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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陳若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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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南京〈2〉

第一章 南京〈2〉

「還是那兩個。陶承志怎麼樣啦?還是大左派一個?」
她自己排隊看行李,讓奶奶領了孩子到堤岸上看熱鬧。陽光強得令人抬不起頭來,她瞇細了眼睛,才看見江亞輪的桅檣和煙囪浮在人頭上,亮得黑白分明。輪船不時響起兩聲汽笛,像在呼應過往的車船,又似催促正在下船的旅客。煙囪裏排出的縷縷白煙,如同雲朵,順著江風,向北飄散。煙盡處,長江大橋跨過天邊,像座鋼鐵長城;橋頭堡上的紅旗插向青天,好比兩把火柱,迎著日頭燃燒。
辛梅嘖嘖稱奇,心想,既然交通這麼繁忙,何不多開一條船呢?但她知道交通擁擠一直是國內普遍現象,問也是白問。
「他們是陶新生臺灣大學的同屆同學,以前同我們交往很密切的。這次回國,舉目無親,又沒有朋友,拍電報來,可見心情很急切……」
「行!」老梁把芭蕉扇拍的一聲打在桌上,大有說到做到的氣概。
辛梅掏出一個皮夾子,抖出一大把票子,有糧票、油票、布票、線票、工業券等,五花八門。她把糧票全給了趙萍。
這一段的馬路安全島全劃做自行車停車場,場地還不夠,連慢車道也佔用了一部分。車輛密密麻麻地排列著,比沙丁魚罐頭還要緊湊。南京百貨大樓和人民商場並排著,與中央商場正好隔街對峙,這是精華中的焦點,也是辛梅的目的地。她停好車,付了兩分錢的保管費,領了個車牌子,就先奔中央商場去。
「哦,船票!」老梁用指頭彈彈自己的禿額,責怪自己疏忽。「胡非同志還特地關照過的。這樣吧,你明天自己去買買看,如果買不到,告訴我一聲,我找胡非同志打電話開後門去。我們是反對開後門的,不過嘛,有時候有特殊必要,也要『區別對待』……」
「不坐,不坐,我說兩句就走啦。」
「媽媽,什麼老家?」
「行,有什麼事儘管找我,我幫不了忙,還可以向胡非反映去。」
「這樣大熱天,我拖兩個孩子,大包小包提著跑重慶,還不如他一個人來省事些。重慶、南京全是大火盆,但南京至少吃東西方便些。四川被武鬥和派系傾軋弄得供應失調,有錢買不到東西。我愛人上封信裏說,人家讓了他一斤豬肉,便喜得像撿到黃金一樣,其它你就可以想像了!這次他來,同事托他帶東西,光是掛麵,加起來便有八十斤!四川糧票這裏也沒有用,我還得給他貼上八十斤糧票呢。」
「油票怎麼樣?你想多帶些油去武漢的話,我可以託病人替你買幾斤油票去。」
「這大堆行李,你不用扁擔挑著上下船,拖個孩子,哪有手拎呀?」
陶家大門敞開著,辛梅和家人在吃飯。見是老梁,她趕緊起來招呼。
「沒有,你都替我辦全了!」辛梅感激不已地說。「明天一早我去買船票……」
「這個說來話長,也等見面說吧。」
「我正是要請假去華師看朋友,」辛梅坦白相告,「我剛接到信,國外兩個朋友回國了,分配到華師,希望我去看他們。我這樣請假,你看有准假的希望沒有?」
「可憐呀!」她看後直嘆息。「一定是沒肉吃!你好歹買隻去。板鴨在外地是不容易買到。有一年冬天,我姐姐路過南京,我托她捎了一隻回湖南。媽媽喜歡得不得了,每次只捨得切一塊吃,整整吃了半年!」
「老梁早!」她跨進門前先含笑招呼。
辛梅笑笑,不作聲。這小伙子說話潑辣,已經出了名,無理到他嘴也成了有理,記得最近一回還是春天裏的事。他找上辛梅請教學英語的訣竅。
「吃不消有什麼辦法?老二全身長滿了痱子,夜裏癢得哇哇叫。昨夜起來幾次給他搧風,自己眼皮都重得快睜不開了。」
這是南京最大的國營菜市場,一向供外賓參觀,因此貨品齊全。辛梅進來的時候,最忙的早市剛過,熱鬧中倒顯得忙而不迫。她走到南北的櫃台,見掛了不少火腿,有金華和如皋兩種,也有很多蛋和香腸,就是不見鴨子。
「你準備去武漢吧!」他果斷地說,「這樣重大的事,是要親自處理,我一定替你爭取!下午我去院裏開黨委擴大會,也許晚上就可以給你回音。你就準備著上路吧,請假的事包在我身上!」
辛梅討個沒趣,不禁耳根發熱,嘴像死魚般張開,卻作聲不得。她疑惑是碰上了一個當年的紅衛兵,那只有自認倒楣。
「今年還是他來南京啊?」辛梅忽然想起,去年這個時候,也是風聞趙萍的愛人從四川來探親。「學校的假期長,你去四川不是更好嗎?」
「你帶兩個孩子上路嗎?」老梁關切地問。
「好,你船期定了來個電報,我們一定來接船。再見了!」
「他們純粹是熱愛祖國才回來的。」她只能聊勝於無地辯白了一句。
「早開了,此刻怕不過了江心洲啦。」
辛梅頻頻道謝,親自送下樓來。
「沒有呀,你在哪裏打電話?」
「我還是來請假,這次是到武漢。」
「嘖,我們是老夫老妻,十幾年分開慣了,早沒有當年那股熱情似火的勁兒。調在一起,實在是圖它個方便。夫妻分開,最苦惱的是孩子的教育,總有點殘缺不全。現在趕到孩子要等畢業分配了,上山下鄉問題真多,總希望有個男人在家,什麼事也好商量著辦。」
話雖這麼說,趙萍立刻抄起她的塑料包,和辛梅一道跨出休息室。分手前,她又叮嚀了一番:「你去了武漢,家中有什麼事就叫保姆找我吧!」
她們匆匆忙忙地收拾好,就雇了兩部三輪車趕到四號碼頭。輪船早到了,正在卸人和卸貨。江邊路上,擠滿了人和行李。大大小小的行李鋪蓋,有手裏拎著的,肩上挑著的,也有單車馱著的,或雇三輪車運載的,就是沒有勞駕任何汽車。日正當中,頭上是火辣辣的驕陽,旅客卻無心理會,只顧扶老攜幼,肩挑背載地趕路。
她趕緊替陶煉套上一件圓領汗衫。「走,看長江去!」
「你先來,還是你先去談吧!」
「沒吃過!」
「請問,」她說,「這琵琶鴨是哪裏的貨?什麼樣的味道呢?」
辛梅的上鋪是個中年漢子,忽然插嘴說:「看什麼,不對外開放的。頭三等從來不對外賣票,跟火車上的『軟席臥鋪』一樣,專門供給高幹和華僑坐。就是沒有人坐也白空著,你有錢也買不到票。」
「那是八成不離譜了,恭喜你!老梁是個老幹部。他打保票,總有法子兌現的。我看你明天一早先去買船票把。夏天船票很難買,都是預售第三天的票,買到票再預備行李都來得及。」
「糧票我有得多,馬上可以送你二十斤。」
辛梅聽這一介紹,心裏狐疑起來。武漢這麼多大專院校,怎麼把方正他倆分到這麼個三流的學校去呢?
「要不是忙著趕時間,」辛梅心裏有些憤然,就同這個女客搭訕起來,「真要給他提提意見!」
辛梅當時聽得倒抽一口冷氣,也跟著朝上翻眼睛。這小子不怕死呀!她想。兩年前,學校裏才鬥爭過一位大學生,為的是他偷聽「美國之音」的新聞廣播,以反革命份子論罪的。她再窺視一下小馬,他卻神色泰然,毫無恐懼或羞愧的表情。
「避什麼嫌?」
「華僑回國是理應照顧的。你們又是多年不見的老同學,去看一趟也是合情合理的,我個人絕對支持。不過,你也知道……上面的人有時難以體會個別同志的具體情況,所以……我馬上就去院裏反映你的要求,要是院裏認為……認為可以等待別的機會的話……」
「閒話少說吧,書在哪裏?你什麼時候給我?」
「沒有板鴨嗎?」她問。
「怕什麼?」她說,「買的人多著呢,哪個去管閒事!在我們鄉下,趕到過年,吃比穿要緊,好多社員把布票拿出來賣,一尺八毛錢。再不,就拿到鎮上去找人換糧票,一尺可以換到四斤糧票。糧票一斤賣兩毛錢,油票就貴多了,起碼賣到四毛一斤……」
「行,我一買到船票就打電報通知你船期。武漢聽說熱得很,大人小孩還吃得消吧?」
「好?哦,好!好!不好還能跑得來打電話嗎?你們怎麼樣?幾個孩子啦?」
「沒啦。」
「這哪像是為人民服務!」她不平地批評了一句,轉身就走開。
老梁見辛梅站著,自己倒不好意思坐,乾脆謙讓到底。
辛梅跑得一頭的汗,聽到春節才有,如同澆了一盆冷水,一下清醒過來。折騰了這麼久,原來市上根本無貨!可恨前兩個售貨員竟不說明一下,害她浪費了寶貴的時間。
說到這裏,他突然領悟辛梅一家也正在吃飯,立刻說:「不打擾了,你吃飯吧。有什麼事儘管找我!」
進門便聞到一股油爆蔥花味,萬嫂想還在裏面炒菜,聽到鏟子敲得鍋底叮噹作響;兩個赤膊的孩子在棕棚床上翻滾。電話裝在門邊的牆上,聽筒就擱在窗口上。辛梅www.hetubook.com.com跑得氣急敗壞,一抓起聽筒,就只剩下喘氣的份兒。
日頭已經偏西了,在大江上卻顯得更大更威猛,亮得令人不敢正視。浩瀚的江水被照得白花花的,波瀾壯闊,如同汪洋大海。江岸上的景物似近又遠,卻是一片靜寂。田地上點綴著稀疏的農舍和樹木,好比一副靜物畫,岸邊上隱約可辨的人和牛,像釘牢在畫裏。
聽這自信口氣,辛梅只好呆瞪著他瞧。二十歲不到的年紀就這樣銳利冷靜,怎不叫她吃驚呢?她說不出這是好事還是壞事,但文化大革命鍛鍊出來的青年確是不同凡響,少年老成中有那麼一股早熟的冷酷和現實感,對未來執著,卻不存幻想。回想自己,在這個年紀時哪知天高地厚呀!匍匐於升學主義的桎梏之下,思想僵硬幼稚,書本之外,便不知世界有其他事物存在。那段時光除了給內心存留一份童真外,似乎別無所有。
「船開了嗎?」她仰頭問上鋪的旅客。
囫圇吞下了飯,辛梅立刻給小冶兄弟洗臉換衣服。奶奶連飯桌都不收拾就跑出去。一刻兒,她興沖沖地拎了一根扁擔回來。
辛梅感激不盡了,哪敢頂嘴,也不敢打聽誰家退的票——等候了一個多小時,壓根就沒見誰來退過票。
「你這麼說,我也要看。」小馬又低聲問:「你看吳晗寫這本書,是不是像大批判說的惡毒影射毛主席?」
「喂,請問辛梅找到沒有?」
「正是!」辛梅衷心同意她的話。遠的不說,光是陶新生出門這一年,她已備嚐獨木挑大樑的滋味了,確實心有戚戚焉。每次孩子一生病,儘管有保姆幫忙照料,她仍是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
辛梅恍然大悟,不禁佩服起老人家的細心。她把扁擔接過來,拿在手裏掂著,倒是根輕巧的扁擔。
「明天是星期天吧!還賣票嗎?」辛梅從沒乘過船,不知行情。
嘴裏讚好,心裏未免慚愧。自己雖是歷史系畢業的,在中國六年,難得讀到歷史論著。吳晗這本書,批判文章是汗牛充棟,至今卻無緣見識廬山真面目。在臺灣當然看不到這本書,她只從教授口中略聞幾句。誰知道了大陸,它又被打成「大毒草」,查禁得更嚴了。
「熱不熱,嘿,你住住就曉得了!說半天,忘了給你一封介紹信,」——老梁隨即從襯衫口袋裏摸出一張折疊成方塊的紙來——「院辦公室開的介紹信,你可能不住旅館,不過帶在身邊是『有備無患』,萬一碰到查戶口什麼的……反正不費事,我就替你要來了。」
「得!哪有心情遊山玩水去。你倒說說你住的地方怎麼樣,幾間房?」
一直到天亮,她也沒睡著,一直念著「板鴨和肉」這幾個字。記得從北一女到臺大,柳亞男都不是一個貪嘴的人。方正雖然出身官宦人家,母親一向勤儉持家,記憶裏,對飲食也不驕奢。如今兩人想著板鴨和肉,竟不惜打加急電報,不是慕南京板鴨的盛名,便是饞得無以復加。辛梅住南京幾年了,還不曾買過,也不曾吃過板鴨。她生平嚐過一次板鴨,還是在臺大歷史系一位教授家裏,滋味早忘了,只記得很鹹。南京板鴨出了名,奇怪的是,她在本地並不常看見,印象裏總以為是專製了外銷去。
她想告訴兒子,這是祖國最偉大的河流,像慈母的奶汁,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孕育了子孫萬代。她想說,這條江是我們民族的一部歷史,它見證了歷代的興亡,浪淘盡了多少英雄人物。她曾想沿路給他指點江山勝蹟,讓孩子能夠認識祖國的偉大和可愛。然而此刻,瞧著孩子天真無邪的小臉,她不忍給他添加這些感情的負擔。她只能深情的對他說:「陶煉,這就是長江,我們的長江!」
旁邊的女客本來低了頭在看一塊鹹肉,聽見服務員僵硬的口氣,便抬起頭,對辛梅同情地搖搖頭。
「很好!陶新生現在人在長沙出差,我已經寫信告訴他你們在武漢,他會直接從長沙去的。」
辛梅接過這紙介紹信,心裏十分感動。她早聽說出外旅行要有本單位的介紹信才能住旅館。自己沒想到住旅館,壓根就想不起要帶介紹信。幸虧老梁細心,事先就替自己辦好了這麼一張旅行證件。
「真的?」辛梅一聽,趕緊把油票收回去。
想到將有「朱元璋傳」可讀,辛梅喜得腳底生煙,三步併兩步飛快上了樓。走進教員休息室,發現趙萍坐在裏面。
她騎了自行車,由宿舍後門抄近路到山西路郵電局。在那裏,她拍了兩通電報,一通給方正,另一通給新生。怕自己萬一去不成,又站在郵局裏給新生寫了一封信,說明了自己的近況,要他無論如何都要設法到武漢看朋友。投了信,她像辦完一件大事,心情愉快,一路哼著曲子回家來。
「阿梅!嗨!我是柳亞男呀!」
「電話呀!」何醫生催她,「快去接電話呀!」
「行,等你回來再給你。」
老梁又親自向老太太叮嚀了一番。
「你弄根扁擔幹嘛?」辛梅楞了眼問她。
「太感謝你了,老梁!」
附近顯然沒人,小馬還是機警地環視了一下,這才說:「朱元璋傳——這本書到底好不好?」
「上回請假,先找老胡就對了!」老梁說著,頗為悔恨似的。「老胡是開門納言,連家門也敞開!上回我有事找他,上門已經是晚上九點半鐘,見他才端上碗要吃飯。原來一下班回家,人就川流不息地來了,弄得飯也顧不上吃一口!」
「這個……唉,一言難盡,見面再談吧。倒是你們為什麼不要求工作分配在北京呢?我記得方正有個大哥在北京的……」
「呸,早付之流水,讓它見鬼去吧!回國前要是改修國際共產運動史就對口了!快說你們的事,都上教學第一線了吧?」
「有這樣熱!」辛梅驚呼起來。
「哪像你們教員,學生一走就自己放假了!」
「買火腿和鹹肉,」老師傅告訴她。「要是鈔票多,再買些肉罐頭去。三伏天哪,鮮肉哪行!要是冬天就好辦,旅客到下關去買鮮肉,挑上船後就掛在船欄杆上,一路吹著風到武漢,管保壞不了。前兩年武漢武鬥得厲害,那時長航上行的客船,嘿!掛滿了鮮肉和雞鴨——挑半隻豬上船的有的是!」
就這樣買到一張四等艙臥鋪,回家前她去郵局拍了兩通電報,把船期分別通知了方正和陶新生。
小馬粗眉一緊,黑臉上現出沉思狀。
辛梅喜得跳起來。
「不早了,」辛梅又催起趙萍,「別讓老梁跑掉,那可全是我的過錯。」
「實在謝謝你,老梁,那我晚上到你家討回音吧。」
「這些小伙子以前都是破『四舊』的革命闖將,不是嗎?破了半天,自己腦子裏的舊思想都沒有肅清。他們大概以為服務員是『低人一等』,幹起來不情不願的,倒楣的是我們顧客!」
「嘿,人家趕時間走的,都是半夜就去長航的售票窗口等著哪!反正天熱,帶一條蓆子往地上一鋪,索性睡著等。長江上下的客輪,一天只有一趟。」
小馬陽光曬黑的臉裂開了一絲譏諷的笑容。
趙萍吟哦了一陣才說:「該准吧?歸國華僑嘛,中央一向有優待條例可循的。當然,經過文化大革命,華僑沒有以前吃香了。不過,他們老遠回來投靠祖國,多照顧些,我看也是應該的。」
掛了電話後,辛梅才想起沒問亞男想要南京什麼東西。她下意識裏只惦記著長途電話價格昂貴,務必長話短說,可惜太激動了,竟方寸大亂,一時記不起說了什麼來。老朋友好不容易通上話,應該竹筒倒豆子——一瀉為快才是。然而幾年來小心慣了,究竟不敢大意——隔牆尚且有耳,何況在公用電話室呢?卻是亞男爽快得帶些辛辣的聲音勾起辛梅許多記憶。不但她談笑風生的樣子如在眼前,兩人共處的往事片段也驟然浮上腦海。她像又看到臺大的女生宿舍,日落黃昏時兩人並肩踏著自行車沿新生南路跑去當家教的情景。沒想到亞男幾句話就使她拾回一些過去的自己,這才發現,六年來她把自己埋藏得多深。耳朵裏還響著亞男的聲音,那急躁的語氣竟揮之不去,辛梅開始掛慮他們生活上不順心的可能性。轉念又一想,他們在國外居住十幾年,突然回國,就像移植的花草,一時小有挫折,也是很自然的現象。這一分析,她便把這層顧慮掃到一邊去。自己有多年的實際生活經驗了,她對自己說,見面時好好傳授他們一番。
「亞男!啊呀……」
說完,他無需客套,只揮下手就轉身走掉。小鋁茶壺在鋤柄上晃蕩,頭上的羊肚巾映著朝陽如白脂般亮。
「老梁,我是一定要見他們的!」——辛梅說著激動起來,覺得眼角又濕又熱,喉嚨也平添了一塊石子似的——「你看,方正他們本來在六八年就要從英國回來,託和_圖_書我向國家科委轉達了這個意思。科委的同志因為文化大革命正處於高潮,不希望他們回來,叫他們在國外再等等,說『只要是愛國,在哪裏都一樣』。他們那時候已經退了房子,賣了家具,也買好了機票。但既然國家要他們在外面等。他們只好放棄原來的計畫,繼續在英國住下來。可是他們志在必回,就把身邊的全部積蓄寄到北京,委託我們保管,覺得人雖然回不來,能支援祖國的經濟建設也是好的。我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把他們匯回來的錢存在銀行裏,本金加利息,總數有一萬塊人民幣了。這樣大的數目,我一直戰戰兢兢的。現在他們回來了,我無論如何要儘快地親手交到他們手裏。而且,他們剛回國,重新安一個家,說不定正等著錢用呢!」
「家鄉呀!」辛梅諒解地說,「現在你申請去,還有希望嗎?」
「再見!」
奶奶聽說是供高幹和華僑的,只好死了心,怏怏地站起來。小冶正熱得難受,又不懂得別離的意義,哄兩聲也就跟著奶奶下船去。
「院裏剛開完會,我就先拐你這裏來,給你報告好消息!」
「你快去找老梁吧。」她催促趙萍。
「不怕,他跑到哪裏,我就追到哪裏!」
「長途電話吧,辛老師?」
辛梅聽她華僑長華僑短,有些逆耳,卻作聲不得。她一向認為來自臺灣的人不該叫華僑的,然而國內的人,從幹部到群眾,全這麼叫慣,她早失去辯駁的興趣了。不但華僑兩字刺耳,連趙萍嘴裏的「投靠」也叫辛梅感到舌頭發澀——乍聽時,好像方正夫婦是走投無路才回國討一碗飯吃。他們夫婦倆都是普林斯頓大學的數學博士,畢業後一直在大學教書。方正還是魏布倫的高足,專研拓樸學,六年前應聘到英國教書時,已發表了半打的論文,在理論數學上也饒有聲譽。西方再不景氣,辛梅也不相信他會有窮途末路的一天。
「重慶是美,」趙萍再三點肯定著,「住著也很有人情味。現在的市區交通比以前改善了,爬上爬下並不特別感到吃力,進出城坐纜車也很方便。我其實很喜歡重慶,如果我愛人不是江浙佬,一心要回江南,我在文化大革命前可能已經調去了。就為他這思鄉病,又給耽擱了六年!」
早上,何醫生上班前來告別,順便打聽夜裏敲門出了什麼事。辛梅把電報給她看。
「老梁,請進來坐!」
「半票哪用得著買,到碼頭或船上補吧,要多少有多少!」
「春節!」
「你真有辦法,何醫生!」辛梅佩服地說。
又氣又急,她大聲抱怨起來。忽然記起,五十年代毛澤東曾誇下海口:「搞社會主義,不能使羊肉不好吃,也不能使南京板鴨、雲南火腿不好吃……羊肉、鴨子應該更好吃,更進步,這才體現出社會主義比資本主義進步,否則我們在羊肉面前就沒有威信了。」她可惜連驗證板鴨好不好吃的機會都沒有。
「陶煉,快喊伯伯!」辛梅提醒孩子。
「這人是熱心,」奶奶也稱讚,「他自家顧不上吃飯,先跑來告訴辛老師好消息。」
「方正沒有排課,我先給學生輔導算術,後來又輔導初級代數。還記得在臺大幹家教的事吧?哈,沒想到我又當起家教來啦!」
「你要買板鴨,試試夫子廟或朝天宮吧,城南也許有存貨。」中年女客分手前好心地給她出主意。
然而一想到遠在長沙的丈夫,不知道他能否請准假來相會,心頭又是一沉。
「辛梅加急電報!簽名或蓋章都行!」
奶奶抱著小冶坐在鋪上,老小都是滿臉的汗水。艙裏人多,空氣又不流通,頂上有一把小電扇在迴旋轉動,但是扇出的也是陣陣熱浪。辛梅怕小冶中暑,催著奶奶早點下船。
辛梅環顧了左右的旅客,終於摸摸孩子的頭說:「回去吧,太陽刺眼。」
梁支書從聽到是請假,眉頭漸鎖漸緊,眼睛快瞇成一條線了。儘管左右為難,他嘴裏還是說:「這是好事!好事!留學生回國為人民服務,社會主義祖國是竭誠歡迎的。中國空前地強大了嘛!海外的華僑都搶著要回來。我前幾天看『參考消息』,上面說美國的中國留學生正掀起一股『回歸』的熱潮——好像美國很時興熱潮嘛,現在是興『中國熱』——好多人爭先恐後要回來……好極了,我們是歡迎的,我們一向歡迎海外學人回國參加社會主義建設。」
正說得起勁,忽然傳來一聲聲喊叫:辛梅電話!辛梅電話!
「我下午就要上船去武漢,朋友托我帶板鴨和肉,這可怎麼辦?」
「好,那我就另買一張半票。」她立刻掏錢包。
聽客人抱怨,老師傅先鼻子裏哼了一聲,丟下了刀,抓起身上油漬斑斑的布圍裙來揩手。
「小馬,你沒跟著放暑假嗎?」
輪到旅客上船了,人龍緊張起來,明明知道有鋪位,大家習慣了呼嘯喊叫,唯恐落後。辛梅挑著行李,奶奶領著小孩,走兩步停一停,跟著隊伍往前爬進。到進入船艙,找到自己的鋪位,人已經累出了一身的汗。劃票員照顧她帶孩子旅行,就給她一個下鋪。艙裏一共有上下二十四個鋪位,她的鋪位正好在當中。鋪位窄小,兩排對開,中間是一米寬不到的過道。兩頭艙口一丁點存放行李的空隙,早被上海上船的人佔去了,一般人的行李不是擱在床上,就是堆在過道上。很快地過道只剩下僅容下腳的地盤。
「武漢華師這個學校,」她乘機向同事打聽,「你聽說過沒有,什麼樣的學校?」
「嘿!換個名字真有如此妙用呀?哪天也叫方正換去。那他這幾年新生活過得怎麼樣?」
「你學英語?」辛梅很驚訝,以為他是趕時髦。
「早早!」
辛梅把去武漢的原委約略說給小馬聽。
「華僑很多是愛國的。」趙萍順口奉承了一句。
她以為小馬準要表示感謝了,誰知他祇一笑,很有把握地說:「我知道你不會去說——你不是這種人。就是你去告密,也沒有人相信你,因為我出身好,從來沒有辮子給人抓住,百分之百的『紅』,不會有人相信你的!」
說到這裏,他忽然壓低了聲調,眼睛卻閃著狡獪自得的光,對辛梅說:「這次批准你請假也是胡非的意思。參謀長是『執法如山』,上次在他那裏碰了釘子,這次我避過軍、工宣隊,直接找胡非,果然一說就通!到底是四十年黨齡的老幹部,比較能掌握知識份子政策。」辛梅正納悶這次假何以准得如此爽快,一聽到胡非的名字,不禁會意地點頭說:「原來如此!」
一說到錢,梁支書早已全神凝注了。及至聽到一萬塊,他馬上攤開存款單,嚅動著嘴唇,心算了一遍,數目果然不差。
第二天一早吃了飯,辛梅便趕去學校。果然是假期的景象,校園裏寂靜異常,半天不見一個人影。騎車轉進水港大樓時,她才看見小馬荷著鋤頭悠閒自在地走過來,鋤頭柄上懸掛了一把鋁製的茶壺。小馬今天全是盛夏的打扮,汗背心,藍布短褲,一頭茂密的短髮用條白毛巾圈起來,很像大寨英雄陳永貴。
「好,小辛,就這麼辦啦!」說著,老梁兩個巴掌一拍,表示訪問結束。「還有什麼事要我辦的沒有?」
聽到是「加急」電報,辛梅先嚇了一跳,慌忙中簽收了電報,合上了門,她就在飯桌旁拆開來看。昏黃的燈光下,乍一眼望去,看不見電報的內容,她懷疑是弄錯了。定睛再細瞧,薄薄一張紙上,第二排是「武漢華師」,第二排是自己的姓名和地址,第三排上才有寥寥四個字「板鴨和肉」。
「喂!喂!」她終於說,「我是辛梅!」
說到這裏,他扶正眼鏡,把電報再研究一遍。然後,他放下了電報,連眼鏡也摘下來,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很誠懇地對辛梅說:
「怎麼會呢?」辛梅佯作不知。「我看的大批判文章,都說他是吹捧蔣介石的。朱元璋還是同樣一個皇帝呀!」
「好呀!希望你立刻調成!」辛梅誠心誠意地祝福她。「調成了就不用這樣牛郎織女似地一年等著一度相會啦!」
辛梅失望地走開。她想,板鴨果然是味道好,買的人多,竟賣光了。她立刻轉到對面的人民商場。可是趕到一看,也大失所望,仍然是火腿和蛋品,牆上倒是掛滿一串串的鴨肫和香肚,就是沒有板鴨。這時候,櫃台閒得很,只有一個中年婦女在瀏覽玻璃櫃子裏的陳列貨品。辛梅也隨著瞄了一眼,卻看見一隻鴨子,鴨身攤開來,壓成了扁扁一大片。她仔細一看,貨品牌上列著「琵琶鴨」,好美麗的名字。
「慢慢來,亞男,一定會適應的。」辛梅馬上給她打氣。「說了半天,還沒搞清你們幾時回來的?」
「有人退了一張武漢的票,賣給你吧。是明天的船期。」
「昨晚聽你說可能去武漢,我今天在同事裏已經替你張羅到四張購買和*圖*書證了,連我的一張,等下拿給你去買糖。」
「恭喜呀,小辛!武漢去定了!」
「有這種事!」辛梅聽得倒抽了口氣。
「當然要!」辛梅立刻眼睛一亮。「什麼書?」
她怔怔望著這根扁擔,似曾相識。小的時候,草屯的家裏也有根類似的輕扁擔,是母親用來挑豬食的。因為父母鍾愛,一心要她讀書,從沒讓她扛上肩過。第一次挑擔,還是前兩年在農場勞動的事。在那裏,她分到一根同樣的扁擔歸自己保管,教研組的郭應生就是她的挑擔師傅。據說他本來是個文弱書生,幾番勞動竟把他練出了驚人的耐力,可以挑個百來斤的稻子而不皺眉頭。辛梅拜他為師的時候,他曾鼓勵說:「咬牙幹!辛梅,練出鐵肩膀,一根扁擔走天下!」
辛梅著實感謝他的指點,當下就買了一隻火腿和一大塊鹹肉。回家路經新街口,她又去中央商場挑了四個肉類罐頭。付賬的時候,吃了一驚,原來價格昂貴,可以買隻上好的金華火腿而綽綽有餘。想到方正他們在國外不知吃過多少祖國廉價外銷的罐頭,如今拎了四罐當貴重禮物,千里迢迢捎過去,她不禁苦笑。
「你們一家都好?」辛梅急著問。
「當然好!」辛梅也低聲回答。
「賣光?」老師傅詫異地反問了一句。「現在哪來的板鴨賣?要春節才上市呢!」
「漢口。早上接到你的電報,今天吃了中飯就出門。原來武昌不能打,只好過江來,在電話局直等到現在,真要命!」
辛梅想,板鴨沒有,琵琶鴨若味道差不離,何不買隻代替。總不能叫亞男失望到底啊!
辛梅沉吟著,決定不告訴亞男,新生的父親生前是國民黨將官,這種家庭背景在國內最是忌諱。她轉身瞄了一眼室內,兩個孩子仍在床上打滾玩笑,他們的媽媽不知幾時已進了房裏,正悄悄地擺弄著碗筷。
「剛選上的支書,」辛梅告訴她,「很得人心的。」
說完,辛梅從手提包裏找出那份電報,慎重其事地遞給老梁,然後把事由說了一遍,最後提出請假一星期的要求。
「那昆明湖算老幾!」老梁不客氣把昆明湖撇在一邊。「不過,武漢很熱的,我先警告你一聲。有一年夏天,我們幾個同事到武漢水電學院出差,幾乎天天高溫,起碼是攝氏四十度。夜裏熱得難熬,大家都去泡在游泳池裏——游泳池就是東湖邊上圈它一塊——到天亮還有人泡水呢!」
趙萍並不看錶,只歪頭瞅一眼窗外的日頭,就說:「老梁一定來上班了。你先去吧。」
辛梅聽她說得有理,就坐下來等。
「那個自然。我們一個鄰居的小孩當了理髮師傅,一腦袋的想不通。他從前是紅衛兵,嘿,『老子天下第一』哪!一當起理髮員,想著沒有特殊情況就不能調動工作,豈不一輩子當死了理髮的?可不一肚子彆扭!有一回,客人不客氣,批評了他。他一惱火呀,三剪兩刀,把那客人的頭髮從額頭直剃上去,活像開了條四線大馬路,嚇得人家抱了頭就跑!」
「辛老師,」小馬收斂了譏諷的神色,小聲地問:「有一本書夠你暑假裏看的,不知道你要不要……」
「怎麼,」小馬當時瞪了她一眼,似乎怪她小看了自己,「我自己學英語已經兩年了!」
「不要緊,他走了我就到他家去。我是『老大難』問題了,你也知道,還是愛人調動工作的事。下週他就來,我想再催催老梁,別老掛著沒動靜的……」
「他改名叫新生,是取回國參加社會主義建設,個人如同再生一般。」
到了圓環,蝸行的板車好不容易轉道,她才加把腳力,繞過東方紅廣場。廣場以南這一段人民路,是全市的精華,交通最是擁擠。再神氣的小汽車經過這裏,也要駛駛停停,喇叭失去了效用。交通警察代替了紅綠燈,兩隻手往往忙得揩汗水的空閒都沒有。他吹啞了哨子,有些行人還充耳不聞,仍然安步當車,我行我素。也不知哪來這麼多行人,時而潮湧而來,總是絡繹不絕。這種熱鬧景象,她記憶裏只有臺北的西門町差可比擬。
辛梅不好替老梁打保票,只好含糊地應了一聲,坐下來繼續吃飯。何醫生用腳從門後勾出兩張小板凳來,自己當門坐著吃,毛毛也很快捧了碗跟出來,坐在媽媽身邊吃。
「准假了?」
「比北京的昆明湖怎麼樣?」辛梅好奇得很。
這清脆的童音嗓子是宿舍裏都熟悉的,只是辛梅頭一次聽見喊自己的名字,一時莫名其妙,竟端著碗呆住了。
辛梅好不容易坐下來,已經熱得頭昏目眩,只剩下揮手帕擦汗的勁兒。上船的旅客安頓好行李,全忙著打扇子或找水解渴。陶煉的汗背心濕透了,乾脆打赤膊痛快;眼鏡戴不住,早摘下來扔在鋪上。不知過了多久,辛梅才感到呼吸舒暢些,空氣也有流動的感覺。
「不,我只打算帶陶煉去,」辛梅說,「陶冶留著讓奶奶看。」
說到這裏,兩人出了人民商場的天井,進了熙來攘往的人行道。辛梅兩手空空,什麼也沒買到,如今又置身在人潮裏,急得手足無措。
「真的!你自己怎麼學的呢?」辛梅不禁佩服起來。
萬嫂沒再作聲,只拿小眼睛對辛梅巴眨著,似乎一時看不透她。辛梅太興奮了,也不理會她好好打小報告的名聲,還感激地向她揮揮手,道兩聲「謝謝」,才跨出傳達室來。院子裏的人這時都冒出來了,門前、樹下和臺階上,都坐滿了人,有吃飯的,有納涼的,熱鬧得很;小孩子在木盆裏潑水,老人露出缺牙的笑容,連雞和鵝都舒展了筋翅,悠閒地在牆角啄食。在笑語喧嘩中,辛梅體會到一份純樸和安寧。她仰望上天,灰藍中薄薄抹了幾片雲,襯得藍白分明,十分和諧。大雜院的情景每天司空見慣了,這一刻才感到它特別可愛。辛梅於欣喜中,不禁驚嘆:原來我好久不曾這樣開心過!
「文化大革命呀!」他心平氣和地解釋著,「工廠停工,連鴨子也鬧革命吧,貨源先就少了。郊區鴨子多的是,要上好的才能做板鴨,規格嚴哪!做出來的鴨子先要保證外銷數額,然後供應大首都北京,接著省和省交易,你看自己還能剩多少?南京多的是外地的旅客,有一批板鴨上市,一貶眼搶光!上一回供應市場是五一勞動節,每戶憑證許可買一隻,下一批就該是春節了,也要憑證的,你等著吧。有人上北京出差,不妨托人捎一隻,八成有希望。」
「照賣!你要趕在六點以前到新街口排隊才有希望。」
「嗯,避嫌好些……」
「要這麼早?」她瞪大了眼睛。
老梁搗蒜似地點著頭:「不但批准,而且不限時間,隨你去多久!半個月,一個月都沒關係,只要趕得上九月開學就成!」
「騙你不成!」
「坐一下吧。」辛梅把自己的凳子端出來,挪到門外請客人坐。「這裏有穿堂風占比較涼快。」
「你怎麼想起華師來?」趙萍反問一句。
「我就來啦!」她大聲喊著,又伸出一隻手在空中比劃了一下。
「巧極了!」辛梅說,「我也是找老梁,還是請假的事。他來了沒有?」
胡非本來是南京大學的黨委書記,以博學兼善於調用人才而名噪一時。文化革命中,他被鬥得體無完膚,罪名多到無法計數,諸如「宣揚教授治校」,「向資產階級知識份子屈膝投降」等,甚至二十歲參加共產黨也打成「投機取巧」,被國民黨抓去坐牢又釋放硬咬定是「變節事敵」。經過幾十萬言的檢討和一年多的勞動改造,胡非終於獲得「解放」。省裏有心要樹他為解放幹部重新使用的樣板,然而他在南大已經被鬥臭了,自己也灰溜溜的,結果就把他調到水利學院來,作為「軍工幹」三結合的幹部代表。論實權,他不及軍宣隊和工宣隊,論人緣,卻數他最好。他平易近人,教工有什麼事找他,他總是歪傾著白髮蒼蒼的腦袋聽著,有時一兩句話就解決了疑難,處理得合情合理;一時處決不了的,就掏出小筆記本記下,答應去向上反映。這樣,才半年多的時間,胡非已逐漸掙回以往的聲譽,成了軍工宣隊高壓下教員傾吐苦水的對象。
「得!阿梅,幾時學得這一嘴政治口號!出來半天,我肚子早唱空城計了,趁鋪子打烊前,要趕快去買些吃的帶回去,老小都空著肚子在等呢!」
辛梅正想改變主意買塊鹹肉,見那服務員對顧客的批評充耳不聞,管自把個頭臉又埋進報紙裏。她沒空惹閒氣,就跟著女客前後腳離開櫃台。
對方的聲音遙遠得很,當中夾雜噪音,但也聽得出是很圓潤的女聲。
「華師?」——趙萍揚起眉毛——「是華中師範吧?知道。解放後新建的師範學院,等於我們的南京師範學院,專門訓練中學教員,不過師資、規模、水平都差些。在武漢,它是排在工科學院之後,當然www.hetubook.com.com更次於武漢大學了。」
趙萍見了辛梅,也是一愕。
「你真有多餘,送我也行。」
辛梅無話安慰,只能同情地嘆了口氣。趙老師的丈夫本來在南京一個工廠當工程師,五九年時,這個廠因為有國防任務,被遷去四川。那時趙萍是本校的得力教員,學校捨不得放,答應以後儘快設法把她丈夫調回南京來。幾年後請調時,四川的工廠趕任務,不願放走技術人員,一再推托。接著文化大革命,人事凍結了幾年,自然一切免談。這兩年,全國逐漸恢復秩序,江蘇省先上了軌道,她趕緊舊事重提,偏偏四川省仍武鬥不停,學校去的公函,就像針掉進大海,了無回響。這樣勞燕分飛,苦的是當事人。尤其是女方,上班兼家務,又要管教子女,心頭還日夜牽掛個人。辛梅幾年來嚐夠分離的滋味,最是同情她的處境。
「吃飯啦!」他親切地招呼著。
「這……哪兒要這麼長的時間呢?」辛梅被這意外的慷慨弄得不知所措。「我看個朋友,來回十天儘夠了。」
辛梅向他揮手招呼。她把車停在樹蔭下,上了鎖。
奶奶好奇得很,還捨不得就走。她說:「四等艙這麼擠,我們去看看頭等是什麼樣子?」
「二月底到北京的,三月初就來武漢了。你們兩個好難找啊!好像沒有人知道你們在哪裏——要不是我一口咬定你們存著我們一大筆錢,華師還不肯代找呢!」
辛梅聽說要買油票,連忙搖手制止。
「誤人子弟呀,還能做什麼?我們全在數學系。你們呢?」
「機會難得,多玩玩吧。」老梁和顏悅色地給她出主意。「武漢我去過好幾回了,不錯,風景、名勝不比南京差。毛主席在那裏橫渡長江,又讚美『龜蛇鎖大江』,江景是雄偉!就是黃鶴樓搬家了。另外,長江大橋沒咱們南京的長,你去一看就比出來了。東湖很漂亮,你們學文的一定曉得,古人說什麼『錯把東湖比西湖』,我個人就覺得東湖氣派大多啦!」
「哦,我早忘了他改名的事。其實,承志有什麼不好,繼承革命大志呀!」
辛梅聽他慢吞吞地解說著,偏無補於事,更是焦急萬分。
「嗯……」
在宿舍大樓門口,老梁臨走前又對辛梅關照了:「武漢這一陣子吃的方面有些緊張,你要是油票富裕,可以帶幾斤油去。另外,食糖也是受歡迎的。你找同事借幾本購貨證。一本證買半斤糖,隔一天再買,湊個五、六斤是很容易的。」
「兩間,各三米見方,中間一個廚房和廁所。你們的呢?」
小馬眼睛朝上一翻,瞄了一眼藍天,又環視四周,見沒有旁人,這才低聲說:「我經常收聽『美國之音』的廣播,他們有英語教學的節目,現在也教起『英語九百句』來啦!」
「提也不管用。」中年婦人仍是搖頭。「現在的年輕人做事都沒積極性,兩片嘴可是會講,吵架比誰都行!你要是嘴巴不靈,提意見也說不過他們。」
辛梅體諒他自圓其說的艱難,趕緊說:「我一早就去排隊,沒問題的!」
「我就是!」怕對方聽不見,辛梅拔尖了嗓門吶喊。
這兩年,南京的一大批中學畢業生,全分配到服務行業來充當「八大員」,即理髮員、炊事員、售貨員、旅社、澡堂服務員等。小伙子們原指望進工廠,好當「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的。如今進了服務行業,僅比上山下鄉強些,但究竟是侍候人,不是侍候機器,心情都不太舒暢。
船艙兩側是走廊,已有不少旅客來憑欄眺望江景。雖然熱日如炙,但習習江風吹去了不少暑熱,令人心胸舒暢。好些客人樂得唱起歌來。
辛梅笑了。「陶新生很小就離開四川,到現在也還沒回去過。他知道的四川都是童年時代的記憶。聽他說,重慶簡直美的像童話,是嗎?」
「你們吃飯,吃飯!不客氣,我回頭就走啦!」
老梁見是辛梅,愣了一下,不知道她一早跑來什麼事,只得招呼她坐下。
「上海開始有廣播英語的教學節目了,」她著實好心地勸他,「南京相信很快就跟上,你就不用去聽……聽那……嗯,要是給人知道,可不得了呀!當然,我是一定給你保密!」
「我去武漢的假已經批准了!你們來南京也行——江南風光好呀!」
當天夜裏,一家正睡得香,突然大門被敲得震天價響。她以為是查戶口,爬起來先找出戶口簿。等打開門一看,竟是電報局的人。
辛梅依她的建議,取了車逕直騎來朝天宮。遠遠就看見大王府街口有家燒臘店,招牌是「有勁食品店」。這店名倒不俗,辛梅把車停在它門口,顧不上鎖就一腳跨進去。店裏賣著南北貨,同新街口的不相上下,也沒有板鴨。櫃臺上擺了幾盤剛出鍋的滷肉,熱氣騰騰,散發著香味,一個老師傅正在櫃臺後試廚刀。他拿食指在明晃晃的刀鋒上刮過,看得辛梅心驚肉跳,唯恐他割破了手指頭。
「我正是為這個找老梁。聽說可以互調了——照顧愛人關係的工作調動,現在許可省與省互調,單位相當的互調,放出一個,收一個進來,彼此一進一出,不影響編制。據說上海、天津都這麼做了,不知道南京方面怎麼樣。重慶校院也很多,找個人調到南京是有可能的。」
「板鴨這麼出名,我們南京的人反而買不到,眼巴巴還要等到春節!」
何醫生幾時也敞開了大門,身上穿著汗衫短褲頭,手裏捧了碗筷在門口笑嘻嘻地向她道賀。
「三間,兩大一小,那還是你們來武漢吧,免得我們去擠你家的地板。」
「你愛人難得回來,總要打打牙祭的,我給你半斤油票吧。」
電話!她一弄懂這個涵義,整個人便從小凳子上彈了起來。手中的碗「啪」地滑脫,幸好掉在桌上,沒有摔破。自從住到南京以來,幾年也沒接過電話,一時竟不能和自己連繫在一起。
「剛才那位是你們系的領導?」
「嗯。」他又低下頭看報。
「媽媽,這水跑到哪裏去?」孩子仰起了臉問。
「你自己留著吧,」趙萍好心地辭謝著,「你到武漢去,最好捎些油去,聽說武漢肉食緊張,每人每月半斤肉,豬油根本買不到。」
「現在大學生難教,老師也難當,能先在臺下輔導也好。華師可能是先讓你適應一下,亞男。不上課也沒關係,只看大方向,只看是否真心為人民服務,其他就先不管……」
「還早吧。」趙萍揚手瞅了一眼手錶。「才八點半,稍等一下,究竟是暑假期間,他不會八點上班的。」
「喂,那一位呀?」
辛梅不再客氣,拎起塑料包,便朝梁支書的辦公室走去。天熱,辦公室的門敞開著。梁支書一個人坐在辦桌旁揮著大芭蕉扇,正在看文件。
「只有一張臥鋪!」售票員說著瞪了辛梅一眼,顯然怪她不知足,接著就教訓起來:「小孩買什麼臥鋪,浪費!船票這麼緊張,孩子就跟大人擠一擠吧——還有一個大人帶三個小孩,只買一張臥鋪的哪!小孩一律半票!」
「哦,好。那你們在華師,現在做什麼呢?」
「真的?是臥鋪?我要兩張,我還有個五歲大的男孩……」
「院長准不准還不知道。」辛梅一喜,走路快了些,一時上氣不接下氣。「不過老梁說包在他身上!」
「你們的板鴨也賣光了?」
趙萍未語先搖起頭。
辛梅望著這副天高皇帝遠的背影,心裏十分羨慕。整個學校,她相信,就數小馬這份園丁的工作最理想。他與他老子同屬於總務科,負責暖房的管理和供應盆栽,有時也幫助整理花木。春天裏忙些,平時可以偷閒看看書。反正活兒幹完,也沒有人能說他不是;接觸的都是花草樹木,人事糾紛少。很多人以為小馬性情怪僻,閒時抱本書看,不找女孩子「壓馬路」,不如一般青年工人那樣活潑,跟著唱唱鬧鬧地打發日子。連他老子有時也搖頭嘆氣,懷疑當初托人事開後門把小馬分配到本校來,根本是個錯誤。「知識份子成堆的地方,」老頭子說了,「把小馬變成個書呆子!」
辛梅凝視浩浩東流的江水,對它的渾沌黃濁先覺得惋惜,可是很快又感受到它的渾厚和深度。它兼容並蓄地收進了江河和溝渠,從容不迫地流著,帶走了過去,又沖洗著現在。它是永恆,卻又平凡真實得垂手可即。望著江水,她飄飄然的,好像置身在另外一條江上——是密西西比?還是哈德遜,塞納河,萊茵河……啊!是大肚溪,臺灣的大肚溪。還是中學生的時候,每渡過大肚溪,她就幻想著祖國的長江,不知它有多麼澎湃奔騰。她曾夢想著有一天像李白那樣,駕一葉扁舟,在江上漂泊浪遊。今天果真走在長江上,自己的感情卻是錯綜複雜,有喜悅,但更多的是感慨。她的眼睛濕潤起來。船頭破水前進,浪花捲起又落下,卻仍鍥而不捨地向東奔去。她覺得自己也有一hetubook.com.com股隨它而去的衝動,似乎也想跟著奔向大海,去尋求歸宿。
板鴨和肉。
「准啦?」趙萍看她的臉色,便猜到是好消息。
「騙你不成!武漢比重慶好不了多少。你家陶新生不是四川人嗎?他一定曉得一些四川的現況。」
「來了!來了!」
「真的?那你修了幾年的西洋史還有用嗎?」
「還在書庫底層呢!你反正去不了長沙,急什麼?」
老梁見一家大小擠在岔路口吃飯,飯桌連人把通道塞得水洩不通似的,不忍心打攪,只站在門口,並不進去。
她嘴裏嚷著,唯恐被錯過而掛斷,立刻掙扎著從陶煉身邊邁過,直奔向窗口。果然是傳達室萬嫂的大孩子,正站在宿舍區裏的十字口處喊叫著。
陶煉喜得在鋪上跳腳喊叫。
「現在是關心群眾,」何醫生說,「就怕兔子尾巴長不了,天長日久又是一副官僚架子。」
「我們坐大船囉!」
售貨員是個年輕的小伙子,像個中學畢業生,正坐著在看一張「新華日報」。聽到人問板鴨,他抬頭瞄了一眼。
辛梅挖空心思,想把事情說得嚴重迫切一點,卻感到詞窮,只好把雙企盼的眼睛盯在老梁的臉上。
辛梅覺得讀書是好事,並不以為怪,反而對小馬找書的門道佩服之至。原來小馬以前是紅衛兵,沖擊過許多圖書館,包括本校的在內,打通了許多關節,直到現在還有辦法進出某些圖書館的藏書庫,不時弄出一兩本中央明令的禁書來。這個秘密是無意間被辛梅發現的。去年夏天,她有次撞見小馬在清涼山下看書。好奇地瞄一眼,竟是艾青的詩集「北方」,還是解放前的版本,紙張黃得發黑,封面已經翻得破爛了。中學時代便喜愛艾青的辛梅,立刻厚著臉皮向小馬借。答應了絕不外傳、絕不轉借的條件,小馬才讓她拿回去兩天。以後,小馬陸陸續續替她找了一些解放初期出版的小說和翻譯,辛梅也嚴守借還的君子協定,沒給小馬惹出任何麻煩來。春天裏,他拿來鄧拓的「燕山夜話」,她連夜挑燈讀完,第二天照例用報紙包好歸還。在這鬧書荒的年代,小馬這條渠道真成了沙漠中的一股甘泉。
「好大的水呀!」陶煉張開小手對著江水喊。
見老梁一副勇於承當的神情,辛梅感激之餘,不免心裏喟嘆起來。同是請假,今天和昨天竟有如此差別。金錢萬能,這話不幸應驗了!孔方兄不論在哪個制度裏,身價總是不變的。
梁支書果然說話算數,黃昏時光便親自來送信。
「好呀!你決定來武漢,方便嗎?我們也可以去南京的。」
「你說陶新生呀——」
「兩隻公雞頭——就是兩個男孩子——你呢?」
原來扁擔真是個寶,幾千年來生息與共,連出門都離不了。以前出門可以雇人代勞,時代進步了,如今是換成自個兒挑。辛梅慶幸自己在農場鍛鍊過。當初若沒有挑得肩膀發紅腫起過,今日怕要寸步難行了。
八點多鐘,該是板鴨鋪子開門應市的時候了。辛梅騎著單車,拐進了人民路的慢車道。路兩側的安全島上,法國梧桐高大又茂密,正好攔截了朝陽,灑下一地的綠蔭。板車、三輪車和單車行走在慢車道上莫不好整以暇,不像快車道上的汽車和卡車,沿路按著喇叭,你爭我趕地逞威風。過了長江路,新街口遙遙在望時,她正好趕上一部運木材的板車。車上的木材疊得厚厚實實,有半人來高,重量相當可觀,車行自然緩慢了。前面一個男工低頭弓腰,撐開兩臂在把頭,旁邊一個女工肩上套了繩子,在離他三十度角度的方向拉車,車後另一個女工埋下了頭在推。前面拉的齊聲叫「哎呀!」,後面推的接著喊:「嗨呀!」一路唱和著。每見到這種辛苦作業的場面,辛梅便為它的原始和落後而嘆息不已。
「催有啥用,不催了十幾年啦?」趙萍的嘴角浮上一絲苦笑。
隔斷了六年的聲音又響在耳際,她喜得不知說什麼好,只感到眼眶剎那間溫熱潮濕起來。
「買油票?不妥!文件裏一再說這是犯法的事。」
奶奶見辛梅膽小怕事的樣子,不禁「哧」地一聲笑出來。
辛梅不想再談華僑和愛國,心裏只記掛著請假的事。「幾點了?」她問對方。天熱,手上容易出汗,因此,一停了課,她已把手錶收進櫥裏去。
售貨員說完倒放下了報紙,沒好氣地瞪了辛梅一眼,那明明是憎厭顧客問得離譜。
奶奶一路跟著擠上來,已是氣喘吁吁的,卻得意地說:「今天開眼界了!我這把年紀也頭回上了船!」
經何醫生這一渲染,辛梅頓覺板鴨的確名貴,一定要帶些去武漢才不虛此行。於是,早飯後,丟下了一堆行李給奶奶料理,她騎了車,一路打著呵欠又上新街口來。
回到家,看見奶奶已經理好了一隻旅行袋,把白糖和油瓶都裝進去了。油瓶捆紮得很結實,用母子路上要替換的衣服墊得牢牢的。床上,地板上還推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再加上剛買回來的幾包肉食,辛梅相信另一隻旅行袋也要爆滿的。這還不止。她上武漢的消息早傳開了,有些熱心的鄰居紛紛替她張羅東西。到她吃午飯的時候,又臨時送來三斤花生仁,一斤天津小紅棗,和半斤木耳。她也弄不清楚到底武漢缺不缺這些東西,反正在南京是稀物,相信到武漢也該受歡迎,就一股腦兒全收買下來。
「你真是有耐心,」辛梅說,「我是你,每三個月就打一次報告催去!」
「好!家裏有什麼事,叫奶奶去找我。你就放心去武漢,不必記掛家裏的事了。」
說到這裏,趙萍老成持重的臉驀地掠上一片陰影。
辛梅早防到有這一招,立刻探手進包裏摸出一隻信封來。她從信封裏抽出三張人民銀行的定期存款存單,慎重地遞到老梁手裏。老梁瞪著存款單,張張都是方正的名字,一時莫名其妙,伸手使勁地搔頭上稀疏的頭髮。
「它流到大海,流到大洋,流到……流到我的老家!」
一連兩天,辛梅為船票疲於奔命,不禁後悔當初拒絕梁支書開後門的建議。第一天,她六點正趕到時,一條長龍已經排過四五家鋪面。八點正,長航公司的鐵門拉開,十分鐘不到,票就賣完。售票員建議她等候別人退票,結果在板凳上足足候了一上午,也沒等到一張。
「板鴨賣光啦?」她問售貨員。
辛梅道過謝,把存款單又收回去,這才高興萬分地跑回教員休息室來。
陶煉應付地喊聲「伯伯」,便埋頭扒飯吃。頭一天不上幼兒園。他在大院裏玩得筋疲力盡,這時候胃口大開,只顧狼吞虎嚥,飯粒撒出碗外都不顧了。
「一定。」辛梅感激地答應了她。
聽到糧票,辛梅趕緊去掏塑料包。
「趙老師,怎麼還到學校裏來?」
四號碼頭出入口處擁著來接客的人;上船的旅客和送行的,中間夾雜著行李,一路直排到五號碼頭來。行李是五花八門,各種箱子,鋪蓋捲,塑料包,旅行袋,網兜,麻袋,草包,甚至自行車,縫紉機和家具都有,一個半人高的水缸也張開大口躺在人堆裏。辛梅奇怪哪裏跑出這麼多旅客來——不是每天才買那麼寥寥的幾張票嗎?早知道這樣,她真該堂而皇之地走後門去。
「行行!一切見面談!向方正問好!」
「我找老梁有事,你呢?」
這時,一樓和三樓的窗口,宛如電動玩具盒一般,連續迸出一張張人臉,全朝向辛梅的窗口望。她不理會這些好奇的目光,只顧奔跑下樓,一口氣衝向傳達室。
聽到萬嫂在背後招呼她,辛梅才發覺自己竟一直對著牆上的電話出神,不禁好笑起來。她轉過身,笑瞇瞇地對萬嫂說:「就是,我朋友從武漢打來的!」
「這下總算篤定了,謝天謝地!」辛梅雙手合什說。
售貨員正在剪自己的指甲,頭也沒抬,只冷冷回了一句。
說完,他含笑朝老太太點個頭,又府下身摸摸陶煉的頭,說:「嘿!長這麼高!」
「怎麼盡在那兒啊個不完啦?」——咯咯的笑聲由聽筒傳過來,爽朗不減當年——「你們那裏怎麼這麼吵鬧,靠近菜場嗎?」
說著,辛梅撿出一張五兩的油票來。
第二天,鬧鐘四點就把她叫醒。擦了把臉,滴水未沾,她就趁著微曙趕來。誰知有心人不止她一個,早有十多個人等在門外,而票正好賣到她前面就光了。她一情急,眼淚不禁滾出來。但失望的何止她一個,無奈,只好去吃了早點再回來挨冷板凳,坐候退票的一線機會。就在她等得眼睛發澀,似睡似醒的迷糊當兒,有人推她一把。睜大眼一看,竟是售票員在跟前。
辛梅滿口答應著,恭敬地把老梁送走後,才上樓去。
「新生在力學系,我呢,信不信由你,改行教ABC啦!」
「別讓了,你的事急。記著,把情節說得迫切一點才好。」
趙萍聽到牛郎織女,不禁苦笑。
「啊,真虧你想得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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