樓上,臥房外面有個鏤花鐵欄杆的陽臺,陽臺上擺著盆景:一株鴛鴦霓裳,一株蠟梅,還有一株一捻紅。新婚第一個早上,天下著小雪,仲甫還沒有醒,嬋媛怯怯起床,漱洗之後,在梳妝臺前坐下,兩旁白銅雙喜蠟臺裡的大紅燭掛著大大小小的燭花。鏡中映著陽臺上的一捻紅,在那一片皚皚寒光中,艷中別有韻致。她打開胭脂盒,正準備將胭脂擦在臉上,李媽端來一碗冰糖蓮子,在門口笑嘻嘻地叫了一聲。「太太,起來啦!」嬋媛的臉一下子緋紅,那艷射的容光,正像雪中的一捻紅。她無需再擦胭脂,放下那金色小盒,一抬頭,由鏡中看見仲甫,躺在鏤著一節節圓瘤的鋼床上,調侃地笑著說:
「家裡有人嗎?」
「妙就妙在這裡。她和三個孩子、一個老傭人,一家五口人,吃姓賴的,喝姓賴的,她可就是不肯姓他的姓!她說生為葉家人,死為葉家鬼!」
「我要你給我捶捶背,我今天太累了!」賴國熹翻身朝著牆。「唉,人上了年紀,一年不如一年了!」
「我家裡的先生孩子,我都不管,我先生下了班自己做飯。結果只打了八圈牌!天還沒黑呢!」
自然,那碗雙份是仲甫的。老趙總是在他們的餛飩裡多加一撮海米,有時還加一小把麵。還有那個管弄堂的聾子老岳,白白淨淨,謙恭有禮,說起話來咬文嚼字。他本是個大公館的管家,主人死於神經病,大公館成了破落戶,他自己耳朵又有毛病,主人的老朋友才設法讓他來管理自己的弄堂。他一家六口,沒法糊口。嬋媛為他標會、找米票、募舊衣服。老岳逢人就說:「葉太太心腸好,必有後福!」還有那得楞得楞的博浪鼓;得得的馬蹄聲;馬車伕咯咯的吆喝;不知何處飄來的風琴聲;永遠是「燕雙飛」那老調子……她想起仲甫,就會想起這些瑣事。她對他沒有多少美麗的記憶,然而,他們是結結實實在一起生活過的。他們有時候也拌嘴,為孩子、為傭人、為生活上一些微不足道的事而拌嘴。那只是因為他們彼此瞭解太深,彼此要求太多。他們無需掩飾自己,嬋媛本是個溫厚帶點兒笨拙的女人,不會花言巧語,不會用溫存的小動作取悅仲甫。但他感覺得到她的愛,它就在那兒,他知道。和_圖_書
「喜是喜歡,不過,」嬋媛瞧著手上那顆茶色的貓兒眼,「你不是說——」
「我不能來了,我得回去。」
「賴先生是葉太太的先生?她先生不是陷在大陸了嗎?」
「好好休息一下吧?」嬋媛扶著他在床上躺下,又把那張支票塞在墊子底下。「我去給你打洗腳水。」
嬋媛低頭想著,一抬頭,看見小理髮店玻璃窗上的一張畫:一個日本女人,高高梳著一個髻,前額有一抹不經意的瀏海,聖潔的笑臉,豐潤的胸窩。嬋媛喜歡那日本女人的髮型,但那太費時間,有人等著她。她走進理髮店,也沒坐下,只是站著讓理髮師用吹風器在頭髮上吹了幾個大|波浪,把腦後的大髻整理了一下。她在鏡裡看了一眼,心裡想:他也許喜歡。她付了理髮師三塊錢,用最少的時間、最低的價錢,換來了一份最有用的美麗,她感到很滿意。理髮店旁邊是個雜貨店,過去是個小藥房,再過去是個燒餅豆漿店,再過去是個電料行……全是生活中的必需品,全是人生的小煩惱。人生的小煩惱,是誰說過的?啊,是仲甫。而把那些小煩惱加在他身上的就是她自己。「仲甫,你今天出去給我帶一瓶嬰兒藥片回來。」「仲甫,家裡米完了,你叫米店送米來,要上海米,記著!」「仲甫,帶兩個燈泡回來,一個一百支光,一個五支光。」仲甫雖然抱怨,每次都照著她的話辦到了。她記得他抱怨的神情,他苦笑著搖搖頭:「唉,我都給你磨老了!」她可不覺得他老,開朗的前額,沒有一絲皺紋,笑的時候透著孩子氣。
「要你幹什麼的?」賴國熹湊在她耳邊低聲說過之後,又大笑了一聲,才懶懶地把嬋媛雙手拿著的晨衣穿上。
蟬媛沒有再聽下去,她走下臺階,一轉頭,看見園子裡一株一捻紅。冷艷大紅的花。只是沒有雪。
「嘿,還害臊嗎?」賴國熹擠在嬋媛身後坐下。

「別說些傻話!」嬋媛一隻手蒙住了他的嘴,看見他鬢角上幾星白髮,決定下次陪他去理髮店染一下。但在目前她沒有勇氣說出來,她不願看到他的老態。她不知是憐憫自己,還是憐憫他,彎身為他脫下拖鞋。
「好,好,我逗你的。」賴國熹摟著她,「你聽我說,昨天我去殯儀館弔一個老朋友,出來在路上我突然有個念頭,我要為你在銀行開個戶頭,有一萬存一萬,有一百存一百,存摺放在你手上。我要把你安頓得好好的。天有不測的風雲,人有旦夕的禍福,誰知道——」
「我這個人,」嬋媛向他湊近了些,靠在他身上,拉起他一隻手摸著自己的身子,「我這個人,這該是實實在在的吧,人,就是這個人!」
「你——」她輕聲笑了一下,「你得留心你的身子,你工作太辛苦了。」
「李媽,李媽,來,來!」嬋媛在房門口湊在李媽耳邊說:「別跟他講我在這兒打牌!」李媽會意地笑了一下,又向外跑去。嬋媛走到臺階上,忽然停住,把領口扣上,打開皮包,拿出一個古銅描金花的粉盒,對著盒子上的小鏡子,在臉上敷了粉,抹了唇膏,又用一條白紗繡花小手絹,把泛在嘴角的唇膏擦去了,然後對著鏡子端詳。若睜若閉的吊梢眼下有一顆小黑痣。一滴黑色m•hetubook•com•com的淚,他喜歡那顆痣。她不覺對鏡笑了一下,關上粉盒,放在皮包裡。她正準備走下臺階,只聽見室內有人說:「賴先生?賴先生是誰?」
嬋媛朝著「葉宅」那扇門走去。一株一捻紅。冷艷大紅的花。還有濛濛的雪。今天怎麼回事呢?她並不要想,她只要活下去。「歲寒不受霜雪侵」,「勁節不推岷嶺雪」,仲甫就那樣讚美過那種花,就在他們新房外鏤花鐵欄杆的陽臺上。
嬋媛驀地站了起來,恍恍惚惚地,一隻手摸著額頭。
「算啦罷,」賴國熹又用一根指頭逗弄她的嘴唇,「這兩片小東西多會哄人!你說是為我而活的,我看你才真是為孩子們而活的。」
「你別說,葉太太是挺逗人愛的,她也不是長得怎麼美,就是那一股味兒,俏!」
「別碰我!」嬋媛把頭扭到一邊。
「今天另有一場,我退掉了,特地跑來趕這一場。」
「我在想——」她彎身湊在他耳邊輕聲說,「我在想你!」
「那不是正好嗎?一個要補鍋,一個要鍋補。她為什麼不名正言順嫁給他呢?」
「還害臊嗎?」
一株一捻紅。冷艷大紅的花。還有濛濛的雪。嬋媛在這亞熱帶的小巷裡走著,彷彿又感覺到那料峭春寒中的紅情綠意了。
她走到電線桿下,靠著電線桿歇氣。不知為什麼,她今天特別累。一陣風吹來,她聞著了菊花的清香與豬肝的血腥所混合的怪味兒。她見到賴國熹怎麼說呢?他不喜歡她打牌,而她的生活中只剩下這一個短暫的樂趣是可以把握的。有一次,她在外打牌,他來了,李媽沒有找著她,他悻悻地走了,有半個月沒到她這兒來。她靠著電線桿,把額前一小綹頭髮向後一甩,牽著一邊嘴角笑了一下。她知道如何對付他。
「別動,也別笑,我就喜歡看你皺眉頭的樣子。」他一隻手由她的鬢角摸到臉頰、下巴,又用一根指頭順著她鼻樑滑下去,滑到她的嘴唇上,便停在那兒輕輕逗弄著她的嘴唇。「這兩片小東西,這兩片小東西!又會笑,又會矯情,又會說叫人飄飄然的話,又會說叫人傷心的話,還會——還會什麼?嗯?」
「我今天就是為這個來的。貓兒眼,你瞧,多好的貓兒眼!這在臺灣還少見。一個朋友缺錢用,拿出來賣,我就買下了。我想逗逗你,所以起先故意不拿出來。喜不喜歡了?」
「啊!」嬋媛驀地站起身,把煙蒂扔在煙盤裡,轉身就要走的樣子。
「喂,老趙,來兩碗餛飩,一碗雙份!」
一隻有力的大手一把摟著了她的腰。
「在這兒!」賴國熹拍拍褲子後面的口袋,然後撩起晨衣,掏出了一個皮夾,在嬋媛面前晃了一下,又放回口袋裡,帶著調侃的笑坐回沙發上。
「又說這種喪氣話!」嬋媛兩手在他背部輕輕捶著,「什麼人說過的?七十才是人生的開始呢!你離七十還有十四年吧,你七十的時候,我多大年紀了?我也五十二了,也快進土了。」
三個女人全在抗議。
嬋媛用舌尖在嘴角舔了一下,嗯,帶著鹹味的淚,她又嚐到了。然而,仲甫不在眼前。她用手把眼睛抹了一下,原來她正走到菜場門口賣花的旁邊。每次賴國熹來她這兒,她都買一束鮮花,插在她臥房的花瓶裡。她買了幾枝菊花,走了兩步,又轉身回來由籃子裡抽www.hetubook.com.com走了兩枝。賣花的咕嚕著,她也不理會,徑直走向肉案,買了一小塊豬肝。他有宵夜的習慣。她沒有為自己準備宵夜,她學會了節省,學會了吝嗇——她的錢得來不易,是用她那個人換來的。誰過過她那樣艱苦的日子?!她來臺灣還不到一個月,仲甫就陷在大陸了。多少個失眠的夜,她空自追悔,她不該離開他。但是,漸漸地,她所想的不是仲甫,而是如何活下去。她的積蓄用盡,衣物當盡,最後連老李媽攢的一點錢也拿出來用光了。患難使她們主僕有了母女的感情。她束手無策,流淚的時候,李媽就拿起空菜籃向外走:「哭?哭有什麼用?想辦法呀!」她回來的時候,就會提著一籃菜,甚至還有一小塊肉。她把菜一樣樣放在廚房桌子上,一面嘮叨:「你瞧,這不就解決了嗎?管他明天有沒有米下鍋,今天吃飽了肚子再說!我裝著滿不在乎地對賣菜的說:『喂,我太太打了一夜牌,還沒起床,沒拿著錢。我今天在你這兒買的菜,明天給你送錢來,要不你就跟我回去拿錢,我可懶得再跑一趟。』他忙得團團轉,連連說:『好,好,老主顧!』」李媽會拿起那一小塊肉掂一掂:「幾個孩子好久不知肉味兒了,我又賒了幾兩肉。」那就是他們的生活。唯一的依靠是一個既忠誠又狡詐的老婦人!
「你上哪兒去了?」賴國熹悻悻地坐在臥室椅角一張沙發上。
「姓賴的幹什麼?」
「唉!你這人!上一次打仗有抗戰夫人,這一次有敬亂先生!」
「也不必那麼急,我只要夠開銷就行了。」嬋媛接過支票,放在床上。「三個孩子馬上要繳學費了,就得一千多;小翠的跳舞費,小鑫的鋼琴費都得繳了。還得給孩子們添點衣服、鞋襪什麼的。小凱的生日快到了,我答應過他……」
「那怎麼行?講好的二十四圈!」那女人把懷中睡著的孩子放在地板上,扣上了腋下的扣子,來不及扣衣領,就自顧自洗起牌來,彷彿這樣一來就可以把嬋媛的話否決了。
「什麼事?葉太太。」抱孩子的女人問。
「我去給你做宵夜。」
「你怎麼老在一個地方捶?你在想什麼?嬋媛!」賴國熹扭過頭來。
「為什麼呢?」賴國熹兩眼愣愣的。
「我七十人生才開始,你五十就進土?」賴國熹哈哈大笑,「你今天怎麼回事?簡直是語無倫次了。」
「五十多囉!比她大十幾歲。高頭大馬,標準的關東大漢。」
「那就守到底好啦!」
「也不要。幹麼今天這麼乖?」
「你知道我會來?」賴國熹起身把她一把拉過來,「我一看見你,要生氣也沒氣了。」
嬋媛走到十字路口,一拐彎,再經過一個巷口,一根電線桿,就可看到一扇綠門上的小木牌:葉宅。葉宅大門內,等著她的是一個姓賴的陌生人。她忽然覺得他是陌生的。他心地厚道,對她很好,甚至是愛她,她知道。他使她過著不虞匱乏的生活,甚至近乎奢侈的生活,她也知道。然而,她不肯完全委身於他,她還要保留一部分——懷著宗教徒的心情保留著,沒有希望,不求報償。她渴望仲甫,渴望昔日正常的婚姻關係,但她不願再看到他了。每當有人從大陸出來,她就害怕他也會出來找她,害怕,是的,正是這種情緒。她已不是從前的嬋媛了!
嬋媛歉https://www.hetubook•com•com然笑了一下。
「有個太太,也在大陸。」
「多大年紀?」
「好啦,好啦!」嬋媛把自己面前幾疊籌碼撒在桌面上。「我贏的統統不算了!」她拿起身後的黑皮包,「實在對不起,明天別說二十四圈,四十八圈我都奉陪,今天我得走了!李媽,你先跑回去,說我就回來。」
李媽碎步跑出門。
「不要。」
「要活命呀!太太!先生沒出來,誰養活她?一家五口,柴米油鹽,少一樣行不行?她是吃過苦頭的呀。後來碰著這個姓賴的,他一眼就看上了她,托人介紹。她怎麼樣都可以,只有兩個條件:第一,不嫁他,不改姓,第二,他不能住在她這兒,一星期來兩三次。」
「好,記著!」嬋媛抿著嘴,似笑非笑地,走到梳妝臺前的圓形矮櫈子上坐下,順手打開了梳妝臺上的音樂盒。一個纖美的女孩子坐在鋼琴前面,跳動的手指在那白色的琴鍵上彈著催眠曲。粉紅的牆,粉紅的壁燈,西蒙絲的床上罩著白底撒粉紅玫瑰的單子,彷彿是一個盲女信手撒上去的,滿床的狂花亂絮。嬋媛把盤著的髻解開了,用刷子慢悠悠地刷著,由鏡中看去,那一抹長髮就像黑夜裡翻滾的瀑布,閃著黑黝黝的光。她梳了一會兒,放下刷子,對鏡皺皺眉,半閉著眼,掠了一下鬢角的小鬈髮。賴國熹一直坐在那兒瞧著她,現在才站起身來,走到她背後。那女孩子仍舊彈著催眠曲,反反覆覆地彈著。白紗窗簾隱約透出寶石藍的夜空。嬋媛看見他站在背後,便又拿起刷子刷頭髮。賴國熹關上了音樂盒,由她手中拿下刷子,放在梳妝臺上,兩手扶著她的頭朝著鏡子。
嬋媛抖了一下。
賴國熹哼了兩聲,「舒服,哎!真舒服!你這兩隻手就像兩隻小動物,又靈巧、又柔軟,好像是你身上什麼東西由你手上傳到我身上來了。舒服!哎!舒服!」
「唉,這種亂世,無奇不有,要是她先生……」
其餘三個女人,一個把奶頭塞進懷中孩子的口裡,咕咕嚕嚕地自艾自怨;一個目瞪口呆地瞧著嬋媛的牌,彷彿是要找點岔兒來否認才好,另一個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籌碼說:「今天真是三歸一?還早著吶!還有十六圈!」

嬋媛走到巷口,巷口有個水果攤。一隻蒼蠅繞著她嗡嗡地飛。她皺著眉心,用手揮了一下,她不知道是要揮去那隻討厭的蒼蠅,還是要揮去那惱人的記憶。她許久不想這些事了,她只剩下一個動物的本能——活下去。求生的慾望是殘酷的,然而,她怎能不想呢?那弄堂門樓子底下就有個水果攤,賣水果的黎老頭,下巴有一小撮灰色的鬍子,每逢她打那兒走過,他總是哈著腰向她問好;她在攤子上買水果,每個月初才算賬。弄堂口還有個餛飩擔子,她與仲甫看戲深夜回家,坐在黃包車上,老遠就看見餛飩擔子上的一盞油燈。他們下車時,總會這麼說:
「怎麼今天忽然這麼大慈大悲起來了?」賴國熹說著,由褲袋裡掏出了皮夾,取出一枚戒指,走過來坐在嬋媛身旁,把戒指戴在她左手食指上。
「你要我怎麼樣都可以。」嬋媛坐在床沿,用鼻尖擦著他的鼻尖。
只有一次,她在他臉上看出了蒼老,在他們分手的那一天。那正是一九四九年,仲甫因為工作關https://m•hetubook•com.com係,必須留在原地,到最後關頭才能撤退,嬋媛只好帶著孩子隨著他的機關先來臺灣。那天晚上,他送她和孩子上船,仲甫只是張羅著為他們找艙位放行李,船將開行時,他走到梯子口,又回頭看看她。他太陽穴暴著粗筋,喉瘤滾動了幾下。她隱隱約約覺得,她再也看不到他了。她奔過去抱著他哭,說她不走了,要和他共生死。仲甫拍著她的肩:「別像個孩子,難道真是一天也離不了嗎?馬上就在臺灣見面了。我一定盡可能快點來。多難為情!這麼多人看著。嬋媛,你笑一笑,好不好?我要看你笑著走,我才安心。」她抬頭勉強笑了一下;他也在笑,但他的淚水卻滴在她的臉上,滴在她的嘴角——帶著鹹味的淚。
室內一陣哄笑。嬋媛因為好奇,也不急於回家了,退了一步,貼牆站著,愣愣地。晚霞已褪盡。灰蒼的牆。灰蒼的天。嬋媛就像一個無生命的美麗的標本,貼在一個灰蒼的大匣子裡。
「開紡織廠,很有些錢。」
「她先生嘛!」
「哎呀,太太,可把你找著了!」她的笑容掩飾不了那責備的口吻。她走到嬋媛身旁,俯下身子,煞有介事地壓低了聲音說:「賴先生來啦!」
嬋媛為他繫好了腰帶,轉身由衣櫥中取出一個衣架;準備把西裝掛在衣架上,但她停下來笑著瞟了賴國熹一眼,便掏著西裝上的口袋,裡裡外外的口袋全掏過了。
「我常常犯這個毛病,你小心,小心我有一天真成了神經病!」嬋媛兩手嫻熟、輕巧地在他背上繼續捶著。
「今天,」她回頭對他勉強笑了一下,「今天你還是到公司去睡,好不好?」她走到床邊坐下。
蟬媛沒有答腔,她想起小時候為祖母捶背的情景。祖母捧著水煙袋,水煙袋上有個彩色毛線套;她腳下踩著鏤花小銅爐,由鏤空的小格子中,可以看到蒼白炭灰中閃爍著的瑪瑙色的火星。祖母對著紙捻子「呼堵」一吹,又是一朵瑪瑙色的火光。她為祖母捶背,祖母為她講梁山伯祝英臺的故事。常常在緊要關頭,祖母忽然停住,呼嚕呼嚕抽煙,抽起煙筒吹出煙灰,又燃起另一根紙捻子。她等得不耐煩,不覺在祖母背上使勁加速捶下去,祖母就會笑著說:「你這個小丫頭,你不好好捶,今天那一百錢就不給你!」她又慢慢耐心捶著。祖母一叫她住手,她就立刻要那一百錢。她把每天捶背得來的錢攢起來,聽著博浪鼓遠遠搖來了,她就拿著錢跑出去,看著玻璃櫃裡的水胭脂、鵝蛋粉、紅緞帶、白銅手鐲、小瓶雙妹牌花露水……不知要買哪一樣。無論她買什麼,祖母總會抱怨她上了當。然而,在她一撒手把錢撒在玻璃櫃上,拿起一樣小玩藝兒的時候,她是衷心快活的。她為祖母捶背,是為了那些美麗的小東西,現在她為身邊這個人捶背,是為了討生活。「歲寒不受霜雪侵」,「勁節不推岷嶺雪」。一株一捻紅。冷艷大紅的花。仲甫……
「我隨時都覺得你會來。外面一有響聲,我就以為是你。送報的,送信的,過路的,只要一聽見車子剎車的聲音,我就掀開窗簾看看。你,哼!」嬋媛噘著嘴,用拐肘把他推了一下。
「好啦,好啦,」嬋媛站起身,在衣櫥裡拿出一件黑緞繡雙鳳的晨衣,走過來為他解開領帶,脫下西裝上身。「鬆散一下吧。我不在家,你自己就不知道換衣服了?!」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