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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軼事

作者:聶華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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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老太太的週末

高老太太的週末

「怎麼是鬼書?」文鼎笑了。
「還好。」
「媽,你哭啦?」
文鼎故意要岔開話題,揚起了床上的那本書說道:「媽,您在看這本『安娜.卡列妮娜』嗎?」
「哦?什麼好消息?」文鼎由床上坐起。
文琪將桌上的那把銀框小圓鏡拉了過來,扭亮了桌上的檯燈,對鏡掠起額前的一綹頭髮,漫不經心地回答道:「戴燕柏。」
「怎麼回事?」
文鼎回答說:「媽要我走的,」然後轉過頭來笑著對高老太太說道:「媽,姐姐現在可不要趕筆記了!」
房中只剩下高老太太一個人。不知是誰,正用一把喑啞的胡琴拉著「昭君怨」。那幽怨蒼涼的調子像一根柔絲輕輕綰住了她的心。多年以前,一個微雪的晚上,兩個孩子熟睡了,她和丈夫坐在爐邊玩骨牌,一個算命瞎子從窗下走過,咿咿呀呀拉的也正是這支曲子。「十五年了,他已死了十五年了!」她想。丈夫死後,她雖悲哀,但並沒絕望,她還有兩個孩子。她永遠忘不了他們倆考取大學時,母子三人抱著頭又哭又笑的神情,忘不了她第一次去大學看兩個孩子,和他們在校園裡散步時她衷心的愉快。她很少想到死去的丈夫。但現在不知為什麼,她忽然感到無底的空虛,彷彿一個人孤零零地懸吊在萬丈深淵裡,什麼也抓不住。她走到窗口,一對年老的夫婦正從窗前經過,老頭兒扶著拄著手杖的老妻。她想起了死去的丈夫,假若他還健在,不也是一個老伴兒?她從來沒有這樣想念他,從來沒有這樣需要他。在她腦中湧現出他的一言一笑,使她又回到了年輕的時候。她恨不得把他由地下拉起來,對他說:「我要永遠守著你。」她不知道這是不是現在時興的「愛」,以前從來沒有這樣的情緒,也就無從辨別。她站在窗口已不知過了多久,夜色越來越濃了!
高老太太走過去關上了門,回來又看了看窗外,壓低了聲音說:「對門那個胖姑娘訂婚了!」
「嗯,鬼書!」
「媽,我那串珠子項鏈收在哪兒?」文琪忽然抬頭問道。
文鼎放下了書本,坐起來說道:「媽,我今天不就是回來陪您的嗎?今天本來約好到小提琴老師那兒去,我都沒去。」
文琪一走進房來,文鼎就叫道:「硬是要得!」
「……嗯。」
文琪的臉一下亮了,跑過去摟著母親的脖子說道:「媽,您真願意我去嗎?我的好媽媽,媽,您說我穿那件淺藍衣裳,戴那副珠子項鏈,好不好?」
「我才不去,看中國片子,你受罪,看外國片子,我受罪,全是高鼻子綠眼珠,我連人也分不清。文鼎,我說不再談你姐姐的事了,還是禁不住要談,你看戴燕柏到底怎麼樣?」
文鼎說道:「媽現在hetubook.com.com真兇。那天有一個賣醬油的來了,媽不要他進門,把他往門外直推,那個人說:『老太太,您別急,我自己走就是,您貴姓?我先送一瓶來給您嚐嚐!』媽氣沖沖地說:『走,走,你管我姓什麼?』那人說:『您把姓告訴我又有什關係呢?』你猜媽說什麼?媽說:『我沒有姓,』那人說:『您總有個姓,哪有人沒有姓呢?』媽一跺腳:『我就是沒有姓!』」
「也不是東西!又是丈夫,又是孩子,還幹出那種糊塗事來。她……」
「太精明,將來怕文琪吃他虧。」
「不吃了!」兩人齊聲回答,文琪還扭過頭來對母親做了個鬼臉。
「你去吧!」
「聽膩了!你總有一天懂得老娘的苦心!那個叫什麼戴燕柏的,也不知道是橫鼻子直眼睛,又不帶到家裡來看看。」
「媽,你怎麼啦?」
文琪抬起了頭,文鼎也早把書放下。還是文鼎忍不住,先開了口:「媽,您到底什麼事高興呀?您還沒有講。」
第二天,高老太太就去回拜周老太太,還帶去了兩隻剛孵出的小雞。
「媽,您別這樣凶,好不好?」文琪禁不住笑了。
「您說過三遍了!」文琪忍住笑說。
「您呢?」
「告訴你們,今天早上,我一睜開眼,就覺得心裡好舒服。——這個鬼湯圓粉,搓都搓不攏,那個老頭子賣出這種貨色來,難怪要倒霉了。」
「我好容易把你們盼回來,你們也應該陪陪我。以前我也不曉得什麼週末不週末,就是你們常常說,我每到週末就想和你們在一起。平時知道你們不會回來,我也就死了心。我心裡怎麼樣,你們哪裡懂?」
這時文鼎已經笑得喘不過氣來,高老太太自己也笑了。文鼎說:「媽,以後姐姐的事您不用管,免得傷腦筋,她也是這麼大一個人了,她自己會知道的。她……」
文琪愣愣地望著窗外說:「這是個什麼週末?」
「……嗯。」
「怎麼不是?我實在太悶了,你們不在家,我總得有點兒什麼混混,才拿起這本書來看,那個叫惡,惡——什麼來著?」
「照你這樣說,我這老朽就不要活了,老人就不是人?」
「什麼自由不自由!這種字眼我以前就沒聽過,這鬼世界!告訴你,你將來做了老奶奶,只要我在,你在我眼裡就還是個孩子。」
「好,你們走好了!許的願太多了,不知哪天才兌得完!」高老太太在笑,但那笑是淒涼而寂寞的。
「我看書。」
文琪文鼎姊弟倆互相望了一眼,便默不作聲。
「那時候,誰也沒有我講究,家裡的珍珠粉從來不斷,我的繡花鞋都是從上海訂做的。記得有一次,我們家請春客,我穿的是一套黑緞子繡牡丹的衣服和裙m.hetubook.com.com子,戴的是一副長長的翡翠耳墜。二十四桌客,我一個人打通關,醉得連客都送不成。又有一次,……」
「今晚你們該能在家裡多玩一會兒吧!」高老太太一面搓湯圓一面問。
高老太太也只好笑了笑,拿起一把羽扇坐在床沿慢慢地搖。文琪對母親說道:「媽,我倒要告訴您一個好消息,我的同學都說,您年輕時一定很漂亮。」
文琪努著那張俊俏的嘴,說道:「媽,您總說些不好聽的話,什麼老奶奶老奶奶的!我身上直起雞皮疙瘩。」說完,她低下頭撫摸著自己白皙豐潤的手臂。
文琪笑著說:「媽年輕不愛俏,老來倒愛起俏來了。」
文琪再也聽不下去了,放下了筆,急忙在手提包中拿出一個小皮夾,將那裡僅有的兩張五塊錢的紅鈔票,扔給了那婦人一張,回到原位,又拿起了筆,但她寫不下去。天色越來越暗。眼前只看得見一堵灰色的牆,一棵被砍過的光禿的樹幹,以前在牆頭搖曳的那支牆外的小紅花也不知哪兒去了。
「真的嗎?媽。」文琪湊過去問道。
文琪噘起嘴「噓——噓——」地吹著塗過蔻丹的手指甲,文鼎又懶洋洋地翻開那本小說,高老太太搓一隻裂了口的湯圓,嘴巴一歪一歪地幫著使勁。湯圓一隻搓好,排在白布上,又從藍花大碗裡擰了一團粉,捏成一窩,夾上一點拌著豬油細粒的蜜餞桂花,搓著,搓著。高老太太兩片乾癟的嘴唇不停地翕動,文鼎一抬頭,看到了,不覺笑出聲來:「媽,您一個人在說什麼?」
「媽總是這樣自言自語的。」文琪笑著說,一面看著翹起的十隻光潤的指頭。
「媽,下個週末我們一定回來陪您玩,陪您去青草湖玩,好不好?一定去,下個週末。」
她驀地一抬頭,不禁驚喜地叫了出來:「哎呀,周老太太,什麼風把你吹來的呀?你來得正好,來,來,我請你吃桂花湯圓!」
文琪用兩個指尖將桌上的收音機扭開了。正是貝多芬的英雄交響樂,那雄渾高昂的樂音充滿了這間屋子,聲音越來越大,像海潮一樣,彷彿要把這間屋子淹沒了似的。文琪拿著一條花手絹,輕輕擦著指尖上沾染的蔻丹。文鼎一手支頤,一手拿著書,斜靠在床上,沉湎於那撼人心弦的音樂中。高老太太站起來將手中的杯子放在桌上,用一塊潔白的紙蓋在做好了的湯圓上面,又坐在床沿,摩弄著羽扇,抬頭看看兩個孩子,又低下頭去,終於拿起扇子呼呼地搖著,皺著眉頭說:「得了,得了,我實在受不了了,我忍了半天,轟轟轟的,有什麼好聽?我耳朵都震聾了!」
「喂!串門的來嘍!一個人站在窗口想什麼呀!」
「李大忠呢?」m.hetubook.com.com
「不去了,您一個人。」
「真可怕!」文琪迷惘地望著母親。
「我現在怕別人來,我又怕您鬧笑話。上次張克定到家裡來,有什麼不得了?您就看得嚴重得很,我們在房裡聊天,您不出來,後來忽然咕咚一聲,由床上滾到地上,才知道您原來躲在帳子裡看我們,彈簧床不爭氣,把您給彈下來了。我真哭笑不得。」
「真的,我怎麼會哭起來了?」高老太太迷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臉,臉上濕濡濡的,她想笑,卻笑不出來。她又繼續說道:「我們那個時候的女人真可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來了客人,頂多在門縫裡偷偷看一眼。現在太不成話了。女孩子都不老老實實地結個婚,交什麼朋友,戀什麼愛。文琪,你不要這樣看著我,你還不是一樣,你……」
文琪搶著說:「真是,媽現在還把我當小孩子看待,連我走一步路也怕我摔交,殊不知那不是愛我,反而把我捆得一點自由也沒有了!」
「我只見過一次,不太清楚。」
文琪彎身在手提包中拿出了本子和筆,坐在桌前說道:「我還不是回來陪媽的!下星期要考了,我的筆記還沒整理好,今晚有個舞會我都不準備去了。」
「是的,我知道,一回來就都成了忙人,不是要做這樣,就是要做那樣!」高老太太悻悻地說。
文琪文鼎都大笑起來,文鼎翹起了三個指頭說道:「媽,您看!」
「那麼,媽,您說哪一個好?張克定呢?」文鼎挑釁似地笑著問。
文琪在母親臉上,像小雞似地輕啄了一下,便在櫃子裡拿出了衣服和項鏈,哼著歌,輕盈地閃出門,到洗澡間換衣服去了。文鼎放下書本,坐起身來對母親說道:「媽,我陪您看電影去。」
「你聽見我說的沒有?我說我一輩子沒過幾天好日子,看相的總說我老運好,大概那要享你們的福了!……」
當他們走出房門時,高老太太忽然叫住了他們:「你們的桂花湯圓還沒有吃呢!」
「我一個人說慣了,你們不在家,我只有對自己說。我總是想,將來你們成了家,我就快活了,你們兩家,我一邊住一個月。不,不一定,誰對我好些,就在誰那兒多住些日子。我要瀟瀟灑灑地過幾天好日子。——文琪!」高老太太看到文琪只注視著自己的一雙手。
「在櫃子裡的小皮箱裡。一五,一十,十五。」高老太太數了數湯圓,又接著說道:「對了,文琪,文鼎,我忘了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
「怎麼樣的一個好法?」
「管他什麼房呀屋的!反正不是個人,別人安娜,是叫安娜吧!這些洋名字我讀一百遍也記不住,好好一個家,偏要他來拆垮了!」
「我回來陪您的。」
文琪幾乎要哭了,搖晃著和_圖_書身子叫道:「你們越談越不成話了!媽,您急什麼?我現在什麼也想不到,我只要好好快活幾天。我一回來,您就談這些事,我聽膩了!」
「媽,您不能這樣講,他們都不是壞人。一個人碰到了真正的愛情,是沒法抵擋的。」文琪放下筆,打斷了高老太太的話。
文琪噘著嘴將收音機關了,癡癡地望著她潤澤的指甲發愣。
「李先生說我進步很大,他還說以後不收我學費呢!對我特別好。媽,我對小提琴簡直著了迷,哪天我把琴帶回來拉給您聽,好不好?我……」
「那又有什麼關係呢?」文鼎說道。
「唉!」文鼎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又翻開了書本。
「是不是您答應替我買游泳衣了?」文琪急切地問。
文琪看了母親一眼,抿著嘴,由抽屜中拿出了一把小眉毛夾,對鏡捏著眉。
「好。」高老太太將文琪的手輕輕移開了。
文鼎含笑地偏著頭,一邊嘴角向上一抽,說道,「那麼,您看安娜呢?」
「嗯,什麼?」
文琪嚥了一口唾液,看了高老太太一眼,又低頭繼續整理筆記。高老太太接著說:「什麼愛不愛?這成了什麼時代?我年輕時候,沒聽見『愛』這個字,不也過得挺好嗎?我和你們爸爸結婚以前,就沒看見過一眼。記得我們結婚的那天晚上,一群人把他擁到新房裡來,我偷偷看了一眼,我的天!又黑又矮,像一個罈子滾進房來。現在我想起來還害怕。後來,還不是一樣過日子,一樣生兒育女?」
「媽,您受過的罪未必還要我來受嗎?」
「文琪,你嘴裡說出這種話來,我真怕。」高老太太瞪著女兒說道:「文琪,我看你書越讀越不成話了,早知如此,你倒不如乾脆學個什麼會計看護還好些,你是越來越不成話了。」
「姐姐,快,快,」文鼎一面看錶,一面對文琪叫道:「快開收音機,現在正是好音樂。」
「渥——倫——斯——奇!」文鼎偏過頭來,一個一個字地說。
「那可是真的,有一次,我穿了一件白狐大衣,和你爸爸去聽戲,後來有人對你爸爸說:『全戲院,還是你太太數第一!』」高老太太放下羽扇,站起來倒了杯茶,走過桌邊,向一面銀框小圓鏡瞥了一眼,走回來坐下,又說道:「現在我自己都看著怕,頭髮白了不說,一臉的皺紋,像貼著一張豆油皮。」
「我總不贊成你這種樣子,我一提嘛,總是說還談不上,不過是個朋友,這種事,還不是大家心照不宣?我就不相信男女還會成什麼朋友?那天來找你的那個人叫戴什麼?」
「哦,我講什麼來著?對了,講我早上一醒來就高興,是不是?你們猜為什麼事高興?原來我想到我做了兩件新衣服!」
「看這本『安娜.卡列妮娜』www•hetubook.com.com。」
「慢慢來,慢慢會喜歡的。」
文鼎說:「媽越來越像個小孩子了。」
文琪已經笑不可抑,文鼎笑得直擦眼淚。高老太太卻幽悄悄地說:「你們的媽以前可也不是這樣凶的,以前誰不說我爽氣?自從你們爸爸死了,幾次戰亂,虧我過的!」
「那才有關係!你們懂什麼?」
「你去好了。你既然那麼愛那玩意兒,就應該好好地學。我呀,我就聽不來那些洋玩意兒,我還是喜歡胡琴。好吧!你去吧!」
「聽說他家裡人很多。」
「媽,我看姐姐只有做老處女了!」
「看什麼書?」
「臭豆腐,臭豆腐!」那乾啞的聲音又開始在巷口叫賣著,長長的尾音,單調而淒涼。
「您不是不喜歡這本書嗎?」
「你以後多找機會和他在一起,看他到底怎麼樣?」
高老太太瞥了他一眼,拿起了床上那本「安娜.卡列妮娜」,說道:「你的小提琴學得怎麼樣了?」
文鼎還要說下去,但高老太太打斷了他的話:「你今天不是要到李先生那兒去的嗎?」
文琪在他背上捶了一下罵道:「死鬼!」
高老太太看了她一眼,沉吟了一會,說道:「你今晚不是有個舞會嗎?」
高老太太發誓和周老太太絕交。她咕嚕著說:「那個老婆子不通人情。」
「嗯,」文鼎皺了皺眉頭,伸了一個懶腰,打著呵欠說道:「這種天氣悶得人直想睡覺。」
「得了,我不要你陪,我一個人在家還清靜些。你還是去跳舞吧!」
「太老實,唯唯諾諾的,自己一點主見也沒有。這年頭,老實人總是吃虧的。」
因此,這個週末,高老太太捎信要文琪文鼎特別早回來。母子仨吃過晚飯,天還未黑。文琪坐在窗口塗蔻丹,文鼎斜靠在床上隨手翻一本「安娜.卡列妮娜」,高老太太站在桌前搓湯圓,準備給孩子們當宵夜吃了回學校。她知道兩個孩子愛吃桂花湯圓,便在後院中栽了幾株桂花樹,每天不是澆水,就是施肥,守著它們長大,守著它們打蕊開花。幾天以前,她收下桂花,蜜餞在罐子裡,那隻細瓷小罐玲瓏剔透,是高老太太收藏的瓶瓶罐罐之中最珍貴的一隻。
她穿一件淺藍紗衣,配一副雙圈珍珠項鏈,滴溜溜一對烏黑大眼,看到文鼎站起身來,便問道:「怎麼?你也走?」
文琪轉過身去又拿起了筆整理筆記,文鼎又躺到床上拿起了那本「安娜.卡列妮娜」。高老太太坐在床沿輕輕搖著羽扇,搖呀搖的,搖起了她幾十年來憂患的記憶,搖起了她一股莫名的愁緒。一個衣服襤褸的中年婦人,背著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站在大門口哀求道:「老太太,大慈大悲的老太太,行行好,給我錢也好,給我米也好,孩子餓啦,我不是個討飯的,我也唸過書,上過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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