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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軼事

作者:聶華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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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環的皮包

李環的皮包

她也會俏皮地笑著說:
李環徑直走向法院。
「妻又病著,我如何扔下她呢。這不是一種理性的愛。我應該不見她,應該走掉,走得遠遠的。我不能再拖累她了,她還年輕。」
「今天和她整整守了一天。
「沒人要囉!您給我介紹一個吧!」
離開了她,午夜歸來,疲倦得像要散了似的。躺在妻的旁邊,睜著兩隻眼睛,望著前面的黑暗——我們三個人的黑暗。
「我又動搖了。
「快上來呀,喂!」車掌嚷道。
「然而,我並不能安靜。她就是我的指望,我的安慰。三天不見。我有好多話要對她說,迫不及待地要說。好像現在不說,一切就晚了,就改變了。
李環一口氣跑到車站,喘咻咻地,搶著上車,將前面那女人撞了一下。她回過頭來,一副墨鏡!一截打了皺的頸子!
年老的女人已經走遠了,留下了年老的影子,年老的心情。李環再也不能忍受了。出去蹓蹓吧!她使勁抽了最後一口煙,把煙頭扔出窗外,轉身拿起桌上一面小圓鏡,準備用手把頭髮攏一下,但她一抬手,又把鏡子放下了,走到牆角去照那面掛在暗處的長方形大鏡子。亮處的鏡子對人毫不留情,而且,那面小圓鏡子有毛病,照著人的臉又瘦又長,瘦長的臉不如渾圓的臉顯著年輕。她本是一張圓臉,以前,她一閒下來就照鏡子,正面,側面,仰頭,低頭,越看越愛。現在,她一天難得照一次,而且,照一次就生氣,不論由什麼角度去看,總是看著不順眼。她拿起桌上的皮包,走出房去,悻悻然,也不知和誰在賭氣。
李環站在窗口,看見那個老女人,不禁皺起眉心,轉過身來。自從那天以後,她就不願再看到她。那天在公共汽車上,她們剛好坐在一起,對面坐著一排小學生,唧唧喳喳,擠來撞去,一個孩子吹著口琴:「在那遙遠的地方,有個好姑娘……」另一個孩子在一本書的底封面上畫著什麼。吹口琴的孩子停住了,拍手嚷道:「來看呀,喂,你們瞧他畫的兩張臉,滿臉皺紋,像極了!」他抬頭看看李環,又看看她身旁那個老女人。李環的臉哄地一下燒了起來,扭過頭去,一道強烈的陽光正好射在她臉上,窗玻璃上映著一張臉,額頭、眼角、鼻樑,像蛛網似的,牽滿了皺紋。她第一次看清了自己。
漸漸地,他的信少了,她反而有些力量了。她的生活又重新開始了。她陸續認識了好幾個男性,她要仔細回想一下,才能計算出來。她在那些人身上看不出任何特異之點了。
「她呀,四十多啦,老處女!」
李環抖了一下。她當年沒想到事情會是如此嚴重。十二年以前,在南京的時候,她本叫李蓉,剛剛大學畢業,找不著工作,便頂用一個朋友李環的名字,在一個機關裡做事,無形中便變名為李環,年齡也隨著長了八歲。到臺灣之後,她申報戶口時,仍舊習慣地報了李環的名字。年輕的女孩子反愛自充老大,她以前常和人開玩笑,要人稱她阿姨,稱她大姐,她還會拿出身份證來。「哪,恐口無憑,以此為證。你瞧,這上面明明寫著的,民國七年九月六https://m.hetubook.com.com日生。」那也是一種炫耀:煥發的青春,要掩也掩不住。但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漸漸有些忌諱了,她不但要向人瞞法定的年齡,還要瞞自己的真實年齡,離四十越近,她對自己的年齡越敏感,尤其是認識了小趙之後。小趙還大她兩歲。然而,男人過了三十,正是黃金時代;女人一過三十,就走下坡路了。更何況是一個四十出頭的女人?雖然她的實際年齡沒有那麼大,但世間可就有那麼一股子邪氣,一說四十二,她就覺得自己真是四十二了。近來她常常想到更改年齡的事,那樣一來,說不定法院還會給她判上幾年徒刑,豈不是自找苦吃嗎?老就老吧!誰不會老呢?
一縷煙子。一股香味兒。小趙坐在她身邊該多好!一隻手握著煙斗,一隻手捏著她的手指頭,一根根地捏,越捏越有力,捏得她叫痛,痛中有一陣快|感。那雙眼睛啊,就像兩團火,燒著她的臉,她的手臂,她整個身子。一道陽光由葉縫照在她身上,她真的熱起來了。她換了一個地方坐下,那兒陰涼一點。廟裡冒出一縷煙子,有人在上香燒紙。她為什麼偏偏要想小趙呢?他一點也不認真。真正愛過她的是仲軒。她應該想他,他臨走前把那個小日記簿遞給她的時候,就曾經說過:「哪一天你想我的時候,你就翻到哪一天,那就和我在你面前說話一樣了。」她漫不經心地翻著手中的小本子。今天是三月十六吧,她翻到那一天。一開頭就寫著:
「喂,小趙嗎?喂,我不來了……不為什麼,我不來了。我——喂,你聽我說嘛,我再不和你見面了……不為什麼。」她甚至沒說再見,就把電話重重掛上了。
李環看看手錶,已經四點半了,應該是去會小趙的時候了,她的心卜卜跳著。他才不在乎,急什麼呢?別自作多情吧!只不過是排遣寂寞而已。終有一日,他們會分手,輕輕鬆鬆的,就像和在戲院碰著的熟人告別一樣,遠遠的,點點頭,招招手,就走開了。啊,那雙手,強勁的手,男人的手,握著煙斗,有時候,他不咬煙斗,就咬著一根手指頭,皺著眉心……
李環將這句話反反覆覆看了好幾遍。她也有過那麼一段光耀的日子啊!三十四歲的女人!
「進去呀!進去呀,好大的雨!」
一道道的雨水,在玻璃窗上流下去,在他臉上流下去。她砰地一下把門關上了,汽車開走了。她倒在床上,躺了兩天。隨後是一段乏力的日子,她是怎麼磨過來的,已經記不清了。她只記得天天翻著那本小日記簿。起初,仲軒給她寫來很多很長的信,但他的那個世界離她太遙遠了。正如他信上所說的:
李環怔了一下,她第一次聽到這樣刺耳的稱呼。她想告訴她們,她只有三十幾歲,但是,她們肯相信嗎?她戶口名簿上的出生年月明明是民國七年九月六日。上次戶口校正時,她因為要上課,把戶口名簿交給房東太太代為校正,她就發現李環的歲數了。中年女人對別人的年齡也特別敏感,尤其是與她年歲相仿的女人。房東太太把戶口名簿還給https://www.hetubook.com.com她時,她那透著憐憫的嘲笑的眼光,使得李環沒法解釋。她一解釋反而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走不走呢?……」
李環走進屋子,看看手錶,三點差一刻,還有兩個多鐘頭才能看到小趙。如何挨過那段時光呢?桌上堆滿了學生的作業練習簿,她無心去批改,甚至想抓起那些本子扔出窗外。她的日子就埋藏在那堆本子之中了。她點燃了一支煙,她的煙癮很大,一天要抽一包半。起初她只是偶而在百無聊賴的時候抽一支,漸漸地,那種無情無緒的時候越來越多了,她的煙也就越抽越密了。她站在窗前,噓了一口煙,裊裊繞繞,煙飄走了,就和她的青春一樣。
李環沒有理她,也沒上車。她走進電話亭。
天空像片青瓷,沒有雲,沒有風,只有一片流動的藍光,這兒那兒蕩著點兒春意。那是一種特別的天氣,撩動人心中的詩情,但又寫不出詩;撩得人想微笑,但笑沒泛到嘴角便消失了。那種天氣美得叫人不自在,叫人興起一陣無可奈何的渴望——渴望一個人,一個地方,或是一件珍貴的東西。對了,一件珍貴的東西:青春。
曾幾何時,她在這種場合竟成了「冷門」。人們的目光由她那兒轉到比她年輕的女孩身上。尤其令人尷尬的,誰也不向她開玩笑了。她成了一個神經質的女人,別人無意碰她一下,她就心跳,無意說的一句話,她就猜測半天,是否用來暗諷她的。有一次,她甚至穿著套頭毛衣和西裝褲去參加一個同事的婚禮,反正老了,何用爭妍鬥艷呢!
李環繼續向前走,手腕上的皮包更沉重了。她走過一條僻靜的馬路,走近一個破廟。廟宇四周是一片迤邐的野草,旁邊有一棵盤根的大樹。李環在那粗大的樹根上坐下,該歇一會兒了。好久不散步了,她以前喜歡散步,漫無目的地走,走上一兩個鐘頭也不覺累,現在走這麼幾步路就累了。她抬頭看看,頂上是新抽的葉子,一篷嫩綠,每匹葉子都靜靜的,彷彿在傾聽一縷捉摸不定的聲音。腳下是籠蔥的野草,一片濃綠,夾著黃色小花。淡灰的廟宇,暗灰的遠山。李環坐在那兒,眼睛由頂上望到腳下,又向前望去。嫩綠、濃綠、淡灰、暗灰,她正瀏覽著自己的一生。
李環氣呼呼地掛上電話,走出電話亭。生誰的氣呢?氣小趙太無情嗎?氣自己太多情嗎?她也說不出來。她在電話裡聽見小趙那滿不在乎的口吻,就恨不得打斷他的話把電話掛上,最後她還想補說一句:「我忙得很,也許來得晚一點。」但小趙一說完回頭見,就毫不留戀地把電話掛上了,不容她有搭架子的機會。其實,唉,既然要搭架子,何必又自動給他打電話呢?每次都是她自動給他打電話約會,否則,她可能永遠看不到他。小趙長得帥,人緣好,交遊廣。他不在乎。她自己呢?平時忙著教書,日子還可忍受,一到週末,尤其是在傍晚,在那淒迷的暮色中,看見窗外鳳凰木的葉子飄呀飄的,她的心也莫名其妙地飄了起來,沒有著落。她渴望有個人,渴望說點兒什麼。和圖書然而,就是再苦一些吧,也不應該自動去給一個男人打電話約會。她的矜持,她的自尊心到哪兒去了呢?而且,啊,李環擺擺頭,而且在他們初次約會的時候,小趙就暗示過,他喜歡她,但不會對她有特殊的感情。那對一個女孩子來說,無異是個侮辱,她以前可沒受過這樣的侮辱,她還年輕。現在,她是老了,已經三十四了。不,身份證上還是四十二呢!那是法定的年齡,不容更改。假若要改,她就得向法院自首,背上偽造文書的罪名,說不定還要坐牢呢!
「喂,小趙吧?……怎麼樣?現在有空沒有?……啊,好,那就五點吧。老地方。……好,回頭見。喂——喂——」
李環又翻了一下,翻到五月十八日。
李環關上皮包,關也關不住,有什麼東西,在裡面梗住,她掏了出來。一個空空的小玻璃瓶,孔雀綠的,扁扁的八方形,瓶蓋用金線纏在瓶頸上,金色的商標已經褪色了,隱隱約約顯出幾個法文字:Eou De Cologue。李環把那小瓶拿在鼻子上聞了一下,還有一股似有若無的香味。啊,多少年了?七年了吧!嗯,仲軒已經走了七年了。那香水就是他送給她的生日禮物。他臨走時還將自己的一部份日記送給了她,不是也在皮包裡嗎?!她迫不及待地由皮包裡掏了出來。一個小小的燙金黑皮面的本子,邊上還安著鎖。她揪開鎖,一打開,就是一張半身照片。啊,微微發光的鼻尖,搭在額前的一綹短髮,奕奕有神的眼……她幾乎已經忘記了。照片底下,貼著一張小畫:兩隻手互握著;一隻男人的手,一隻女人的手。那本是由一本畫報上剪下來的,但是,貼在這件臨別紀念品上,卻是有著深遠的含義。仲軒是她唯一愛過的人。一根粗大的雕花煙斗,閒閒地叼在嘴邊,一隻有力的手自信地擱在咖啡室紅色的椅子扶手上,小趙常常是那副神情。一張很大的生日卡片,黑底子,凸出一朵火燒似的玫瑰,沒寫一個字,但她知道那是誰由美國寄來的,一個愛過她卻未曾表白過的人。還有一副項鏈,一串小小的白梅花,鏈扣上刻著大寫的英文字母YK,那是另一個人由香港帶來送她的。李環使勁擺了一下頭。怎麼回事呢?怎麼一下子把他們全想起來了呢?不過,他們的面孔,除了小趙之外,都變得模糊不清了。就是眼瞧著面前仲軒的照片,那上面重重疊疊的,仍然是小趙的面孔,瘦削的臉,濃眉大眼,透著點兒調侃的笑。她不要想他。她甚至卑視自己怎麼迷上這麼一個外面光的人呢?她以前認識的人都比他強。她現在對男性不那麼苛求了,以前瞧不上眼的人,現在也都順眼了。甚至他們和她約會,就是一種炫耀,就是最好的恭維。無論什麼人,只要是男性,她都來者不拒。漸漸地,好人都離開她了,說她是個「玩火的女人」。他們豈知道,她和誰在一起只有一個感覺:寂寞。靈魂就像個空枕頭套,就是稻草吧,也得把它塞得滿滿的。她年輕時也感到寂寞,但那份寂寞很美,是牆角小花的寂寞,暗自散發著清香。現在這份寂寞的味道兒可不同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就像冬夜的一股寒氣,冷颼颼地直往你心裡鑽,往你骨子裡鑽。嗯,年齡是該改一下了。八年啊,八年在一個女人的生命中是一段多麼值得珍惜的時光!女人一過三十,就是八個月,也得斤斤計較了。
「李小姐什麼時候請吃喜酒呀?」
「……真的,要隔幾天幾夜,要隔一百多小時,我們的心情才能傳達到對方。這種障礙,真是太絕望了。」
「在這麼多人之中,我為什麼偏偏只看得見她呢?她身上自有一股光彩,特別明亮,照耀得我有了自卑感……」
「快走,快走,車要開了!」一個女人在車站向遠處嚷著,背朝著李環。
「我需要安靜。這安靜不是普通的安靜,乃是在失去指望和安慰的安靜。
他終於走了,帶著妻兒去了日本。李環想起臨別的那一天,好久好久她都沒想過了。天下著大雨。他把送行的親友,待理的行裝扔在家裡,坐著一輛計程汽車來看她。他只能來看她一眼,連進屋子坐一下的時間也沒有。他們站在廊簷下,雨澆在身上。她原以為離別的情緒是悲痛的,但在那一刻,她只感到麻木。他只是講著一些不相干的話,輪船經過什麼地方呀,在哪兒靠岸呀,票價多少呀。最後,他伸出手說:「好,我走了!」她連抬手的力量都沒有了,只是愣愣地望著他。他跑進雨中,她也跟著跑去。他跑進汽車,她驀地在門口站住了。她總不能跟他一齊走。他在車中,她在雨中,就隔著一塊玻璃,他們從此就永遠被隔開了。仲軒在那喧囂的雨聲中聲嘶力竭地嚷道:
李環打開皮包,拿出一條褪色的花手絹,擦去了鼻尖上的汗,再把手絹塞進去的時候,忽然想起她第一次用的那個皮包,黑玻璃皮的,長長的帶子,亮晶晶的,甚至照得見她的臉,一張鼓鼓光潤的臉。那時候她還叫李蓉,一跨出學校,就買了那個皮包,還有一雙高跟鞋。沒有幾天,同學之中就傳遍了;李蓉用皮包,穿高跟鞋了。女孩子用皮包、穿高跟鞋,就和男孩子用剃鬍刀、打領帶一樣,是一件又可笑又嚴重的事。李蓉拿著那個皮包參加過校友會,男同學笑她的皮包是借來的,她笑男同學的領帶是借來的。那次她還照了一張像,站在欄杆前面,向左半側著身子,正好亮出左肩上掛著的皮包。她本想作微笑狀,同學們一逗,她張著嘴笑了。她用過許多皮包,怎麼現在只能想起那個最便宜的?想得她要哭。抽支煙吧,她打開皮包,翻了一下,才知道忘了把桌上的香煙塞到皮包裡去。頭也痛起來了,又忘了帶薄荷錠。年齡愈大,毛病癒多。什麼散利痛,胃去病,風濕寧,安眠藥……她全有。
那是一個大大的方形黑皮包,已經舊了,李環也捨不得扔掉,裝東西方便嘛,粉盒,口紅,梳子,襪子,照片,手飾,書本,字條甚至衛生紙,什麼東西都可以塞在裡面。人生就是一個舊皮包,瑣瑣碎碎,珍貴的,低劣的,塞得滿滿的,沉甸甸地挽在手上。李環把皮包掂了掂,撇著嘴笑了一下。她走到大門口,碰著房東太太抱著孩子,和對門那個胖太太走了進來。她們互相熱和地打了招呼。李環www.hetubook.com.com走過去之後,不禁又轉頭看了她們一眼,房東太太正扭過頭斜瞅著她,一面湊在胖太太耳邊,彷彿要說什麼。李環急忙走出門,走了兩步,終於又停住了,側耳竊聽。她現在就是變得疑神疑鬼的。
一個女人由窗前走過。修長的個頭兒,穿著一件白底紅條的洋裝,大圓領口,大圓裙,罩著一件深紫毛衣,戴著一副墨鏡,遠遠看去,倒頗有點兒風韻。但是,一陣風來,吹起了她的裙子,便露出兩截乾癟的腿,好像兩截被風吹折的樹枝,慢吞吞地由李環窗前幌過去。她認得那副墨鏡和那兩隻乾癟的腿,她常常在公共汽車上看到她。那女人就住在隔壁,據說是個五十多歲的「老處女」。無論陰晴,她都戴著墨鏡,大概是遮著眼角的魚尾紋吧。她總是穿敞領的「娃娃裝」,露出一截打了皺的頸子。李環從沒看見過她的眼睛,但她喜歡聽她的聲音,非常低沉溫柔,柔得不像老年人的聲音。李環在公共汽車上,不是背著她,就是閉上眼,聽著她絮絮聒聒地與人講話。別人一開頭,她就沒縫地講下去,講著什麼秘方呀,勸人戒煙禁酒呀,什麼東西可以在什麼地方買到呀,對誰都關心,彷彿別人都是孤苦無告、束手無策的人。她好像是渴望抖出什麼,抖出心中負荷的柔情。大概就是這一份過量的柔情才使得她的聲音那麼好聽吧。
不能再想下去了。李環站起身,走上大路。迎面走來一對青年男女。那女孩撐著一把湖藍的綢傘,穿著一條杏黃大圓裙,在那男孩面前旋轉著身子,裙子篷了起來,像一朵滿開的大黃花,兜著風旋轉。男孩笑著拉住了她的手;她搖搖晃晃地靠在他身上。他接過了傘。然後,兩人便在那寂靜的馬路上走著,低著頭,沉默著,彷彿會那麼走一輩子,在那一泓藍色的水中,外面的世界是個藍色的影子,連他們自己也是藍色的影子了。李環走過去的時候,將那女孩盯了一眼。她並不漂亮,一個平平凡凡的女孩子,鼻子還有點兒塌。李環自信自己比她長得好。可是,她年輕。青春本身就是一種美,一種無需修飾的美。
「……誰會相信呢?那麼一個光彩煥發的女孩子,竟會愛上我這樣一個窮酸的中年人。我越想挨近她,世俗的網就張得越大,我們的距離也就越遠了。……」
一輛汽車駛過去了,上面紮著兩條鮮紅的綢子。又是一場婚禮。沒意思。婚禮全是那老一套。一齣滿堂紅的鬧劇:兩個漂亮的木偶。李環參加過許多婚禮,她的女朋友全結婚了。起初,在那種場合,她總是眾目睽睽的對象,男人的眼睛不由得要瞟她一眼;太太們就會向她打趣:
李環腳下涼陰陰的。頭天下過雨,那是樹下一塊曬不著太陽的地方,雨水還沒有乾。她連忙抬起了腳,擱在樹根上。她經不起風吹雨打,經不住一點兒寒氣。以前她可不計較這些事。她和仲軒就會淋著雨走到深夜。她以前就是喜歡濕潤的泥土,潑剌的雨,冰涼的石頭。那些使她感覺到自己的存在,感到自己是自然的一份子。然而,現在,她稍不留心,失眠,腰酸,頭痛,身上的毛病全出來了。
李環翻了幾頁,翻到三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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