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作者:陳若曦
歸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二章 武漢〈2〉

第二章 武漢〈2〉

亞男向辛梅䀹䀹眼,在她肩上拍一掌,說:「誰叫你們不是外賓呀?四輪坐不成,請你們坐三輪的吧。」
黃老師仔細的瞧了瞧四周,這才悄聲回答亞男:「多少總要貼一些。特別是女孩子,剛開始,哪能掙回自己的口糧?小文有個同學下放到一個很窮的大隊,整年有大半時間是吃家裏的『黑糧』哪!貼點吃穿還是小事,主要是不放心——女孩子下鄉,出門就是一年半載,做母親的就是心事多!」
院長極有口才,病人親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卻侃侃而談,向大家吹噓醫院裏「抓革命,促生產」的成績。
「你想睡就睡去吧,別在這裏耍貧嘴,儘揭我的短!」
「快別掛在嘴上吧,」亞男趕緊謙讓,「一點點東西,怎麼好意思!」
「為人民服務呀!」辛梅不假思索地順口溜出。
不久,方正又馱著兒子回來。兩個女的趕緊迎上去,幫著把孩子扶下來。
為了給亞男打氣,辛梅把在船上聽到的消息轉告了亞男。據說北京這個夏天忙得很,光組織去參加數學大家演講的聽眾就煞費周章。陳省身、林家翹等一幫學人今夏受邀回國訪問,中央預先佈置好,凡是學人要給中學生演講的場合,就組織大學生去聽,給大學生演講的就叫研究所的研究員去當聽眾,正緊鑼密鼓地準備著。相比之下,華師的教員聽不懂就聽不懂,至少不弄虛作假。
「阿梅,你記不記得北一女中的童子軍露營?」亞男忽然扯出十幾年前的往事來。
第二天早上,吃過了早點,方正去打電話召車。他乘興而去,卻敗興而回。原來汽車公司聽說是私人要車,回說無車,只肯替他定三輪車。方正只好要了兩部三輪車讓婦女和小孩坐,自己打算和新生擠公共汽車上東湖。
「我倒是喜歡小牛的天真爛漫,這是孩子的特點,也是孩子最可愛的地方。」
「不敢當,叫我老黃行了——與你們相比,我快成老太婆啦!」
亞男本來捧了一杯茶要喝,卻因專心聽辛梅談她的學生,一杯茶一直懸在空中。辛梅說得口乾舌焦,不得不起來倒了滿杯的茶,站著牛飲而盡。等她坐下來,亞男乾脆放棄了喝茶的打算,放下杯子,先把縈繞在腦海中的問題提出來。
辛梅一聽,疑心大起。「你是說,他家這些什麼機呀的,全是靠他的工分所得買的?」
小伍臉色嚴肅地向那刁難的工人說:「我勸你們先收下來。如果有意見,回去向你們領導反映,讓他找我們華師的負責人連絡吧!」
「起來!起來!咱們早飯後到華師游泳,回來吃一頓『辛柳樓』的美味!」
「不等了!」亞男終於急躁地嚷起來:「已經十點半了,這麼不守信用!快乘公共汽車去!」
只好這麼辦。方正找出了病歷單,辛梅又叮嚀他帶上華師的工作證,這才把小牛抱上車。怕路上顛簸,辛梅拿個枕頭綁在單車的橫槓上。小牛坐在枕頭上,頭垂靠在父親肩上,痛得閉上了眼;但哼都哼不出來了。方正扶著車,亞男拎個塑料包,打著電筒,跟隨在車的另一邊。一家三口踏著月光,朝校門口走去。院裏乘涼的早進了屋,宿舍裏鴉雀無聲,全在沉睡中。辛梅看看他們的背影消失在宿舍的盡頭,這才進屋來。
走回方家的路上,她腦子裏忽然浮上一個想像的鏡頭:小牛躺在手術檯上,護士高舉一根蠟燭照明,醫生手操利刃,彎了腰尋找盲腸……
江青為了推廣她的八個樣板戲,壟斷舞臺和大眾傳播不說,七一年還下令要做到「家喻戶曉」和「人人上口」。南京整整搞了一個夏天,辛梅和全校教工都捲進了浪潮。上班的時間大家來練唱,定期舉行演唱會,各系之間進行評比,連院革委會辦公室也躲不掉。參謀長據說沒有唱戲的天才,到時也上臺躲在別人後面跟著挪動嘴巴做做樣子。
辛梅想請撐船的靠過去逛逛,誰知人家一個勁地朝湖心撐出來。
「見鬼!」她沒好氣地說:「圓圓不會唱,也不會跳。我們又不是音樂老師或者體育教員,怎麼給她發展一技之長?除了數學,還是數學,就認啦!」
專制,獨裁,還有謊話!辛梅細細咀嚼著,感到這話似曾相識。除了「五七一工程紀要」裏說過,又把毛澤東比做B-52轟炸機,誰又曾批評過他封建獨裁的作風呢?她瞇細了眼想想,便相信誰也不曾說過,而是人同此心,一旦有人說破,不禁心有戚戚焉。她佩服亞男的敏銳,到底是外來者清。自己長年生活在高壓又閉鎖的環境中,思想痲痹,無形中降低了判斷能力,也喪失了鬥志。
「是兩面派,」辛梅更正她。「這是國內知識份子的精神狀態,表面上臣服,但心裏不服。譬如說,江青去年大力推廣樣板戲,中央一道命令下來,各地雷厲風行地演唱。我雖然一肚子不服氣,但是有什麼辦法呢?只好上臺去唱戲。」
說到教育革命,辛梅和所有的教員一樣,滿腹牢騷。傳統的教育制度有缺點,誰都不反對改革,但毛澤東近乎天真草率的辦法卻不能令人心服。他認為體力勞動是改造思想和一切的根本,於是遵照他的「五七指示」,全國大學都辦起農場,結果把大批教員都困在農場裏。大學辦農場,五十年代就大張旗鼓地幹過一陣,早證明行不通。然而毛澤東把那次的失敗輕輕地往劉少奇身上一推,一切又重頭來起,而且變本加厲。他派了中南海警衛團八三四一部隊的遲群去清華大學「蹲點」,根據他的彙報向全國發號施令。清華的農場辦在江西鄱陽湖畔,一年不到的時間裏就發表了「糧食自足」的總結經驗,通過宣傳機構,到處推廣。這一來,害慘了其他高校。
「我們中國第一!你看林彪事件發生後,先批林彪『極左』。大家批『左』時,中央立刻改口是他是『極右』。自相矛盾,卻要老百姓生吞下去,就不想到老百姓也長頭腦?毛澤東思想,我這幾天想來想去,就是一句話:毛主席說了算!」
她謙虛和藹,說話音調輕飄飄的,十分柔和,像是一點火氣都沒有的人。
「停電?那手術怎麼辦?」
亞男猶豫了一陣,想到全市停了電,交通工具也難找,決定還是看看再說。累了一整天,大人都精疲力盡;她讓辛梅去睡,自己和方正輪流看護孩子。
這話有些煞風景,好在大家吃得飽了,一時並不覺得什麼欠缺,就一笑置之。
「除了大旅館,」新生從旁提醒朋友一句,「一般人叫不到出租汽車的,有錢也沒用。」
「希望很小的,」她告訴辛梅,「但做家長的只好鼓勵為主,不去潑她冷水。」
「急診室診斷是急性闌尾炎,要立刻開刀割除。可是停電了,只好掛鹽水針,滴抗生素,排隊等候。燒一直沒有退。五點鐘,電來了,把他送到手術室。結果是醫生睡著了——點蠟燭做手術,累了一夜,叫不醒。現在又是醫生和護士交接班,不能做,要等下一班的醫生來做手術。」
辛梅和亞男領著孩子在長廊上歇口氣,一邊喝汽水,一邊欣賞風景。方正和新生去張羅中飯。食堂裏座無虛席,許多顧客是端著碗站著吃。方正讓朋友去等候座位,自己去買飯菜。菜譜很簡單,總共十樣不到,有些已售罄。方正把所有剩下的菜都買了一盆。其中有一道糖醋魚,價格最高,因此沒有人問津。方正知道大家愛吃魚,買到了很高興。
兩個女的等他們進了屋,也掙扎著起來,把桌子收拾了一下,碗筷送進廚房裏去,然後泡了一壺茶,再坐回樹底下歇一口氣。院子裏,鄰居們早上晾出來的衣服全乾了。辛梅想到洗澡盆裏泡著一堆衣服尚沒洗,就建議去洗衣服,亞男卻直擺手。
「看吧,」亞男恨恨地詛咒著,「等毛主席身後,總有人收拾他!」
辛梅完全能夠想像方正的洩氣心情,因而更加感到他在華師是浪費人才。她相信唯一的挽救之道是離開華師,調去武漢大學或科學院。亞男卻很懷疑,以為於事無補。
倪支書焦急地搔起後腦杓,抽緊了眉頭,一付愛莫能助的模樣。
辛梅指一指青菜。「公家菜場哪有這樣的菜!」
「呀呼呵!」
「別給我們武昌現醜吧!」亞男抗議,「這樣的『美味』如果毛主席嚐到、哪進得了他的詩詞!」
「小辛來幾天了,還住得慣吧?上哪兒玩去沒有?」
「半導體是知青送的。現在哪家要唸大學,都要通過大隊長這一關哪。縫衣機,八成也是知青家長送的。」
她吹熄了煤油燈,嫌它味道難聞。窗外的月光給屋裏帶來一點朦朧的亮,家具都是一團團的黑影。幾天住下來,她習慣了在黑暗裏摸索,夜裏反倒看不慣一燈如豆,叫人感到悶熱和無望。她摸黑去看了圓圓,聽她呼吸均勻,這才摸回自己床上。陶煉睡得正香,聽著他的鼻息,辛梅驀然思念起陶冶來。天這麼熱,壯健如牛的孩子尚且病倒,小冶天生來胃腸就弱,跟著老太太過,不知鬧病沒有?
亞男有些心虛地笑笑。「你眼睛倒尖!公家的隊伍很長,我等得不耐煩,就轉到自由市場,結果買了青菜。郝媽媽送來冬瓜,太美了,正好缺個湯。」
「噓!」辛梅趕緊以食指壓唇警告她。「除了毛主席,這是唯一批評不得的一位,她最忌諱人家提她的出身和往事。」
「那文科就可以不辦?天下有這樣目光短淺的嗎?教育經他這一革命,大學的程度降低到空前的水平——武漢大學有人打比喻說是吐魯番盆地的水平!」
辛梅安慰他說:「不難,不難!下回外賓再來,通過他們點一道武昌魚過過癮吧!」
新生對鋼鐵廠感興趣,對方正說:「可惜沒有船,要不然划到對岸去看一眼多好!」
「盲腸炎?」辛梅吃了一驚。「那怎麼辦?」
「要馬上動手術!我趕緊跑來打電話告訴你。等手術後,方正先回去,我留在醫院裏陪他;家裏就麻煩你啦!」
「華師畢業的將來做老師,最好不免。水利學院就不同了,將來上了工地,英語不用也是忘光。我所以免他們英語課,實在是教不進去,白浪費他們的寶貴時間,心裏感到罪過。九月裏開學,我還打算再免去五個學生的英語課。」
看著亞男給小牛服藥,方正又想起一件事。
「不稀奇!」辛梅袒護地說:「會多如牛毛,哪個不打瞌睡?尤其是全校開大會,這個長那個長做報告,大同小異,一開就是半天。很多人乘此練『內功』,就是外表一動不動,眼睛還張開,可是腦筋處於休眠狀態,據說也一樣達到養神的功效。我是學不來這個本事,打瞌睡沒有不點頭的。」
「昨夜動的手術,不會錯的!」
「紅燒肉?榨菜肉絲?」亞男開動了腦筋想菜譜。「冬瓜燉湯要用掉半斤肉,那剩下的最好一鍋燒,不要分散了,否則吃起來不痛快。」
這時候,辛梅看見兩部空的三輪車慢悠悠的過來。他們一前一後的踩進了華師,不久又空車踩出來。踩車的都是上了五十歲的年紀,態度逍遙自在。她懷疑這是方正叫的兩部車,就指點給他看。方正抓抓頭髮,也沒有把握。
「批林運動大大真是推進了醫療工作!除了八小時工作,不管是行政或醫務人員,個個主動參加政治學習,甚至放棄休息時間來寫批判大字報。所以,結合了批林,我們職工的精神面貌起了嶄新的變化……」
「誰知他能夠天真爛漫到幾時呀!唉,不能談孩子的事,談了就叫人灰心。」
「我的兒子怎麼樣了?」亞男急著打聽,腳像釘住了,不肯移動。
一經決定,兩個人就動手忙起來,把魚刮了鱗,連同蔬菜清洗乾淨,便一股腦兒從廚房裏搬到院子裏的大樹下,在飯桌上和_圖_書整治開來。
「我回來時,碰到黃老師的丈夫在果園一帶散步。他說,夜裏要是看著不對勁,最好送去水葉湖醫院掛急診。聽他口氣,有些校醫簡直是蒙古大夫,只能看看傷風感冒,複雜一些的病就束手無策。他很熱心,把怎麼去醫院都指點得清清楚楚。你看,我們送不送呢?」
亞男搖頭否定。「我看人民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不給民主和自由,人民有什麼內容?愚民罷了。」
辛梅很體貼地把話題轉到眼前的兩斤豬肉上:「肉怎麼吃法?」
「阿梅嗎?我跟你說,小牛是急性盲腸炎!」
「這是什麼地方?」他問孫大嫂。
「但願有這麼一天!」辛梅大有同感。「現在托兒所很普遍,女人可以出來工作,地位比以前是大大提高了。不過,職業婦女擔子真重,夫婦不在一起的真慘!孩子生病或者晚上要開會,都是頭痛的事。我沒有生小冶的時候,自然沒有藉口請人幫忙,那時候最恨晚上開會,怕把陶煉一個人丟在家裏。有一次,我在小組上發牢騷,提議女同志該免去晚上開會的任務,結果被一個積極份子叫王得貴得批評了一通。他諷刺我過分重視小家庭的溫暖,真見他鬼!和平建國的時期,小家庭不要溫暖要什麼?」
小牛哼出聲音來,站也站不穩地朝他媽媽身上栽過去。亞男把他抱進屋去。辛梅隨後進來,點上了煤油燈。怕驚動圓圓,他們讓小牛睡在北屋的竹榻上。孩子一挨上竹榻,立刻弓縮起身子,兩手抱著肚子,嘴裏斷斷續續地哼著。煤油燈照著他的臉,灰灰慘慘的,半閉了眼,沒有一絲生氣。白天在東湖裏生龍活虎般,現在簡直判若兩人。
「一早就聽你們兩個在這裏嘰嘰喳喳的,早飯吃什麼?」
亞男抱手縮肩,做出一副畏懼的模樣,眼鏡下的眼珠子鼓得大大的。
大人飯後都累得不想動,小孩子卻吵著要游泳,兩個爸爸只好奉陪。辛梅和亞男坐在一棵樹下給他們看守衣服。不少遊客或坐或躺,都閉了眼養神;除了游泳的人逐水嬉笑外,東湖忽然靜下來。面對著這明媚的湖光水色,辛梅提不起文人騷客的思古幽情,只感到眼皮發澀。兩人一下子都睡著了。
辛梅聽她說領的是打折扣的工資,又渴望要上班,就斷定黃老師為人老實。她家裏樓下的鄰居也是老病號,一樣的毛病,態度卻迥然不同。文化大革命前後十年之久,他沒上過幾天班,一堂課也不曾上過。每逢請病假將滿六個月,他便說身體好了,施施然來上班。一個月不到,又說不行了,假條接著遞上來。政治運動來了,必是他病情惡劣的時候,就正大光明地躲避掉。同事儘管不滿,說他鑽社會主義的空子,但他出身不壞,沒有犯過政治錯誤,也就奈何不得。
「我看毛主席有變態心理,」亞男大膽地假設。「他自己是知識份子,偏又一味貶低知識份子。貶低知識份子就是輕視知識的價值,那還談什麼科學文化?他現在的做法,純粹是瞧不起大學——」
「還是隔得遠看美些,」方正告訴他,「就像共產主義的遠景一樣,可望不可即才會迷人!」
「差不離了。剛回國時,實在不習慣,中午這兩個小時不知做什麼好,看別人都在睡,自己有些手足無措。現在越來越發現午睡的妙用無窮。肉少吃些也無所謂,午睡多睡些,一樣可以延年益壽。」
這時,方正睡眼惺忪地出現在廚房門口。
她向亞男介紹林衛東的時候,又提起另一件創舉,就是為兩個學生爭取免修英語的事。每想到能為兩個學生免去苦刑一般的英語課,她就洋洋得意。
「我不信清華的師生真的做到糧食自給。」亞男只是冷笑。
辛梅毫不猶豫地回答:「他們留在原單位工作,駕輕就熟,一樣的為人民服務,而且服務得更好!現在教育改革的口號是『從哪裏來,又回到哪裏去。』我這個學生將來畢業了,若回到武漢再來幹保衛工作,未免浪費,若是叫他搞水利,以他在校的成績看,我懷疑他會比原來的政治保衛工作幹得更出色。」
辛梅滿口答應著,連忙穿衣起來。她過來看小牛,見他像刺刺蝟般捲成一團,額頭上冒冷汗,燒並沒增高。她和方正都看不出病情的變化,但亞男憑母親的直覺,相信病情惡化了,堅持要送醫院。
到家已經六點,方正和新生匆匆趕去食堂打飯菜。草草吃了,方正就送新生上火車站。
吃過早點後,亞男找出一條游泳褲給陶煉,紅白藍三色相間,十分鮮豔。陶煉一看,擺頭晃腦說:「這是女生的,我不要!」爸爸媽媽哄勸了半天,他才勉強換上。於是方正和新生就帶著三個孩子浩浩蕩蕩地出發。
她盯了辛梅一眼,冷笑起來。辛梅正想再說服她,她卻把手一擺。
「還不是老毛病,時好時壞,就是累不得。為這個病,不能有始有終地上課,總覺得對不起學生。」
等候了一個小時,好不容易輪到他們挨上座位。服務員端上飯菜後,大家的筷子都伸向這條魚身上,轉眼就露出脊骨。這道魚是中看不中吃,魚本身裹了太厚的麵粉,可能老早炸的,已經又冷又硬,只有身上澆的糖醋汁是溫熱的。食堂裏大概糖很多,糖醋快成了糖水。這卻正對孩子們的胃口,小牛把筷子用舌頭舔了又舔。
除了兒子,她也惦念著丈夫。閉了眼,她想像著到車向南駛駛停停,只不知道這一刻駛經什麼市鎮。幾天來相聚,忙著和朋友敘舊,夫婦間竟顧不上談心。以前人分兩地,全靠魚雁往返,信件稀少了她不免要牽腸掛肚。等到見了面,歡喜之下,從前的牽掛全拋到九霄雲外。直到分別前夕,她才想起問他,春天以來信怎麼寫得不勤?新生抱怨白天工作太忙,夜裏又要學習批判林彪的資料,找不出時間寫信。他身體很好,他說,叫辛梅不要掛心。她並不掛心他的健康。新生一向身強體健,又熱愛工作,是個越忙越有精神的人。她微感不安的是他眉眼間隱隱約約的一份鬱鬱寡歡。這神色就像是什麼事令他傷心失望,又說不出口,無法排遣之餘,只好化作淡然冷漠,藉以掩蓋內心的頹喪。
「這不會是毛主席詩詞裏說的武昌魚吧?」辛梅嚐了兩口後,皺起眉頭議論了。
「是好吃!」連他爸爸也讚不絕口。「十幾年沒嚐過這筍燒肉的味道,差點把舌頭也吞進去!下次有肉,還這麼燒來吃!」
辛梅看她憤慎不平,怕她悲觀消極,趕緊安慰她說:「幸好這種歪風不是清一色,多數還是走『陽關大道』進來的。學生的平均素質是低,不過,程度高的也有,問題是參差不齊。」
「頭六個月是全領,以後打八折,我現在就是領的八折工資。」
飯後不久,小牛開始喊肚子不舒服。快要停止供水了,亞男和辛梅倆忙著燒水洗碗,抽不出空理他。過了一陣,他噁心嘔吐了,大人才感到嚴重,但以為是遊湖中暑,趕緊叫他臥床休息。他躺在床上卻睡不著,嘴裏直哼著肚子疼。
「我們家有!」孫大嫂很自豪地告訴她:「前幾年早置了收音機,去年孩子們合送了他們爸爸一部車子——是上海的鳳凰牌哪!」
「小柳,你家圓圓學過鋼琴沒有?或者拉過小提琴之類的?」黃老師忽然問起。
「去問問看,」亞男催他,「如果是,就付了車錢打發掉,我們不要坐。這麼大熱天,坐著看人家踩車子也不舒服。怎麼全讓老頭子踩三輪車,也怪!」
據她說,他們生產隊專種蔬菜供應市區,收入現金,比其他專種糧食的生活富裕得多。單她自己去年就做了兩百多元的工分,夫婦加起來來有七百多元之多。亞男起先很讚賞地點著頭,等聽到她家裏還養著公婆,以及兩個還在唸書的小孩——其他兩個出嫁了,一個在外當兵——就疑惑她嘴裏的「富裕」究有什麼具體內容。亞男數學頭腦算得很快,心算一下就發現孫家每人每年也只攤到一百元,夠吃飯而已。
「醫生怎麼說?」亞男焦切地問丈夫。
辛梅問她怎麼會同社員打起交道來。自己在南京住了幾年,就是沒有機會同郊區的農民交朋友。
辦事負拍地一聲合上簿子,表示錯不了。
「我把辛梅拖去漢口買東西,」亞男說,「並且專程去吃了你介紹的四季美湯包店。」
原來是亞男看孩子想吃肉。饞得可憐兮兮的,就向黃老師打聽自由市場,有一天真騎車找了去。因為路不熟,市場沒有找到,路上倒撞見郝媽媽向她兜售雞蛋,說不要錢,只要交換糧票。
孩子有黃老師照料,辛梅很放心。又聽說有車,她正中下懷,立刻拎了包裹隨他們走。
方正一招手,才走兩步,前面的一輛三輪車立刻就過來。打聽後,正是方正叫的兩部。
亞男說完便狠狠搖起手中的扇子,巴不得一下子搧去這股怒氣。
說到午睡,亞男坦白招認:「我十幾年不曾午睡過,現在只要躺下來一定睡得著。上課的喇叭不響,我根本醒不過來。」
「辛梅說好些知青都養不活自己,小文怎麼樣?」亞男神色認真地問著。「你們也要貼錢嗎?」
「是有此一說。要是傳說可信,那麼呂后和武則天可要重新評價,今後要大做起翻案文章啦!」
黃老師悄聲說:「我猜想你們也許沒睡午覺,所以過來串下門。那晚送來那麼多糖和肉,一直沒過來道謝……」
亞男搖搖頭。「在巴黎和瑞士的時候,很多小朋友學鋼琴。方正嫌這是資產階級玩意兒,不讓她學。他說,要學也要回中國來學。現在怎麼學?街上連鋼琴的影子都沒見過。」
辛梅也起身相迎,自說介紹起來:「我是辛梅,叫我小辛吧。幸會了,黃老師,常聽到亞男說起你。」
走道又響起腳步聲,大家側臉望去,華師的副主任帶了兩個人走過來。這兩個全是五十開外的年紀,一個花白了頭髮,穿了白制服,顯然是個醫生,另一個神色威嚴,像是幹部。介紹後,前者果然是外科主任,後者是院長。
來探問的鄰居建議說:「下次叫醫務室換寶塔糖——你不開口要,醫生就不給。」
「奇怪,做老師也是老王賣瓜,自賣自誇呀!」亞男說,「倒是你自己帶頭給學生免修英語!我們華師就沒聽說可以免修英語。」
「造孽!造孽!」亞男低低嚷了開來。喝了一口茶,她忽然問辛梅:「那天晚上,老陶說他的經驗是黨叫幹啥就幹啥,自己不要多想。你也是這樣的態度嗎?」
他說時,臉上還掛著微笑,態度安詳,口氣更是等閒。方正和他緊緊握一下手,嘴裏喃喃稱謝著,然後以熱切的目光把他送進手術室。
「這……怎麼回事?」老倪也是詫異得張口結舌。
說到這裏,她面有愧色地自我批評起來。
正說著,一個白衣護士用身背頂開手術室的門出來,手裏端了個搪瓷盆子走。見四個人堵在門口,她馬上臉色一沉。正想嬌叱,忽見亞男淚痕滿面,這才緩和了神色,說:「快了,別急。下一班醫生馬上就來,他排第一個,已經上了手術檯了。你們請都到外面等去!」
「別的都禁演,只有樣板戲一枝獨秀,不看也得看呀!『智取虎威山』不錯,老少咸宜。陶煉在幼兒園也學唱了幾段,做夢也在『打虎上山』。『海港』可真差勁,我看了一半就閉眼養神。主角芳海珍渾身是黨性,獨缺女性,毫無真實感。」
辛梅聽得睜大了眼。原來武漢也是這樣!她聽到南京最近出現了私下蒐集樂譜的事,什麼樣樂器的譜子都成了寶貝,文化革命中沒有燒毀的月光曲、圓舞曲什麼的,都在互相借抄。南京大學的教員還自己教孩子拉小提琴、練長跑等等,準www.hetubook.com.com備將來孩子下鄉時,可以靠選拔運動員或文工隊員的機會調上來。
「付了,付了!」亞男趕緊插嘴,又立刻從方正手中取來車費,轉遞給身旁的老頭。
「方正還在搞拓樸學吧?華師現在對他怎麼打算?」
他一進去,倒是很快就出來,臉色有些陰暗,卻強作鎮定。
「也看不出所以然來。醫生說像中暑,給了一瓶十滴水,叫好生休息著。另外,也懷疑是蛔蟲作怪,又開了幾片驅蛔靈。」
「不管是哪一種動機,至少表明偏激過頭了,今後要開始擺回來。理論數學一定是有前途的。」
「他只請了五天假,明天是最後一天,火車票都買好了。」
「中國人的午覺習慣真是根深蒂固!」他扇著扇著,忽然興起感嘆。「孔夫子要是現在還活著,少不得對他的學生來個自我批評加上賠禮道歉!共產黨把午覺發揚光大,不但成為一種生活方式,也是一種生活的藝術。」
亞男老實不客氣地批評了,她當了三個月的輔導教員,對所謂的教育改革越來越反感。
亞男強忍了笑,又坐下來,並抓起扇子搧將起來。她俯身向前,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什麼?你唱戲?」
新生記掛著晚上八點半的火車,泡了一陣水,就提議回家。方正說時光尚早,可以繞湖走一陣,改由洛伽山回去。他們把孩子哄上岸,叫醒了兩個打盹的媽媽,一起朝南逛過去。走過屈原紀念館,不開放。逛到行吟閣時,撞見湖上一隻空船,撐篙的是個女人。亞男想遊湖,就跑去招手,操起湖北腔同她打交道。女的同意送他們到九曲橋,但索價兩塊半。亞男答應,連忙招呼大家上船。
船駛過的湖岸,樹木扶疏,滿目翠綠;萬綠叢中偶而露出紅簷屋瓦,倒給人一份驚喜。這一帶四望無人,與長天樓相比,簡直靜得出奇。光看著青山綠水,便暑意全消,幾天來的持續高溫所造成的心理威脅,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辛梅斂眉低首,思索了半晌,終於點點頭說:「基本上是這樣。」
她說到「犯法」,不但壓低了音調,還回頭瞄一眼鄰屋。好在別人還沒出來燒飯,加上她們飯桌移到東北角上,離開房子遠遠的,說話還安全。兩人就這麼閒聊著,一邊做飯燒菜,不知不覺把上午的時光打發了過去。
「黃老師,沒午睡呀?到樹蔭下來坐坐,這裏蔭涼。」
辛梅覺得好久沒有像今天這麼勞累過。從九曲橋走回桂子山,當時還不感到什麼,等洗完澡上床時,才發現兩條腿又酸又硬。雖然記掛著新生的旅程和小牛的病情,她卻是頭一落枕,就迷糊睡著了。亞男推醒她時,她乍疑是在夢裏呢。
「你們隊裏,家家都有收音機和自行車吧?」辛梅提出了衡量家庭財富的客觀標準。
這天是武漢入夏以來最熱的一天,太陽下山後一直沒有轉涼的兆頭。圓圓和陶煉曬了一天,臉上都紅得像盛開的石榴花。他們玩得太累了,九點熄燈後,全乖乖地上床睡去。辛梅和亞男收拾完家務,這才拎把扇子,到院子裏歇口氣。正是皓月當空的時刻,家家都在院子裏乘涼,到處是語聲和扇影。方正馱兒子看病的消息須臾就傳開,好幾個鄰居過來打招呼,表示慰問。早上與三輪車工爭執的事,似乎無人不知。有個鄰居提起時,還順口批評了兩個工人沒有「為人民服務」的誠意。
「集體生活就是這樣,」辛梅告訴她,「有事也互相關照。」
招生人員其實沒有多少選擇餘地,非在送考的裏面錄取既定的名額來。各單位往往多送幾名來應考;有時送來恰好的名額,那就非收不可。
「你輔導的學生,素質怎麼樣?」辛梅其實是明知故問。
他們在門口等候了半小時,三輪車還不來。校門和大馬路有一段距離,方正就領著大家慢慢走出來,在馬路口繼續等。又是半小時過去,公共汽車倒是開過兩部了,三輪車仍杳無蹤影。
「又是驅蛔靈?」亞男有些嘔氣。「驅了幾回全不靈!」
亞男先是皺了眉頭聽,到後來眉頭鎖成個大疙瘩,就握了拳頭在飯桌上敲打起來。
辛梅聽得倒抽了一口氣,替小牛捏了一把汗。
不久,船又經過一個風景極佳的港汊。湖濱有荷花吐豔,岸上垂柳依依。俊秀的花木深處。隱約露出一角屋宇來,好像專為窺視斜陽下籠煙戴紫的山峰。湖水在這裏綠得像翡翠,又清得見底,把藍天的倒影映得纖毫畢露。這裏沒有人站崗,連禁止游泳的牌子都沒掛一個,想是人跡罕到。孩子的嘻笑驚動了柳梢頭的飛鳥,一聲嬌啼,劃破了岸上簾幕重重的靜寂。同是東湖,開放的地帶是人山人海,與此間的幽靜直是兩個世界。
「聽說方同志的孩子盲暘炎動了手術,可惜我們事先不知道,沒有照顧好。」
大嫂搖晃著斗笠表示不知道,偏嘴裏又呢喃著「毛主席」和「高幹療養」等字眼。他們知道厲害,也就無心賞玩這種美景。除了孩子們依舊嬉水笑鬧外,大人都沉默下來。
屋裏的人都還在睡,兩人輕手輕腳地進了廚房。魚看來不小,至少三斤重,樣子像青花,兩人都叫不出名堂來。
因為掛慮兒子的安危,亞男又交代了幾句牌,就掛斷了電話。
「你——保證?」
「館子沒有不擁擠的,」黃老師柔聲細氣地解釋著。「你們為什麼不去東湖玩玩?隔著湖望得見武漢鋼鐵廠,風景有秀麗之處,也有雄偉壯觀的一面,夏天是最吸引人的地方。」
本來她想自己送他上火車,路上可以說說體己話,但是方正堅持他要送。新生怕她勞累過度,也不要她再出門奔波。她拗不過他們,心裏卻是有些失望。她不知道新生是出於溫柔體貼,還是常年在外變得輕視別離,把妻子的苦心等閒視之。
「別戴高帽子吧!」亞男嬌嗔地打斷她的話。「我可從來沒問他們是貧農還是富農。就算是地主,我也不覺得丟臉。你想,自己辛辛苦苦養了雞,生了蛋也捨不得吃,要送出來換糧票,這樣的地主有什麼不好?」
「打電話去叫部三輪車,」辛梅馬上建議。看手錶,差一刻便是午夜十二點。
黃老師果然不提,轉而問候起辛梅。
方正笑笑說:「這樣下去,有一天我們不變得媚外才怪!」
當天晚上,亞男提起遊東湖,老少都拍手贊成。
這聲叫喊又惹出亞男成串的眼淚。她不想哭出聲,卻難以抑制,只好把臉伏在辛梅肩上,無聲飲泣著,胸口一起一伏地抽搐起來。一霎時,辛梅的肩上熱乎乎地濕透了一大片。
「什麼?」
「手術,順利吧?」老倪悄聲問起。
「你看我這塊料子能唱什麼角色!」辛梅說著,又吃吃笑起來。「人家看我矮矮胖胖的,就派我唱『沙家浜』裏的沙奶奶。教我戲的同事可真辛苦,把五線譜全抄出來,畫了一黑板的豆芽菜。我早認不得五線譜,怕人家笑話,只好死記硬背著教唱的腔調——」
「選拔大學生光突出政治就夠荒唐了,再這麼開後門走內線,更不成話!而且規定不許學生留級重讀,好歹都保送畢業……天,這樣搞教育革命,哪天不革掉教育的命才怪!」
「什麼地方呀?」亞男好奇地打聽著。
辛梅知道一時勸不動亞男,也跟著沉默下來。
聽到這個比喻,辛梅不禁眉頭一揚,笑了:
「我不拿錢,隊裏算我工分。」
「差不多了,上星期去驗尿,已經正常了,再休息幾天,九月可以去上班。不做事,人也憋得慌。」
幾年來,五七幹校和出差使得夫婦分離多於聚首。正因為這樣,這幾天在武漢相會,夫婦、父子之間倍覺親密。新生對兒子特別慈愛,對她更是百依百順。他們只在一點上有分歧,那就是怎麼幫助方正夫婦適應下來。辛梅以為在鼓勵的原則下,應該暴露現實。新生怕嚇了他們,主張要和風細雨,所謂「引而不發」,凡事點到為止。看法不同,彼此並不爭論——事實上,新生這幾年來已經放棄了辯論。不順心的時候,他光是皺眉,連嘆氣的場合都越來越少。辛梅就是擔心這個,她寧可看他咆哮如雷,也不願見他這麼悶悶不樂。
三個孩子在水裏玩得精疲力竭,中飯一陣狼吞虎嚥之後,忽然變得老實起來。小牛手按著肚子打飽嗝;姐姐望著他,卻兩眼滯重,嬉笑不出來。陶煉第一次游泳,想是耗光了吃奶的力氣,依靠著飯桌,也動彈不得。亞男叫他們去午睡,三個人也就乖乖的進屋去。
「晚上洗吧,累了一上午,歇歇再說。而且缸裏沒有多少水了,還是留著做晚飯用。」
辛梅說著,又把新生出差的事解釋了一下。她知道黃老師患肝炎多年,就關切地問起她的病情來。
魚雖然令人失望,炒菜卻很可口,主要是蔬菜很新鮮,而且燒得很鹹,非常下飯。孩子們吃得最香,尤其是小牛,胃口特別好。他狼吞虎嚥地吃了一碗飯,又喝了一碗酸辣湯,還沒有放下筷子的意思。亞男見他吃相如此猛,怕他鬧肚子疼,連忙禁止他再吃。
辛梅只好放棄。她不善烹調,就是點出名堂,自己也不會做。在吃的方面,她一向自認是鄉巴佬。多少年來,華洋口味都嚐了些,念念不忘的還是在家鄉吃的白斬雞蘸西螺醬油膏,味道最鮮美。回國來,吃了幾年食堂,菜名倒是曉得不少,但沒有一樣自己會做。
亞男遷就日頭的轉移,又把桌椅重新調整了一下,這才請客人在最蔭涼的角落裏坐下來,斟了一杯茶送到她面前。
「好傢伙!」亞男眼睛瞪得要彈出眼鏡外似的。「她要是成了接班人,不知要有多少人頭落地呀!」
「都要這麼挖空心思地作打算,日子怎麼過呀!」亞男說完嘆了口氣。
「江青要是當了接班人,」亞男斬釘截鐵地說,「毛澤東更不成其為思想了!」
亞男聽到小文希望渺茫,臉整個沉了下來,半晌不作聲。辛梅猜她想得長遠,自己忍不住也想到陶煉和陶冶的未來,確是相當渺茫。這下,竟不知說什麼來安慰她。
孫大嫂盯了方正一眼,好像奇怪他這麼無知。「幹部不勞動,他們拿固定工分。」
「小文上回來信,說要把探親假留到春節回來過。她下去一年,自己要求很高,希望表現好些,滿兩年的時候可以爭取報名考大學。」
「她呀——」方正舉起扇子,指著亞男笑出來。「已經成了瞌睡大蟲啦!批判林彪的動員大會她也照睡不誤!」
方正到底是男子漢,比較沉得住氣,儘管一臉疲憊,還顧得上同老倪握手。
「不好!要趕快找學校派人去看看。你快弄東西給孩子吃,要食堂裏的稀飯就找我愛人幫你。我替你去找系裏倪支書,很快就來!」
「外賓住的。」
「理論數學是丟不掉的,也有人偷偷在搞,陳景潤就是一個。據說他證明了『一加一不等於二』,好多人都駁不倒。前兩年,姚文元想拉攏他,幾次召見,他還嫌姚文元是『暴發戶』,不想高攀哩!後來聽說是半夜三更派人『綁架』了去,才見了一面。」
有一天,辛梅提早到課堂,見他一個人在教室裏苦讀。乘著給他糾正發音的機會,問起他的近況。這才發現,自開學以來他體重減輕了十公斤,又失眠,窮擔心書念不好要辜負毛主席送他上大學的恩德。看他面容枯槁,兩鬢增添了白髮,辛梅心裏十分同情,當時就下了免他修英語的決心。現在小萬如釋重負,碰到辛梅時,總點頭含笑,一付感恩戴德的神情。
辛梅見籃子裏有兩把用草繩結紮齊整的青菜,新鮮碧綠,一片敗葉或黃葉都沒有。她問亞男:「你又去了自由市場?」
「考倒是真考,不過是次要又次要,保送才是主要的。」
和*圖*書這一憂慮開來,竟把睡意驅逐得無影無蹤。
「大隊長最富,」她說,「他家光去年就置了縫衣機和手錶,今年又有什麼……就是那種手裏提著的小收音機……對,叫半導體!」
「他說『理工科大學還是要辦的』。」這句語錄,辛梅已能倒背如流。
「郝家如果是貧下中農,」辛梅忽然打趣起來,「你同他們來往正應了『向貧下中農學習』,接受『活生生的階級教育』……」
「哈,可見是人同此心!」方正說著,得意地在飯桌上敲了一記扇子。「華師也多的是有這樣的人。我沒練就這『內功』,只好運用『腦功』。開會前,我口袋裏裝個題目,屆時演算起來,旁邊的人說不定以為我認真聽講,勤於筆記哩!膽子大的人乘休息時間上廁所,就一去不復返。有一次,我也想開溜,跑去找亞男,誰知她睡眼矇矓地搖頭說:不回去,不回去,我這裏睡得挺好的!」
於是,兩個人把椅子朝北移,盡量往林子裏靠,比較陰涼。坐下來時,腳全都翹起擱在另一張椅子上,舒舒服服地喝茶聊天,有一搭沒一搭地拍著扇子,抵擋著陣陣襲來的熱浪。
「她實在很不得人心。」辛梅跟著搖頭。「她批評王光美奇裝異服,要大家簡單樸素,可是自己穿了洋裝陪著尼克森談笑風生。八億人口看她的樣板戲,她自己卻花外匯從國外進口好萊塢的影片看,聽說喜歡的還要拷貝下來,隨身攜帶著。無獨有偶,文化革命中揭發許多高幹都享受這種特權,譬如劉少奇迷上伊漱蕙蓮絲,自己承認『出水芙蓉』前後看了六遍之多!」
黃老師的大女兒在農村落戶。亞男問她夏天為什麼不叫女兒回來玩玩?
他們的船一直沿著彎彎曲曲的湖岸划過來,這時正經過一個半島。岸上花木整治得很雅致,沿湖還圍了裝飾性的鐵欄杆,一棟朱漆點綴的樓房被西斜的陽光照得燦爛輝煌。方正還穿著游泳褲,見湖水綠得可愛,就脫了上衣,想下去游泳。辛梅恰巧瞥見一塊牌子,上面寫著:「嚴禁在此游泳划船」。她正指給方正看,樹叢後面驀然閃出一個解放軍。方正嚇得吐了吐舌頭,又把衣服穿上。
「沒想到你們一腔熱血回來,如今都成了應聲蟲!」亞男不客氣地挖苦著。
辛梅聽說小牛到武漢來就鬧了幾回腹痛,疑惑是肚子裏有蟲。「也許要給他打打蛔蟲,這是國內小孩的通病。」
「肉好!」小牛獨樹一幟地說:「天天吃肉好!」
亞男看她和氣,就操著湖北話和她聊,打聽她收入多少,生活好不好。
方正聽到有魚肉,喜得叫起來。他返身吹起口哨,催大家起床。
「你被同化了沒有?」新生問他。
「你看我現在的生活,像不像北一女的童子軍露營?」
「你放心,」辛梅拍拍肩膀安慰她。「建國二十多年,地主不死光也得快沒牙了!現在劃分階級,指的是家庭出身。我看,老郝一家敢同你們往來,出身一定不會壞。」
「可怕吧!人與人來往,先要想到對方的出身和成分,這豈不是社會主義的勢利眼!」
「當然是造謠!人家說遲群為了邀功,一味浮誇,和大躍近時代一樣,光在產量上窮添零號罷了。遲群還有搞階級鬥爭的樣版經驗,所謂『六廠二校』經驗,都要全國照辦。多少人暗地裏恨他入骨呢!」
大家聽了都一愕。方正性烈,衝口就說沒這個道理,隔著馬路同他辯論起來。那個工人並沒多少道理可說,只是一口咬定自己的主張。這邊的老頭子一聲不吭,掏了毛巾擦臉,作壁上觀。兩人沒有爭完,汽車倒開過一部。亞男急得蹬腳了,趕緊數了六塊四毛,塞到方正手中,低聲叫他付錢了事。方正認為是原則問題,偏不讓,仍然臉紅脖子粗地同那工人爭論著。新生看附近有人張望了,也很急,就站出來和解。他提議仍按約定的辦,讓婦女坐三輪車去東湖了事。
「我有個同事叫司徒青的,也是你的同行,去年出去招過生。有一次,我私下怨他工作差勁,怎麼招來好些文化水平低得離譜的學生。他原來也有苦衷,就透露了一點內幕給我。譬如,有個公社正好分配到一名大學生名額,也只送來一個知識青年應考。這個知青考試等於交白卷,司徒青就不客氣地把他退回,要公社再選派兩名來應考。公社竟官腔十足地說:只有這一名合格,要不要由你!他有什麼辦法呢?只好錄取。事後打聽了一下,原來縣革委會主任的小兒子,難怪是『獨此一家,別無分店』!」
「就是昨天去了一趟漢口,」辛梅說,「這才發現住在桂子山上多福氣。漢口熱得柏油路上都冒了煙似的。」
正好黃老師挽個菜籃,順路來打聽消息。夜裏沒有睡夠,她蠟黃的臉泛著蒼白,顯得虛腫。說方正還沒回來,她吃了一驚。
黃老師聽說小牛要動手術,也很關切。分手前,她悄聲在辛梅耳邊關照說:「明天千萬讓方老師向系裏打聲招呼,說不定需要什麼特殊照顧。你們國外回來的,臉皮嫩,就是不敢開口要求照顧。在國內,我們都習慣了,話要說得大方動聽,但是有什麼好處絕不退讓。任何方便,只要不犯法,管它是前門、後門還是旁門左道,都不必客氣。這是我們的生存之道,你可能笑我思想落後,但這是真話。」
剛剛方正說他善於運用「腦功」,這使辛梅想到他的研究工作,方正一向對研究比教書還要熱心。
「不講科學,不講效率——這就是『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
「怎麼,你愛人明天就要走?」黃老師有些詫異地問辛梅。
辛梅發現華師和水院的校園有不少相似的地方,都是五十年代新建的學校;水院傍山,華師是整個在山上;都是林木茂盛,種了果樹,闢了菜圃,也栽了花,極富園林之美。華師的大門內一路豎了語錄牌,十字路口也有毛澤東的塑像,這倒是所有大學共同的點綴。
辛梅點頭稱讚:「好!你女兒真曉得上進!」
老頭拿眼瞟著他的同伴,還不敢貿然收下。
亞男眼睛望著她,臉上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還是副主任見多識廣,他果斷地吩咐了:「老倪,你們去手術室看看,我找院長去!」
這隻船很大,裝了大小八個人還不嫌擠。辛梅同撐篙的攀談了幾句,知道她是附近公社的社員,船是專門用來替東湖菜場運送蔬菜水果的,因此體積比遊艇大許多。這位社員姓孫,剛好任務完畢,樂得順路載他們回九曲橋,可以賺筆外快。她戴了一頂斗笠,遮去曬成紅棕色的臉;缺了兩顆門牙,笑得天真無邪似地;穿著褪了色彩的花布衫配著黑布長褲和塑料涼鞋;看不出正確年紀,但猜想至少四十歲。外表又乾又瘦,但行動倒是頗俐落的,兩隻手挽著長篙,輕輕往水裏一點,熟練而悠閒,似乎不費吹灰之力。
「這個月是沒指望了,」亞男抱歉地說,「下回要吃等九月吧。」
「那也是換湯不換藥,」她說,「大方向是不要理論數學。」
「阿梅,你想過沒有,假使你這個學生和我的學生不來念大學,他們的成就如何?」
長天樓居高臨下,俯視著東湖,朱漆飛簷,遠看頗有氣派。樓兩旁的長廊沿著小坡修築,迂迴曲折,欄杆兩旁都種了花草,佈置了假山,有庭園的氣氛。在長廊上憑欄眺望,湖水浩瀚,波光粼粼,與晴空萬里相輝映的壯闊氣象,使人心胸也跟著開闊起來。恰是日正當中,驕陽把湖水蒸出一層煙霧,就像罩上一襲輕紗。極目遠望,湖對岸的武漢鋼鐵廠,煙囪林立,藍煙裊裊,透過波光煙霧,宛若海市蜃樓,似有還無,給雄偉的湖景平添了一絲神祕感。
亞男搖頭否決。她雄心勃勃地說:「白切肉太簡單,一個月吃一回肉,非做個有名堂的才行!」
「可恨的還是眼前的事,」辛梅遺憾地指出,「清華農場所在的鄱陽湖畔,血吸蟲猖獗,很多教工都染上,病得死去活來。乘著去年秋天招生上課,清華靜悄悄放棄了農場,把教工全拉回北京。外校不知它下步又玩什麼花招,只好觀望著。」
「早打過兩次了,」亞男愁眉不展的說,「一條蟲也沒打出來。」
亞男不抱任何希望,說:「我們自己用自行車馱他下山吧。碰到三輪車站,有車再叫。」
方正果然丟了扇子,起來拍拍新生的肩膀說:「走,我們逍遙去,她們不要我們洗碗。」
「早上讓我們空等那麼久,夜裏豈肯上山來?」
「你倒不錯,認識了個養魚的社員,」辛梅羨慕地說,「吃魚方便哩!」
「說來話長哪!」亞男一開口便面有得色。「我先認識郝媽媽,也是找吃的引起來。」
辛梅眼巴巴盯著註冊簿,就怕查不仔細。
辛梅側轉身,見一個中年婦女含著笑朝她們這裏而來,腳步輕巧得像貓,事先竟是一點聲響都沒聽到。她猜想這就是那位患肝炎的同事。黃老師果然臉色蠟黃,像長久沒有接觸陽光,缺乏血色。她也和大家一樣,穿著白襯衫和黑綢長褲,雖然還不到骨瘦如柴的地步,也沒有中年婦女常有的豐腴感。笑容流露出真誠和謙和的神情,整個人顯得文質彬彬,一望而知是個教員。
院長越說沒事,亞男越害怕,忽然大聲哭出來。
老倪說得很客氣,似乎小牛生病學校要負一大半責任似的。
「方主任馬上就做手術了,」他說,「我們到休息室裏坐坐,喝點茶……」
她躺在床上輾轉反側,腦海裏思潮起伏,怎麼也睡不著。黑暗裏揚起錶,見夜光的時針指向兩點。她猜測著亞男他們看病也該回來了。這時,前門忽然響起「篤篤!篤篤!」的扣擊聲。他們果真回來了!她喜得從床上霍然而起,摸黑跑去開門。月光下,站著的卻是黃老師,穿了汗衫短褲頭,像是剛打床上爬起。
須臾,來了兩個男子,穿著雪白的確涼襯衫和同樣料子的灰色短褲,各拎個塑料包,看來像是醫生。方正夫婦像盼到救星一樣,眼睛盯著他們不放。他們談笑著跨進手術室。
新生夫婦早聽過農村幹部無法無天的事,並不驚訝。方正和亞男卻愣在那裏,好半天不想開口。
「說也奇怪,經過這一強迫灌輸,我開始哼起樣板戲來。並非愛上京戲,而是不由自主地哼著我唱過的幾段。」
「可以培養的呀!」辛梅倒是認真起來。「我這個音樂課要補考的人,都可以上臺去唱戲,圓圓聰明伶俐,學什麼一定會什麼。我敢保證!」
辛梅教了九十個學生,就有兩個英文程度很高。上海來的林衛東成績特別好,他的閱讀和寫作能不亞於臺大外文系一年級的高材生學生。起先,這兩個學生也和大家一樣,從ABC的字母學起,跟著念萬國音標。辛梅看他們這樣浪費時間,心裏很難受。有一天,她狠了心免去他們跟班上課,單獨給他們輔導文化革命以前的英語教材,每週一小時。兩個學生高興得很,學得很起勁,還要求辛梅給他們出作文題目。這樣,辛梅不但忙著給他倆找教材,也忙著改作文,但忙得很愉快。她讓學生「吃小灶」學英語,系裏並沒有正式批准,不過梁支委很體諒她的苦心,一直裝聾作啞。
「我就去!」
辛梅怕出醜,日夜苦練了幾個星期,上班的時候唱,下班回家也「呀——呀」地吊嗓子,把個老奶奶笑得捧了肚子喊祖宗。等到上臺時,一段「軍民魚水情」才唱兩句,就惹得臺下哄然大笑。她羞得滿臉通紅,又不能當場溜掉,只好機械地唱下去。唱到後來,連臺上的人也笑起來。下臺時居然掌聲雷鳴,大概是笑飽了,鼓掌嘉獎她的勇氣。
「把病人耽誤是不好……不過,醫院也有具體困難……好在我們副主任已https://www.hetubook.com.com經去找院長了,馬上會有妥善的解決。你們先別著急才好……」
「我每天生活全圍著三餐打轉——放假以來,尤其如此——好像活著就為了填飽肚子,實在沒意思!革命的目的是提高生活水平,現在反而說降低生活水平是革命的表現!女人是甩不掉家務的,我看中國婦女要真正解放,起碼要大大縮減洗衣燒飯的時間。」
黃老師不多坐,茶水也沒沾一口就托詞回去了。等她的背影消失後,辛梅帶著玩笑的口吻向朋友建議了:「怎麼樣,亞男?給圓圓發展個一技之長吧!」
「就是生意太好,」亞男忍不住挑剔,「光買票的隊就排出門口來。座無虛席,我們是眼巴巴盯著別人吃,等人家吃好,立刻搶坐下來,實在很緊張!」
「差得出奇!有一個學生連小學程度都沒有,整個要從加減法和一位數乘法給他補起,我特別同情他。成績不好完全不能怪他——他自己說是被派來念大學的,做夢也不曾想過要當數學老師!國家一定要栽培他,其實應該把他送去念初一,一路念進大學來才對。再不,就設個『毛澤東思想系』,送他去念倒很對口,因為他一向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聽說選拔大學生也經過考試的,不知怎麼考的!」
方主任點點頭。「割除闌尾是普通的手術,你們不用擔心。」
拐了個彎,立刻發現方正夫婦正等在手術室門口。亞男雙手摀住了臉,坐在一張條凳上,方正反剪了手,在她跟前踱方步,眼睛瞪得牛眼大,佈滿了血絲。
「哦,哦,」亞男含糊地應著。
方正焦躁地攤開手掌,似乎欲說還休,火紅的眼睛除了焦灼和失望,還掩蓋不住一份憤懣。向來嗓門宏亮的他,這回卻一反常態,開口就把聲調降得低低的,讓每個字眼從齒縫中滑出,徐緩然而沉重。
這個鄰居走後,亞男向辛梅吐了吐舌頭,悄聲說:「嘿,宿舍裏傳佈消息和無線電廣播一樣快嘛!」
黃老師委婉地對亞男說:「沒有後門可開的話,旁門左道也是一條路哩。」
聽到這裏,不止是新生夫婦,連亞男自己都咯咯笑起來。
「這幾天正碰上高溫,熱怕了,壓根就不敢出門,」亞男說。「明天晚上陶新生就要回長沙,要不明天下決心出去玩一天。」
諷刺和批評似乎還不能表達亞男心中的憤懣,她又用拳頭敲擊起桌子來。敲擊了幾下,她忽然冷靜下來,很認真地問辛梅:「天天喊毛澤東思想,它的真正含義是什麼?」
辛梅也順水推舟地說:「你們游泳累了,免去洗碗的任務,快睡去吧。」
方正拍拍胸脯說:「你放心,在下已經電話叫過兩回了——一次是為法國來的朋友,另一次是美國同學——而且是隨叫隨到,服務態度比巴黎的士司機還要好!」
她早把篙用力一點,船箭似地飛離這個地帶。
一路上,亞男掙扎著,斷斷續續地哭叫著:小牛,小牛啊!
「沒問題,你放心。小牛住院,要家裏送什麼東西去?」
「我也不知道。」亞男在那頭唉聲嘆氣。「一聽說要住院動手術,我馬上衝出來找電話打給你,別的也沒問。」
倪支書恭順地答應,立刻和辛梅奔手術大樓來。進了門是筆直的長廊,靜悄悄的,還籠罩在沉睡的氣氛中。牆上兩盞光度很低的燈抱,透出有氣無力的黃光,照不亮兩旁全關閉的房間,把個走廊搞得陰森森的。他們正尋找外科手術室的牌子,迎面碰上一個推門而出的護士。她垂著頭,半閉了眼,張著老大的嘴打呵欠,神態和整個樓宇一樣,還沒有醒過來。
辛梅一急,來不及換衣服,也是汗衫短褲地跟著黃老師走。走了幾步,腳底給一塊碎磚砸了一下,這才發現自己忘了穿鞋。好在宿舍裏一片死寂,月光下只有她們兩條人影,也就不在乎什麼衣冠整齊的事。公用電話在第三宿舍的走道裏,背著月光,不是黃老師指引,辛梅自己肯定找不到。繼拿起話筒,就聽見亞男的尖嗓子從線路那端傳過來。
「醫生量了,三十八度半。他開了幾粒阿斯匹靈,說燒高了可以吃。」
「目前這種教育,其實是不要數學!」
到了九曲橋,付了船資,大家向孫大嫂又道謝了一番,才依依不捨地分手。然後大人拉著孩子的手,踏著夕陽,一路步行回桂子山。
水果湖醫院相當大,各科都全,求診的病人很多。八點不到,排隊掛號的長龍已經拖出馬路上來。他們三人下了車、先到住院處去查小牛病房的號碼。辦事員和會計翻了一陣註冊簿,回說小兒科病房沒有姓方的。
「孫大嫂,你送一趟蔬菜可以拿多少工錢呀?」
「華師對他很好,」亞男言下十分感激。「他們不懂這門玩意兒,就叫他自己研究下去,有什麼成果到時交給他們就行了。反正學校並不缺教數學的,下學年也沒給他排課。上學期終了時,系裏想知道他在搞什麼名堂,安排了一個講習會,叫他去講了一次。他已經大大地簡而化之,可是數學老師都聽不懂,會後連一個發問的都沒有。你沒聽他回來那唉聲嘆氣的樣子,如喪考妣似的!」
「這樣召見,到底是求賢若渴,還是自己撈政治資本呢?恐怕後者居多。」
「奇怪了,江青自己年輕時是演戲出身的,怎麼沒有藝術修養——」
方正說明不坐車的意思,但仍按原定一塊六毛一部的車資付錢,數了三塊兩毛遞過去。老頭子無不可地點點頭,沒敢接錢,先回頭告訴他同伴:「他們不坐了,車錢照付!」
「阿梅,小牛仔不對!我們要送他到醫院,你給我們看家吧。」
方正做了對比後,忽然憧憬起來,說:「哪天要能吃到一條東湖燒出來的魚,該有多美!」
「嗨,你送來了我們的存摺,錢多著,不花幹啥?」方正不但想得開,還振振有詞地數落辛梅一番:「你呀!怎麼變得前怕狼,後怕虎啦?國家既然正大光明設個出租汽車公司,就表示允許老百姓租車。大家不租,政府會賠錢的——這是起碼的經濟學定律!」
孫大嫂對他展露個善良而有缺洞的笑容,逆來順受地搖晃下斗笠,不作聲了。
「確實很像,不過能接近自然,正好返老還童嘛!」
「怎麼不記得?我從南部轉學過來時,看到學生在操場上紮帳篷,在防空洞旁邊燒飯,當時覺得很好笑。怎麼臺北的中學生在家裏露營!後來才知道是學校怕事,只許童子軍在院子露營,不許出校門一步!」
經過這場風波,他們到東湖時,已經十二點出了頭。買了票進入公園,風景還來不及看一眼,便聽到圓圓喊口渴,小牛抱著肚子直嚷餓,而陶煉熱得張嘴喘氣,拉著要媽媽給他買汽水。大人也饑腸轆轆,便往賣飯的長天樓走過來。遊客真多,湖邊圈出來的游泳池裏是密密麻麻的人頭,岸上任何有遮欄的地方也擠滿了人。走廊上,樹蔭下,許多青少年席地而坐,人手一瓶汽水,津津有味的啃著乾巴巴的麵包。
「就是!來大陸以前,我還不曾看過一齣京戲,別說唱一句啦!」
「孩子還小,我們不要操心得太早。」辛梅安慰她,其實也是安慰自己。「中國會有前途的,來一兩個五年計劃,工業肯定突飛猛進。那時候,農村人口該向城市倒流了。像圓圓和陶煉他們都有進工廠當工人的機會。總之,將來是有希望的!」
看方正夫婦魂不守舍的樣子,院長終於停止了饒舌,皺皺眉說:「我去看看。」
「愚民政策是自古以來與統治政權分不開的,」辛梅承認,「西方也有,這是客觀的歷史存在。」
她的話提醒了方正,他立刻掏褲袋,找出另一包藥來。
「生活好。」為了表示心口如一,孫大嫂再陪上一朵缺牙的笑容。
辛梅摸他的手,覺得他手心發熱。「有燒吧?」
「天,辛梅唱京戲!唱的那一齣呢?快,快,說來聽聽!」
亞男撇下嘴,有些鄙夷的神氣。
「你上學年在家休養,工資照領吧?」亞男仗著與她談得來,坦率地問起同事的經濟情況。
辛梅自己忍不住咯咯地低聲笑出來。她與亞男相反,毫無嗓子,而且對音樂一竅不通,什麼歌曲到她嘴裏準荒腔走調,一向羞於唱歌哼曲子的。亞男聽到她竟有一天也登臺唱戲,大概記起她在一女中創下音樂補考的紀錄,所以如此驚訝。
大家趕緊橫過馬路,到汽車站牌下等候。
第二天一早起來,辛梅發現方正並沒有回來,不禁擔憂了。她不知道是手術不順利,還是方正嫌夜裏趕路太辛苦,索性留在醫院陪兒子。她決定早飯後麻煩黃老師陪她去醫院看看。圓圓醒來後,知道弟弟開刀,便央求辛阿姨也帶她上醫院。辛梅一邊張羅著早點,一邊哄勸她,要她陪著陶煉在家裏等。
「魚紅燒,肉就白水煮煮做白切肉好不好?」辛梅建議。「臺灣人好吃白切肉蘸醬油,最是貨真價實。」
最後這一句顯然奏效,那個工人不再吭聲。於是老頭收下了錢,兩人踩動了三輪車,悄然走掉。正好又來了一部汽車,小伍熱心地幫著招呼小孩,直把他們送上了車,自己才離開。
說起免修英語,辛梅便想起教了兩個半月的學生小萬來。小萬並不小,他是武漢港務局保送來的,有十年的黨齡,十五年的工齡,做過碼頭工人、倉庫管理員、治安保衛人員等工作,結婚五年,並且是兩個孩子的爸爸。新生剛入學時,教員到他們宿舍去歡迎慰問。政治輔導員介紹小萬時,給辛梅留下很深的印象。他才三十歲,但兩鬢已出現白髮,神情滯重,模樣比他年紀還大些。小萬也是幾經動員才來念大學,硬著頭皮挑起黨交給他的任務。用功是沒話可說,可惜底子太薄,整天補數學都來不及,無暇顧及英語。念了一個月才弄清二十六個英文字母的大小寫,發音階段過不了關,到念課文時簡直束手無策。第一課是「毛主席萬歲」四個單子,也許出於階級感情,終於學會拼寫。可是第二課「毛澤東思想萬歲」,他怎麼也念不通「思想」這個單詞,不是唸成fought就是唸成sought,舌頭總不肯招惹門牙。
「中央沒有明令呀!看來毛主席自己也舉棋不定,十分矛盾。現在,農場成了學校的一段盲腸,不潰瘍成病,也不敢開刀割掉。」
方正恰好坐在撐篙的對面,沒事便同她搭訕起來。
方正夫婦不肯走開,耳朵挨著門聽裏面的動靜。這時傳來小牛的哼聲,亞男的眼淚又像泉水般湧出。辛梅扶著她的肩膀,給她無言的安慰。方正忽然低了頭,在辛梅耳邊嘀咕了一句:「我懂了,人是可以死於感冒的。」
亞男失聲叫出來,人拔蔥也似地從座位上直彈起來。
亞男嘖嘖稱奇!丟了扇子,正想再評論一番,忽見有人走過來,連忙起身招呼。
「孫大嫂,你家大概是隊裏最富的吧?」方正問話的口氣帶著一份欽佩和羨慕。
辛梅驚得大聲喊叫出來,全忘了這是手術重地,牆上還掛著「請肅靜」的牌子。
亞男斜睨了一眼菜籃,說:「買了一斤雞蛋,煎荷包蛋吃吧。有的是餅乾,再沖一點杏仁霜給小孩子喝。要好吃的等中午,有鮮魚鮮肉!」
「是好,」辛梅說,「做得很小巧,咬一口,汁水冒出來,果然名不虛傳。」
方正這下氣得臉發黑,張開了嘴大罵一頓,又伸手按緊了喉嚨,硬把舌尖上的話嚥下去。幸好這時走過一個熟人,正是他的同事小伍。新生把經過說了一遍給他聽。別看小伍那天在方正家一臉木訥,這時臉色一變,立刻挺身出來主持公道。他大聲對那個工人說:
「真要學,總有辦法的。」黃老師的口氣很樂觀。「我們是師範學院,有音樂系。好多家長現在都想方設法給和-圖-書孩子學一技之長,好比拉提琴,吹笛子,唱京劇,甚至跳高、打球也行。總之,懷有一技之長,將來下了農村,比較有出頭露面的機會。」
「豈止女的晚上不該去開會,男的也一樣!」亞男說得更是理直氣壯。「每天八小時工作外,其他時間應該是屬於個人的。不能無故侵犯。動輒開起又臭又長的會,實在是……犯法!」
「另一部有些事辦,等他一陣,來晚了。」老頭子解釋了一句,回頭看一眼他的同伴。後者煞住了車,停在馬路另一邊觀望著。
「提不得!」辛梅使勁搖手。「我們水利學院有個紅衛兵就是抄了一張大字報回南京張貼,諷刺江青早年的生活,扯上『茶花女』什麼,結果打成了現行反革命,押回鄉勞改!」
一見到辛梅,亞男站起來,拉了她的手,什麼話也沒說,眼淚先簌簌而下。辛梅看她去了眼鏡,夜來熬得眼眶陷進去,慌忙把她擁進懷裏,一句話也不忍心問。
「有了!」亞男忽然叫出來。「你帶了一包桂林的筍衣來,筍吃不到,筍衣燒肉也是頂呱呱的!」
「很抱歉,方同志。」院長一再拱手致意。「我們事先不知道,沒能妥善照料,晚上又停電,把手術延遲了一下。沒事的,你們放心!現在請方主任——巧極了,他也姓方——親自來看看。他是三十年的老外科,人家喊他『方一刀』——一刀下去,肌層分明!今天特地請他給小弟弟做手術,你們儘管放心好了。方主任,你先去瞧一下病人好嗎?把情況告訴家長,好叫他們安心。」
「怎麼,毛主席都敢跟她結婚,有什麼見不得人的?」
嘴裏哭喊著,亞男一頭就撞向手術室的門。院長一把拉住她,眼睛示意大家幫忙。方正怕她出事,也幫著哄勸。於是大家簇擁著,硬把她弄走。
「你們也許要笑我思想落後,這麼想不開。按說孩子交給國家了,公社、大隊會管的。但事實上,人家哪有功夫管那麼多?小文的公社算是富的,大隊根本不歡迎知青去,怕外人分去了他們的工分。她住在社員家還好,很多男性是合夥住,弄得生活不檢點,抽烟喝酒,爭風吃醋,甚至出人命案子。女孩大肚子的也有。壞事當然是極個別的例子,不過做父母的都懸把心。現在定出考大學的規矩,真是好事,雖然僧多粥少,但起碼給年輕人一點希望。可惜的是突出政治條件,像小文這樣,父母是知識份子,希望渺茫得很呢。」
「此路不通的!」她壓低了嗓門告訴辛梅:「別看江青現在遮去了半邊天,樣板戲跟著走紅。前兩年林彪不也紅得發紫嗎?一夜之間就身敗名裂!哪一天江青……有個三長兩短,樣板戲不變成臭狗屎才怪!學唱戲還不如唸唸加減乘除,至少百變不離其宗。」
「這麼容易深入人心?」亞男大表懷疑。「我回來幾個月,還沒去看過一場。有一次聽到人家在談『山海經』,一問才知道指的是『智取虎威山』與『海港』。你都看了?」
「你怎麼知道?」
聽到讚揚,黃老師嘴角的微笑反而消失,眉頭微顰,輕喟了一聲,顯得心事重重。
亞男不但不覺得好笑,還嘆息起來。
亞男雖是低聲細語,卻句句鏗鏘有力,像漲潮時的波浪,一陣陣沖擊著辛梅的耳膜。日頭移得緩慢,暑氣懨懨,四周的景物仍然禁錮在昏沉的午睡中。在這令人窒息的沉寂裏,亞男的抗議宛如波浪洶湧,震撼了她。
「我也不清楚,這是他頭一回住院哪!不管啦,要什麼等方正一早送來就行了。你知道嗎?醫院也停電,真要命!」
「魚真好吃!」圓圓告訴她媽媽。「明天再買魚好嗎?」
「你們昨天燒的那條魚味道比這高明多了!」
「對不起,小辛,吵醒你!」黃老師拿手掩了口,悄聲道歉著。「電話響很久都沒有人接,我忍不住起來接聽,竟是柳老師打來的,找你呢!」
「你快康復了吧?」辛梅殷切地問。
「現在有車,我們就一道去看看。家裏的孩子請小黃照料一下。社會主義大家庭嘛,理應互照相應。」
辛梅所在的水利學院,教工一千人,若加上學生,要糧食自給則至少要耕種一千畝地。江南是寸土寸金,這一千畝只能從農民不要的鹽鹼地裏找,缺乏灌溉用水,是十足的「看天田」。水院的農場遠在蘇北,鞭長莫及,一千畝只種了五百畝不到,有收穫的只有三百畝。有一次,辛梅去農場支援秋收,派去收黃豆。她找不到黃豆田,只見野草叢生,要撥開草才能找到豆莢。學校非但沒有做到糧食自給,而且每年淨賠兩三萬人民幣。
說完,黃老師把菜籃丟在方家,返身就走。辛梅聽到她喊「不好」,口氣中似乎凶多吉少,一顆心便高高懸起。她匆匆把孩子的早飯打發了,又收拾了熱水瓶和亞男母子的毛巾牙刷,捆成一包,準備帶去醫院。七點多了,她等得焦急,正想自己下山去,卻見黃老師和倪支書趕來。他們後頭跟了一位中年男子,步伐緩慢,態度穩重,像是有意落在後頭。見倪支書對他謙恭有禮,辛梅猜想必是一個大幹部,果然,介紹之後,知道是院革委會副主任。
孫大嫂卻搖搖頭,露出空洞的笑容來。
辛梅聽到接班人,不禁搖頭嘆氣。
要數說毛澤東的專橫,辛梅確是沒有話反駁。他隨便一句話都是『最高指示』,即使語意含糊甚至矛盾,也當聖旨執行,寧可虎頭蛇尾也沒人敢駁。黨章成了家法,語錄當作法律條文,這些都是事實。奇怪的是,自己卻是從來不敢出言批評。她怔怔地瞧著亞男,又慚愧,又佩服。
辛梅捏了捏她的手,表示領情。
「是嗎?湯包子味道不錯吧?」
「別說京戲了,」亞男忽然打岔,「就是臺灣的歌仔戲,我也不記得你哼過一句呀!」
「想得那麼美!公社的魚據說是由國家統購統銷的,社員自己都不好買。我認識郝家三個多月了,這才是頭一條魚呢。還不知他是找了什麼藉口弄來的。」
家家這時都在午睡,宿舍區裏如同深夜一般沉寂。樹林裏的鳥雀似乎也尊重這午休的習慣,跟著鴉雀無聲。日頭雖是毒辣,只好孤獨地烤炙著沒有遮掩的泥地,照得地面白花花的,散出一陣陣的熱浪。樹蔭下,大人懶散地背靠著椅子,都不想動,只是方正一個人悠哉游哉地搖著一把扇子。
「不行!」工人一口否決。「已經回了不坐,就不能坐!付來回車資吧!」
因為第二天是星期日,方正怕公共汽車太擁擠,又連著幾天高溫,也擔心孩子受罪,就說要叫兩部出租汽車。辛梅覺得太花錢,也怕人家批評他們太嬌貴,遊湖要乘小包車,因此極力阻止。
孫大嫂眼睛斜視著遠方,嘴裏含糊地應個「不知道」,好像真不知情。小孩子只顧攀著船沿,伸手撥水玩,並不理睬大人的說話。但大人這時全仰著臉,目光投注在撐篙人紅棕色的臉上,等待她的回答。孫大嫂似乎感受了這無形的壓力,遲疑了一下,終於用力把篙撐出去,眼睛隨著退後的流水,低聲說了:
「阿梅,你不覺得中國小孩比較早熟嗎?」亞男接著把她對孩子們的觀察和比較說出來:「你們陶煉比起小牛,心理上要早熟上一歲,已經懂得性別和羞恥了。你看,小牛每天脫得精光,赤條條在院子裏洗澡,旁若無人的,陶煉就不肯。」
「他家有幾個人勞動?」
游泳的人回來時,桌上已經擺出了四菜一湯來。兩個女的辛辛苦苦忙了一上午,原來以為會剩一點菜好留到晚飯的。誰知他們肚子正餓,埋頭大吃,像強風掃落葉一般,竟把飯菜席捲一空。亞男拿手的紅燒魚只剩下一付骨架子,連魚頭都被陶新生啃成一堆碎骨。
「先吃一粒吧!」亞男說。「退了燒可以好好睡一覺。既然說是中暑,能休息最好。」
「沒住進來,人肯定還在手術室裏。」
一個護士推門而出,到隔壁房間拉來一座掛著血漿點滴瓶子的架子,匆匆送進手術室裏。方主任進去一陣了,卻未見影子。
連著三天最高氣溫都在攝氏三十九度左右,悶熱不堪。圓圓和小牛天天嚷著要去泡水,大人偏忙著敘舊,沒空帶他們去,把小牛急得直跳腳。陶煉因為媽媽不會游泳,爸爸又經常不在家,沒有人教,至今還不曾下過水。方家姐弟們知道後,搶著要教他,早吹起了塑料救生圈,每天向方正磨嘴。做爸爸的熬不過,今天下了決心要領大家去游泳。
「大家都說憲法是『三上三下』才通過,但謊話連篇管啥用?言論、出版、人身、居住的基本人權訂了一大堆,有哪一條得到保障呢?」
「孫大嫂,你不趕路的話,」亞男向她央求,「載我們沿著湖邊看看風景吧。」
既然已經叫了車,新生夫婦也不多話,就幫著收拾了一下,帶了小孩,走到華師門口去等。
「沒事,沒事,」院長一疊聲地安慰她。「闌尾有點穿孔現象,但是沒事的!有方主任在,老外科呀,保證沒事!來,我們到休息室坐坐。」
「要來回車錢是不合理的!你們先遲到,他們連車都沒坐過,一趟都不付也可以——」
亞男當時很吃驚,農民種田自己還缺糧不成?同她聊了一陣,才搞清楚他們每年分的是糧食,沒有糧票。她孩子大了,個個能吃,家裏便沒有剩糧,而養豬和雞要搭飼料,非有糧票買粗糧不可。亞男身上恰巧有二十斤糧票,就一起給了她。郝媽媽高興極了,一定要送雞蛋,亞男不收,誰知她記下了宿舍號碼,第二天就叫她丈夫送來了一籃雞蛋,就是這樣認識起來的。
車上,四個大人都是滿腹不痛快,又無從說起,只好各自悶在肚裏。車窗上沿,紅漆烙印的標語十分醒目:「工人階級必須領導一切!」方正鐵灰著臉,一語不發地瞪著車窗外。
「這樣公然貪汙,就沒人告他?」方正瞪著孫大嫂,好像後者該負全責似的。
後面那個工人聽說不坐,忽地眉毛豎成倒八字,口氣僵硬地說:「不行,不坐就要付來回的車資,三塊兩毛一部車!」
但是朋友的安慰亞男並沒有聽進去。黃老師的一席話加添了她的心事。她靠著飯桌,雙手支起下巴,仰首望天,眼睛針定定地瞧住一片白雲,思想飛得遠遠的。日頭逐漸西移,樹蔭不斷地向一邊延伸出去,暑威不但沒有減退,反而悶熱得令人喘不過氣來。
辛梅向她解釋現行的大學生選拔方法,原則上是在工廠農村的基層單位,由個人自由報名,客觀條件是工作過兩年,二十五歲左右,最好未婚;主觀條件是突出政治,高舉毛澤東思想,這才是重要的。報了名,先讓群眾評選,然後由領導圈定,再往上報。上層的領導又圈選一次,這樣層層上報,最後「金榜題名」的才由招生人員給他們口試和筆試。
還在手術室!辛梅聽了心跟著一沉。這是怎麼回事?她想,莫非手術出了紕漏不成?她瞧瞧倪支書和副主任,他們也是面面相覷。
女的點頭笑笑,長篙調個方向撐去,船便駛向西南,一會兒進入彎彎曲曲的港澳裏。人在湖中才能充分欣賞東湖的美,特別是南岸,山峰秀麗,港汊交錯,所謂山外有山,湖外有湖,極盡山水之美。
白天叫三輪車的記憶猶新,方正畏懼地搖搖頭。
亞男這時突然掙開辛梅的擁抱,含著淚眼向倪支書求助:「老倪,你想個辦法救救我兒子!」
「小牛!小牛啊!」
方正恨恨地搖著頭,口音嘶啞地:「還沒動手術。」
「外校照辦就是了,怕什麼?我聽說我們華師的農場只剩下幾個人,名存實亡了。」
方正上山來,見小牛蜷縮在床上,鐵灰了臉,有氣無力的模樣,決定立刻送醫。他打了手電筒,用自行車推著兒子去看校醫。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