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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陳若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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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南京〈1〉

第一章 南京〈1〉

一九七二年七月二十日
怎麼,他以為我一個人去不了長沙?這一揣摩,她心裏有些不服氣了。司徒未免小看了人,她想,自己從臺灣到美國,繞地球一圈來到大陸,千山萬水都過來了,區區一個長沙去不了?
說到這裏,他們已經走近校門口毛澤東塑像臺。小馬又咧咧嘴,招招手代替再見,獨自回頭走了。
「辛梅電報!簽名或蓋章也行。」
「吃手不衛生呀,乖乖。」她哄著,把他手指拉出嘴外。「馬上吃飯了。」
雖是日正當中,林中又紋風不動,但自有一股蔭涼氣,可以清心去暑。她的身旁是一片濃綠,遮天蔽日的。只有蜿蜒而上的石階偶而窺見一線藍天;日頭像潑翻的白漆桶,在石階上這裏塗一塊,那裏抹一片,白得耀眼。辛梅怕這白光,管自手抱著頭,垂下了眼,想自己的心事。
司徒青聽了,淡淡一笑,擲了筆,掏出手帕來抹額頭的汗,同時不疾不徐地說:「現在高興不要緊,將來運動來了,別給你大字報滿天飛就好!」
「真的呀。」
自從文化大革命以來,師生關係空前緊張,「學生惹不起」成了教員的口頭禪。一九七一年冬開課前,教員全經過領導的動員和打氣,但仍是戰戰兢兢的,準備挨轟下講臺,或拉長了脖子等候下次運動時受批鬥。辛梅除了大學時代當過四年中學生家教外,這是平生第一次教大學生。她沒有經驗,全仗著一股熱誠,所謂「初生之犢不畏虎」,一切處之泰然。外語教研組裏一個同事郭應生就不行。他在歷次運動中挨學生整怕了,這次重上講臺,便高舉毛澤東語錄,作九十度鞠躬,把自己批判了一通,說得激昂慷慨。等批完自己打開課本要教ABC時,下課鈴響了。學生大罵他是形式主義,警告他不許再誤人子弟。辛梅每想起這件事,總忍不住要搖頭嘆氣。
近黃昏時候,集體宿舍熱鬧起來了。樹蔭、簷影闊步延伸著,大小孩子們傾巢而出,連雞群也活躍了,在孩子們腳縫間穿梭,有一家還養了兩隻大白鵝,整日價在大院子裏昂首闊步,早成了小孩子的寵物。陶煉最大的興趣便是追逐白鵝玩耍。這時,兩隻鵝正在大門內傳達室附近遊蕩,旁邊已經聚集了不少孩子,指指點點地。陶煉興沖沖地加入了他們。辛梅獨自推著車回家。
說完,趙萍覷了司徒一眼。後者正低下頭看稿子,恰好避過她的眼光。
「誰?誰回來?」
「哎呀,方正!」
「是參謀長的意思。」
身後響起趙萍一句善意的勸告,她聽了也不回答,只管出了門,往樓梯口的方向走。下樓時,這才發現兩條腿綿軟無力,不得不扶著欄杆走。在大樓門口找到了自行車,她只能推著步行。
大批的學生都趕火車和輪船走了,校園裏比平日冷靜許多。雖近晌午,下班的廣播喇叭還沒響起,路上沒有什麼人走動。日頭正臨高空,筆直地灑下陣陣的熱浪在柏油路上,又逼得兩旁的梧桐樹蔭往裏縮。辛梅穿的短袖上衣是淺灰色的確涼料子。這種尼龍布經陽光一烤,立刻和汗水貼在身上,悶熱不透氣,使人連帶著也感到呼吸不暢通。
何醫生是圓臉盤,一生氣眼睛就掄得滾圓,嘴角不屑地翹起,把張臉拉成橢圓形。忽然,她用蒲扇掩了半邊臉,上身湊向辛梅,小聲問著:「喂,你們在臺灣,可以隨便旅行嗎?」
辛梅望望坐在地板上的陶煉,積木搭得正起勁,見媽媽來了還捨不得放手。
「馬馬虎虎吧,也好久沒有信了。上次來信說胃口不好,吃東西不香,加上天熱,特別容易疲倦。我勸他去縣人民醫院檢查一下身體,還不是當耳邊風!這麼怕看醫生,他總有一天要吃苦頭的!」
電報內容,只有短短一行:
「太不公道了!」她越發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乾脆一吐為快。「辛辛苦苦教了一學期,居然請不得兩星期假!別人都是三四個老師合教一班學生,我是一個人教三個班,包下九十個學生,一個幫忙輔導的教員都沒有。下學年再缺英語教員,我可不這麼賣命幹!」
看到她回來的臉色,兩個同事都關切地盯著她聽,不敢問一聲。她想不告訴他們,又覺得自己一點挫折都經受不起,未免孩子氣,就坐了下來,定了定神,才故作平靜地說:
她滿口答應著,笑瞇瞇地把他們送出教員休息室,揮手說:「一路順風!」回轉身,眼光正好與兩個同事羨慕的神色碰個正著。
太不公平了!辛梅憤憤不平地想。
辛梅回心一想,是不好責怪老梁。她也想像得出他的為難。自從六七年毛澤東下令解放軍對大學實行軍訓,第二年又派「工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進駐大學以來,原有幹部大半靠邊站。而軍、工宣隊代表的集體領導中,又往往是槍桿子壓過鎯頭,軍人說了算的。張參謀是參軍四分之一世紀之久的老軍人,管理水利學院就像管理軍營一樣,講究令出如山,從來不許反駁。
小馬見她一臉慍怒,就想打聽詳情。怕說話吵醒老父,他做個手勢,就陪辛梅慢慢朝校門口走。辛梅一五一十地把參謀長不准假的事說了一遍。小馬不時抬一下兩道粗眉,黑裏發紅的臉膛卻沒有任何打抱不平的表情。辛梅更加洩氣。
「小冶,你看我!」
奶奶正在給小冶擦手,見了辛梅,立刻問她:「你去陰陽營買陵園瓜嗎?剛才我在窗口望見好些人買了回來。你要沒空,給我一點錢,我等會兒排隊去,也拎它幾個來家,給孩子解解饞!」
她嘴上說得輕鬆灑脫,心裏卻有些發毛,像那裏被蟲咬了一口,麻麻的不自在。司徒是畢業生留校任教,經過文革造反,一張嘴磨練得鋒利無比。文革後期了,他沒撈到一官半職,說話就刻薄起來。才卅歲的年紀,已經老氣橫秋,最愛在人家興頭上澆冷水,叫人哭笑不得。辛梅很曉得他的脾氣,也知道他的話並非無中生有,因而聽來格外刺耳。
「我要!我要!」
「給我點錢!我排隊買瓜去!」
「不,不,你們先吃。我要上街打電報。」
「媽媽,我要跟鵝玩。」
辛梅放下小冶,趕忙走過來,一看是郵務員。
這念頭剛萌芽,立刻令她驚得坐不穩,整個身子僵直起來。她望望上頭,隱隱約約一線藍天,光線卻亮得叫她睜不開眼。只有身旁的松樹,樹幹厚實,茂密的枝葉像傘狀舒展,宛如開懷相迎。她霍地站起,伸手抓住一把松樹枝子,緊緊地握在手中。微張開嘴,她想大聲喊:你——們——應——該——相——信——我!
辛梅把客人拉到書桌前坐下,從五斗櫥上的水缸裏倒了一杯涼開水給她,又去床蓆上撿了一把大蒲扇遞過去,這才自己坐在床沿陪著。
說著,奶奶掏出一張兩元票子自己留著,把錢包又還給辛梅。
請假條上沒有任何的批示,辛梅不解地望著梁支書。
辛梅不置可否。自殺是一種逃避的行為,這似乎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無可否認的,然而她看多了自殺的例子,反而茫然了。想到運動期間受審查的人,「隔離」起來就是一年半載,精神上受折磨的難堪與自殺相比,後者只能算是消極的抗議,甚至是永遠的解放呢。
奶奶聽那口氣,知道不是陶新生要回來,已興味索然。又瞧她抱著一張紙條不放,興奮得像個小孩子,跟中午回家那份愁眉苦臉相,簡直判若兩人,只感到好笑。「嘖!」一聲,她自己又踅回廚房去。
下午,開完教學檢討會,已經快四點。回家路上,辛梅照例去幼兒園接陶煉。
武漢,華師——中華師範,方正……方正!
「真是抱歉……」
這時,樓梯間響起沉重而陌生的腳步聲。
辛梅吃奶奶這一笑,也發現自己失態,但毫不在乎。她在床桌榻之間的小小空地上來回走動,嘴裏喃喃念著:「回來了,回來了。」一張電報攤開又合上,看了七八遍,務必把它看透似的。
「只等上面批准了就去買票。」辛梅說。
「可不!」辛梅也有同感。「就是自殺成功,也落個『自絕於人民』,還罪加一等。不過是死後受罪,自己反正不知不覺,家人倒楣就是了。」
「買瓜呀!」
辛梅的丈夫陶新生同他力學教研組的一些教員被學校派去湖南「取經」——學習並吸收他校的經驗——摸索「理論與實際相結合」的第一手資料,目前正在長沙。他們一去半年多,歸期遙遙。近來,新生的家信越寫越短,間隔越來越長,辛梅有些掛心。正好中央宣佈學生放暑假一個月,她想趁這個空檔到長沙走走,看看丈夫,順便瞻仰一下「韶山聖地」,就打了個請假的報告遞上去。一星期了,尚無回音。本來,她以為這是私事,只要買到船票就可以動身,然而穩重老到的趙萍悄悄地勸她請假。
「秋天總該回來了,」辛梅預測著。「他們教研組還沒有編好教材,明年春天二年級上課就要用,再不趕就要遲了。老何是數一數二的資深教師,編教材哪能缺他!」
辛梅回到房裏,抱起小冶站在窗口向外閒眺。對面宿舍的一排廚房,這時人頭攢動,鍋鏟飛舞,家家都在忙著做飯。小冶餓了,把食指吮吸得「吱吱」作響。
「小辛,你這『革命師生關係』搞得很融洽嘛!」
「八月五號。」何醫生衝口而出,顯然是朝思暮想著丈夫得歸期。
辛梅雖然謙虛著,內心漾出的笑容卻抑制不住,走回座位時嘴還合不攏來。這些學生大半也是他們兩個的學生,也向他們招呼如儀,不過與辛梅特別有說有笑,卻是事實。
「你有空嗎?我找你談一件事。」他客氣地問著,同時微笑地朝其他兩個教員點頭招呼。
「是這樣,」保育員訴苦說,「文化大革命以來,幼兒園從來是開的,我們保育員一直沒假期。幾年來沒上課,教師們不是革命串連,就是去五七農場,我們一直在看孩子。好不容易放暑假,我們想把小朋友併成一大班,派一個老師看,其他人輪流休息。你家有老人,我們就建議把孩子留在家。其他孩子是沒辦法,父母不是雙職工就是在農場勞動,我們非收不可的。」
「老陶常有信回來吧?兩個孩子都好嗎?」他開始問候起來。「你們老大叫陶……陶什麼來著?」
與那段時期相比,臺灣的身價現在是看漲了。尼克森訪華不久,便傳出「和平解放臺灣」的論調。小報「參考消息」也偶而登些臺灣的消息,盡是些民不聊生的例行報導,辛梅卻奉為至寶,總想透過字裏行間去捕捉臺灣真正的現狀。如今,她在同事間說起臺灣,他們也不再板起一副木頭面孔,倒是何家因為有公婆在臺灣,公共場合絕不提臺灣兩字。
辛梅立刻盤算到武漢的事。長沙探親是不准了,到武漢訪友能行嗎?想到請假,她眉頭先深深鎖上個結。據她所知,一向只有探親請假的事,尚無訪友請假的例子可援。但武漢是非去不可的——這個意念,早在披讀電文時就生根萌芽了——再不准假,她只有偷跑一途。但目前當務之急是同方正他們連絡上。寫信太慢了,不如也發個電報去,別的都不說,只告訴他們此地的宿舍公用電話號碼就行了。
「小辛,別難過,有機會我再替你說去。」
外語教員辛梅
「哪裏弄來的彈珠?」辛梅好奇的問。「市面上幾年沒有賣彈珠了。」
辛梅說著,回頭歉意地含笑招手,腳步早到樓梯口了。
只隔兩個房間就是教員休息室。才幾步路的距離,她卻走得一高一低的,吃力得很;腦子空白一片,心也空蕩蕩的,身子像失去重心一般,擺不平衡。走道外面是艷陽天,日光照得一切白花花的,亮得刺眼。辛梅垂下頭,不敢正視。
保育員很高興,立刻把陶煉的茶杯、毛巾被一股腦兒送出來。辛梅把東西壓在後座書包架上,讓孩子在前面打斜坐在橫桿上,便一路騎回漢口路的宿舍。
說著,奶奶把毛毛牽進屋裏。她從辛梅的床底下摸出一盒水果圖案的積木,她讓兩個孩子都坐在地板上玩,這才回到廚房去。毛毛比小冶大一歲多,對這種簡單的積木已經不感興趣,便從短褲袋裏摸出一把彈珠,推開了積木,和小冶趴在地板上玩起彈珠來。
「你別緊張,」趙萍安慰她。「到時人人都有大字報,只要不出大紕漏,厚著老臉皮,挺一挺也就挨過去了。」
辛梅見他如此客氣,不免納悶。老梁是廣東佬的脾氣,向來爽快利落的,平常見到她總是叫「小辛」,今天竟喊她「辛老師」了,而且嗯嗯啊啊的,神色不定。
辛梅見他這副淘氣相,渾身動個不停。再一想家裏的老奶奶,特別是樓下住的一對老肝炎患者,長年在家休養,最恨孩子吵鬧了,若把兩個男孩留在家裏,也實在為難。然而保育員辛苦是真的,不讓人休息也過意不去。
聽到有人喊她,辛梅回頭一看。水港系的黨支部書記老梁正站在門口。
「我請假的事,上面批了吧?」
李永忠是陶新生他們那個科研小分隊的隊長,菸癮大得出名。六十年代帶頭造反時,據說只要有菸可抽,可以連著幾夜不眠。他和司徒是高低班同學,在單身宿舍裏又合住一間房,文化革命中兩人同一個派系,只是經常意見不合,爭論個不休,但事後倒也不傷和氣。司徒為了省錢和預防肺癌,堅決不抽菸,卻還惦記著給朋友捎去香菸,實在夠交情。
看他遲疑著不開口,辛梅只好自己提起來。
她挑釁地問司徒,眼睛盯牢了後者的臉不放。
錢!老太太的喊叫像平地一聲雷,提醒辛梅保存的銀行存摺。她丟了塑料包,回轉身,彎下腰脆在地板上,伸手從床底下拉出一隻皮箱來。看見上了鎖,她又跳起來,打開書桌抽屜,翻出一串鑰匙,試了幾下,終於把箱子打開。在棉襖毛衣下面,她翻出了一隻信封www.hetubook.com.com,打開張了一眼,便咧開嘴笑了。接著小心翼翼地把它收進塑料包裏。
她心裏不禁嘆氣,一件私事竟搞得盡人皆知,集體的生活方式真使得人與人之間毫無隱私可言。
學期結束了,下午水港系就要召開教學成果檢討會,數學教員趙萍和司徒青都在教員休息室裏埋頭寫發言稿子。辛梅教英語,也要寫心得報告,但每一提筆,總有學生闖進來告別。最後一批是長沙的兩位男學生,臨走時一再說:「辛老師,你來長沙千萬要給我們打電話,我們給你做嚮導,到韶山去!」
她不作聲了,望著攤在桌上的紙,除了「教學心得」一個題目外,便是白紙一張。拿起筆,這才發現自己的手在發抖,哪裏寫得出字來?只好一摔筆,抓起紙揉成一團,扔進桌邊的廢紙簍裏。
奶奶先聽到電報,但沒空理會。這時聞聲趕出來,手裏還抓著一把大菜刀。
走到半山坡上,她朝一條自己熟悉的小徑轉進去。才走兩步,便發現遠處一棵松樹下有人在談話。仔細一聽,是自己的學生林衛東和葉秀春,兩人正低了頭談得起勁,肩膀幾乎靠在一塊。趁他們沒發覺,她趕緊縮回去,又沿著石板鋪成的臺階往上走。走到石板路盡頭,她已經汗流浹背了,趕緊坐在一塊石板上,把塑料包丟在路旁,從藍布褲袋裏掏出手帕揩汗。
整個回答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除了失望和憤怒,便不知其他。她洩露了自己的情緒,就抿緊了嘴,不開口。老梁自圓其說地講了一陣,看她全聽不進去,也覺沒趣,只好跟著閉上了嘴,彼此間只有尷尬的沉默。
何老師在五七農場已經快兩年了,除了每兩個月例休五天回南京外,學校一直沒調他上來。
「西瓜是不買?」她固執地問。
「謝謝。」
她喜得大嚷著,人就在原地打轉轉。
「我就是喜歡學生,」她說,「年輕人朝氣蓬勃,看著他們就高興。」
辛梅帶著一臉的歉意把她們母子送出房門。
老梁給辛梅扶正了辦公桌前的一把椅子,自己到桌後坐下來。他從褲袋裏掏出一方手帕,抹了一遍並不淌汗的額頭,之後又摘下眼鏡來揩拭鏡片。
「我看,這個夏天,你就在南京休息休息吧。以後我再看看有什麼機會……陶新生他們說不定很快可以回南京的。韶山是革命聖地,相信會有機會的……」
司徒被問得招架不住,只好躲開她的目光,望著趙萍求援。趙萍也只憐憫地瞧著辛梅,輕輕搖著頭,說不出一句安慰話。
「哪家是辛梅?」有人在門口喊。
「不要這麼說,有的是機會。」
「真的?」保育員的驚訝中有掩藏不住的喜悅。「那你能不能把陶煉留在家裏個把月,九月裏開學再送來幼兒園?」
「走啦!」她朝他們揮揮手後就往門口邁步。
學校分配給她的宿舍是第三棟樓樓上朝南兩間房的套間單元。推窗望出去,大部分視線被近在咫尺的第一棟樓擋住了,面對的是清一色的廁所和廚房,窗口上羅列著瓶瓶罐罐,懸掛著時常在滴水的拖把。然而朝上看,景致又改觀,南京師範學院的宿舍大樓聳立於藍天下,似乎近得伸手可及。這是很普遍的四層樓灰色混凝土建築物,但為了要與校園裏前金陵女大留下的雕樑畫棟相配和,硬是在屋頂和四角添加了飛簷的裝飾,竟顯得不中不西,給人一種牽強附會的印象。所幸南師旁邊是清涼山的山坡,山上樹木多,掩映著稀疏的幾棟白洋房,翠綠叢中幾點白,遂成了辛梅久看不厭的景致。
「辛老師。」
她驚叫了一聲,立刻把電報揣在胸口,似乎只有貼著心才能證實它可信。
「小辛回來啦?」
為什麼我不能去長沙?再想也是這個問題。
「給我留些飯吧!」
「不去啦,」辛梅恨恨地回答,「哪兒也不去,就老死南京吧!」
「當然,這都是參謀長對你的關懷,怕你路上出事……」
然而話沒出口,遠處便傳來腳步聲。辛梅循聲望去,松樹中鑽出一男一女兩個學生,自己並不認識。他們卻是知道辛梅的,當下漲紅了臉,不知所措地朝她點點頭,就飛奔下山去。開學一年不到,學校三申五令不許學生談戀愛,看來全做了虛功。年輕人放假了都顧不得回家,倒是先跑到山上來情話一番。連自己的得意學生林衛東,成績和品德冠全校,都不例外,證明校規敵不過人性。
「你家老何最是細心體貼,這次回家說不定給你捎回來幾個西瓜。一到三伏天,南京的西瓜就供不應求。昨天我下班晚,陰陽營的西瓜全賣光了,陶煉吃不到,吵了一晚!」
這星期五早上,辛梅什麼事也沒做成。
我們在武漢華師方正
他是清華畢業的,喜歡做研究,帶學生做實驗最受歡迎,是系裏做得極有成績的一位,在文化革命以前是屬於「高精尖」的教師之一。可惜出身國民黨家庭,解放前夕,父母隨著國民黨逃到臺灣去;做兒子的早同他們劃清了界線,二十年來,彼此不通音訊,但是「出身」和「成分」上卻永遠背了親屬在臺灣的黑鍋。又不知哪個多事的教員在例行的檢舉揭發場合裏說,像他這種年紀四十歲上下的人都有參加三民主義青年團的質疑。於是,在文革後期「清理階級隊伍」期間,家庭背景和三青團籍便成了專案審查的焦點。
「如果杭州、上海能去,長沙為什麼不能去?都是中國的土地呀!韶山不說是世界革命的聖地嗎?外國人都能去,為什麼我不能去?」
「你們湖南省出了個『偉大的導師』,『偉大的統帥』……」說到這裏,辛梅猛悟起這是林彪招致禍害的馬屁詞,也趕緊掩了嘴。「總之,身價百倍了,我這海外島民無事不該去亂闖的。」
話聲未落,她腳下的地板已經響起「篤——篤——篤」的敲擊聲。樓下的同事嫌吵,又用掃把棍子敲天花板來警告了。
「小辛,真想出去玩,何不到上海去?」趙萍勸說她。
這一打岔,辛梅也冷靜下來,無可奈何地讓手中的松枝徐徐彈回去。她知道時候不早了,家中保姆和孩子在等著,只好撿起塑料包,也跟著下山來。
「不准去!」辛梅沒好氣地回答。
辛梅笑了。「有你這個醫生在家,他自然不想看別的醫生了。」
「辛老師,什麼時候去長沙?」他悄聲問。
辛梅忽然想起,司徒曾經是趙老師的學生,以前在校內很活躍積極,據說給所有教過他的老師都貼了大字報。她這下恍然大悟了,正因為司徒有過切身經驗,現在升為人師,不免宿命論地等著別人貼他大字報。
「給你!」
「辛老師!」保育員見了她立刻迎出來。「放暑假了,聽說你要去長沙?」
國內平常把臺灣宣傳得漆黑一團,辛梅很想乘這個機會來個公正客觀的敘述。但又想到何家的家庭背景,再加上自己在氣頭上,萬一說的過火,彼此都不美。她嘆了口氣,改了話題。
「幾時買票去長沙?」何https://m.hetubook.com.com醫生忽然問起。
毛毛和小冶搶著打彈珠,小冶搶不過,便張開兩隻小手,大聲喊叫起來。
「陶煉。老二叫陶冶。」辛梅索性全報上。
她剛扔下了塑料包,正想抱起老二小冶來親親,便聽到鄰居何醫生的聲音。
沉默了半晌,司徒才勸解地說:「你別怪老梁,老梁確是碰了幾個釘子,這才硬著頭皮通知你。」
「走啦?」司徒問她。
奶奶嘴裏送著客,手中正在翻炒菠菜,鏟子敲著鍋底,咯咯作響。廚房正對著走道和敞開的大門,南北穿堂風一吹,爆香的大蒜味直飄向門口。
她和奶奶不約而同地迎出來。奶奶正在洗菜,雙手濕漉漉的,連忙拉了圍裙角揩乾。
新生和自己投奔祖國已經六年,天翻地覆的文化大革命都走過來了,青龍山裏挖過煤,淮河岸邊挑過土,在蘇北開荒建農場,同大家吃一樣,穿一樣,一心一意只想與國內的人認同。很多同事說她沒有一點喝過洋水的味道,農民還誇過她是農家的好女兒,所有這些都給她造成一種錯覺;她被集體所接受了。然而,一個長沙之行就粉碎了這個幻夢。
「不,我是下夜班。」何醫生說著呷了一口水,放下了杯子,才搖起扇子來。「昨夜急診室裏忙死了,差點把我累壞了!回來飯也懶得吃,一直睡到三點才起來。剛做了晚飯,聽到你回來,先過來聊兩句。天熱,就是不想吃飯。」
「怎麼樣,你們醫院忙吧?最近自殺的多不多?」
老梁說得很費力,開始結巴起來。
「什麼?」辛梅一句也沒聽進去。「你說什麼?」
聽說是山東的西瓜,辛梅便搖頭。
「飯菜全好了,我下去喊陶煉,你們先吃,我買瓜去。」
「哦,給你錢。」辛梅說著直點頭答應。
「保姆很好。大家都很好。」
「真是豈有此理!」
「吹啦!」
「回來啦!來玩,來玩!」
「我們醫院福利社有德州的西瓜,你要不要?」
何醫生在工農兵醫院內科上班。她是上海醫學院畢業,醫術不錯,工作很認真,在內科裏很吃香。辛梅當年也有學醫濟世的願望,可惜讀不通數理化,只好空對臺大醫學院的大門嘆氣。雖然志與願違,對醫療方面的興趣仍是不減當年,很喜歡聽醫院裏發生的事。
「噯,就是找你來談請假的事。」
「當然,只要自己有錢,隨便哪兒都能去!」辛梅大聲回答。
「怎麼,幼兒園要關門嗎?」
「方正回來了!亞男回來了!」
「毛毛來,跟小冶玩積木去。」
他們真回來了!盯著電報,她知道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六年了,他們的名字已經被埋進記憶的最底層,現在又活生生地跳躍出來。本來是天天盼著他倆回來,以後又不希望他們回來,最後就斷定他們不會回來了。如今呢,卻突然回來了!她不禁感嘆,愛國是一條單行道,只要有心,遲早會走到盡頭。
六年究竟還是短暫的,她對自己說,就怕今生永無被認同的一天!
「豈止滿天飛,」辛梅不在乎地說,「到時就是泰山壓頂,我反正伸長脖子挨整就是。」
「行,明天不來了,開學再送來。」她爽快地答應著。
趙萍的語調充滿了同情,臉上卻是一絲一毫驚訝的表情都沒有。
他是系裏的老黨員和講師,文革以來成了臺柱。最初號召由解放軍、革命幹部和革命群眾組成「三結合」的系革委會,老梁代表革命幹部。以後群眾被踢掉,三結合改了內容,成為「老中青」年齡的黨員三結合,老梁以老幹部領導系革委會。他一直不倒的原因是學問好,又沒有架子,自然得人望。辛梅當初向他遞假條時,他一口答應,似乎批准只是官樣文章,絕無問題的。
「看開點,小辛。」
這時,院裏的廣播響起。
「不費事,對,不費事。」他嘴裏同意著辛梅的話,一隻手卻緊張地抓弄起掛在頭頂上的幾根稀疏短髮。「不過,院裏擔心著長途旅行不安全……」
奶奶已把飯菜端上飯桌,熱氣蒸騰的,菠菜還散發一股誘人的黃酒香。小飯桌就放在廚房與大門、東房和西房之間的十字路口上,不用時挨著廁所的牆貼緊,吃飯時拉出來些——人落了座,所有的通路全堵死了。兩個房間,擺了必需的家具就沒剩下多少地盤,因此,住這種套房的人家全把飯桌擱在過道上,辛梅家也不例外。
「長沙有什麼了不起,就去不得啦?」她勉強壓低了聲調,仍是憤憤不平地說。「韶山又怎麼樣?又不是國防機密!」
「高潮早過了,謝天謝地!」何醫生大大舒了一口氣。「我們醫生跟你們教員一樣,也怕政治運動。每次運動一來,真是內外夾攻。每天八小時工作之外,還要學習、開會,不是挖空心思寫揭發材料,就是厚著臉皮自我檢討,比看病還要辛苦!急診室更忙,自殺的一個個抬進來,有跳樓跌斷膀子的,打碎腦袋的,或者吞這樣那樣的藥水,把腸胃搞得一團糟!唉,自殺不成,其實是活受罪呢!」
奶奶已是六十出頭的人,聽覺不靈,當下不知道她在說誰,只瞪著辛梅發傻。
「買!買!」
辛梅把鄰居母子往西頭自己的房裏讓。她這房間不算小,九平方公尺的面積,但靠窗一角擺了張桌椅,另一角放了雙人床,裏牆一角擺了一張五斗櫥,空間也就所剩無幾。床上架起蚊帳,砠礙了空氣流通,屋裏多站個把人就顯得擁擠和悶熱。
「請坐,請坐。」
何醫生嘴裏硬著,臉上卻罩上了陰影,笑容也跟著憔悴枯萎下來。
「農場下一次輪休快到了吧?」說著,辛梅瞄一眼掛在牆上得月曆牌。
她一聽,只牽涉到旅行方便與否,不覺鬆了一口氣。
太難過了,她音調微弱而顫抖,再說不下去。
「我只帶老大去,」她立刻講明了,「五歲大的男孩子,不費事的。」
「中飯沒好好吃上一頓,晚飯就吃了再出去不行嗎?」
審查工作前後拖了一年,同事不敢跟他多說話,學生更是翻臉不認人,弄得何老師灰溜溜的,在學校和宿舍間獨來獨往,低了頭走路,不敢和人打招呼。其間,他只上臺被鬥過一次,純粹是吃了童言無忌的虧。原來他在一打多的檢討書中,屢次表白自己最愛毛主席的書,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他的大兒子非非當時正在幼兒園。有一次保育員問非非:「你爸爸讀毛主席的書嗎?」孩子說:「他一拿起毛選,看一眼就睡著了。」保育員立刻反映上去,全校譁然。馬上開鬥爭大會,把他拉上臺,叫他對著毛澤東像下跪請罪,指著他鼻子謾罵了一頓才了事。
「你先別生這麼大的氣。」說完,他環視下四周,這才低聲地勸告她:「臺灣同胞的地位將來肯定要上升,包在我身上!現在忙著內政和外交,哪顧得上你們臺灣。不過,你看吧,等臺灣問題一被提到議事日程上來,你就是頭等公民——信不信由你,統戰需要一來,臺灣人民還要成為特等公民咧!」
「得!得!別挖苦我們湖南了。」
「去不了啦!和-圖-書
「這是院裏軍代表張參謀長的意思,」梁支書趕緊聲明。「本來嘛,放暑假出去走走也是很好的,見識祖國的大好河山嘛!韶山,我在革命大串連那一陣也去過……不過,院裏覺得七月裏,三伏天,熱不可當,你一個人帶著孩子旅行,恐怕不方便。」
「哪裏!哪裏!」
辛梅嘆了一口氣,把上午梁支書的話重複了一遍給她聽。
越聽越荒唐了,辛梅的臉色跟著暗了下來。
何醫生睜圓了一對小眼珠子,又對辛梅眨了兩眨,似信非信地,但沒敢再問下去。
真去得了長沙……
「啊,對!對!」老梁歉意地叫起來,忘了擦眼鏡,先用手指彈彈那早禿的頭,表示健忘。「想起來了,你們全是冶金名詞的。嗯,你的保姆怎麼樣?還稱職嗎?」
何醫生嗜辣,性情也帶著些許辣味。她心直口快,嘴上有時不饒人,心地可是善良,別人有困難,一向是有求必應。宿舍裏也有好幾個醫生和護士,有些是校醫,有些是職工眷屬,但在義務應診上,只有她出了名。有時剛下了夜班回家,疲倦得睜不開眼,鄰居抱著孩子上門來,她還是細心替人診視,絕不拒人於門外。小冶的哮喘,冬春發作時,驚險萬狀,何醫生總是夜夜來巡視一趟,就像自己兒子生病一般關切,辛梅和奶奶都是打心裏感激她。
院革委會辦公室
「中央明令學生放假一個月,可是並沒有說教員也放假呢。」趙萍向她解釋:「教員雖然不上課,理論上是在家休息。要出遠門,仍是得請假的。」
提到毛毛的父親,辛梅連忙問候起來:「老何好嗎?有信沒有?」
老太太看她抓了塑料包奪門而走的模樣,大不以為然。
「長沙和杭州有什麼區別?」
瞧這神情,辛梅覺得更委屈。才發洩兩句,立刻又得憋住,真越發難受了。她抓起桌上一本「大一英語課本」,塞進自己隨身攜帶的黑塑料包,就站起身來。
「買西瓜哪要這麼些錢!」
上山去吧,她心裏一動。想著,就把車停在山坡下,然後拎了提包,踏著上山的石階,慢慢走上去。
奶奶拉著小冶在旁邊看得呆掉。她想不通,怎麼要點西瓜錢竟讓辛老師翻箱倒櫃起來,最後也只找到一隻信封,偏又只張了一眼。
「不坐了,人家已經替你下逐客令咧!再坐下去,地板不被敲穿才怪!」
電報!她聽說是電報,一顆心先莫名其妙地跳起來,以為新生出了什麼意外。匆匆簽收了,她拿到桌前,迫不及待地拆開看。
「做臺灣人真不幸!」她忍不住發牢騷。「到處都當次等公民!」
何醫生跟著笑,臉像一朵盛開的牡丹花,寬闊明艷。
何醫生含糊地嗯了一聲,並不搭腔。
這幾年,臺灣這兩個字,除了逢年過節的政治口號「我們一定要解放臺灣」外,便是避之唯恐不及的詞。記得剛到北京時,她和新生興頭十足,最愛去廣場和酒店逛逛,同老工人和紅衛兵交談。人家問起她的籍貫,她總是驕傲地回答:「臺灣!」對方不是禮貌地點點頭,顧左右而言他,便是一板正經地盤問她的來歷,似乎臺灣人出現在北京是不尋常的事,非查清底細不可。到六八年「清隊」階段,臺灣兩個字常出現在大字報上,總是跟「國民黨餘孽」,「潛伏的特務」等牽連在一起。那時候,辛梅提到自己的省籍時,竟失去往常的傲氣,而對方一聽,也噤若寒蟬。新生就勸她暫時別提老家,改稱福建人算了。那年冬天,她每天早上去東四一個小公園裏學太極拳。畢業時,教拳的老師傅與她閒談,又問起她的籍貫。她想了想,終於說:「福建。」當時,她慚愧得低下了頭,只在心裏辯解著:「我沒有說謊,三代以前,我的祖先確是來自福建!」
不安全?辛梅乍聽之下,感到莫名其妙。這還是頭一次聽到一個幹部承認在國內旅行存在著安全問題。然而火車輪船照樣擁擠不堪,從沒聽到有人因為怕不安全而不敢出門過。正想開口辯白,轉念一想,分明是托詞,說了也無濟於事。
「是我們的朋友……」辛梅發覺一時說不清,只好搖頭了。「等下再告訴你!」
一到宿舍大門口。陶煉便嚷著,不等辛梅停穩自行車已經自己跳下來。
辛梅一再咀嚼司徒的話,不禁微蹙了眉。
小馬是校工裏和辛梅最要好的朋友,才二十歲出頭,做工時仍手不釋卷,被人叫做「書呆子」。他對辛梅很友善,每回碰見,必定和她聊幾句。今天辛梅自己心情不好,又看他在午睡,就不想打擾。不想小馬在她騎近時,忽地一躍而起,向她咧著嘴招呼。她不得不跳下車來。小馬抄起剛才枕頭的書遞給辛梅,是丁玲的「太陽照在桑乾河上」。她早已看過,但感激小馬的好心,自己暑假困在家中也悶,樂得再看一遍。於是低聲道謝後,就收進塑料包裏。
辛梅見他們態度平靜,便猜想到他們早已知道她走不掉的消息。這一覺悟,略為壓抑下來的情緒又激動起來。像受了一場愚弄,她變得又羞又惱。
「誰知道,管他呢!」
何醫生的丈夫也姓何,是本校力學系水力組的講師,目前在農場養豬。
「再坐會兒吧。」辛梅苦笑著留客。
老太太扯直了喉嚨喊。她耳重,說話嗓門一向就大,現在被這高音喇叭一逼,唯恐辛梅再聽不見,只得張大了嘴吼叫。
在這個聚居著三百多戶人家的大宿舍區裏,辛梅實在慶幸有何醫生與自己比鄰而居。她倆年紀相彷彿,都是三十出頭的歲數。何醫生性情比辛梅還要直爽;湖南人,與陶新生有同好,很愛吃辣椒。她也有兩個男孩,老大非非念小學,去年送去湖南外婆家住;老二體弱多病,何醫生特別憐惜,自己帶在身邊。陶冶是早產兒,體質也單薄,天生有支氣管哮喘的毛病,虧得有何醫生在旁,時常過來診視打針,解決了辛梅不少困難。兩家都是男人常年在外,女人要上班兼家務。辛梅有個保姆住在家裏,事事有依靠。何醫生沒有請人幫忙,早晚有應付不了的時候,都是奶奶過去扶一把,這是陶家唯一能回報人家的地方。
「小辛,」司徒青忽然想起要拜託她一件事,「李永忠上次來信說湖南很難買到『大前門』香菸。你真去得了長沙,替我捎幾包給他好不好?」
「你真準備好了去長沙?」
「這種西瓜中看不中吃,個子大,瓜瓤紅,就是不甜。不像南京的陵園瓜,個兒雖小,倒是很甜。噯,最好的西瓜還在臺灣。我們老家的瓜,又大又好,有紅瓤,有黃瓤,全是又沙又甜。賣瓜的興叫『包開』,付錢以前先挖個洞嚐嚐,不甜不買。而且夏天沒到便吃起,一直可以吃到冬天來。聽過人家說圍著火爐吃西瓜嗎?」
辛梅並沒有弄通其中的道理;然而趙萍是個老教員,為人厚道,一向又很照顧自己,所以便依了她的勸告,遞上假條,請了兩星期假。不料這個遊長沙的計劃不脛而走,很快的在教員和學生中傳開了。湖南來的幾個學和_圖_書生立刻熱情地邀請她去玩,連來自九江和武漢的學生也留了地址,請她下船去玩一兩天。到中國六年了,頭一年教書沒有被轟下講臺,學生反應還這麼熱情,使她感動不已。她直後悔沒有多請幾天假,好沿途訪問她班上的學生去。
辛梅只顧吹噓故鄉的西瓜,聲大氣宏,竟忘了臺灣的話題是何家最大的禁忌,最怕人家大聲說起。我今天怎麼昏頭啦!她在心裏罵自己,簡直在做臺灣的廣播。
陶煉這時丟開了玩具,走到媽媽身邊來了。「回家吧,媽媽!」
何醫生破口就罵,手上的蒲扇使勁搖著,恨不得立時搧走這一股不平之氣。等發覺自己嗓門太大,又趕緊伸出另一隻手掩了自己的嘴。
「方正!方正和柳亞男!」辛梅急著找人分享她的驚喜和快樂,馬上快聲回答。
「當然好,你只要買得到,幾條『大前門』也給你捎去!」
「小冶,別蹬腳!」辛梅立刻喝住他。
答案其實很簡單,在梁支書告訴她的一剎那間就已經意識到了,只是潛意識裏拒絕接受它而已。天氣熱,路上奔波辛苦,這些全是托詞。外地的學生全回家,連遠在黑龍江和海南島的也欣然上路;眷屬不在南京的教工早紛紛探親去了。他們舟車勞頓,參謀長就熟視無睹,只關心辛梅一個人嗎?她再傻也看得出來,這不是關心自己,而是不放心自己。對她這樣一個臺灣人,留學美國又跑來中國,按照黨的一貫策略,是要永遠打個問號的。文革以來,政治標準提高,這樣的背景首先就是屬於「海外關係複雜」。雖然出身雇農轉自耕農的家庭,但在教條主義的宣傳下,臺灣人民過著賣兒賣女的日子,有誰會相信貧農子女可以上大學留洋呢?出於政治警惕,參謀長當然不放心讓她去內地走動——說不一定他還懷疑辛梅出門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吧?
「鐵——梅——啊——」例行的「紅燈記」插曲,不用看時鐘,家家都知道是六點整。
趙萍柔聲安慰,但是意味深長地瞧著辛梅,顯然是警告她說話小心。
辛梅飛快地把箱子上了鎖,又塞進床底下,這才從塑料包裏掏出錢包來,笑嘻嘻地整個塞給老太太。
「參謀長怕你長途旅行,天熱,飲食可能不衛生……」
主意一定,辛梅急不可待,拿了塑料包就要走。
「快進來坐,何醫生。」
何醫生笑吟吟地站在門口,身後跟了小兒子,三歲的毛毛。
非非因為說了真話,給父親招來一場禍,又被母親暗地裏狠狠訓戒了一頓,小小心靈受了傷害,性情竟變得陰沉易怒,他不願跟小朋友玩了。何醫生看看不是辦法,去年找個藉口,親自把他送去外婆家上學,希望換下環境會使他活潑正常起來。
「院裏不准我去長沙了,因為天氣熱,路上不安全。」
她猜想是請假的事,便高高興興地跟著老梁進了系領導專用的辦公室。
「何醫生,你今天沒上班嗎?」
梁支書點點頭,攤開了手,做出愛莫能助的表情。她站起身,送她到門口。
「所以,參謀長認為我不該離開南京……」
「自殺完全是不負任的表現。」何醫生大聲譴責。
走到十字路口,這是學校的交通中心。幾棟教學大樓和實驗室均在附近,朝東可以出校門,往西就到大操場,南北通教員和學生宿舍,因此大家管這十字地帶叫「小新街口」。路正中豎了一座三米高的語錄碑,比起市中心的新街口廣場,只少了一座毛澤東塑像而已。辛梅拐向東頭,經過水利館,便望見松柏茂密的清涼山。
毛毛表演打彈珠給小冶看,引得小冶在地板上、床底下爬來爬去,追逐著滾動的珠子。
「行。」
「走啦,何醫生?毛毛,再來玩喲!」
趙萍轉過話題問辛梅,口氣間有些疑惑。
毛毛把一粒彈珠彈到小冶跟前,小冶抓住了,高興得蹬腳。
「一定,一定!」
茲因愛人陶新生隨水利科研小分隊出差湖南,已有八個月之久,欲乘暑假期間前往探望,並瞻仰革命聖地韶山,接受革命教育,特請假兩星期。此致
司徒清了清喉嚨,很友善地建議了:「你長沙不去也好。其實杭州、上海更好玩,名勝古蹟有的是,吃的更是五花八門——湖南除了辣椒,沒啥吃頭……」
她記不起這是第幾次獨自上清涼山了。每逢心裏鬱悶,她就一個人跑來,在山上漫無目的地轉遊一陣。四望無人時,還可以大喊幾聲,胸中的鬱悶似乎就消失在松樹林裏。幸好有這麼一大片山林,否則學校和宿舍裏居住擁擠,附近又無公園,真沒有地方散步。這山林也不乏知音,在學校這一段,有不少學生上來談心。更有青年男女躲在這裏說愛,不老的青松一概兼容並蓄,在樹幹上為他們背負著姓氏年月,默默做著見證。
在盛暑的淫|威下,蟋蟀斷了鳴叫,風屏住了呼吸,除了蒸騰的熱氣,一切均呈靜止狀態。她一路騎向校門口,路上別無行人,只見園丁老馬父子在路旁槐樹下鋪了一塊草蓆午睡著。老馬臉上罩了一頂草帽,睡熟了手還抓著鋤頭。小馬一雙大腳掛在鋤柄上,藍布褲腳捲到膝蓋上,頭枕了一本書,雙手交叉擱在頭上,長瘦扁平如刀形的臉淌著汗珠,眉眼閤上,似乎睡得正沉。
辛梅上了車,座墊熱得像塊烙鐵,咬了咬牙才踩動了車子。大鐵門開了一扇,門內馬路當中是毛澤東的全身塑像,連座臺高達十二米,做著揮手指示方向的姿態。辛梅繞過了大理石砌成的塑像臺座,習慣地回頭望一眼。許是烈日煎烤得厲害,周圍又缺乏熙攘的人群來拱奉襯托,毛澤東撐出的手臂竟沒有往日高昂偉岸的雄姿。當頂的日頭給他臉上罩了一抹陰影,顯得黯淡淒清,神態意外地孤零。她回轉頭,吁了一口氣。努力踩著腳踏板,呼地一聲衝出鐵門外。
「真是不近情理!」何醫生直搖頭。「毛毛,走,回家吃飯去。」
奶奶接了錢包,莫名其妙地瞧瞧它,又瞧瞧辛梅。辛老師怎麼回事呢?老人家心裏直嘀咕,中午回家吃不下飯,哭喪著臉,空著肚子上班去。現在又眉開眼笑,歡喜得錢都數不清似的。就是一張電報惹出來的。
「他爸爸托人捎來的,一定是在小鎮上或鄉村的供銷社裏買的。」
他五歲不到的年紀,個子倒是不小。長得粗眉大眼,腦袋特別大,凸出的前額便佔去了半個臉。小小年紀卻已戴上了眼鏡,稍許沖淡了臉上的稚氣。他一刻也閒不著,見媽媽不走,立刻手攀著門玩起來。早上一身白色短衣褲現在已經又髒又皺。
趙萍讚揚了一句後就放下筆,抓起桌上一把紙扇揮搖起來。她把「革命」兩字咬得特別重,卻微笑著,一臉的心平氣和。四十歲出頭的趙萍,大學畢業即來華東水利學院執教,工齡和校齡一樣長,是本校的元老之一,而且出名的好脾氣。
話題一點開,梁支書如釋重負地重新戴上了眼鏡,打開抽屜,取出一張紙來交給辛梅。她拿過來一看,原來是自己的請假條。
辛梅終於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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