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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軼事

作者:聶華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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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窗漫筆

綠窗漫筆

「太太,我不是叫化子,我只是要點米,我的孩子餓得直哭!」她沒等我回答,就自我介紹下去,「我也是大學畢業的,哪,你看,」她抖著手由內衣口袋中掏出身份證來,「這上面都寫著的,這是我以前的照片!」
「好,我不管,你說了的,我不管!」孫子又舉步欲行。
「奶奶,你在家裡多舒服!要什麼有什麼!我送你回去,走,我的好奶奶!」孫子雙手抱著祖母的腿,帶著一臉乖巧的笑。
「好,你不走,是不是?」孫子溜溜轉動著他那一雙慧黠的眼睛,用威脅的口吻說道:「好,你不走,我可要走了!」
「好,」祖母又將錢放進荷包裡,「奶奶明天給你買個米老鼠手錶,你不是天天吵著要手錶?奶奶再在這裡站一下就走!」
他妻子瞠然望著他。
「唉,我的乖孫子,你老了就明白了!」
「好,好,你走,你走,沒有你,我就活不了!」祖母氣沖沖地說道。
是一個週末的晚上,電影院前面蠕動著好幾條長蛇陣。戴著白鋼盔、白手套的方肩頭警察,在人群中踱來踱去,誰都知道,他們在搜尋影票黃牛。
她頭髮蓬亂,臉色蒼黃,穿著一件空蕩蕩的破舊花棉襖,和一條褪色的灰布褲子,手中提著一個白布口袋。她輕輕推開我家虛掩的大門,縮縮瑟瑟地探進頭來。我正站在窗口。
由於好奇,我接過她的身份證。那是一個富態的中年女子的照片:光亮細碎的髮鬈,整整齊齊地貼在頭上。淡淡的雙眉,彎在那一雙滿足的眼睛之上,衣襟上還盤著一個蝴和_圖_書蝶花扣。
孫子果真走開了。但他沒走兩步,就停住用眼角瞟了祖母一下,正好祖母轉過頭來惶然地看著他。他又轉回來說道:「奶奶,你還是跟我一起回去吧!爸爸說了的,無論如何,要我照拂你,你一個人小心回不了家!」
暮色漸濃,一條條的小船也不知漂到哪兒去了。一眼望去,長堤上,空漠漠的,沒有一個人影。賣麵茶的淒涼的哨子,吱——吱——,不知打哪兒飄來的,像老婦人絕望的嗚咽。
「我才不要老,動也動不得,吃也吃不得,一臉的皺紋,連搖籃裡的小妹妹看見你都要哭。出來還要人帶著!」
孫子擺脫了搭在他肩上的祖母的手,蹲下來,用手指在沙地上畫著玩:一隻鳥、一個弓,還有大炮和坦克車。他時而抬起頭來看看他的祖母,咬咬下唇。祖母仍愣愣地望著河上,她穿著一件黑緞卐字旗袍,拄著一根盤龍手杖,臉雖皺得像橄欖似的,卻鬆鬆地吊著一個雙下巴。不用說,這是一位福壽雙全的老太太。
於是,祖母像隻老綿羊似的,終於被那個眉飛色舞的小牧童牽走了!
「……」
「五十塊,還有好些零錢!」那軍人哭喪著臉。
「走,奶奶,你不走,我就不能走,我和同學約好了去打鳥。我等不得了!天快黑了!」
我端詳著那照片的時候,她就一個人絮絮叨叨地講了下去。「我先生坐了牢,我就一個人帶著四個孩子,飽一天,餓一天。我替人洗衣服,付了房錢,喝稀飯都不夠!孩子們餓得抱著我hetubook.com.com哭,我只有厚著臉皮出來討點米。我只要米,不要錢,我不是叫化子,我是憑一雙手吃飯的人,太太!唉!我真不好意思,我開不了口,我走了好幾家,都說不出口,又退出來了,我怎麼到了這一天!」她撩起衣角來拭眼淚。
「多少錢?」旁邊一個穿著咖啡色舊西裝上身的人問道。
「我不,我只要現在去打鳥!」孫子搖晃著他的小身體,看都沒看一眼那兩張硬挺挺的新票子。
「所以你要可憐可憐奶奶,你就再等奶奶一下,好不好?」
祖母低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將她的口袋裝滿一袋米。她抖動著兩片龜裂的嘴唇說道:「這怎麼好意思?您給我這麼多!這怎麼好意思!謝謝,太太,我不曉得怎麼說才好,我——我直想哭!」她淌著淚背著一袋米走了。
「是我?你有什麼證據?我沒拿他錢!」那小伙子骨碌著一雙狡猾的眼珠子,一手拿著一頂帽子,一手捏著幾張電影票,趁他們不注意,又一溜煙地跑掉了。
那個穿咖啡色西裝上身的人向四面望了一下,跑走了。軍人後面有人指著那人罵道:「那個傢伙,是個黃牛,我每次來看電影都碰到他,他賣的票特別貴!」這話剛說完,那跑開的人抓著一個年輕小伙子的衣領走回來了,對那軍人說道:「先生,是不是他?要是他,我叫他把你的錢拿出來。」

霓虹燈下

「怎麼辦?連一家人吃飯的錢都丟了,這個月一點指望都沒有了!」他還四面八方轉動著身子在m.hetubook•com•com找錢。
軍人正準備握那黃牛的手,旁邊閃出了一頂冷颼颼的白鋼盔,一隻手緊緊按在黃牛的肩上。「好,這回你可賴不了了,」警察用另一隻手一把將他手中的錢和電影票抓了過來,揚了一揚,「這是什麼?走,到警察局去!」
「那——那——,這樣好了,」那個被稱為黃牛的人在身上掏著什麼,一面囁嚅著:「先生,那傢伙是我一起的人,我猜是他偷了你的錢,只有他會,我知道。但他不承認,我也沒辦法。這樣好了,」他由衣袋中掏出了一小紮舊票子,還夾著幾張電影票,「我把我所有的錢都賠給你,我今天站了一整天就賺了這二三十塊錢,我統統賠給你。我一個單身漢,混飽一天肚子就行了,你妻子兒女一大家人,沒有錢不行。」他一手拿著電影票,一手將錢塞在那軍人手裡。
一個將帽沿壓得低低的人從他身邊擦了過去。他直起身子,快輪到他買票了。他摸了摸衣袋,面孔一下繃緊了,又摸了摸褲袋,上下內外全摸到了,最後叫了起來:「糟了!糟了!」
「小鬼,你走就是了!」祖母轉過頭來罵了一句。
「奶奶,你在想什麼?」
「……」祖母仍渾渾沌沌地望著那蒼茫的流水。
祖母望著他使勁咬了咬她的假牙,然後用沙啞的聲音叫道:「我坐夠了!坐夠了,一年三百六十天,從早到晚,一張椅子,四面白牆,我坐夠了!」
祖母打了個寒噤,轉身遙喊道:「小宣,來!我跟你一起回去!」
「什麼都想!」
呯地一聲,大門被踢上了https://m•hetubook•com.com。那女人回過頭來,冷笑了一聲,然後漠然望了我一眼。她已經不認得我了!
「咦,哪有討飯的還討價還價的?走,走,在這裡哼哼唧唧的,成什麼樣子?」
「奶奶,回去吧!好不好?」孫子抬起頭來,不耐煩地望著祖母。
「……」
「糟了!我的錢統統丟了,一塊錢也沒有了!」
那女人的嘴笑得更開了:「再給我一點就走,免得我把您地方站髒了,再多給一點!」
只聽見門內噹啷一響,是金屬落地的聲音,接著是一聲吆喝:「一角錢拿去!走,走,誰叫你進來的?你這個女人,原來還自己洗洗衣服賺錢,現在連衣服也不洗了,還是討來的方便!」
「不,我不能要你的錢,朋友,」軍人將錢又塞回他手中,「我不能要,朋友,我已經很感激你了!」
三年前,也是冬天。一個骨瘦如柴的女人來到我家門前。
「奶奶,回去吧,這有什麼可看的?不是天,就是水!」孫子站了起來,用手在空中一揮。
那女人笑嘻嘻的:「再賞一點吧,太太,一角錢買個燒餅都不夠!」
他妻子跺腳叫道:「那怎麼辦?那怎麼辦?」
「我不!誰叫你老的?你老了歸我倒楣!鳥也打不成!」
「你能,你什麼都能!」祖母看見孫子轉來了,氣焰又高了起來,「小猴崽子,我看著你生,看著你長大的!你倒比我能幹了!你別管我!」
「小宣!」祖母將手伸進衣服內在荷包裡掏什麼,聲音變得溫和了一些,「來,我給你錢,你高興買什麼,就買什麼,你只讓奶奶在這裡多站一下!」祖母將掏m.hetubook.com.com出的兩張嶄新的十元鈔票抖得嘩嘩直響。
「我也不要米老鼠手錶,世界上的任何東西都沒有打鳥好!」孫子更堅決地說道,「我不明白,這兒有什麼可站的?」
軍人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沒看見是誰,我不能亂說。」
「我是說不來的,你要來,」他妻子淚眼欲滴地說道,「明天吃什麼?都是窮光蛋,借都借不著!」

祖母與孫子

「真是,我要是你,我才不要出來,又怕摔跤,又怕走丟了,非得我帶你出來不可!」孫子放鬆了手,噘著嘴。
霓虹燈下,那些人的臉顯得更蒼白、疲倦,像掙扎著的病人。長蛇陣中有一個穿綠軍裝的軍人,帶著他的妻子和兩個孩子,等著買電影票。他妻子正搖晃著懷中睡著了的嬰兒,他正低下頭哄著嚷著要回家的大孩子:「乖乖的,看完了電影再回家,今年爸爸還是第一次帶你和媽媽出來看電影。乖乖的,看完了電影,爸爸再給你買一個泡泡糖。」
秋天,傍晚,淡水河畔。一隻小船漂浮在河上,幾片奇形怪狀的灰雲掛在枯樹梢。一個白髮老祖母,扶著她八、九歲的小孫子,站在堤上,木然望著那冷寞的流水。
三年後的今天,我又看見了那個女人。她正站在巷口一家人家門前,我打那兒經過。她皺縮得更乾更小了!佝僂著背,靠在門框上,臉上已經沒有三年前那種羞怯的神情了,裂著一嘴黃牙,陰森森地笑著,用一種熟練的討乞聲調高聲叫道:「太太,做做好事,賞一點吧!太太,做做好事,賞一點吧!」

人,又少了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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