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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陳若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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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武漢〈1〉

第二章 武漢〈1〉

辛梅挑了行李,一手扶扁擔,一手抓牢了孩子,隨著隊伍挪步。臃腫的人龍一步一歇地,在船艙中迂迴打轉,層層下降。前後上下都是人頭鑽動,她跟得昏頭轉向,拉長了脖子也瞧不見出口。等到眼前豁然開朗,可以自由邁腳,原來幾時踏上了跳板,辛梅不禁大大喘了口氣。她拉了兒子慢慢走上岸。
「買菜去了,」辛梅低聲回答他。「她愛人在,要不要叫醒……」
趁方正逗弄孩子時,新生接過妻子的扁擔,溫柔地問她:「路上累不累?」
「住的地方夠嗎?」支書把話題一轉:「陶同志可以住到學校的招待所去,現成的,很方便。」
「方正!」
老朋友見面,又說又笑,熱鬧成一團。
「武漢過日子比南京辛苦緊張多啦!」辛梅不禁驚嘆。「你剛回來就過起這種生活,實在不容易!」
「她什麼時候改變了想法呢?」辛梅好奇地打岔。「記得在美國,我們都笑她是花崗岩腦筋,一成不變。記得吧,她同我辯論得面紅耳赤,說到底愛國是屬於感情還是理智的範疇?」「愛國當然是訴諸感情,哪有理智可言!好比戀愛,夢寐以求,不到黃河心不死的。亞男本還來猶疑,結果阿梅上北京後,頭幾封信我們看得渾渾淘淘,比喝茅臺還過癮!阿梅一再提起周恩來如何英明。亞男原來就只佩服周恩來一個,這下迷得如醉如癡了!人家罵文革如何恐怖,她馬上抬槓,把阿梅的信拿出來作證。等中共進了聯合國,她比我還左啦!」
「你這麼說可是捧我了!我真像個公社社員,那思想改造就過關了——至少外表不像個臭知識份子。」
陶煉剛見到這兩個新朋友時有些陌生拘束。趕到姊弟倆把國外帶來的玩具搬出邀他玩,他立刻玩得比誰都起勁,把陌生羞怯拋到腦後。他早玩遍所有市面上出售的玩具,這是頭次開眼界接觸到中國出口的玩具,加大號的萬花筒。洋玩具中,各種顏色的塑料積木可以搭成半身高的房子或車站,最使他著迷。車輛順著軌道跑,一問才知道是尚未見識過的火車。姊弟倆樂得教他玩,於是一整個下午,這三個孩子就匍匐在客廳的水泥地上,玩得汗流浹背,又喊又叫,熱鬧得很。通知吃晚飯了,他們還捨不得離開玩具。兩個媽媽只好親自來催促,這才把他們從地上拉起,帶到廚房來洗手。
「理論上是如此,但是……」新生搖下頭,沒有說下去。
辛梅忽然敏感起來,瞟了丈夫一眼。
「話已經說了,只要大方向正確,也不用害怕。」新生安慰她。
辛梅聽見板鴨,慚愧得很。
方正舉例說:「像前幾天來了搞釣魚臺運動的張山,由兩個外交部的幹部陪著,要找我做錄音談話。我說行呀,我們去他的旅館裏談去——」
辛梅只有苦笑,想起自己買縫紉機的艱苦情景,便說給他們聽。
方正聽到她問,把剛舉到嘴邊的杯子又放下來,話沒說,一張臉在煤油燈裏先黑下來。
「好個陶煉!」方正抬頭問新生:「喂,到底是大人,還是小孩,要在革命的洪爐裏冶煉呀?」
老郝謙讓了兩句,就爽快地收下,也不多話,擺擺手算是招呼過,便背上柳筐從原路走了。
方正聽了,叭嗒一聲甩掉扇子,指著朋友嚷起來:「你真這麼想的?知識份子都這麼暮氣沉沉,那不就完蛋啦?人家紅衛兵小小年紀尚且到處造反,把全國鬧得掀了鍋底似的——」
「你哭了。」新生咬著她的耳朵,憐惜地說。
「我就是不懂!」
「看開吧,亞男,」辛梅勸她:「又不是你自己要求特殊照顧的。要慢慢習慣,跟大家抱著同樣的哲學:什麼東西,只要買得到便是運氣,手段別去計較。」
「照買!」辛梅說:「只要是有用的東西,再貴都有人買走,北京、南京全是這樣,特別是家具,不是貨等人,而是人等貨;來一批,轉眼搶光!」
辛梅也相信,國內工業品在國外市場上一向是廉價傾銷,提起來人人心痛不已。
「差些忘了告訴你,阿梅,你有個同鄉同學魏明,今年年底會回來,他已經托了張山在打聽你的消息了。」
方正側過頭來,詫異地盯著新生瞧。
亞男正要干涉丈夫聲音太大,只見新生搖搖手,打斷了他的話。
「對!為孩子的教育是該及早回國。」新生點頭贊同。
「我想爸爸不會有什麼麻煩,」方正頗有把握地說:「可能精神上要受些壓力。國民政府近年來對這種事比較開通了,不少人先到大陸訪問,接著去臺灣參觀,臺灣還表示歡迎!張山這次來,還帶了個口信,說我弟弟剛剛抵達洛杉磯。這麼看,我們來大陸,臺灣並沒有扣留我弟弟。」
說完,她立刻從前門跨出去。新生和辛梅都站了起來,想幫忙,卻不知從哪裏下手。方正大步跨向廚房去。一眨眼,亞男又折了回來,在門外叫喊:「方正,先沖馬桶!」
「你這裏有山林之勝。」新生羨慕地說。
「我是老郝。」他露齒一笑,黝黑的臉膛把門牙襯得又白又亮,說話嗓門壓得低低的,怕吵醒人似的。「給柳老師送條魚來,沒別的事,別叫醒他們。聽說他們南京來了朋友……」
「對不起,一隻都沒有呢。接到你們的電報,我上街整整跑了一上午。市上根本沒貨,要到春節才有,到時我一定裝包裹寄來。」
「要好好研究『矛盾論』!」方正忽然神色認真地宣佈:「回來才短短幾個月,我發現矛盾的現象太多了!」
她試了兩次,才把蜂窩煤燒著。等下端燒紅了,先坐上水壺燒水。正掄起大竹帚要掃院子,卻見林中鑽出個人來。他頭上戴了個斗笠,幾乎遮去了半邊臉,脖子上圍了條毛巾,一隻手反過肩扶著背上一隻柳條筐,腳上穿著破得露出趾頭的膠底布鞋,長褲捲到膝頭,正好把墊底的補釘翻到外頭來。
辛梅聽方正回國半年就牢騷滿腹,那以後怎麼過活呢?她想著怎麼鼓勵方正,讓他趕快適應下來。
方正正想抗議,辛梅連忙打圓場說:「華師對你們不錯呀!我們來看你們,學校還派幹部來打個招呼,真是周到得很。」
那含笑的一位果然更加笑容可鞠,連連揮手表示歉意。
亞男早已走掉了。辛梅噗哧笑了出來,連忙拉了陶新生奔過去幫忙。
新生聽到「折磨」,像觸了電似地一驚,立刻盯著方正問:「我們來大陸,有沒有給我姨媽帶來折磨?」
「你這樣大鳴大放下去,下次運動就該你當右派,包在我身上!」
「噢,我忘了!」辛梅也覺得好笑:「真遺憾沒能給你弄隻板鴨來。」
辛梅敘述往事的時候,方正和亞男就不住地唉聲嘆氣。等聽完了,兩人又似橡皮球洩光了氣,整個乾癟下來,了無聲息。一靜默下來,屋裏越發悶熱難熬。亞男見酸梅湯已經喝空,就分頭遞給大家一瓶涼開水解渴。方正仰著脖子,就著瓶口,一口氣喝乾一瓶水,接著撿起一把扇子,若有所思地對著胸口扇起來。
「你們為什麼不直接從法國回來?」辛梅問。「我們當年不是由巴黎走的嗎?何必跑到瑞士,弄得失業?」
「這就是所謂的特權階級吧?」亞男語氣含著嘲諷。
「也沒說多少,有些是人云亦云,他自己也沒見到你姨媽。你去大陸,你姨媽當然受到很大的震動,據說常常發呆;她菸抽得很厲害,要燒痛了手才扔掉。人家請她去打麻將,她在牌桌下也發呆,驚覺後就隨便推出一張王牌,完全心不在焉。」
新生夫婦默聲不響,心裏其實很了解他嫂嫂的心情。方家是雲南大族之一,在人民政府眼中首先就是「土豪劣紳」;方老伯追隨國民黨數十年如一日,更屬於「反動透頂」。這樣的家庭背景是典型的「黑五類」,說出來極不光彩。如今人已死了,孩子若能在新家庭中幸福生活著,做母親的怎肯冒險去揭瘡疤?
新生無言地點點頭。
亞男望了望辛梅,眼珠在鏡片下睜得滾圓。辛梅只當沒看見。
「午夜了,累了一天,睡吧,明天再談。」
「有什麼需要學校幫忙的沒有?」他終於轉過來問方正。「自己人,不要客氣才好。」
支書並不堅持,而是側頭間小伍:「我看,我們沒事就幫他們把床搬回去吧?」
說著,亞男把大家都朝屋裏讓。
辛梅在南京時,天天要早起買菜,一向醒得早,也跟著悄悄起床。梳洗過後,她到林邊來劈柴。方家大概是經常滅爐子,不時要生火,乾脆把買來的幾把柴火和一把斧頭丟在林邊,現用現劈。初升的朝陽尚無火氣,默默地點亮了樹林,喚醒了鳥雀,又給房子和樹木畫出長長的影子來。院子裏靜悄悄地,辛梅劈柴的聲音顯得又尖又脆。
「老方,你還不習慣,我來吧。」新生說。
「原來博士在南京只值十塊錢!看來在武漢身價還高些。華師通知我們每人每月工資一百塊。我起先一算,一部自行車一百八十塊,全部家具就用掉了我們兩人半年多的工資,覺得這工資實在不高。等到第一次領工資,才發現這一百塊的數目是僅次於系裏屈指可數的幾個教授和副教授——老倪是老講師,才不過八十二塊,其他絕大多數是五、六十塊而已。工資低,工業品貴,這麼貴的家具市面上沒有也好,幾個人買得起呢?」
「我信上說不好分發工作,就是暗示說:時機不對,先別急著回國呀!」
新生和辛梅都無詞以對。
見了方正,聽見他的牢騷,相比之下,辛梅才發現新生是如何消沉,當年的朝氣不知何處去了?像現在老友重逢,是多麼開心的事,他於興奮和喜悅中卻流露出一種遲疑。大家談笑熱鬧的時候,他會若有所思,眼睛一剎那間出現空洞漠然的表情。辛梅幾番猜測,終於想到他可能是在想家。
「快快!水來啦!」她馬上發號施令:「方正,快去打開水龍頭,我去叫小孩回來洗澡!」
接連聽到兩樁死訊,辛梅先是驚愕,繼而悲傷不已,沒想到渴盼多年的音訊竟是如此不幸。打新生一提起姨媽,她恍惚看見了他們臺北金山街的小房子,院子裏高高搭起的絲瓜棚和葡萄架——人進了大門便投身在一片綠海裏,暑意全消。她只見過這姨媽幾回,最後一次是自己去美國唸書,臨走前去辭行。姨媽正坐在院子裏畫一組靜物,那麼文靜慈祥,而且專心一致地,成了周圍藤架和瓜果的一部分,給辛梅留下很深的印象。聽到她的死,辛梅就像看著她走進綠蔭,終於化進那片綠海裏,消失了影蹤。只有新生變容的臉點醒出殘酷的事實:他失去了第二個母親,一個無可彌補的損失。
「陶煉。」孩子很驕傲地回答。
辛梅想想也笑出來。
辛梅笑逐顏開,儘管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她打量了方正一眼,看他仍是不修邊幅,短髮蓬鬆,鬍子沒刮,上身一件汗背心,下面一條半舊的西式短褲,腳踏著塑料涼鞋,模樣頗自在。
方正最不肯叫人為難,當下就放下了擔子。
說完,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小伍,後者連忙點頭附和。
方正哪裏肯讓:「你這幾年還沒挑夠呀?」
提到分發工作,方正微微搖頭又不答腔,臉上卻罩上了烏雲,兩道粗黑的眉毛微蹙起來。他在大學時代就有美男子之稱,不但五官清秀,一雙眼睛尤其明亮慧黠,充滿了機智詼諧的光彩。但此刻眼神黯淡,卻是前所未有;然而他欲言又止的神情,辛梅覺得很熟悉。hetubook.com.com略一沉思,原來自己的丈夫近幾年來也有這種神色,是一種灰心而又無奈的表情。她周遭的同事和朋友也常有這種神情,習慣成自然,不是方正這一剎那的流露,還不曾引起她的注意。
在那一段日子裏,辛梅唯一的願望是如何走出這間五層樓上的斗室。外面鬧得天翻地覆,他們只能隔窗遙望。眼看著到處是批鬥、遊行、打砸搶,自己卻愛莫能助。新生還時常出去看大字報,辛梅捨不得離開孩子,只能守著窗口觀望。有次忽見樓上墜下人來,轉眼血肉糢糊,這才驚悟生命的無常,領會每天學習死有「輕於鴻毛」的必要。知識份子的地位每況愈下,他倆的希望也愈來愈低了。於是,有一天,幹部局通知他們準備去南京報到,新生立刻收拾鋪蓋,問都不問分到什麼單位去。辛梅硬著頭皮打聽,也是白費力氣。幹部局說:順應毛主席號召幹部下放和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革命潮流,把他們分到江蘇省,至於幹什麼工作,到南京報到後再聽省裏指示。雖然前途未見分曉,但是看膩了頭上的尿布旗,她也寧可早日跳出這間斗室。等到一家三口趕到南京,才發現中央早已把他們分配在華東水利學院。
方正聽到酸梅湯,連叫「好東西」,馬上幫著刷茶壺,看辛梅沖酸梅粉。
「我每天都在同自來水賽跑,」她向辛梅訴苦。「就像現在,太陽還沒下山,我們就吃晚飯。接著嚴陣以待等水來。水來了,就讓它一直對著缸流。我們趕快去拉抽水馬桶,洗碗、刷鍋,給孩子洗澡。接著換煤基,開著爐門燒開水,一直要燒夠裝滿桌上那兩打汽水瓶,夜裏上床才不緊張,否則老擔心半夜起來沒水喝。」
「見鬼了,每個人一個月半斤肉,吃瘦的都來不及,還去買肥肉!」
說到學非所用,方正也為朋友抱不平。
「別聽她吹,」方正存心揭短,「一碰到雨天,她的爐子特別滅得快!看她扇呀扇的,嗆得滿臉淚汪汪,房間裏烏煙瘴氣,折騰了半天還是夾生飯!我寧可打了傘跑一趟食堂。」
方正長嘆一聲,才把經過說出來。原來方正一家到了巴黎,便立刻去中國使館申請回國。使館說國內還在搞革命運動,最好再等等。一晃三年過去,他們著急了,就改去瑞士使館打聽,那裏的使館人員倒是坦白地告訴他們目前中國只接受無依無靠的海外華僑,以及搞愛國運動因而無法在僑居國立足的。方正的工作條件十分優越,使館的人便勸他不要急著回去。這時候,別說性急的亞男要跳腳,連方正自己也沉不住氣了。為了回國,竟弄得在海外流浪了五、六年,還歸期遙遠!他疑惑是使館誤會他們說說而已,沒有誠心回國服務。於是夫婦倆商量了一陣,就來個破釜沉舟,立刻把大學研究所的工作辭掉,後然全家搬到瑞士住。使館的人起先不敢相信,後來看看住了半年,快坐吃山空了,這才替他們辦了回國護照。
新生吟哦了半晌,才慢條斯理地回答:「想通了黨叫幹啥,就幹啥的道理;凡事不要爭論,跟著指揮棒轉;不要多想,想多了自尋煩惱。」
新生是個沉沒寡言的人,不喜在公共場合多說話。他看方正聲洪氣足,怕引起路人注意,就說:「我們回去細談吧。這五七幹校是毛主席的偉大戰略部署,是含義深遠的創舉……慢慢你就會明白。」
這時,渡輪鳴起了汽笛,他們立刻分手拎了行李,牽了孩子去趕渡船。
「嘿!滿口毛澤東思想和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我心裏想:幸好沒進到我們的房間,裏面橫倒歪豎的是一房間的床板,哪有路線可言!」
正是三伏天,辛梅挺著個大肚子,急得坐立不安。她終於對丈夫說:「水確是流體的一種,你改行一下不行嗎?為人民服務呀!」新生終於同意了,立刻收拾了行李,準備上火車,忽然傳來南京大武鬥,交通阻斷,人事凍結,臨時通知他們取消行程。可憐辛梅憂心忡忡,結果還是在旅館裏生了孩子。
「哈哈!你的圓環要成為『臺北舊事』啦!」方正說:「圓環要拆掉來改建觀光飯店,現在恐怕已經蓋出來了!臺北的吃是遠東數一數二的,酒席成風,奢侈浪費最是要不得!」
方正立刻抗議:「都這麼想,後門之風永遠不能杜絕,而且越走越兇。將來前後不分,除非另開小門!」
方正突地停下腳步,身子一轉,兩隻行李跟著飛也似地甩出去,幾乎打中了身旁的人。
亞男狠狠瞪了方正一眼,插|進嘴:「接著他就說:可惜全國沒有照著辦!」
方正說著話,嗓門不禁高亢起來;話像開了閘門的水,滔滔不絕了。
冬瓜容易買,活魚可是稀奇貨,辛梅高高興興地把這兩樣東西送進了廚房。出門時,靈機一動,立刻去北房取下僅剩的三隻南京香肚,又找了一包白糖出來。
「好吃的真不多,」辛梅如實批評。「從前我讀林海音的『城南舊事』,碰到描述北京的小吃就饞得要死!那兩年實地一嚐,多半是『雷聲大,雨點小』。也許是我十足的臺灣人口味,不會欣賞古城的美味吧。記得有一回,我們專程去吃豆汁和豆腐腦。豆汁還可以,豆腐腦就不高明。售貨員在一隻大木桶裏舀出一杓厚厚重重的豆腐腦,又去另一隻桶裏舀出一杓勾好的芡粉來,灰濛濛黏呼呼的一團,叭嗒蓋在豆腐腦上——還沒吃已經覺得飽了!價錢是真便宜,五分錢一大碗,什麼味道就說不上。你記得羅斯福路,臺大傅園外面那一排違章建築的小吃店吧?那裏的任何點心都比北京街上賣的好吃多多!我進了幾次館子,哪次不懷念臺北的圓環來?」
天剛濛濛亮,船上一些性急的旅客便起來走動。他們旁若無人地打呵欠,擤鼻子,進進出出上廁所,很快就把所有旅客都吵醒。
新生說得平淡寫意,毫無怨天尤人的口氣。辛梅回想剛抵南京時他所嚐受的詫異、失望和種種挫折,終於被四年的現實生活沖淡了,不得不相信時間是最好的醫療劑。
與姊姊相比,弟弟有些像渾沌初開,毫不在乎,一付傻愣小子的模樣。他和陶煉同年,都是高個子,但他長得粗眉大眼,一身滾圓結實的肌肉,黑得發亮,壯得像隻牛犢,外號就叫小牛。國內長大的孩子,像陶煉這個年紀,聽到「反革命」的字眼,無不飲容變色,小牛尚無動無衷。據說他剛去上幼兒園大班時,小朋友問他哪裏生的,他說是英國,人家就喊他「英國佬」。小牛以為是光榮的封號,回家大聲喊:「我當了英國佬!」嚇得他媽媽連斥帶訓地,才把他那股得意勁訓掉。
新生聽到原籍,不禁愕然。他知道,分配留學生向來與原籍無關,只有安插回來投靠的華僑才是採用送回原籍的辦法。
「你們這支書人不錯!」客人才走,陶新生就稱讚起來:「能深入群眾,真正關心群眾,而且不擺架子,合乎毛主席說的『溫良恭儉讓』。」
「好不好,你等一下自己看吧,」方正說。「她要是看見你剛才下船的樣子,我打賭,一定認不出你來!」
「我相信北京吃的藝術還是講究的,」新生責無旁貸地為北京辯解著,「不過集中在招待外賓和供應高幹上。文化大革命以來,口號是面向工農兵,要求大眾化,標準就降低了。」
「但願如此!」
「你知道我們這次回國,有幸和一位王大使同機。在雅典的飛機場裏,他花了七塊美金買了一副撲克牌,很得意地指給人看,說:『是美國貨呢!』我當時驚訝得很,原來中國的外交人員真闊綽,花起美鈔這麼大方呀!」
剛見到柳亞男,辛梅覺得她改變了不少。比起六年前,她增加了些體重,身段由乾瘦修長一轉而呈豐|滿結實;小圓臉上架著一付小巧的眼鏡,益增渾圓的感覺;整個結人一種中年婦女特有的端莊成熟的印象。頭髮還是齊耳的瀏海。從辛梅高中轉學到臺北認識她起,她便一直剪的這個髮式,只不過現在怕熱,用兩根髮夾子把鬢邊的頭髮攏到耳後夾住而已。挺透的鼻梁還是老樣子,薄薄的兩片嘴唇不像以往笑口常開,而是抿得緊緊的,似乎正在深思熟慮中。少女時代慣有的那份稚氣任性的神情,即使在初做媽媽時也還若隱若現,如今是無影無蹤了。她比方正顯得嚴肅,神經尤其緊張,總以為隔牆有耳,不時把食指壓在唇上,要大家小聲說話。
「中國是大國,維持泱泱大國之風,代價是很高的。」
方正接著告訴新生夫婦,有些什麼人來大陸訪問過。他們才知道這個夏天中美民間往來空前的熱鬧,好幾個熟人都來過了。
方正看見大家都走得口乾舌焦,辛梅和陶煉尤其滿臉發紅,便提議休息。正好附近有棵倒下的大樹,大家就坐到樹幹上,歇口氣,擦擦汗水。
誰也知道答案,就是沒有勇氣說出。新生微蹙了眉像在思索,亞男盯著喝空的汽水瓶,輕輕搖著頭。辛梅正想開口勸解,忽然聽見對面的宿舍裏有人喊:「水來囉!」亞男立刻整個人從藤椅上彈起來。
辛梅覺得亞男是過分敏感些。可是小心謹慎是必需的,剛開始可能顯得神經緊張,日子久了會習慣,以後也就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甚至變為第二性格。她決定不去勸她。方正怕再聽亞男嘮叨,只好壓低了聲調,向身旁的新生追問一件往事。
「豈止缺水?虧你還在水利學院教書呢!」亞男取笑她。「沒水就沒電,缺水自然也缺電。你看吧,晚上九點就停電,到時全靠手電筒。」
亞男點起一盞煤油燈,擱在靠門口的飯桌上。燈光把小房間照得昏昏黃黃,人一走動,黑影搖曳晃動,好像恐怖影片的佈景。這原是做為飯廳的房間,如今多加了書架,靠著窗口又橫放了一張竹榻,空間剩下就不多。兩個男的想坐竹榻,掛在窗口的臘肉火腿等勢必要挪開。亞男找來一段繩子,正好窗角有支線成的鐵釘,就在釘子和書架之間拉出一條線,把肉類攤開掛起來。擺弄著這些肉,她忽然想起一個同事,立刻又取下兩串臘肉來。
支書先是一愣,接著乾笑一聲,並且連連點著腦袋。「南京板鴨!是!是。有名的,嗯,最近想是出口多了。」
方正見辛梅一臉的驚訝,忍不住笑出聲。
「我看呀,」亞男沉吟了一下,終於低聲說出來:「這個制度哪裏不對勁!」
「幾年沒嚐到這麼道地的湖南臘肉了!」方正說時,已經一碗稀飯下了肚。
「出口去了,對吧?」亞男一語道破:「我們武漢幾年缺肉吃,以前是武鬥破壞,現在據說是出口去了。唉,出口賣得那麼賤,何不留些自己吃吃呢?作孽!」
「買肥肉來熬油呀。」辛梅說。
新生笑笑,只好牽了孩子,和辛梅跟在他後頭。
「就是爬上爬下不方便,」方正說,「要不然,住家是真幽靜。同我們瑞士的家後門很像,也是一片山林。」
「臺灣的情報工作相當靈通的,老陶他們悄悄地走,半年不到就發現了。我們大搖大擺地飛過來,六月裏法國的朋友就來訪問過,紙哪裏包得住火!」
「媽媽,我餓了!」他大聲喊。
「阿梅!」
「肝炎病人最想要糖。」辛梅提醒了一句。
方正給朋友和來客介紹了一番,硬是請他們坐了下來。兩個全是華師數學系的,年輕的小伍是教員,除了陪著點頭微笑,並不https://m.hetubook.com.com說話;中年的老倪是系支書,說話時眼睛只看到對方的下巴,神情謙虛得像隨時可以修改自己的意見。倪支書很親切地詢問著新生夫婦旅途上的經歷,又把長沙、南京和武漢究竟哪裏最熱,也比較了一番。
「一定渴壞了,快進來喝水,回頭再去打飯吧。」
「我太高興了。」
亞男突然冷靜地回答丈夫:「我寧可帶他們再出去流浪。」
「去吧,圓圓負責,把弟弟們早些帶回來洗澡。」
「老少都逃不掉!」新生憨厚地笑了。
「應該把你們分去科學院,」辛梅搶著發表意見。「雖然數學研究所一直說理論研究是鑽牛角尖,連華羅庚都改行做應用數學,不過他們還是搞理論研究的。」
「我猜想沒有。她一個中學美術教員,從來不過問政治,國民政府不會對她怎麼樣。不過,警備總部去訪問過她幾回倒是有的,問她知不知道你的下落。你走後頭一年裏,我和她通信,她對你隻字不提,以後就不來信了。警備總部查問的事是你們班上吳信正在七〇年路過巴黎時告訴我。他是你們四川同鄉,臺北的四川人圈子小,有什麼事大家都知道。」
「啊呀!把我等死啦!」亞男喊叫著,立刻跨出門檻,朝他們跑過來。
陶家三個快步跟了一陣才走出林子。林子旁邊就是一排宿舍,辛梅一眼就認出方家,因為亞男正探出頭在張望。
陶煉早坐不住,已經在林子裏轉了一圈。這時,他手裏拿著一根枯樹枝,一路敲打回來。
對方擺擺手說:「不用客氣,大家都是出門在外,要互相幫助。」
「事物是在不斷地變化呀!自從中共進聯合國,尼克森訪華,『臺獨』早已銳氣大減,如今是日薄西山,氣息奄奄啦!魏明很早就作一百八十度的左轉,現在是臺灣人裏面的大左派了!」
煤油燈即使再暗,辛梅也辨認得出新生的一對眉毛擰成了成死結,她比誰都了解丈夫此刻驚訝和歉咎的心情。姨媽是有抽菸的習慣,以前卻是不曾摸過麻將牌,心不在焉仍要上牌桌,簡直不知道她是什麼心情!姨媽使她想起自己的雙親。他們只有自己這個女兒,從小寶貝起,胼手胝足在地裏勞動,為的供養她上大學;當成兒子來指望,就盼她有榮宗耀祖的一天。如今膝前承歡都做不到,甚至音信茫茫,生死未卜。國而忘家!她咀嚼著當年回歸時豪邁的口號,只感到滿嘴的苦澀。
圓圓答應了。當下三個小孩立刻溜下飯桌,互相喊叫著,向樹林跑去,轉眼便失了影蹤。眼看飯菜也差不多了,亞男立刻敦促兩個男的吃光殘粥剩菜,說飯菜清場,洗碗才方便。
「張山這人怎麼樣?」新生好奇地插問一句。
「李永忠替我講話,准了五天假。我趕夜車,早上才到。老方來接,剛吃了早點,就過江來接你的船。」
果然,方正默然不語了。
院子裏人多,又近在咫尺,西頭的人說話,東頭的豎起耳朵也聽得見。亞男的耳朵特別靈敏,自然也特別敏感。坐了一陣,看到有人進屋去睡,她立刻催大家到北屋去坐。方正躺在一把藤椅裏,仰觀星空,涼風習習,正嘆良宵美景可以開懷暢談,實在不願意進蒸籠一般的北房。但是拗不過亞男,他只好唉聲嘆氣地搬了一張凳子,隨大伙進屋來。
老郝又是一擺手。「我們隊裏池塘養的。你們難得老遠來,拿條魚,怎能算錢!冬瓜是我們自留地出的,郝媽媽一定叫我捎一個來,說圖個新鮮。」
「難得,難得,多玩幾天吧。」鄰居們都很和氣友善。
「新生是七十四塊,我是六十四塊。據說相差十塊錢是因為他有個博士學位,並非男女不平等。」
在水的動員令下,大家有如衝鋒陷陣,飛快地洗碗洗澡。等大人小孩剛剛洗完了澡,電燈忽然熄了,原來已經九點正。
剛跨進廚房的方正,聞聲又轉回來。
方正尚未作聲,新生忽然提出一個問題。
「從他們第一次提出『水就是流體』,我已經預感到新生是註定了要搞水利,」辛梅無限感慨地說:「果然折騰了一年多,還是送到原來要分配的單位!」
「沒什麼!」方正毫不在乎。「亞男越住越緊張,哪天別把自己搞得精神崩潰才好!我知道錄音談話的厲害,早肚裏有數了。不過,張山老遠跑來訪問,難不成對他講假話?我說,毛澤東思想很偉大,還錯得了嗎?」
自從知道朋友回國,她便急著要打聽兩家親人的消息。下船以來,興奮過頭了,一直想不起這件事。現在看到新生沉思的模樣,她直覺地感到是在想念他的姨媽。想到家人,她也想起方正的哥哥。方正是兄弟三個,哥哥當年因為大學沒念完,捨不得離開北京,等到解放軍進城後,便斷了消息。這個哥哥據說敏悟力過人,數學特別好,方正以前時常說起。
小伍這才開口說:「沒事,沒事。」
「一路辛苦呀,阿梅!」
「真是,我以為……」一向爽朗的亞男,忽然有些結巴。「我以為,國民黨官員家庭的子女,能脫離家庭,奔向社會主義祖國,更該受到鼓勵才對。」
「方正,你要當右派也成,別把老陶扯進去,隔牆有耳呀!」
聽朋友敘述這一段回國的經歷,新生夫婦除了心中感慨,一時找不出話說。樹林裏雖然蔭涼,大家都有氣悶的感覺。辛梅尤其覺得又像坐在不通氣流的船艙裏,有些頭昏腦脹。
辛梅輕聲笑出來。亞男卻仍一本正經地數說丈夫:「黃老師的愛人不就是明擺的例子嗎?他上次被審查,就是跟一個要好的同事講了句不滿現實的話,被另一個路過的同事聽見了,彙報上去的。好了,他自己檢討又檢討,一輩子留下紀錄不說,又連累了那個知情不告的同事,逼得要作自我批評,多過意不去!」
「華師住進了我們這一家,真夠他們頭痛的!」亞男忽然帶著歉咎的語氣說。「我們住了快半年,最近才搞清楚,像這樣三間房的大單元,平常都是住兩家的。為了讓我們搬進來,學校費盡心思把原來的兩家人遷走。沒有學校特殊照顧,我們這個家根本安不起來。兩部自行車,幾張床,一個高櫥和一個五斗櫃,連一張竹榻,都是學校打了特別介紹信,到不同的單位去接洽,這才買得到。剛開始,我們不好意思麻煩人家,直說我們自己上街買去——還以為像在外國一樣,去一兩趟百貨公司就可以買全家具。誰知道這些東西市面上都沒貨呀!你們沒看,衣櫥搬來時,吸引了多少羨慕的眼光;這兩部自行車據說是專門外銷的,還有人家特地來觀摩哪。這樣特殊的車子,每次騎著,我都覺得有些造孽!」
「沒有水缸別想過日子了!據說工業發展太快,沒有計劃好,碰到長江水位低了,武漢就鬧水荒。我們住山上,尤其緊張。學校裏的水塔每天就供應三次水,早中晚,每次一小時。不用水缸存水,怎麼得了?剛來時還不知就裏,夏天一到,才發現水缸是必需品,費盡吃奶的力氣才抬一個上山來。正趕上缺貨,還托了人情走後門買的呢!」
說著,不管辛梅臉紅發熱,他連拉帶拖地把他們推進了客房。
辛梅正要收拾碗碟,猛抬頭,見房子東頭轉出兩個男子。他們著白衫短褲,腳上很齊整地穿著皮鞋和襪子,手裏拎著塑料包。年紀大的一位臉上帶著淺淺的笑容,準備隨時放大似的。辛梅向方正示意有人來,他馬上站起來招呼。
「二十世紀的七十年代,分配留學生工作還運用送回原籍的辦法,真是荒唐!」
叮嚀過了,她把糖和臘肉裝進一隻塑料包裏,電筒也不拿,就摸黑從前門出去。
她這麼緊張,方正卻毫不在意。他大手一擺,心安理得地說:「別怕,我全照毛澤東思想辦事,路線鬥爭要天天講呀!」
「孩子是亞男的命呀,」方正說,「為了孩子,她成天吵著要回來。」
「起先是真的表示歡迎。有一天,幹部局派了一個幹部來調查你的家庭背景,我們當然實說。第二天,他就來電話,口氣全變了,搬出一套理由要你們在外面等待。『清隊』剛開始,我們自然也很明白。方伯伯在國民政府裏已經做了幾十年的官,這在當時比什麼都忌諱。」
「也不行,那豈非倒退?」辛梅說:「而且,拿高工資的高幹、解放軍、教授、工程師之流手上有大把錢呢!他們雖然算是少數人,卻是很特別的一個階層,有能力享受高級高價的東西。」
這天,她果真起個大早,蹬上了自行車去菜市場買菜。
辛梅好不容易抓到一個問候老朋友的機會,話題便連珠砲彈地直放出來。
「扁擔不要,丟在哪裏好?」他問辛梅。
陶新生同兒子親熱過了,這才放下來,讓他見方正。「來,喊方叔叔。」
談到人民的購買力,亞男忽然問起新生夫婦的工資。
「打攪,打攪!你們繼續吃!我們剛開完了會,正好路過,就順便來看看。」
「我在北京那兩年多的時間裏,沒有什麼事做,倒是把毛選細細讀了兩遍,」新生說:「所以比較想得開。反正是為人民服務,幹什麼都無所謂。我們國家厲行保密,氣象工作自然是保密工作,不適合我這樣背景的人。其實,不搞氣象也好,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方正也站起來,一剎那又恢復了詼諧的本色:「罪過!竟忘了老陶和阿梅是小別勝新婚,要在咱家二度蜜月哪!來,給他們送做堆去!」
亞男警告了他一句,又斜睨一眼隔壁的人家。幸好鄰居夫婦倆正彎了腰在自家門口炒菜,不像在聽這一邊的談話。她放了心,這才俯身向前,告訴新生夫婦自己的經驗。
新生微笑說:「走十來分鐘上食堂也還可以——運動一下可以增進胃口。要碰到下雨天,你們怎麼辦?」
武昌之美,果然名不虛傳。江邊的街道寬闊,樹木整齊。樹木之多,是長江沿岸少見的;除了市中心,山丘所在,處處蓊郁蒼翠。房屋新舊參差,交織成一片。鋼鐵廠的高爐平地拔起,遠望十分壯麗。朝陽下,整個城市煥發著鮮艷明亮的色彩,虎虎有生氣。比起沿岸所見的許多古老灰暗的城市,確是一新耳目。
「我們六八年申請回國,阿梅先來一封信說國家歡迎我們。等我們要啟程了,又突然叫我們在國外等等。到底葫蘆裏賣的什麼藥?」
「唷!方正,你還是老樣子!終於回來了,歡迎!歡迎!」
「不用麻煩學校了,」亞男連忙辭謝,「我們現在的客廳原來就有兩張床,再擺回去,夠大小三口睡了。」
亞男從前門回來了。摸黑走過來,她頭一句話就是:「方正,你聲音小些!我在門口都聽得見!」
「還好,就是不能睡。你幾時到武漢?我直擔心你請不到假。」
新生低低「啊」了一聲,只低垂了眉眼,清瘦的臉上毫無表情,整個人僵住不動,形同泥塑木雕。大家望著他,一時找不出話來安慰。
亞男一回來,辛梅就把老郝送魚的事告訴了她。「我回送他一包糖和三隻香肚。」
自從見到新生夫婦,亞男不知說了幾次,要好好做頓飯菜來慶賀久別重逢。
「唉——」方正一聲長嘆,這才說:「我哥哥死了。」
「怎麼?」方正不以為然。「我正要大搖大擺地挑進華師的大門。毛主席有教導:一邊氫彈上天,一邊扁擔在肩……」
亞男想著也難受,丟下塑料包來,坐在辛和*圖*書梅旁邊不作聲。
他身材高大,兩隻旅行袋一被挑上肩,一走動就來回搖晃,像在空中蕩秋千。
「風水輪流轉了,」辛梅笑著說,「當初你是二號大左派僅次於老陶呢!」
「噓!方正!」
方正忽然打住。辛梅眼尖,早看見亞男在桌下踢了丈夫一腳。
新生和辛梅都是一愣,半晌說不出話來。
「同志,我們不用這根扁擔,你要不要?」
果然方正和新生手裏各捧了一隻鍋,打西頭走過來。方正沿路向鄰居點頭打招呼。
新生終於問出來:「我姨媽,她怎麼樣?」
正好一個老頭對面走過來,手上提兩件行李。辛梅趕上去,拉住了他。
「吃飯了?這是我們南京來的朋友陶新生。」
「別緊張,阿梅。」方正趕緊解釋,「是你這付打扮,我早看見你過跳板來了,瞧著也面熟,不過這小花布衫和黑長褲,像是哪個農婦進城來,大包小包挑了一擔,要是老陶不先叫,我還不敢認呢!」
「懂的人也許還『靠邊站』著呢!」辛梅遺憾地說。「一向強調的是『外行領導內行』。」
下了渡船,又改乘武昌市的公共汽車,經過熱鬧整潔的市中心,走了好久才上了華師所在的桂子山。方正看行李重,特地在後山下車,可以抄小路到宿舍區。
「魏明?」辛梅一怔:「他是搞臺灣獨立運動的,怎能讓他來?」
亞男這下頓腳了。
「作孽!」亞男聽了直嘆氣:「這樣屍分兩地,賣都不能賣,否則下次有誰回國,替你在香港買一部帶進來,省去多少麻煩!」
亞男聽丈夫聲調越提越高,急得出聲警告。她跑到窗口,探身朝窗外瞄了一眼,只見月明星稀,後院裏杳無人影,這才鬆了一口氣。
「我就是。」辛梅把自己介紹了一下。「這魚是你替她買的?我可以代她先付錢。」
亞男把辛梅向她的緊鄰們介紹了一下,彼此招呼了幾句,才到自家的飯桌上來。除了一大盤炒青菜,桌上幾碟全是蒸熟的湖南臘肉和香腸,南京的香肚和罐頭紅燒肉。圓圓正在辛苦地維持秩序,兩個男孩子饞得拉長了脖子,虎視眈眈只想先動手。
據亞男說,華師並不缺他們兩個數學教員——系裏還下放教員呢!——但中央派下來,他們只好收下,結果平添一項照顧的任務。方柳是全校唯一喝過洋水的,而且不止一國的水,有美帝、英帝、法國反動派……簡直是一灘渾水!學校還來不及改造這一對資產階級知識份子,便忙著接待他們的朋友。放假以來,接二連三來了幾起美國的朋友。這本來是方家的私事,學校卻當做外賓和稀客,如臨大敵,把大家搞得手忙腳亂。
「共產黨信奉唯物主義,沒想到對人的成分出身竟是如此唯心!」方正的音調意外地低沉。「我們把圓圓和小牛帶回來,原以為是給他們帶來幸福,如今要適得其反了。祖父是反動派,父母是資產階級知識份子,他們會變成什麼呢?」
「保證比在國內買便宜!」方正加上一句。
方正的住房格局很簡單,北面是一間房和廚廁相對;朝南兩大間,其中一間通向南院,現在做為客廳,佈置著四把靠背藤椅,圍著中央一個配了玻璃的圓形茶几。六個人一起動手,有的挪開鋪攤了一地的玩具,有的搬藤椅,其他人便去隔壁房裏抬床板和支架。人多果然好辦事,很快便搭出兩張床,並排靠在一起,四邊不著牆,據說便於在床下點蚊香。玩具挪到窗口下,四把藤椅連茶几就移到靠門口的地方。這一來,房間顯得充實些;除了牆上空無所有,新刷不久的粉壁看來蒼白空洞外,地上的空間都充分利用上。床一安好,倪支書和小伍就走了。
「是我的主意,」亞男笑著打岔:「全家可以乘機洗個澡!」
「媽媽,你看大橋!」
「沒有,」亞男說,「兩個老人住在鄉下,該不會有什麼事吧?」
「這不是反理性嗎?」方正既驚訝,又生氣。「外行一定要領導內行,那又何必提倡專業化?」
「起來,陶煉,要到武漢了!」
方正與亞男對瞧著,都不願自己先開口。最後,還是亞男讓步。
「老陶,你總結這幾年的生活,最大的收穫是什麼?」亞男忽然問新生。
陶煉出生以後那一年半的日子,辛梅是永遠忘記不了的。守著一間客房,走道橫著搖籃,屋角擺了電爐和奶鍋,澡缸裏永遠泡著尿布,暖氣管上晾著嬰兒衣服。空中十字交叉懸著兩條繩子,上面掛滿了五顏六色形狀不一的尿布。他們日夜生活在這個小天地裏。初做母親,沒有經驗,辛梅找不到人指導,而那時書店裏充斥著馬列著作和毛選,就是沒有一本育嬰的書籍。市面上買不到體溫計,孩子發燒她還以為是穿太暖——要燒到臉孔通紅和燙手,她才曉得抱去看醫生。陶煉患了軟骨病,高燒還會抽筋昏迷過去,嚇得辛梅手足無措,總害怕他有一天會醒不過來。情急時,她特別想念起自己的母親,可是母親和朋友都遠隔著千山萬水,多想反而增加痛苦,只好閉了眼不想。有了孩子,她才體會到孤獨和缺乏安全感的滋味;下意識裏總像和一股不可知的力量在爭奪著陶煉。孩子幾回病重住院去,她夢裏見他兩眼泛白,四肢僵硬,嚇得哭醒過來,黑暗裏猶覺痛不欲生。
方正還想再發表一番見解,聽這口氣,只好閉上嘴。話雖不說,力氣全使到腳上,兩手揪住旅行袋,大步跨向渡船碼頭。新生快步跟上,陶煉和辛梅卻要小跑才不落後。這兩個男的以前都是臺大操場上的運動選手,新生打籃球,方正踢足球,都有兩下子腳力。雖是頭次挑擔子,方正依然健步如飛。就是人高扁擔短,行李在空中擺盪著,顯得突兀。
「可惜我們也只吃過兩回。」新生回憶著,似乎還口舌留香似的。「那次在北海公園,有幸給我們撞見,從架上炒鍋,燒上炭火,我們就排起隊來等了。阿梅愛跑街,她嚐了不少小吃。」
「你當初應該堅持專業對口才是,」他對新生說:「我們收到你們的最後一封信,上面只提分到南京,至於什麼單位,什麼時候走都沒說;只說為了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今後不再來信。亞男和我納悶了好久,以為你們被派去什麼國防單位,幹起保密工作來,誰知是搞水利!」
「我們只住了一個禮拜,忙得團團轉,哪有空閒逛街?剛到的第二天,碰上西伯利亞的寒流,凍得要命,去買棉襖時,在王甫井買了幾串糖葫蘆,味道是不差!你們住兩年多北京,享盡口福吧?有次信上提到在北海吃糖炒栗子,我們在英國讀給朋友聽,大家直流口水!」
還是新生自己先打破沉默,雖然聲調低沉得發顫,神態平靜許多,這使辛梅稍微放下了心。
鋪位只夠一個大人平躺,陶煉一睡著便佔去了一半地盤,她只能側身躺著,兩腳還要掛出去,擱在疊起的旅行袋上,弄得翻身都困難。事也湊巧,整個艙裏只有她一個女客,格外顯得沒伴。初次在國內坐船旅行,她還不能習慣這種男女共室,床連著床,頭挨了腳的旅行生涯。加上天熱,就是躺下,也難以入睡。只有清晨那一刻,江風習習,送來涼意,她才累得迷迷糊糊地打個盹。倒是孩子無牽無掛,吃飽跑累了就睡,一路上精神飽滿。
武漢是上海來江輪的終點,旅客全要下船去。船預定十點到,時間本來很從容,可是大家爭先恐後慣了,寧可犧牲睡眠。
「你為什麼說失業半年?」
大家一時沒作聲。半晌,陶新生才辯解說:「中國還是窮。」
方正瞪大了眼。「你說是因為文化大革命,所以不好分發工作。現在文化大革命不是結束了嗎?不趕回來,更待何時!」
「紅衛兵也是跟著指揮捧走,不過走亂了步伐而已。現在又怎麼樣啦?全趕著上山下鄉去!理論再多再好也沒用,真正有人做事才行。我越來越心服周總理,他沒有這樣那樣的革命理論,可是腳踏實地、任勞任怨地做事。我看,中國最需要的是少說話多做事的人。」
「這場分配顯然有差錯,不過不要灰心,可以向上反映的。」——她有意說得很輕鬆——「文革亂了這麼久,剛剛才上了一點軌道,今後一切會好轉。你從小生長在北京,武漢真住不慣的話,過一兩年後打報告,請求調到北京去也行。」
「兩個幹部臨走前問我回國前做什麼?我因為在瑞士等候回國,就老實地說失業半年。他們對瞧了一眼才出門。兩天後,就來通知了,說分配我們到武漢。聽那口氣,好像還是沾了太太——不對,是愛人——的光,因為她是湖北人,所以『照顧』了我們到武漢來。要按我的原籍分配,咱們今天要在雲南見面啦!」
「你說話聲音不能小點嗎?」亞男瞪他一眼。
辛梅去取了一杯酸梅湯給她,順便改變了話題。「你們有沒有我爸爸媽媽的消息?」
老頭先是愕然,等摸清了她的意思,真是喜出望外,立刻把扁擔接過去。
這一帶有郊區之勝,汽車經過的公路,兩旁是樹林,點綴著稀疏的住家和精心栽培的菜地。天空晴朗,空氣新鮮得聞得出甜味來;除了一兩聲鳥鳴,四周靜悄悄的。走完一段黃土路,不久又拐進一條羊腸小道,人就置身在高大的樹林裏了。
「我最近才發現,社會主義中國也行吹牛拍馬這一套。」方正這次口氣有些傷心。「我們剛到北京時,國家科委派了兩個年輕的幹部來訪問我們,調查我們的學歷和專業。我實實在在地列出學校的名稱,告訴他們自己教了十幾年數學,興趣主要是研究,一直搞拓樸學。當天亞男就說:這兩個年輕人對外國的大學、科系和科研成就簡直一竅不通嘛!我說:沒關係,兩個幹部不懂,堂堂的國家科委,總有人懂吧?」
「老倪,你好?小伍,吃過飯了?」
大家搬家具都出了汗,亞男去找來兩瓶涼開水,辛梅端來半壺冷茶和幾只茶杯,四個人就坐在藤椅裏休息喝水。前門和後門遙遙相對,中間是走道,偶而有南北對流的風吹過,這個角落遂成了全家最涼快的地方。
他們只顧說話,竟忘了讓路。聽到旅客一疊聲叫「借光」,這才醒悟過來。新生要去挑行李,方正眼快手又長,立刻搶去扁擔。
「太周到啦!」亞男言下有些哭笑不得。「我們已經成了華師的大包袱!」
「方正,你倒說說,六八年早就叫你們別回國,怎麼現在又趕回來啦?」
傳來一聲厚重深沉的男低音,聽來迫切而熟悉。辛梅的心猛地一緊,幾乎要跳出胸腔——這不是丈夫陶新生的聲音嗎?
等到陶煉喝完了粥,辛梅發現連門都不好出去;旅客和行李已經把走廊堵得死死的,而房裏的過道也塞滿了行李,寸步難行。她看看手錶,才八點半而已,沒想到下船也是如此緊張的大事。她原以為臨近武漢時,可以悠哉悠哉地眺望「龜蛇鎖大江」的盛景,如今除了人頭和一線江天,什麼也看不到。
方正也笑起來:「朋友來,除了去觀光旅館吃頓山珍海味,打打牙祭外,痛快地洗個澡才是最實惠的。可惜張山不解寡人之意,偏要登門拜訪!這下不好了,學校先派人來查看我們的房子。這間本來是圓圓和小牛的房間,臨時決定要改成客廳。我說不必了,他們說不行!結果強|奸民意,馬上找來人七手八腳把床拆了,又調來這幾把藤椅和茶几,硬擺出個客廳樣子m.hetubook•com.com來!」
他說得大家都笑出來。大鍋飯本來就香,加上端回家來已經不太熱了,正對胃口,一桌上吃得香噴噴的。方正夫婦欣賞醃臘的肉,對陶新生帶來的臘肉讚不絕口。
「生活苦沒什麼。八年抗戰的時候比這個苦的也過來了,眼前的最多是不方便而已。真正叫人緊張害怕的是在這裏。」
「孫中山先生幾十年前就提倡『人盡其才』,沒想到新中國今天還用這種土辦法。事實上行得通嗎?今天在北京上海的,全是原籍北京上海的?分配工作都按原籍,也不必大張旗鼓把上海杭州的知識青年送到東北和新疆去囉?這是矛盾的對立,還是統一呢?」
她把頭埋進丈夫的懷裏,不再浪費語言。
方正走了幾步,就回頭對辛梅說:「好傢伙,你這行李不輕嘛!裝了幾隻板鴨?」
忘了重擔壓得肩膀脹痛,她連忙加快腳步,同時朝出口的地方張望。接船的人疊羅漢似地把前面的柵門架成了一堵人牆,招手呼叫,嘈雜一片。她看得眼花撩亂也沒認出丈夫來。
夫婦倆半年多未見面,辛梅積了千言萬語要對新生傾訴,好不容易單獨相對,卻不知從何說起。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辛梅的相思和喜悅都化作一股熱淚,由她臉上印到他的臉上。
「在中國,我們從來不丟東西的。送人吧。」
「亞男好吧?生活上習不習慣?小孩子呢?」
「你們知道她怎麼死的?」
這一驚喜,不知哪來一股力氣,兩腳三步就衝到了碼頭的出口。陶新生正好趕過來,他背了一個大書包,手上拎的一隻網兜也裝得鼓鼓的。孩子見了爸爸,一頭撲進懷裏。新生抱著孩子,眼睛卻瞧著妻子,咧著嘴笑。
三個孩子餓得慌,吃得也快,轉眼就把一盤罐頭紅燒肉瓜分掉。肚子飽了,他們便坐立不安,終於小牛說:「媽,我們帶陶煉去看游泳池好嗎?」
「方正這樣跑回來,他爸爸會不會受影響?」
方正聳聳肩,不在乎地說:「哥哥死都死了,還怕人聽見不成!」
辛梅得意地笑起來。她把酸梅湯遞給新生和方正,自己來不及喝,先找了一把扇子坐下來扇涼。
孩子一叫,三個大人趕緊站起來。方正揚手瞧一眼錶,不禁驚叫起來:
「快走吧!只顯說話,亞男在家不等得急死才怪!家裏空空如也,還要現去食堂打菜呢。你們別看我挑擔不行,排隊買飯菜的功夫已經練出來了。想吃點好菜,沒有衝鋒的精神哪行!」說完,他一手抄起一隻旅行袋,大踏步地帶頭先走。
「慢慢走呀,阿梅!」
「總算沒有受到病痛的折磨。」辛梅強自在不幸中尋找安慰。
辛梅聽了,同時在心裏換算人民幣:七塊美元約等於十五塊人民幣,差不多是蘇北一個農民經月的勞動所得。她長長嘆了口氣,望一眼丈夫,卻見他連氣都不出,只埋下頭喝稀飯。
後面這一句,亞男是壓低了聲調說的。
「好呀!」亞男一聽到魚,喜得咧嘴笑。「今天把八月份的兩斤肉票全買了,又有鮮魚送上門,大魚大肉的,咱們也吃它個『老母豬不抬頭』!」
「怎麼,我老得沒牙不成?」
說著,方正的嗓門又高起來。亞男不放心地跑去門外張望一番。前院沒有人走動,想是全在後院裏吃晚飯。
亞男直起身來,沒說話,先嘆口氣。
「方正!」
沒有人願意回答亞男的問題。一燈如豆,照得房間裏昏暗陰沉。方正覺得悶不過,霍地起身,轉過來把頭探出窗口,對著月亮長嘯了一聲。這一聲既高亢,又淒厲,在寂靜的午夜裏,聽得辛梅渾身發顫。而亞男這回竟坐著不吭一聲。黑夜無法澆去他心中的塊壘,方正長嘯過後,又頹然坐回竹榻,神色黯然,是一種覺醒後徹底的傷心和失望。
然而仔細觀察,辛梅又學得亞男本質上還是依然故我。她仍是坦率豪邁,有男兒之風,不時提醒大家;亞男這個名字只是父母的謙虛而已。嗓子嘹亮,說起話來仍和以前一樣,鏗鏘有聲就像金石落地。這一點,她和方正始終未變,照舊是快言快語。
「夏天缺水,真是要命!」辛梅大為同情。
說完,亞男指一指自己的腦袋,這才跨出後門口。
「爸爸來囉!」圓圓忽然大聲宣告。
平心靜氣地想想,她只好怪自己運氣不佳,回國正碰上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高潮。那時候,誰都忙著應付革命運動,幹部被迫『靠邊站』,行政組織陷於癱瘓,分配工作確是有困難。幹部局的人把他們安頓在一家旅館裏,五層樓上一間客房,從秋天直住到第二年的夏天,也沒替他們接洽到一份合適的工作。辛梅從懷孕到大腹便便,眼看孩子快要出生,就怕生在旅館裏,一再催促幹部局的人。好不容易在預產期前三個禮拜來了通知,分配他們倆去南京搞水利。新生當時想不通,他學地球流體力學,專搞氣象,怎麼把他分去治水呢?連著幾天,幹部局派人來打通思想,與他共同學習毛語錄,曉以「為人民服務」的道理,並且反覆強調一句話:「水就是流體!」
「不失業怎能回國?」方正說著,不禁苦笑了一下。「六八年我們申請回來,接到阿梅的信,說國內還在鬧革命,政府要我們繼續在外面等。本來房子已經退了租,學校的合同沒有續簽,幸好巴黎大學數學研究所來了封聘請信,就全家搬去了巴黎。越回不來,越想著回來,你們都知道亞男的脾氣——」
「回國是對的。」新生怕他們爭吵,趕緊從中調停。「不過,我以為時間上早了一點。現在還屬於運動後期,對待知識分子的政策還不明朗。自從尼克森來過後,留美的才稍微抬起了頭,算是喘了一氣。但是三十年代、四十年代留學回來的老教授現在不是『掛』著就是閒著。像你們這次回國,被草草分配在華師——這是培養中學師資的小師範學院,用不上什麼高深的數學理論……」
她興沖沖地提了菜籃,趕著去廚房看魚。
新生苦笑了,欲言又止,終於低了頭默默啜飲起酸梅湯。
「可惜沒有冰,」辛梅對他說,「喝一口冰鎮酸梅湯,可以從嘴裏一路涼到心底!夏天在北京,數酸梅湯和西瓜最是大眾化,價廉物美,一毛錢就買得到。你這次回北京,嚐了很多小吃和零嘴吧?」
「聽說你姨媽去世了。」她說得十分輕柔,唯恐驚嚇了他似的。「是兩年前的事。」
「這是怎麼回事?南京板鴨南京反倒沒有!」方正說著,似笑非笑地搖著頭,肩上的行李袋也跟著晃蕩起來。「在倫敦和巴黎,亞男幾次看了板鴨都不想買,怕它味道鹹。現在呀,她嘴饞得什麼似的!」
新生自捧起飯碗,便一直悶聲不響地吃飯。聽了亞男的怨言,覺得不能不辯解一下,這才說:「為了爭取外匯,我們只好勒緊褲帶。中國自己還沒到富有的地步,但我們外援的任務卻很重。我們的口號是:八億人民每人省吃一口,就可以支援亞非拉一大筆。」
「批林的文件不指出嗎?某次巴基斯坦鬧水災,政府預備捐五萬塊表示支援。毛主席批示說『似嫌少些』,立刻又添加了兩個零數。我們學習這個文件時,都在心裏暗暗叫苦!這個大概是政府的美德:寧可自己苦,對外我們一向慷慨大方。」
方正笑嘻嘻地說:「哪裏要學校操心!你瞧!」
原來自從奶奶給辛梅看孩子以來,經常嘮叨著要東家買部縫紉機。她說家中有兩個男孩,加上大人經常要勞動,全家的衣服破得快,最好買部機器,可以補補破衣褲什麼的。南京出熊貓牌,產量低,供不應求。登記購買的名單太長了,這兩年就不接受定單。何醫生很熱心,四出替辛梅設法也沒找到門路,最後找上海的朋友幫忙。在上海,剛結婚的夫婦可以憑購買證登記一部縫紉機。何醫生的朋友終於找到一對夫婦肯幫忙,辛梅立刻匯去了錢,這是一年前的事。半年後,來信通知辛梅買到了。辛梅立刻匯去一筆運費。然而國內的供應協調關係非常複雜微妙,江蘇和上海一向關係搞不好。南京的許世友和上海的張春橋彼此敵對據說是主因。上海卡住工業用品,江蘇就卡住農副產品,互相以牙還牙。正要託運縫紉機時,上海忽然下令,縫紉機一律禁止外運。車站、碼頭派了人搜查行李,多少部縫紉機都擋了駕。上海那邊的人很熱心,決定化整為零,就把縫紉機拆成了一堆零件,等有人來南京時,走私一點來。如今半年了,一共才捎來了一塊面板和縫紉機的機頭,不知道哪一天才能湊出一部機器來。
「人家是多少年老幹部了!」方正回答他:「聽說出身不好,文革期間被鬥得很厲害,被批判說執行了劉鄧路線,在我們系裏搞什麼『白專』,總之,沒有突出政治。我們這個系不小,有一百多個教工,先有什麼造反派,以後又糾纏進來工宣隊,各顯神通,彼此對立得很。去年為了準備上課,只好又用了他,還當支書,正好起折衷作用。人家都說他毫無怨氣,我不信他心底真是一點怨氣都沒有。」
想是看慣了南京的大橋,辛梅對著眼前這「一橋飛架南北」不免有小巫見大巫之感。同是公路鐵路上下兩層橋,它橋身既矮,橋長也不及南京之一半。也許距離太近,龜山和蛇山並沒有傳聞中那般險要雄偉。向同船客人打聽了一下,才知道黃鶴樓因為築橋,早已炸毀,另在蛇山嘴上重又建了一座。她正覺得遺憾,忽然間汽笛劃破長空,一長列火車打橋中轟降而過。這時,橋上的車輛往來如梭,橋下的船隻絡繹不絕,「九省通衢」的景象便活龍活現了。大橋畢竟是偉大!
「面對工農兵就降低標準,那不是蔑視工農兵?」方正眼睛掄得滾圓,一副要抬槓的神氣。「工農兵也會辨別味道的好壞吧?」
「嘿,你以前崇拜的只有毛澤東一個呀!記得『沁園春』那首詞?大學畢業服兵役的時候,你偷偷抄了壓在草蓆下,軍事教官一背過身去,就搖頭擺腦地哼著: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那時你連送火燒島都不怕!幾時竟改變了主意了?來,乞道其詳!」
「慢著,太太——不對,是愛人——我只有一雙手,先幹哪個呀?」
亞男動手給大夥盛稀飯,同時笑嘻嘻地說:「那時盡量自己燒飯,還有什麼話說呢?」
聽到保密工作,辛梅和新生都苦笑了。
「你怎麼還用個大水缸?」辛梅問她。「廚房這麼窄小,水缸就佔去了好大的地盤。」
這社員打扮的中年漢子先朝方家的後門張一張,就走過來,打著濃濁的湖北口音向辛梅問起:「柳老師起來了?」
陶煉眼尖,先指點出來。
「沒有好東西送你,老郝同志。」辛梅說著把香肚和糖放進柳筐裏。「回頭柳亞男回來,她再自己向你道謝去。」
亞男像洞穿了她的胸腑,一手按著她的肩膀,柔聲勸解:「阿梅,想開點,臺灣總有解放的一天,家人總有一天會團圓。」
她把行李裝得紮實妥當後,叫孩子守著,自己去買早飯。人人都提早吃飯,買飯的隊伍一直從船尾的餐廳排到隔壁的艙房門口,走廊裏一邊排著人,一邊已經堆上了行李,擁擠得很。她來得晚,餐廳只剩下稀飯,饅頭全光了。原來船上不收糧票,旅客抓緊這最後的機會,吃飽之餘還買些饅頭隨身帶走。她只好打了一大碗稀粥,一路捧在手裏,掙扎著回來。
方正哪裏肯勞駕系裏的領導和*圖*書替他搬床,無奈倪支書十分熱情誠懇,已經起身了,別人只好搶著去幹。亞男和辛梅也草草收拾了碗碟,趕到屋裏去幫忙。
「不打食堂裏的飯菜,也不吃香腸鹹肉,」她鄭重地宣佈,「要正經八百地燒兩個菜來請你們!」
「像是心臟病發作,」亞男柔聲地回答他。「詳細情形我們也不太清楚,據說是上課時突然昏過去,學生抬去醫務室急救,又送去醫院,一直沒醒過來——她以前有這個毛病嗎?」
「吳信正還說了什麼?」新生迫不及待地追問下去。
「我來,我來,」方正興致勃勃地說。「回到中國,這挑擔的本事看來非學不可!」
「方正,」辛梅連忙叫住他,「行李一人拎一個吧,不用扁擔。挑著擔子到華師,有些招搖過市吧?」
他忙不迭擺手制止,連說:「不要,不要。」一欠身,把背上的柳筐落了地,筐裏窩了一條魚和一個冬瓜。他摘下斗笠來搧涼;想是走了長路,額上滲出汗珠,又扯了一角毛巾來揩拭。
「別慌,」亞男安慰他們,「爸爸和陶叔叔去打稀飯,馬上就來。」
三個孩子洗過手後,半盆水全黑了。亞男拿塊毛巾給他們擦乾,接著打發他們到後院裏坐著等吃飯。她倒了水,又去刮缸底,終於舀了一點水大人自己擦把臉和手。
飯鍋一上桌,亞男先對新生說:「真不好意思!客人頭一天來就叫去打飯。多吃一碗吧!」
新生和辛梅跟著一怔。
方正聽了她的警告,無可奈何地抓抓頭髮,終於回敬了一句:「我看呀,我右派帽子還沒戴上,你怕早進了精神病院啦!」
兩人這時正走出廚房。辛梅見對面房裏一張飯桌上的水瓶多半是底朝天,這才想起下午光自己就喝了三四瓶冷開水。
「我們這對朋友是標準的『自力更生』——自己帶夠了吃的來。火腿、臘肉、香腸……應有盡有,唯獨缺了板鴨——」
辛梅想,沒有消息也許就是好消息吧。
方正猶豫了一下,終於搖頭否定。
說著,他伸手指向北房的窗口,大家跟著望去。窗口敞開著,裏頭一長串掛著新生他們帶夾的火腿和臘肉。
本來,他雖然生性害羞偏於內向,卻是勇於捍衛自己所追求的理想。在美國求學的幾年,為了衛護中國的聲譽,幾次與人舌戰,曾經創下通宵達旦仍辯論不休的紀錄。回國後,他也還常為國內的措施向她作辯解,可惜客觀事實往往使他詞窮。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新生又恢復了沉默寡言的脾氣,凡事只是聽著,不順耳的就皺起眉頭,回家自己長吁短嘆,因此眉頭越鎖越緊。
「他現在做什麼?還在北京?」新生也很好奇,側轉了身子盯著朋友問。
一路上,辛梅已經憋了很多話在肚裏,礙著人多開不得口。如今置身樹林裏,四望無人,她迫不及待地要竹筒倒豆子,一瀉到底。
亞男這幾年來花了許多心血在孩子的教育上。兩個孩子確是教養得很好。夏天還沒過完,兩人已被武漢的驕陽曬得黑裏透紅,顯得健康無比。除了天熱,身上長了不少痱子外,他倆日子過得很快活,無憂無慮的。姊姊剛交九歲,跟母親一樣的圓臉,小名就叫圓圓;不同的是小臉上泛起了討人喜愛的酒渦。她修眉杏眼,頭髮梳成兩個小辮子掛在腦後,短衫短褲的打扮,活潑中卻露出了小姑娘特有的一份莊重神情。母親的心血沒有白花,雖然是頭一次上中國學校,圓圓不但中文跟得上,而且成績很好,算術更是拿滿分。
「好,再給她兩包糖。書架上有兩包在北京買的酸梅粉,你沖出來大家喝吧。」
小小的廚房裏,在窗口水龍頭下還安放了一口大缸,佔去很大的地盤。亞男作九十度彎腰,拿了一隻葫蘆杓舀水,杓子撞著缸底,發出空洞鈍挫的聲音。她舀了幾杓,才倒夠半盆水,端給孩子們洗手。
九點熄燈也有好處,順理成章地把孩子們送上了床,大人好空出手來料理自己的事。忙亂了一天,這個時候正是歇息乘涼的時刻。整棟宿舍是漆黑一片,但院子裏月光如水,進出都用不著手電筒。樹林黑幢幢的兩面包圍過來,顯得莫測高深,幸好不時有螢火蟲戲謔地穿進穿出,宛若流星,再加上一兩聲蛙鳴,便減去幾分神祕的感覺。光是熄燈便給大家帶來暑熱消失的心理安慰,人手一把扇子主要是驅趕蚊子,間或給一聲高一聲低的閒談起伴奏的作用。
船停了一刻鐘之久,才輪到辛梅邁出艙房,到走廊來呼吸新鮮空氣。江上風和日麗,置身其中便覺得身心舒暢。武昌市的岸邊泊滿了船隻,排列得比梳齒還整齊。汽艇在江中追逐,馬達聲響不絕於耳;只有滿載而過的渡輪偶而鳴放汽笛,算是呼應。渡輪上的人目光都投向江亞輪,還有招手指點,或張嘴呼喊的。而江亞輪上的人也紛紛搖手回敬,既興奮,又親切。
「信不信由你,亞男有一陣還嫌我落後呢!我去巴黎後,研究越做興趣越濃,連著發表了幾篇論文,感到得心應手,簡直欲罷不能。亞男就叨念開了:回去要趁早呀,孩子可以接受中國教育呀……她認為天地間頭一件大事就是做一個中國人,最怕孩子將來長大後不中不西。」
「方正,你回來後,同哥哥連絡上了吧?」
「謝謝你了,同志,一路承你幫忙。」
「何止大方!」方正不平地說,「我看駐外使館的官員也很講究排場,手面之大可以媲美資本主義的國家,誰還想到這一切都是中國百姓嘴裏奪下來的板鴨和肉?」
亞男聽了哈哈大笑。
「嘿,這就是你們倆當年特地要趕回來生在中國的愛國結晶呀!你叫什麼名字?」
意猶未足,她抓住新生夫婦訴起苦來:「他老是信口開河,怎麼得了?在巴黎,被人家喊做大砲,回中國了,還不曉得要趁早熄火。人家是做錄音談話,怎能大意?你們沒看見,他說到一半的時候,陪張山來的兩個幹部臉都灰掉,礙著外賓在座,不好吭聲罷了。我一直給他遞眼色,這位仁兄只裝看不懂,差點把我乾急死!」
「歇一回吧。」
新生和辛梅都不解地望著她,她卻擺擺手,自己先站起來。
「就是。」
「我舉了很多事實來支持我的論點,」方正不慌不忙地說:「張山認為毛澤東思想的核心是為人民服務,我一點也沒反駁他。我僅僅指出:修路是為人民服務,種田、教書亦然。若把教書的喊去種田,修路的跑來管理學校,當然也是為人民服務,然而人民是否得到最好的服務呢?」
「死於一場感冒!」方正的語氣充滿了憤慨,而且連連搖頭,十分痛心的樣子。「我們一到北京,頭一件事情就是找我哥哥。北京市僑委很熱心,才兩天就有了消息,說已經去世,留下兩個孩子,嫂嫂又再婚,生活很好,還給了我嫂嫂的地址。我立刻寫了封信給我嫂嫂,打聽哥哥的死因,並表示想去看她和兩個侄兒。她倒很快回了信,說我哥哥是六九年冬天患了感冒,不治而去世,兩個孩子現在生活很好,不想見我們,請諒解。就這麼幾句話!接到信第二天我們就上了火車到武漢來,一路上我心裏好難受,想不通她何以不肯見我們。」
亞男不同意:「窮可以有窮打算呀!高級高價的東西不做,大家一起降低生活水平算了。」
「乘著天黑,我給黃老師送點肉去。」她對辛梅說:「她害肝炎好幾年了。在我們系裏,她是唯一跟我說真話的人。」
方正彎下腰來端詳陶煉。
「對,這是武漢的長江大橋。」
「拼命叫知識分子做農民,又挖空心思讓農民來當知識分子,到底是要一分為二,還是要合二為一呢?」
辛梅同意丈夫的論調,只是言下不勝感慨。
「板鴨?」
辛梅枯坐在鋪位上,守著沉睡中的孩子。同艙的客人大半都起來了,幾支香菸一吞吐,昏黃的燈光下,艙裏便籠罩在一層層薄薄的煙霧裏。她被煙嗆得難受,加上兩夜沒睡好,眼睛熬得發紅發澀,使勁巴眨著,才得勉強睜開眼。艙外的一角江天逐漸由暗變亮,從淡灰轉成蛋青,終於豁然開朗。陶煉還睡得甜香,四肢大模大樣地舒展著;上鋪的人在床上捆紮行李,踩得床板吱吱響,也沒吵醒他。
「快,快,陶煉,爸爸來了!」
方正的大手緊緊握住了辛梅的。
「我說失業,不假吧?」方正笑問新生。「這是生平頭一次遊手好閒,滋味並不好受!」
「阿梅帶了好幾瓶油來,」亞男邊吃邊打算著,「哪天也炸些東西來吃吃。虧你怎麼省得出這些油來!每個月一家四口共兩斤油,我光拿來炒菜,二十天不到就吃光啦!」
她催著兒子,自己更加心急。扁擔沒抓牢,竟在肩上溜滑起來,弄得兩隻袋子忽高忽低,像坐翹翹板。
亞男說:「魏明搞保衛釣魚臺運動,大名鼎鼎,我們早聽你提過這個人,所以特別注意。他鼓吹『大中國』,號召臺灣籍的留學生向祖國回歸。這下聽見你在教英語,老陶學氣象,弄去搞水利,我看他不知要作何感想呢!」
「你都說了些什麼話呢,方正?」辛梅急忙打聽。
分別半年多,辛梅看著丈夫是有些異樣,但究竟改變在那裏,自己一時也說不上來。他不再雄辯滔滔,甚至逆來順受,但這個轉變也是幾年累積下來的,不自今日始。方正的回來只不過再次提醒了她這個事實。是的,新生這幾年是改變了不少,起碼失去了當年的銳氣。
這次是高亢的男聲,中氣十足,聽起來乍生又熟。她循聲望去,收票口探出一個半身,正朝她招手。
「照這麼說,父親如果被打成反革命,兒子就沒有權利革命,連帶著孫子也翻不了身囉?」
她把孩子搖醒來,帶他去洗臉,不忙著整理行李,先把熱水瓶倒空,還給了上鋪的客人。沒有經驗,她上船時忘了捎只水瓶。偏孩子不停地要水喝,上鋪的人立刻把自己的讓給她用。想到昨晚他還領了陶煉去男浴室洗澡,辛梅著實感激他的熱心。
「還沒發現我們來大陸也說不定。」亞男沒有方正的自信和樂觀。
「哎,少在路上演講!」辛梅細聲央求他。「回南京也沒什麼好帶的,行李輕,哪裏還用扁擔挑呢?有你們兩個壯勞力,扁擔可以不要了。」
家庭出身是個客觀而殘酷的事實,一經點出,它的分量是人人都能感受到的。新生知道終究是無法迴避,只好赤|裸裸供出來。
辛梅嘴裏應著,挺直了腰,頭輕輕一甩,決心把自己的掛慮拋到腦後。接著,她轉過來先關懷別人。
方家的飯鍋小,煮不出七口人的稀飯來,只好拎了兩隻鍋去食堂打稀飯。辛梅看這幾家也全是熬稀飯,下飯的小菜只有醬菜及蔬菜、豆腐干之類的。再回頭看自己桌上四盤葷菜,實在豐盛得奢侈。
不止亞男一家早吃飯,他們的鄰居都一樣。有的忙著淘米,有的稀飯已經端上了桌。他們這棟坐北朝南的磚砌平房,有四個門戶,住了六七家人。家家的燒飯爐子全擱在後門口,有幾家早晚飯都在後院裏吃,後院就成了眾人活動的場所。方正的房子在東頭,東邊和後門對著樹林,得天獨厚,一天到晚有樹蔭或簷影。他們爽性買了一張大圓桌放在院子裏,三頓飯、大小看書、做功課全用上它,只要隨著太陽挪動下場地就可以。
亞男遲疑地搖搖頭。「安全不至於有問題吧?六十多歲的老人了,在政府裏掛個名而已,老早不管事,丟不丟官也沒有什麼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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