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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軼事

作者:聶華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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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

寂寞

「朱先生,你昨天真是海量。哪天我們再來喝幾杯。多少年來,我就是等的這一天。不操心,不勞神,有個媳婦兒理家,高興的時候,三朋兩友,邀到家裡來,幾碟小菜,聊聊天,喝喝酒,我這人呀……」
「袁公公,袁公公,大泡泡,飛上天去了。」
「這年頭兒,討個老婆真不容易呀!就為之耕這樁婚事,我不知操了多少心。俗話說,成家立業,不成家,還立什麼業呀?女人就是一條軟鞭子,你不向前走,她要抽著你走,我總算望到這一天了,再沒什麼事煩心了。」
「得了,得了,還吃喜酒啦,我可喜不起來。」
「孝萱!」
他拿起了椅背上的衣服,便走進裡屋去。靜默了一會兒,袁老先生聽見裡面傳出了一陣笑聲,接著是小茀嬌嗔的聲音:
「噯!」那女人胡亂應了一聲,彎身準備提水桶。袁老先生連忙說道:
袁老先生坐在桌旁,把那外國女人望了一眼,亂蓬蓬的頭髮,濃眉瞪眼的,不像個女人。他皺了一下眉頭。
「袁伯伯,好聽吧?就是她唱的。」萬孝萱指著那像片說道:「您瞧,這股野味兒!她這一雙眼睛,簡直就是兩團火嘛!」
那女人聽了「太太」兩字,翻了一下眼珠子,「啊」了一聲,擺擺頭,說道:「我兒子十五歲。」她伸出了兩個巴掌,把右手翻了個面。
袁老先生望著天上的一對小鳥緩緩地飛著。小鳥也有個伴兒呢!之耕頭天才結了婚,清早小兩口兒出門拜謝親友去了。他那老伴兒要是在世的話,說不定也會端一張櫈子,在他對面一坐,眨巴著眼,評頭論腳地談新媳婦兒了。院子裡有一個兩家共用的水龍頭,隔壁的朱太太正在水龍頭下洗衣服,一塊鵝黃紗巾紮著馬尾頭,她在洗衣板上搓一下,腦後的頭髮便甩一下,僅看那俏背影,倒真有點兒少女風韻。她三歲的女兒小琴,今天居然也打扮得乾乾淨淨的,穿了一件淺紫灑小白點的芭蕾舞衣,站在她媽媽身旁吹肥皂泡。大大小小的五彩泡泡,一個連一個,飄在她母女倆頭上。院子犄角,一個蔑簍子下,罩著幾隻嫩黃的小鴨子。一隻大母鴨圍著蔑簍子擺來擺去。對面一家碾米廠,一天到晚,啌隆啌隆,響個不停,這天早上忽然停下來了,四周顯得格外冷清。
袁老先生瞅了他一眼,只有把話嚥下去了。院子裡竹籬笆門又響了。袁老先生走到房門口,驚喜地大叫了一聲:「朱先生回來啦!」
「之耕!」
「我之耕的新娘子可不同呀,她——」
袁老先生坐在竹櫈子上,覺得心裡出奇地舒坦。起初也不知為什麼事高興,再一想,才知道是因為他兒子結婚了。他又抽了一日煙,晃著二郎腿,磕了一下煙灰。天太熱了,他要風涼一下子,便叼著煙,一雙手把汗衫背心向上捲,一直捲到腋下,露出了一截瘦骨嶙峋的身子,他這才發現腰間的褲子挎在肚臍眼底下,便打開了那根烏黑稀皺的白布褲腰帶,把褲子向上提了一提,把褲帶緊緊拉了一下,繫好了,一截白布褲腰翻了過來。要是兒子在面前,準會皺著眉頭笑著說:「爸爸,當著人可別這樣,不好看。」他年輕時候,誰都說他是個漂亮小伙子,一上了年紀,怎麼什麼都不對勁兒了。就說他吐痰吧,「呼嚕」一聲,「呸」地一下,就吐了丈把遠,兒子曾經用「聲勢浩大」四個字來形容他吐痰的樣子。他自己也不是不知道那神情不雅,但是,到時候就神不知鬼不覺,又「呸」地一下吐出來了。起先兒子笑他,他還有點兒惱火,次數多了,他不但不惱火,反而用手掌心把嘴一抹,自我解嘲地說道:「管他的,老囉!誰看?」然而,新媳婦兒剛進門,他總得像個公公的樣子,想到這裡,他用一隻手把捲上去的一截背心又搓了下來,還決定等會兒進去找一件短褂穿上。他一直無拘無束地過慣了,家裡突然添了和*圖*書個人,生活上所有的細節都要改變,他總覺有點格格不入。不過,這是他老年的一個大日子,是他老婆死後最快活的一天,他等了多少年了。從頭天他站在主婚人席上起,一直到現在,他都高興得迷迷糊糊的,幾乎不相信兒子也結婚了。他閉上眼,還看得見那穿花布衫的大姑娘呢!梳著一條烏油油的大辮子,拿著一把枯枝掃帚,站在穀場上,他嘻皮笑臉地走上前去,那姑娘舉起了掃帚,唰地一下向他劈臉打來。他一閃身,掃帚空打在地上。那姑娘扔了掃帚,撒腿就跑。他一面追,一面叫著:「玉枝!玉枝!」那就是之耕的媽。長江後浪推前浪,一個浪頭過去,之耕也結婚了,聽說新娘子還做得一手好菜呢!一想到這裡,袁老先生就搖頭晃腦地哼了起來:「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未諳姑翁性,先待小姑嚐。」他哼完之後,咳嗽了一聲,喊道:
「我那之耕眼力不錯,看上了這麼一個好女孩子,富富泰泰,白白淨淨的。我告訴你,一白遮三醜。不過,她耳朵小了一點,我就擔心她以後壽命不長。你說呢?」
「倒霉,」朱先生迎面就咒了一句。「福不雙至,禍不單行。我今天……」
萬孝萱慌慌張張地由屋內跑了出來,看著手錶,說道:
袁老先生一轉身,看見剛才扔在地上的煙頭,拾了起來,走到房門口竹櫈子旁邊,拾起地上那盒火柴,把煙頭放在火柴盒裡。他有一個舊煙斗,還是當年在上海買的,煙頭撕開來,煙絲還可裝在煙斗裡抽。他這舉動,要是兒子看見了,又會說,「爸爸,別寒酸,再窮一些,也別抽煙屁股。」之耕確實是個孝順兒子,看見他抽新樂園,說他太刻苦,為他買了一條雙喜。袁老先生抱怨了一陣之後,說道:「我抽什麼煙都是一樣。你快點成了家,讓我早安心,我就是戒煙都成。你爸爸以前什麼好煙沒抽過?噯?三五,前門,美麗,大炮臺,小炮臺,嘉利克。英國煙,美國煙,法國煙,埃及煙……」之耕笑了,打斷了他的話,「爸爸是說大話,用小錢。」袁老先生自己也不知怎麼回事,就愛在別人面前講過去的事,講溜了嘴,就順口誇張起來了。別人不愛聽,他就只有向兒子講,一個人,咕咕嚕嚕的,一講就沒停。之耕有時也沒精打采地回應一兩聲,有時便默不作聲,他還以為兒子沉默成性,總向人誇他兒子「少年老成」。誰知道之耕在他同學之間就脫胎換骨地變成了另一個人。有一天,之耕請了一群同學到家裡來玩,他有說有笑,喝起酒來是海量,跳起舞來是能手,同學們稱他為「情聖」,公推他為一個同學草擬情書,追女朋友。袁老先生坐在院子裡,把這一切聽得清清楚楚。客人走後,他就向兒子打聽田小茀的事,問他們進展得如何了。之耕回答道:「爸爸,這些事,您別管!」袁老先生笑著說道:「好,好,不管就不管!」然而,他還是不放心,在一旁靜觀動靜。每天傍晚,一吃完晚飯,之耕不安地陪他坐一會兒,就起身說道:「爸爸,我有點事情。」他出去之後,總是深夜才回家。袁老先生拿著一張報紙,翻來覆去,連尋人廣告、房屋招租、結婚啟事、訃文都看了好幾遍,四周悄然無聲,他就把報紙抖得嘩嘩地響。兒子回來了,總是悶沉沉的,一回來就倒床蒙頭大睡。有一晚,他聽見之耕房裡有叮叮咚咚的聲音,他伸頭看了一眼,之耕正躺在床上,雙手環抱著頭,看著床頭的一個小音樂盒發愣,盒裡有兩隻小鳥跳來跳去,居然跳出了一首洋歌。這孩子也真神通廣大,不知從哪兒弄來的那玩藝兒。事後袁老先生才由之耕的好友萬孝萱那兒知道,之耕寫了一篇小說,得了一筆稿費,便托人由日本買了一個音樂盒,送給田小茀作為生日禮物。那個不可捉摸的女孩子卻hetubook.com.com不肯接受,那天晚上之耕就是為這件事發愣。袁老先生沒想到他兒子會寫文章,喜得身上熱一陣冷一陣,後來又生了一陣子悶氣,怨田小茀沒眼力,沒福氣,像他兒子這樣「呱呱叫」的孩子,萬人之中也難挑出一個。現在好啦,正如頭天婚禮上證婚人所說的:「有情人終成眷屬」,此後就是「瓜瓞綿綿」了。袁老先生摸著臉上的絡腮鬍,嘆了口氣,他今天這麼快活,怎麼就沒一個人肯來分享呢?然而,遠遠的,有輛三輪車來了。有人來就是好的。他抬起一隻手遮著陽光,瞇著眼看了一下,原來是萬孝萱來了。袁老先生和自己的兒子談不來,和別人的兒子倒談得很好。那小子腦筋快,逗人愛。之耕在同學之中人緣如何的好;在學校時如何得老師歡心;對女朋友如何專情……這些瑣瑣碎碎的事情,全都是萬孝萱告訴他的。現在萬孝萱來了,他憋在心裡的快活都可對他講了。他老遠就大聲叫道:
袁老先生睜大了眼睛,「五個?好多!嗨,好多!一個就叫我夠受的,你有五個?你兒子結了婚沒有?」袁老先生自己沒有女兒,問起別人的孩子便只想到兒子。
「孝萱,之耕結婚了,再就是等著吃你的喜酒啦!」
之耕和小茀懶洋洋地走進院子。之耕手上搭著一件西裝上身,一進院子,就拉開了那條紅艷艷的領帶。小茀穿著一件玫瑰紅的西服,菱形的低口衣領露著粉|嫩的頸子和胸部,胸口掛著一個小小的銀十字架。袁老先生扛著肩跟他們走進屋子裡,把椅子順了一下,又在門背後拿了一塊抹布,擦去了桌上的水漬,把唱機推到桌邊靠著牆,倒了一杯水,遞給之耕。之耕接過水,喝了一口,沒有作聲。小茀徑直走進裡屋。袁老先生坐在桌邊,望著之耕,問道:
「站著,老老實實的,不准越雷池一步!」
小琴跑來了,嘴裡銜著一個毛筆筒,手裡拿著一個小玻璃瓶子。袁老先生扔了香煙,把她拉到面前。
籬笆門呀地一聲響了。倒豬水的女人提著一個水桶走進來了。袁老先生是內地人,那女人是本地人,他們言語不通,從沒交談過。但這天早上,他一定要找話和她談談。兒子結婚了,他要人分享他的快樂。當那女人由後院提了半桶殘菜冷飯走到前面來的時候,袁老先生笑著點了個頭,站起身來,指著天說道:
「這——這是為什麼呢?我很快活。」
「過癮,嗯,是真過癮,」袁老先生瞥了萬孝萱一眼,自顧自說道:「昨天我站在主婚人席上,看見那漂漂亮亮的一對新人站在面前,我可真是過癮。我心裡想:轉眼之間,我之耕也結婚啦!他媽要是活著,不知怎麼高興呢!我這人——」
「袁公公,那個大泡泡,抓住,抓住,袁公公!」小琴由他身上溜了下來。
孝萱一心聽音樂,沒聽見他的話,又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兩隻腳跟著音樂左右晃動,尖著嗓子跟那女人唱了一句:
「袁伯伯,我托朋友由美國帶回一個電動唱機。之耕說要借用幾天,我今天特地抽空送來了。之耕他們不在家吧?來,來,袁伯伯,您來聽聽,全是好唱片,好極了!」
「噯,很好。」朱太太又轉過身去洗衣服。水龍頭的水嘩嘩地流著,地上倘了一灘水。
「啊,我明白了!」袁老先生笑著連連點頭,大聲嚷道。「我明白了。你兒子才十五歲,對不對?你也快望出頭啦!你要替兒子找個好媳婦呀!兒子成了家,你就要享福啦!我兒子昨天才結婚,今天一大早,兩口子出門拜客去啦!我這一輩子的責任都了啦!就等著享兒子媳婦的福啦!」
「喂,看你兒子洗澡啦,老傢伙!」袁老先生一隻手抓著一隻小鴨子,另一隻手把水澆在牠身上,然後撫摸著那黃絨般的小身子。「你也這麼想不開,噯?也要顧兒顧女的。唉!人活著到底為什hetubook•com.com麼喲?活了幾十年,得到了什麼?什麼都沒有。嗨,你,你,小淘氣,濺了老子一臉水!」袁老先生輕輕打了一下手中撲水的小鴨子。「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什麼時候才撞得完呢?噯?你說!好傢伙!這一身毛,像黃緞子一樣!好囉,你洗好了,再來一個!」袁老先生放下手裡的小鴨子,又抓住另一隻,不斷把水澆在她身上。其他幾隻小鴨子歡天喜地地游來游去。「小東西,這麼開心!有什麼開心的!噯?到老來,成了孤家寡人。呸!」袁老先生吐了一口痰,抬起一隻手臂,把嘴湊上去抹了一下,雙手托著那隻小鴨子掂了一下。「好傢伙,長得真快,又重了好多!還不是老子辛辛苦苦把你餵大的!挖小蟲,摘菜葉。唉,人生揭穿了,還不是那麼回事!一場空!」他把小鴨子放入水中,兩手水淋淋的,兩眼直愣愣的,蹲在那兒。他一回頭,忽然臉上的皺紋全笑開了,站起身來。「咦,回來啦!累了吧!」
「嗨,小淘氣。」袁老先生用自己的背心把小琴的手擦乾了。「好,不好聽,就不唱。今天晚上,新娘子回來了,你喊她什麼?喊袁媽媽,是不是?小琴有個袁媽媽了。」
「唉,老先生——」朱先生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立刻又厲聲叫道:「小琴,喊你媽媽快弄飯吃,我馬上要出去。小琴,你聽見沒有?老子要出去找飯碗!唉,人呀,一天到晚,像匹驢子,被生活牽著鼻子,轉,轉,轉!」朱先生抽出了自行車後座上的一包東西,氣呼呼地進屋去了。
「你們去了些什麼地方?」
「哦,好熱!」之耕把西裝上身搭在椅背上,喝了一口水。
「好新娘子!告訴你老先生呀!就是個粉雕玉琢的人兒,一結了婚,哼,等著瞧吧!」
「袁公公,你看,你看!」
「嘿,真好看,像玻璃球!」袁老先生帶著一臉笑。「來,小琴,袁公公喜歡你,今天上街給你買個兔子汽球。」
「不好聽,不好聽。」小琴搖晃著小身子,手裡玻璃瓶的肥皂水蕩出來了,流在她手上。
那是用籬笆圍成的一個小小的長方形院子,院子裡並排著兩棟小房子。三年前,袁老先生眼看著生活一年不如一年,便把由大陸帶來的兩條金子換了現鈔,蓋了這兩棟「克難房子」,一棟自己住,一棟出租。那前後兩間屋子,原先是他與兒子之耕各住一間,兒子結婚的時候,為了講究「排場」,他不但傾盡所有,連自己的住屋也讓出來了,裡屋是兒子的新房,外屋佈置成起坐間,晚上,他便臨時在起坐間裡支起一張行軍床。
朱太太氣沖沖地站了起來,端著一大盆擰乾的衣服到後院去了。袁老先生不得不把話又嚥下去了。這女人,頑石一塊,不可理喻。他一向就看她不順眼,兩家共用一個垃圾箱,逢年過節,倒垃圾的人來要錢,她從不肯出一文錢;每天早上,她拿著一把大掃帚掃院子,掃來掃去,把果皮紙屑鴨屎全掃到袁家這邊;她把水龍頭擰開了,從不關上,讓水嘩嘩地流著,因為水錢包括在租金裡。這些不講理的事,全是那個「不堪回首」的女人幹出來的。他向兒子訴委屈,兒子還找理由為那女人解釋,就好像是他老子不講理。之耕就是這麼一個厚道人!小琴倒不像她媽媽,挺乖巧的,吹了一個肥皂泡,大聲叫道:
對面碾米廠的機器又響起來了,轟轟隆隆地,碾在人的心上;遠處火車的汽笛聲,細悠悠的,好像那遙遠的回憶,要抓也抓不住。一個乾啞的聲音在籬笆外來回地叫著:「啊——收買舊衣服,啊——收買舊衣服,啊——」
「哦,哦,今天天氣很好!」袁老先生囁嚅著,看見了她那一張窄長的馬臉,不禁又想起了他兒子為那女人所取的綽號「不堪回首」,溜到嘴邊的話又嚥下去了。
「Take it easy,boys!好哇!這一句www.hetubook.com.com,袁伯伯,真過癮!」
袁老先生哈著腰,由屋內端了一張四方竹櫈子,放在門口,又進去拿了一包新樂園香煙和一盒火柴,才出來坐在竹櫈子上,點燃了一根煙,抽了一口,把香煙和火柴放在櫈子腳下,便蹺起了二郎腿,瞇著眼,對天噴了一口煙。天上正有兩隻鳥兒飛過。
「小東西,你們在談什麼呀?來,來,來給你們洗個澡。」
袁老先生終於忍不住,說道:「昨天你沒吃之耕的喜酒,改天再叫新娘子做幾樣菜請你。」
「袁伯伯,我十二點還有個約會,不能等之耕他們了,再見。」
「累得很,慢慢跟您講。」之耕擦著額上的汗,彎身正準備坐在袁老先生對面的椅子上。裡屋的小茀叫道:
「你有幾個孩子?」袁老先生指著在院子裡吹泡泡的小琴,大聲重複了一遍。每逢別人聽不懂他的話,他就把別人當聾子,放開嗓門叫嚷。
「你有幾個孩子?」
「噯,卡好,卡好!」那女人瞇著眼,連連點頭。
那女人放下了水桶,瞪著眼看他。
他走到水龍頭旁邊,將一個鋁質大圓盆放滿了水,把小鴨子一隻隻放在盆子裡。小鴨子在盆裡戲水,大母鴨搖頭擺尾走過來了。
「哼,福像!」朱太太在洗衣板上使勁搓著,肩膀一聳一聳地。「洗,洗,洗,一天天的就這麼磨命!」
袁老先生望著那年輕的身影,擺了擺頭。普天之下,就沒一個人瞭解他的快樂,就沒一個人肯聽他說點兒什麼。牆角蔑簍子下的小鴨子唧唧哇哇地叫著。袁老先生走過去,蹲在那些小鴨子旁邊。
「我問你,你兒子有沒有太太?」
「天氣很好!」
「小琴,你聽袁公公講。」袁老先生把她抱起放在膝上。「小琴頂喜歡袁叔叔,袁叔叔也頂喜歡小琴。袁叔叔小時候也愛吹泡泡,等會兒袁叔叔回來了,要他教小琴唱『吹泡泡』的歌。好不好?『吹泡泡,泡泡向天飛……』」
那女人眨了一下眼睛,咧著一嘴黃牙,伸出了一個大巴掌,說道:「五個。」
「啊,之耕的運氣好,討了個好新娘子,笑咪|咪的,不言不語,我看她第一眼就知道——」
「朱太太,你別那麼說,你是個福像,必定後福無量,和之耕的新娘子一樣。」
「恰恰恰,恰恰恰!」
「來,小琴,把皮包拿去,」朱先生咳喝道:「老先生,你聽我說,這年頭兒,沒有什麼公理好講。今天我跟老闆吵了一架,不幹了。我……」
袁老先生愣愣地坐在那兒,一隻手擱在桌子上。手背上滴了點兒什麼。是淚水麼?他用另一隻手在臉上抹了一下,迷惑地說道:
「傻丫頭,泡泡怎麼抓得住呀?唉!」
萬孝萱離開了桌子,一扭一扭地跳起舞來,他穿著一條緊繃繃的褲子,細繩索的領帶在胸前一甩一甩的。他一面跳,一面跟著那女人唱:
袁老先生看著那五彩繽紛的肥皂泡,忽然覺得他的一生也就和小孩子吹的泡泡一樣。少年的愛情,中年的騰達,全都是些肥皂泡,美是美,只是一個也抓不住。然而,目前的快樂,應該是紮紮實實的。自從他老婆死後,他父子倆就沒正常的家庭生活。一個家沒有女人,就像一隻船兒沒有舵,飄飄蕩蕩的,沒有著落。現在,之耕成了家,他們的生活又有了重心。之耕七八歲的時候,他拿兒子尋開心,每看見一個標緻的小姑娘,就說要給兒子娶來做老婆。有一次,之耕信以為真,坐在門檻上傷心地哭了一頓。之耕長到十三四歲,算命的瞎子說,之耕命裡有三個老婆,他開玩笑說:「好,一個侍候老子,一個侍候娘,一個侍候你。」之耕羞答答地微笑不語。之耕進了大學,他以為兒子總會在學校裡交個女朋友,然而,直到之耕畢業了,也沒一點兒喜訊。袁老先生忍不住了,問他有沒有女朋友,他總是含含糊糊地支吾過去了。新時代裡,討老婆不像他那個時代那麼容易,到處都是光桿兒。袁和圖書老先生開始著急了,到處托人為之耕做媒,他偏偏一個也不要,說是要自己「碰」上的。他畢竟「碰」上了,而且「碰」上了一個好女孩子:小巧的個頭兒,甜蜜的性情。之耕第一次把她帶到家裡來,袁老先生可緊張了一陣子。頭天他就把兩張舊沙發的彈簧修好了;在箱子裡翻出了一張春江花月夜的繡花屏,配了個框子,掛在牆上。書桌上、床架子上、窗臺上、廁所裡,都是他扔的煙頭,也一一收拾好了。最後父子倆還來了一次破天荒的大掃除。田小茀來的那天晚上,袁老先生喜得合不攏嘴,也沒「呸」「呸」地亂吐痰。兩個年輕人在屋內聊天、聽音樂,他插不進去,一個人蹲在後院裡,把他們剩下的半瓶汽水喝了。小茀臨走來告別,他一個嗝便在喉頭,半晌說不出話來,一個嗝打出之後,一個又上來了,他就一直「嗝——嗝——」地送到大門口。小茀用手絹捂著嘴,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但連忙接著咳嗆了好幾聲,說她喉頭有毛病;之耕心裡有數,仰天哈哈大笑。事後袁老先生就誇那女孩子心眼兒靈,認為這是一樁珠聯璧合的婚姻。袁老先生想到這裡,頭天禮堂裡大紅喜帳上的金字又閃到眼前來了:「花好月圓」,「鸞鳳和鳴」,「天作之合」……
朱太太蹲在水龍頭下,彎著一個指頭,抹了一下額頭上的汗水,往地下一甩,轉過身來,皺著眉頭,問道:「什麼事?」
朱先生是個熱心快腸的人,喜歡聊天。一天傍晚,袁老先生走到他房門口,他正在房內切西瓜,晃著一把亮閃閃的尖銳長刀,連叫帶嚷地迎到門口。朱太太咬牙說道:「你瞧你,拿著刀迎人,就像要殺人的。」袁老先生陪笑說道:「殺我也不怕,一個人呆著,實在悶得慌。」朱先生和袁老先生還有一段不凡的交情:朱先生是他的英文老師。之耕不在家的時候,袁老先生除了看報紙,就是讀英文。他倒不是趕時髦,只是為了消磨時光。「我是一個男孩。你是一個男孩。他是一個男孩。」他一遍又一遍地唸著,一隻手拿著一本初一英文課本,一隻手搓他的腳趾縫,搓到癢處,便閉上眼插|進一句:「個老子的!」他第一次拿著英文書請教朱先生,他笑他這麼一大把年紀還學洋文。然而,袁老先生「不恥下問」的精神,滿足了朱先生「好為人師」的中年人心理,因此,朱先生除了教他英文,還特意買了一本新世紀英文文法送他。袁老先生對誰都抱怨,卻誇朱先生是一個「講道義的朋友」。
「嘿嘿,你這一身骨氣,跟我家之耕一樣,看不得一點臉色,受不得一點氣。別氣,別氣,」袁老先生堆著一臉笑,拍著朱先生肩膀。「老朋友,明天叫之耕的新娘子做幾樣好菜請你。現在好啦,家裡有個女人就有了主啦……」
孝萱勉強笑了一下,作為他的回答,眼睛仍盯在那女人像片上。「真好,真夠味兒,充滿了性感的聲音!」
「Take it easy,boys!」
袁老先生笑呵呵地跟著他走進屋。萬孝萱一進屋,不由分說,就把唱機開起來了。一個低迷的女音唱著恰恰舞的曲子。萬孝萱站在桌邊,一隻腳跟著音樂打拍子,眼睛看著桌上的唱片封套,封套上印著那唱歌女郎的像片。
「唉!對牛彈琴!」
「莫哉樣!」那女人傻呵呵笑了一下,就提起水桶走了。
屋子裡那外國女人仍然毫無忌憚地唱著;萬孝萱仍然如癡如醉地舞著。朱先生走進了院子。袁老先生迎上前去,說道:「朱先生,昨天之耕的喜事,承你幫忙,等會兒他們回來了,我要他們過來謝你。」
萬孝萱提著一個大白布包袱,走下三輪車。
「之耕,你們去了些什麼地方?嗯?」
「小琴真漂亮,尖尖的小臉蛋兒,大大的眼睛,白白|嫩嫩的皮膚,小琴真漂亮,像袁叔叔的新娘子一樣,你喜不喜歡新娘子?嗯?小琴。」
「朱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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