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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軼事

作者:聶華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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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好逑

君子好逑

董天思兩目瞠然,說道,「我不懂你的話。」
「婉清,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你完全像個新娘子!」
「你——你完全變了!」
「哎呀!天恩,果然是你!」
孫婉清可說是董天恩的初戀。幾年來,每逢他戀愛失敗,便會柔情地想到她。她提高了他的自尊心。他覺得自己的初戀並不像一般的小說所描寫的那樣富於詩意,不過,事隔十年,回憶起來,加上想像的渲染,藉以安慰他情場的敗北,那段戀愛也變得美麗動人了,美麗得可以用來寫一部賺人眼淚的言情小說。只是他還不能決定那小說應該如何收場。來個喜劇的大團圓呢?還是悲劇的自殺呢?小說的題目也很重要,既得點出主題,又得纏綿哀婉,他也無法決定。因此,他一直遲遲沒有動筆。但他相信,總有一天,他會完成那部傑作,靈感的泉源,便是孫婉清。
「那好極了,以後請多多指教。」
「圓了會缺!」
孫婉清畢竟比以前灑脫了,噗嗤一笑說道:「喲!你變得這麼會說話了,更可愛了!我得請請你。下禮拜三,到我家來吃晚飯,我們好好談談!」
「我——我是新來的,董天恩。」
董天恩正在脫鞋,不覺一怔,孫婉清今天要當眾宣佈和他訂婚呢!她事先不寫信告他,為的是要使他驚喜一下子。他換了拖鞋,站在房門口,縮頭縮腦的,不知用什麼姿態走進去。孫婉清嚷著迎了出來。
「這就是董天恩。這是外子馮乃光。今天是我們結婚十週年紀念。」

她穿著一件大花大朵的旗袍,襟上還插了一朵鮮紅的大理花。正是一隻大花貓!屋裡坐滿了人。董天恩兩手無處可放,只好使勁搓著,眼前晃晃蕩蕩的,像一片海。一個頎長瘦削的男人,由那一片海中漂過來。孫婉清介紹道:
「哪——嗯——,我看,這件事,我看你得好好考慮一下。」
「誰呀?這麼晚!」
孫婉清瞅了他一眼,低頭捏花生殼,抿著嘴,嘴角吊著一塊烏紅的花生衣子;搭著眼皮,眼眶下有幾道淺淺的皺紋。
「月亮好圓!」
她打開皮包,拿出一張名片,眉峰又一揚,將名片塞在他手裡,說道:「地址在名片上。」便跳上一輛過路的三輪車走了。
那天晚上,董天恩第一次失眠了。
她拿來一瓶高粱酒和兩個玻璃杯,由床底下餅乾筒裡抓了幾把椒鹽花生,灑在靠窗的書桌上。她坐在床沿,他就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她默默喝酒,也不理他,把花生嚼得蹦蹦地響。由窗口望去,對面黑色屋脊上露出了大半邊月亮。董天恩喝了一口酒,問道:
兩人像說急口令似的,你一句,我一句。董天恩使勁搓著孫婉清的手。她背著月光,微笑著,那張有稜有角的臉顯得柔和了,嘴角的花生衣子落下了,眼眶下的皺紋也看不見了。最後,她閉上眼。董天恩連腮帶耳地臉紅了,手心冒著汗。他不知道是應該把臉湊上去,還是應該摔下她的手跑走。正在猶豫之間,一陣風吹來,窗子啪地一下關上了。兩人同時抖了一下。孫婉清把手抽回去了。
孫婉清比以前豐潤多了,大|波浪的短髮,一絲不亂地梳在腦後;耳葉上綴著兩顆小小的彩色碎鑽;拿著鱷魚皮包的那隻手,並沒暴著青筋。董天恩終於說道:
十年前,董天恩離家隻身來臺,去高雄一個機關工作。他由臺北乘火車南下,抵達時已是深夜。青幽幽的月光,照著空寂寂的一片場地;場地一角,有一棵大樹,黑森森的,像鬼影子一樣。m•hetubook.com•com他跟著老工友走向職員宿舍,望著地上孤零零的影子,不覺想起了遠在大陸的母親,他悔不該遠離母親,一個人撞進這個陌生的,冷漠的世界。老工友把他帶到一間甘蔗板的小房裡,把行李往地上一扔,沒說一句話就掉頭走了。他坐在行李卷上,愣愣地望著自己的一雙手,在月光中顯得蒼黃的手,手背上還有幾條泥痕。
他茫然點點頭。火車開行後,旅客們有的看報紙,有的打瞌睡,有的靠著窗口看風景。全都是無憂無慮的人;全都有自己的目的地。他到哪兒去呢?沒有家,沒有工作。他想起了所受的侮辱,恨自己的怯懦。「知恥近乎勇」,他要重新做人。「斬斷情絲」,那便是發憤圖強的第一步。他果真做到了,到臺北之後,他沒有給孫婉清寫過片紙隻字。聽說他走後不久,孫婉清就解除婚約了。他知道她等著他。然而,大丈夫何患無妻?他要做一個「有種」的人。
董天恩把信寫好之後,搖頭晃腦地唸了好幾遍,才以「限時專送」寄出,把信扔進了信箱,又揭開了信箱蓋子,伸進兩個指頭摸了一下。他在房裡踱來踱去,計算著那封信抵達孫婉清的時間,想像她看信的樣子。她一定是在當天晚上收到那封信,然後就流著淚反覆讀著。他忐忑不安地等著她的回信。他從沒想到郵差對人的意義如此重大。四天過去了,孫婉清也沒有來信。也許她要把那一股離情別緒留著禮拜三見面再談吧,她不是說過的嗎?「我們好好談談!」於是,他又巴巴等待著禮拜三那一頓晚餐。禮拜三下午,他去澡堂洗了澡,去理髮店理髮,還請理髮師為他灑上了香水。他回家換了一件灰底紅格子襯衫,對著鏡子,摸著新刮的青青的下巴,覺得自己個頭兒太矮小,便昂著頭,兩手抄在褲袋裡,練習了一下那種滿不在乎的神情,這才出了門。坐在三輪車上,他忽然想起十年前他和孫婉清在月下對酌的情景:他握著她的手,縮縮瑟瑟地不敢吻她。現在,晚霞還沒褪盡,月亮便在大路盡頭升起來了。又是一個月夜!這一次,他老練多了,決不再把那撩人心魂的一吻輕輕放過了。他聽朋友們說過:吻是愛情的溫度計。吻著愛你的女人,就像吻一隻貓;吻著不愛你的女人,便像吻一堵牆。他所吻著的孫婉清,一定是隻貓——一隻大花貓,她喜歡穿花花綠綠的衣服。三輪車在一扇朱紅的大門前停下了。女僕開了門,把他帶到玄關。屋內傳出一陣哄笑。一個女人聲音說道:
「圓了又缺!」
然而,有一天,他自己也辨別不出那是否就是「偉大的愛情」。那天晚上,他為了送還一本雜誌去到她房裡。她神思恍惚。他談了幾句話,正要離去,她叫他不要走,說要請他喝酒。
自從他與孫婉清分手之後,多少年來,他也可說是歷盡滄桑。孫婉清是唯一衷心愛過他的女人,那晚他又看到她,就像是東飄西泊的遊子看到了親人,十年來的辛酸全兜上心頭。他現在才知道孫婉清對他的那一份愛情是如何珍貴,深深為自己的薄情而懺悔。他發覺自己忽然那麼急切地需要她。幾年來,追求女朋友,勞命傷財,而他卻把那份現成的愛情放在一旁,這實在是一件最傻不過的事。
「缺了又圓!」
「咦!這間房裡怎麼只有床?明天我叫工友跟你搬桌子椅子來。喏,那邊是浴室,你可以洗個澡。你要不要開水?我剛從廚房裡打來的。」和*圖*書
一條小金魚又溜掉了。
董天恩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思量了一夜。天一亮,他就翻身起來寫信。他要立刻向孫婉清表白心意,不能等到禮拜三了。那是一封洋洋灑灑的萬言書。他首先表白重逢的心情。「……自從再見你之後,我又做了愛情的俘虜,生活失去了寧靜……」他繼而解釋十年前「斬斷情絲」的事,三次提到自己是「有個性、有事業心」的人。接著,他就回憶到那些「甜蜜的往事」,寫這一段文字,他運用了多情善感的筆調:「……親愛的清,想當年,花前月下,儷影雙雙,卿卿我我,是多麼幸福啊!你是那天上的明月,我是那月邊的寒星;你是那美麗的花兒,我是花上的蝴蝶插|進去。」他又吟誦了一遍,才接著寫下去:「啊,親愛的清,每逢看見了那皎潔的月亮,我就想起了你。我感到孤獨、寂寞、空虛,希望有個人兒陪伴我……」於是,他就要求她「再投入我的懷抱」,他說:「以我的魄力、膽識和奮鬥的精神,與你的精明、能幹和堅強的意志相結合,可以說是相得益彰。……」他認為信尾幾句話有一氣呵成之勢:「……啊,親愛的清,讓我們倆攜手並進,同心合力,不氣餒,不悲觀,不彷徨,跟著時代的巨輪,向著復國的大道邁進!!!」為了加強語勢,他最後用了三個驚嘆號。
董天恩,三十五六歲了,還是一條光桿兒。
「算了,大丈夫,能屈能伸!再說,我也揍了他一拳,結結實實的一拳呀!你們信不信?」他眼睛盯著緊握的拳頭看了好一會兒,突然驚叫道:「咦!我這拳頭,我這拳頭,居然還會揍人!」
「啊,你是哪一科!」
一個聲音粗啞的女人站在門口,伸進頭來。她瘦高個子,有一張嚴肅的臉,穿著一套花條子布睡衣,手裡拿著一個綠底紅花的熱水瓶。董天恩一眼就看見她尖削的下巴,和熱水瓶上那隻青筋暴露的手。他站起身來,她比他還高。他點了一個頭,囁嚅道:
三十歲以前,董天恩是以事業為重,不考慮婚姻問題,他認為女孩子就是園子裡的鮮花,興之所至,信手拈來,插在他挺括的西裝上。三十歲以後,在社會上處處碰壁,他才想到婚姻這條出路。年歲漸長,他結婚的需要越來越迫切了。他首先想到的是他年輕守寡的母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他離家多年,將來回大陸的時候,得帶一個三從四德的媳婦兒回去,孝敬老母,為董家傳宗接代。後來朋友們一個個結婚了,週末無聊,他只有去已婚的朋友家消磨時間,看見他們在家那副戶長尊嚴,嘖嘖稱羨,認為結婚的作用更大了,他的婚事更應「速戰速決」了。他聲稱一個理想夫人必須具備四個條件,說起來很順口,全是對偶句:「溫柔美麗,精明能幹,身體健康,意志堅強。」然而,董天恩自認是個愛情至上主義者,他的理想夫人還必須是一個愛他、而又被他所愛的人。
「真的嗎?」孫婉清眉峰揚了一下,「十年了,你還那麼年輕!」
在那陌生的環境裡,他對她有一種依賴心理。無論在工作上,或是生活細節上,他都請教她。她照顧他無微不至,為他洗手絹,擦漱口杯。他胃病復發,不能吃伙食團的伙食,她下了班就為他做飯。他表示歉意,她站在爐前說道:「我喜歡做飯,我願意做一輩子。」她迎著跳躍的火光,臉上泛起了兩朵紅暈,居然也有點兒柔媚的女性。但是,她立刻又板起面孔炒菜和_圖_書,把鍋鏟敲得呱噠呱噠地響,鼻尖上冒著米粒大的汗珠子。他看著她那僵硬的側影,又覺得她不像女人。同事們開玩笑,說孫婉清愛上他了。他不承認,她不是他理想的愛人。
然而,孫婉清是否結過婚呢?他怎麼這麼糊塗,見了面,只顧誇耀自己,也沒問她結了婚沒有。他總不能愛一個已婚的女人,那是犯法的,不道德的,自暴自棄的。他寧可做一輩子王老五,也不幹這種冒險的事。然而,他想到十年前他們分手時,她淚流滿面對他說的話:「……我等你,一定等你!」想到重逢時,她把眉峰一揚對他的讚美:「你還是那麼年輕!」想到她聽他談到那些女朋友時,她那半諷刺、半嫉妒的神情,於是,他放心了,相信她一直愛著他,等著他的。
「你在想什麼?」
董天恩自知失言,陪笑說道:「哪裡是寶玉,簡直就是寶氣!」他立刻又正色說道:「說實在話,那些小姐,在我的名單上,全是候補者。這些年來,我一直在等,等著今天。我這人,就是重感情。」
溜掉了也罷。董天恩有的是「候補者」,候補的第一名叫邱心儀,是他「朋友的女朋友的女朋友」,他第一次在那位朋友家碰到她,說她長得像個「可愛的磁娃娃」,但嫌她太小家子氣,他找話和她搭訕,她把頭扭到一邊,看也不敢看他一眼。一年以後,他又在那朋友家碰到她,她出落得大方多了,見了面自動伸手與他握手,他才動了心。然而,縱令是邱心儀,他也不加考慮了。就在伍小曼掉頭而去那個晚上,「柳暗花明又一村」,他碰到了孫婉清——一個真心實意愛過他的人。分隔十年,音訊杳然,沒想到倆人又在臺北街頭碰見了。
「請進,請進,就等著你!」
「什麼事?你說!我們是共患難的朋友。」
不過,董天恩不是把婚姻當兒戲的人,他仍然要把孫婉清放在婚姻的天平上秤一下。論德性,她的體貼,她的犧牲精神,那是他早在十年以前就深知的;結婚以後,他成了一家之主,她更要把他奉若神明。論才幹,她是個標準的職業婦女,對於公事,有條有理,當年同事的時候,她每年考績都是甲等。才幹像一把刀,越磨越利。她現在一定更幹練了。論相貌,她雖然一點兒也不「溫柔美麗」,並且,個頭兒比他還高,年齡也比他大兩歲。然而,她已非昔比,打扮入時了,風度也大方了,就憑她臨別時把名片向他手裡一塞、把眉峰一揚的神情,就頗有做婦女運動的女人的風度。最重要的一點:她比從前豐|滿了。董天恩喜歡胖型的女人。而且,豐|滿的體態也就是「身體健康」的表現。至於「意志堅強」,孫婉清更是當之無愧了,她若不是「意志堅強」,如何能為他等了十年?!當然,他仍然忘不了她的缺點:她喜歡當著人哇啦哇啦發表自己的見解,不懂得沉默的美,她的舉止虎虎有生氣,不像女人;她不會撒嬌,不會使眼色,不會做一手色、香、味俱佳的好菜……縱有再多的缺點吧,都是可以用感情彌補的。董天恩一再強調自己是個重感情的人。
「喂,那位小姐,請問貴姓?」
他們就這麼認識了。孫婉清不但個頭兒比他大,年齡也比他大兩歲。
「她快三十了!」董天恩忽然想到她的年齡。
論相貌,他五官端正,秀氣斯文,一副風流小生像,就憑他那雙桃花眼,李半仙說他命裡有三個老婆。論事業,他身兼數職,名片上並排著好幾個名銜,還常在報刊https://m.hetubook.com.com發表一些歌功頌德的文章,名利雙收。
「沒有。」董天恩說過之後,又不甘示弱,繼續說道:「幾年來,女朋友倒是不少。有一個,書讀得好,脾氣太壞;有一個,脾氣雖好,走路輕飄飄的,只怕壽命不長。你知道,我是相信相術的,又有一個,書讀得好,脾氣也好,身體太單薄,我是講究養生學的;今天晚上,我還請了一位小姐看電影,風度很好,相貌也不錯,只是性情太古怪,你要東,她偏要西;還有一個——」
機關裡為打架的事,將董天恩解職了。離去前夕,他去孫婉清房中告別。她伏在桌上哭道:
「嘖,嘖,嘖,你簡直就是個多情種子寶玉嘛!」
半晌,孫婉清才抬頭說道。
他說完之後,就在身上掏名片,全身的口袋全掏過了,掏出的卻是一條稀縐的、烏黑的手絹。他把額頭上的汗擦去了。
「結婚沒有?」
他們信步走到一條僻靜的大馬路上,路的兩旁有大王椰樹。孫婉清關切地問道:
「我姓孫,孫婉清!」她偏頭一笑,在那清冷的月光中,那一笑倒是撩人的,溫暖的。
「想什麼?你自己心裡有數!」
「缺了又圓!」
「我有件事,要和你商量一下。」
孫婉清又瞅了他一眼,沒有答腔。月亮整個兒升起來了,古銅色的,豎立在黑色的屋脊上。董天恩從來沒想到愛她。現在他可能失去她,才體會到她在他生活中的份量。假若她和別人結婚了,他就成了一個無依無靠的孤人了。他把一杯酒一仰而盡,兩手捧著空杯子轉來轉去。孫婉清由他手中拿過酒杯,斟滿了酒,放回他手中,兩人的手碰了一下。他驀地把她的手抓住了,望著窗外說道:
第二天,在火車站上,一位送行的朋友拍拍他的肩說道:
「喂,老兄,你要是有種,從此斬斷情絲,將來必成大器。」
「有一個人,他對我很好。在大陸的時候,我們是鄰居,我用他未婚妻的名義,才搭上船來到臺灣。其實,根本不是那回事。他一直在臺北,現在到高雄來了,要求我和他結婚。」
那天晚上,董天恩由孫婉清家裡出來,沒有僱車,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閒蕩,兩手抄在褲袋裡,頭卻是低著的,昂不起來了。現在,他的故事有了結局——悲劇的結局。他雖無意自殺,心情卻是沉重的。月亮已上中天,古銅色的。人生真像演戲!每幕戲的佈景都一樣——古銅色的月亮。好了,他那篇小說的題目來了:「傷心淚盡月明中」。他為自己的靈感所激動,心頭的沉重也減輕了。然而,無論如何,他還是必須先結婚。沒有幸福的家庭,哪有安定的寫作環境?他想起了那個「朋友的女朋友的女朋友」,決定第二天就發動另一攻勢。他正走到一個藥房門口,突然想到自己的頭髮開始禿頂了。
「我是一個多好強的人,在你面前,我就完全投降了!我等你,一定等你!」
「我也是。」
董天恩站在她身邊,由褲袋裡掏出了手絹,一條豆腐塊似的白手絹,她為他洗的。他把手絹遞給她,一抬頭,又是一個古銅色的月亮,由對面黑色的屋脊上升起來了。他也感到一陣心酸,覺得人活著實在苦惱。感情是個陷阱,一陷進去就拔不起來了,他以後要小心。
那天晚上,董天恩回到房裡,躺在床上反覆回味著那幾句月圓月缺的對話。他的月亮畢竟缺了。孫婉清那個名義上的未婚夫江啟中聽到他們的關係,不由分說,抓著董天恩揍了一頓。同事們看到他那隻像青果似的腫眼睛,都為和圖書他憤憤不平,慫恿他去醫院驗傷,去法院告江啟中傷害罪。他一隻手摸著青腫的眼睛,一隻手捏緊了拳頭,臨空捶了一下。
月亮「圓了又缺,缺了又圓」,轉眼十年了。那天晚上,他正為伍小曼掉頭而去的事納悶,站在一爿綢緞店的櫥窗前面。一個美麗高貴的木偶,穿著黃緞子繡綠花的旗袍,昂首側立在櫥內。有一個高大的人影,在窗玻璃上掠過去,又掠回來了,逗留在那明淨的玻璃上。他一轉身,張口結舌地愣住了。
「第三科。」
董天恩並不渴,仍然從旅行包裡摸出一個白洋瓷漱口杯,雙手捧著杯子接了一杯水,這時他才發現那杯子上有一塊塊的黑印子。他還沒道謝,那女人就轉身走了。蓬亂的頭髮,用一條手絹胡亂地紮在腦後;她的腿很長,走起路來,直僵僵地,好像用竹竿紮的紙人兒。她走了好遠,董天恩才追出去叫道:
他走進藥房買了一瓶生髮藥。
自從董天恩有心結婚以來,他也交了好幾個女朋友,有的是經朋友介紹,有的是自動追求的。但是,那些女孩子,好像圓滾溜滑的小金魚,還沒抓在手上看清楚,她就溜掉了。董天恩頗為苦惱,請教已婚的朋友,「對症下藥」。朋友們告訴他:「追求小姐,必須發揮朝山拜佛的精神。」他認識伍小曼的時候,便奉行著這條秘訣。追求的第一步不外乎看電影。他特意選了一張哀怨欲絕的愛情文藝片,預先排長蛇陣買好樓上第一排的票,才叫了一輛計程汽車去接伍小曼。女僕請他在客廳坐下,說小姐正在化妝。他癡等了半個鐘頭。開演的時間已過了十分鐘,伍小曼才娉娉婷婷出來了。他跑到玄關,把她高跟鞋擺好,鞋尖朝外,扶著她穿好鞋子,上了車。車子開行後,董天恩便問伍小曼是否看到他最近發表的一篇關於調整外匯的文章。她搖搖頭,抿著嘴笑。董天恩聒絮不休地講著他寫那篇文章的動機,以及文章發表之後各方的評語,還請伍小曼「多多指教」。他還要謙虛下去,伍小曼忽然跺腳叫司機折回去,因為她忘了帶那副八百度的近視眼鏡。伍小曼回去拿了眼鏡,車子再開行時候,董天恩便開始談自己的身世。他從「天地玄黃,宇宙洪荒……」講起,低頭望著自己的一雙手,聲音越講越小,眼皮越塔越下,伍小曼望著窗外,哦、哦地回應著。董天恩正講到自己是個「有個性、有事業心」的人,伍小曼打了個呵欠,說道:「唉,真悶人,我瞌睡來了!」在電影院裡,銀幕上的情人正吻得難捨難分,他頻頻向伍小曼要吃什麼。伍小曼皺了一下眉頭,他靈機一動,起身買冷飲。他捧來兩瓶汽水,遞了伍小曼一瓶,自己便咕咕嚕嚕一口把一瓶汽水喝完了。伍小曼為銀幕上的愛情所吸引,汽水點滴未進。他唧唧咕咕地抱歉招待不周,一再聲明自己是個不拘小節的人。電影散場後,他要請伍小曼上小館,她堅持不去;他又要叫計程汽車送她回家,伍小曼也不同意,說要上街買東西,請他別客氣。他提出抗議,振振有詞,說那不合乎紳士風度,堅持陪她買東西、送她回家。伍小曼苦笑道:「你饒了我吧,只要你放了我,我就感恩不盡。」他只好撒手,放伍小曼一人走了。根據以往的經驗,他知道這場追求又落空了,心裡悶沉沉的,一人在街上徘徊,驀一抬頭,發現伍小曼正站在面前。他急中生智,連忙向一輛過路的計程汽車打了個手勢,哈著腰請伍小曼上車,她「哎呀」嬌叫了一聲,轉身就鑽到人群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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