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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陳若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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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南京〈1〉

第三章 南京〈1〉

永忠說著,眉眼啪噠往下掛,臉膛立刻佈上陰雲。
「為什麼?」辛梅好生奇怪。她回想一下,廣播裏果然是好久不曾聽到李鐵梅的尖嗓子。
「別看到一時一事就灰心,小辛。不會老是陰雨,總有天晴的時候。」
「不後悔!」
「田指導員的口氣,好像我是喜新厭舊。」小葉倒乘機向辛梅訴苦了:「說我缺乏階級感情,這種事怎能提到政治的綱上來?」
「我一向主張為歷史而歷史。用階級鬥爭來概括幾千年的歷史,我想有些簡單粗暴。一部二十四史,就是簡單的人吃人的時代記錄嗎?我看文明和進步才是主要的。這當然屬於『論從史出』的觀點,但也是客觀而科學的。吳晗專搞明史,『朱元璋傳』前後寫了二十年,是一部嘔心瀝血的學術著作,不該被套上政治教條。歷史本來就有借鏡作用,如果覺得史實觸動了自己的瘡疤,應該改正自己,而不是禁止史學家不寫歷史。歷史是永恆的時間,客觀的存在。它又像滾滾向前的車輪,人要遮掩抗拒,就像螳臂擋車,又像毛主席說的『嗡嗡叫,有幾個蒼蠅碰壁』,全是白費心思。」
女孩子泅水,她相信是兇多吉少。如果半途被截回,罪上加罪,阿桃這一輩子可就完了!就算逃亡成功,心愛的人不能出去,一個女孩子隻身在國外流浪,有什麼意義?
然而什麼才是報效祖國的有效途徑呢?辛梅從武漢一路思索到南京,也沒尋找到答案。
阿桃很剛強,隔離審查了半年,她死不承認參加過「聯動」,其他罪名她一個人承當,不曾咬出任何同志來。六九年春天,學校奉命去支援挖煤,阿桃才被帶出隔離室,也送到煤礦去勞動。那是辛梅首次見到她。她住在女生宿舍裏,可是不跟任何人說話;白天也不同大家在一起勞動,而是由一個女同學押著到路邊去敲石頭。看她明眉秀目,臉上平靜,勞動又勤快,辛梅不能想像她犯的罪有什麼實際意義。有一回撞見永忠——他以為是無人注意的當兒——拿眼梢瞟著阿桃,辛梅心裏連喊了幾聲罪孽。
教員倒是都心裏有數,私下議論時,司徒青就說了:「楊振寧不回來定居才上算呢!來來去當頭號貴賓,周總理親自接見,說話多香!真回來定居,成了自己人,就沒啥甜頭啦!」
永忠自我解嘲地嘿嘿笑了,又晃下大腦袋,表示與過去決裂。
「我這是生平第一次演戲。」
飯桌堵住了通路,辛梅做了一番清道工作,才把客人和行李讓進了自己的房間。李永忠向老的和小的打過招呼,接著肩膀一斜,把鋪蓋落了地。
「你們都聽過楊振寧拿了什麼諾貝爾獎金吧?他是美國大學的大教授,每個月拿三千塊美金的工資。多嗎?哈,他窮得連個司機都僱不起!老婆什麼福也享受不到,整天忙著洗衣燒飯,還要開汽車送愛人上下班,日子不好過咧!」
事後,小馬特地跑來問辛梅:「楊振寧真過得這麼苦嗎?他怎麼不回來定居,我們給他當個科學院副院長什麼的,不比教授強嗎?」
「當解放軍最好!打蘇修,打美帝,打倒各國反動派!」
果然,小李慘笑了一聲。「有什麼不同?我們也是上了當!」
王得貴用阿諛的口氣說:「好呀!小辛愛人受表揚,小辛該請吃糖!」
原來是要討好日本!辛梅心裏嘆口氣,與老郭對瞧了一眼,沒說什麼。她忽然想趁這個機會同小葉談談,就故意瞄了一眼手錶,接著拿起自己桌上一份蠟紙的課外補充教材,一邊問學生:「我要去印刷廠,你沒有事,我們要不要一邊走一邊談?」
辛梅只笑笑,不聲不響地蹲下來拔草。
「上課忙嗎?」
「快歇口氣吧,小李,我去打盆水給你洗臉。你不留下來吃麵,別說奶奶不依,陶新生過幾天回來了,不罵我才怪!」
「因為江青同志發現了鳩山是日本以前一個首相的名字。我們歡迎田中訪華,歡迎中日建交,當然不好再唱『紅燈記』了。」
「很好!整修運動場的任務可以提前完成,這是全體教工的努力,值得表揚!下星期各地的運動選手就要來了,我們必須做好接待工作。同志們要繼續好好地幹!」
「她怎麼樣,好吧?」
「革命總有曲折,但中國的前途是光明的!這點信心一定要有。」
「司徒青。他還告訴我,你是水院第一個恢復考試的教員。要得,教育革命的闖將!」
永忠別過臉去,睨了一眼沒有星光的夜空,才悶聲悶氣地說:「她呀,忙著練游泳!」
「武漢玩得好嗎?」
永忠笑笑,也不再謙讓。辛梅到廚房打水的時後,老太太悄聲說,家裏只有兩隻雞蛋,是給孩子留的早點。她便塞給奶奶兩塊錢,叫她捉空到陰陽營的熟菜店裏買些滷肉來下麵。
「三年了,不看她一眼,我怕不知要等到哪輩子!」永忠似乎再也憋不住,爽性一吐為快。
才走兩步,參謀長忽然想起什麼,便低了頭與胡非耳語了一句。胡非立刻問老蕭:「哪位是辛梅同志?」
「我沒有這個意思。」她矢口否認著。
小邁言下之意,分明是警告所有在場的教員。那個女教員低下了頭,不敢再吭聲。
「再來一碗麵?」奶奶要給永忠盛第四碗。
「還批『有鬼無害論』吧,司徒?」
好多人笑出聲來。
永忠似乎醒悟到自己的突兀,抱歉地咧嘴一笑說:
「我希望他會慢慢看淡看開。翻天覆地的文化大革命老陶都走過來了,林彪事件遲早也該淡忘掉。」
永忠比她現實,他馬上說:「陶煉,當工人不好嗎?工人階級領導一切!」
辛梅可憐毛毛小小年紀就要獨自看家,還是走過去瞧一眼。沒有大人督促,毛毛邊吃邊玩,一碗飯撒掉半碗,桌上椅子全是飯粒。「毛毛快吃飯,吃了飯才可以過來同陶治玩。」她哄了孩子幾句,才回家吃飯。
「一定是書庫底層拿的,」永忠微微一笑說。「六七年我和紅衛兵經常出入書庫,什麼禁書都拿來看,可惜沒看這一本。不過,批判『海瑞罷官』那一陣子,這本書也批到。它的要害是『借古諷今』,諷刺我們的領袖像朱元璋一樣,取得政權後背叛農民階級,成了獨攬大權的專制暴君。你是學歷史的,你怎麼看呢?」
「怎麼,最近是刮東風還是吹的西風呀?」有人明知故問。
「年紀大的人變化多,但願是虛驚一場。明天到你家,老人家好好的也說不定。」
一提起白菜,人群裏立即掀起一陣哄笑。事實是這樣的。去年春天,忙著抓階級鬥爭的參謀長有一天忽然巡視到這個角落裏。見操場上野草叢生,他掄起虎豹眼,馬上訓斥了隨行的幹部:「這麼大一個操場竟白白荒廢著!立刻把我把教員叫來拔草!統統給我開闢出來種上白菜!你們要學會精打細算,瞧,光這條跑道一年就能收穫幾十擔白菜。這是任務,到時我要來檢查!」
「嘿!嗨!」
傍晚時,天空的雲越堆越厚,夕陽一下,暮色便提早降臨。
「老陶在湖南過得怎麼樣?」辛梅改口向他打聽起丈夫。
「陶新生同志表現不錯!他工作肯幹,學習也認真,很受領導和同事的表揚。回國華僑有這樣的表現,我們很高興!」
「新社會誰還怕鬼?笑話!」司徒立刻辯白。
永忠誇獎了一句,笑望著辛梅。辛梅淺淺一笑後,立即重重地搖著頭,不說什麼。陶煉從小就陶醉在當兵的夢想裏,但以他的家庭背景,這純粹是幻想,只是做媽媽的不忍心說破。
「對,我回宿舍把鋪蓋丟下,晚上就要乘夜車趕回石家莊。先過來看你們一下,順便把老陶的東西捎回來。他們經過南昌和上海時,要參觀幾個大學,有得磨蹭的。老陶給你買了幾件出口轉內銷的瓷器,裹在棉被裏,讓我給捎回來。」
他忽地側轉身,避過辛梅的眼光,去望著對面的白粉牆。五斗櫥正上方掛著毛澤東像,永忠的目光剛落在上面,眉頭便一皺,立刻又移開。
「謝謝辛老師。」小葉甜甜地笑一下後,才轉身走開。
「今天的任務完成了就早點收工,」臨走前胡非低聲向老蕭囑咐。「星期六下午嘛,早點休息。」
「李永忠回來前,夜裏窗子要關緊呀!」
「十.一」剛過,場內和跑道都重新墊土輾平了,跑道邊上的雜草也清除了大半。星期六下午向來不排課,讓學生過「民主生活」,討論生活和學習情況。外語和數學教員平常上課忙,不能勞動,因此被安排在星期六下午拔草。
她知道永忠指的是給林衛東單獨上英語課的事。這件事已經有些風言風語,雖然沒有正式聽到領導方面的評論,她心裏已經作好為自己辯護的準備。
「真的?」
參謀長巡視過一圈跑道回來,十分滿意,不苟言笑的大黑臉一時解了凍。
「今天下午聽說參謀長要來檢查我們的工作,」老蕭先警告大家,「請大家加把勁吧。」
「畢業後,就跟他結婚嗎?」辛梅盯著問。
開學才兩個多星期,教學尚未納入正軌,省裏忽然下達了緊急指示:中央決定召開中斷多年的全國田徑運動會,定於十月下旬假南京工學院大操場舉行。水院是南京地區少數擁有運動場的學校之一,省裏特別指示要迅速開放給全國各地來的運動員作練習場所。
兩個教研組的組長幾乎是齊聲回答,並且拔地而起,垂著手恭聽指示。參謀長倒沒有立刻下指示,而是讓老蕭陪著,與胡非去巡視跑道。他們走過辛梅的身旁時,她乘機見識了參謀長腳上的草鞋。
「不行,不行!」小邁立刻打斷她。「照你那樣會流於自由主義,也就是違反社會主義的計劃經濟,行不通的。定了名額還控制不住,不定名額豈不更加自由泛濫?」
辛梅不知道指導員怎麼同她談的,不想打聽,也不敢置評。她勉為其難地從戀愛分心的論點出發,談了一通為革命求學的道理,膚淺單調,自己都覺得慚愧。葉秀春默默聽著,並不反駁,直到印刷廠門口在望了,她才小嘴一抿,故和_圖_書作淘氣地問:「辛老師,你和陶老師在哪裏認識的呀?」
說完,參謀長把長手一揮,表示鼓勵,接著又攏回背後,做出一副高山仰止的姿態。這個姿態早有教員指出,是模仿到處懸掛的一張「毛主席在北戴河」的照片。
「七月裏才填過一次,怎麼又來了?」辛梅勉強壓住一股不耐煩的心情。
歷史兩個字從來不曾提到,可見不是國家的需要。
「我就是為看她一眼,才找了個藉口回南京,有意避開京廣線的火車。這個,我連老陶都沒聲張,你可得保密!」
參謀長聲宏氣粗,聽起來像在頒發獎狀。
阿桃練游泳的消息一時擾亂了辛梅的思路,而永忠說話時那絕望的口氣尤其令她困惑。自從毛澤東幾次橫渡長江,游泳早成了風尚,水利學院的學生幾乎個個會游泳。奇怪的是,阿桃住在茶山裏,練游泳幹嘛?而且,她上哪兒練去?當然,福建是靠海。
「別挖苦了!我為了考試,翻了一夜的『毛主席語錄』,摘了幾條第二天拿去課堂裏給學生打通思想,煞費苦心的。」
「中國的歷史都不要了,我學的西洋史更該扔進垃圾堆!快吃吧,麵要涼了。」
老蕭突然清起喉嚨。大家抬頭望去,可不是,身穿便服的參謀長手抄在背後,身後跟著白髮蒼蒼的胡非,正從跑道的另一頭走過來。一見領導來到,眾人迅速埋下了頭,加緊拔草;身旁的草拔光的人,只好用手指挖草根。
她爽快地回答永忠,雖然自己都聽得出淒涼的尾音。
辛梅聽到樣板戲,來不及拒絕,自己先笑出來:「會,我一定去參加,唱戲可是不行!已經出過一次醜了,不能再鬧笑話。」
辛梅啞然失笑。她不敢說參謀長一知半解,只好以自己離開美國多年了,不了解情況來支吾過去。
小邁因為父母和公婆四全,有人照顧小孩,因此結婚四年就養下三個孩子,然後一勞永逸地做了輸卵管結紮手術。她認為自己是計劃生育的模範,推行節育工作更是熱心得過頭。只要耳聞到哪個女教員月事過期,她立刻上門查詢。見到人家腹部隆起,她就像自己掛個水牛肚子那般難受,巴不得有藉口叫人家打掉。
聽了她的論調,永忠注視了她一眼,說:「你不再搞歷史也好。不後悔吧?」
辛梅只笑笑,不再說下去。老人家仗著出身窮苦,腰桿子硬,高興時愛怎麼說就怎麼說,毫不忌什麼政治影響。她認為佔理的,還會拉起嗓門來爭個臉紅脖子粗,絕不肯退讓。辛梅喜歡她的憨直,卻也擔心鄰居聽得一知半解,要引起誤會。她領教過奶奶的固執了,便及時煞住話頭,避免了爭論。
九點不到,但夜幕已降,還微微吹起了秋風,擦過人臉時,留下一份涼意。宿舍區裏,家家都關上了門戶,只有窗戶透出昏黃的燈光,表示人們尚未進入睡鄉。但白天慣有的喧鬧嘈雜,這時已消聲匿跡。
「也該回來了!」奶奶高興了一陣,意猶未足地嘮叨著。「出差這麼久,再不來家,不跟勞改下放的一樣?下放的,一家子還在一起哪!」
趁著大家屏氣凝神的當兒,小邁立刻進行說教:「凡是已經有一個孩子的,要自發自覺地遵守計劃,把名額讓給別人。有人結婚多年還沒生過,要給他們優先權。社會主義制度呀,哪樣都要納入計劃。」
「是。」
參謀長君臨水院三年了,辛梅常在大會上聽他的報告,今天是頭一回如此接近,總算看清了廬山真面目。他才四十出頭的年紀,養得肥頭胖腦,臉上皮膚發黑,目光像鷹一般銳利,盯著下屬時又像老虎般凶猛。他比常人高出大半個頭,由於保養有方,又慣於挺胸縮腹,整個身子厚實得像根水泥柱子,又直又硬。腳上的草鞋更是聞名水院,據說是用四川出產的某種草編就,上等牛皮做底,鞋梆也是手工縫就的小牛皮。這雙鞋外表看著就精緻舒適,與腳趾密封的普通男用塑膠料鞋不可同日語,也比十塊錢一雙的皮涼鞋高出多多。市面上自然見不到這種草鞋,據說在軍隊裏也只供應中級以上的幹部,為的是發揚當年紅軍穿草鞋過雪山的艱苦傳統。果然,視察勞動的場合,參謀長常是草鞋不離腳。
參謀長點點頭,這才從背後抽回右手,向大家揮手致意。
「好樣的!」
她躊躇了一下,才含糊地回答:「我們是等學業告了一個段落才結婚的。不過,小葉,你最好多聽田指導員的話,我們以後有機會再談吧。」
永忠在辛梅的桌上看見一本「朱元璋傳」,坐下來吃麵時,就問她怎麼走私出圖書館的?她知道他嘴很緊,便據實相告,說是小馬從圖書館半盜半借給她。
「剛下的火車。」
司徒青也歡迎小分隊拉回來的消息。
辛梅見對面南師的學生宿舍已亮起燈。她也扭亮了房間裏的燈,把窗簾拉上,回頭又給永忠沏了一杯好茶。
昏黃的窗戶一扇扇地暗去,沒有星光的天幕低低的壓下來。又是一陣夜風襲來,打心底發寒的辛梅全身顫抖起來。她知道夜深了,只好拖著沉重的腳步,轉身上了樓。
「現成有掛麵,我馬上就來下。」奶奶先替辛梅留客,一邊加緊給小冶餵飯。
辛梅無法否認這鐵的事實。土生土長的孩子尚且擺脫不掉「美國佬」的外號,她還能期望什麼?陶煉是她的孩子,生下來就打上所謂階級烙印,像蜜蜂螞蟻一樣,天生就工種分明,踰越不得。
辛梅說服不了對方,只好訴諸於情:「回來是出於愛國,再出去,對國家的聲譽總是一種打擊呀!」
永忠約略談了一下他們在湘西的考察工作,生活自然是艱苦,但發現了不少水源,蒐集了大把資料,已經在長沙整理出來了。說到陶新生的工作表現他讚揚不止,但也說出了他對朋友的憂慮。
「小冶,爸爸要回來,你不高興嗎?」辛梅把孩子抱在懷裏,親著小臉問。
「批了將近一年,大家想得通嗎?」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辛梅身上,加上老蕭頻招手,辛梅只好站起來,忐忑不安地走上前去。她想,七月裏禁止她離開南京的軍代表突然找她,會是要盤問武漢的朋友?幾步路的距離中,她迅速想好了答案。如果問起方正再度出國的原因,她準備來個一問三不知。
「怎麼,是李永忠!已經回來啦?」
辛梅不敢出聲,只是頻頻點頭答應。這個利害關係,別說是辛梅,連小孩都知道是非同小可。阿桃是反革命分子,永忠如果被人發現還藕斷絲連,他的政治生命不夭折也要大打折扣。她現在理解了,永忠一進門便有些焦躁不安,原來是懷抱了這麼件心事。
「我們飯菜全在桌上,先吃吧。何醫生也不在家,下午趕回來給毛毛做了飯,剛剛又趕去上夜班。等下我還得過去給毛毛洗手臉,送他上床。」
永忠對共產黨一向忠心耿耿。他在造反的時候,喊得最響的一句是自己天生有深厚的「階級感情」。這是因為,除了貧農的成分外,他父親的死使得共產黨把他家封為「烈屬」。他從小受到照顧,對共產黨一直感恩戴德,黨裏的一些知名人物,都是他心目中的英雄。特別是林彪在平型關一役中打垮日本的板垣兵團,早成了他崇拜的偶像。當林彪被毛澤東選為接班人時,永忠和所有的紅衛兵都是誓死效忠的。永忠帶領的造反組織本來叫「叢中笑」戰鬥組,以後特地改為「最大」戰鬥組。這是摘自林彪針對「武漢事件」的講話中評及文革的損失是「最小最小」,而政治收穫是「最大最大」這個形容詞而來的。辛梅自己對林彪原先就好惡參半,但對他「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場也很同情。她猜想永忠可能心情十分矛盾。
「不費事,不費事!」奶奶笑瞇瞇地搶著回答。「你坐坐呀,麵馬上就下出來!」
阿桃的事使辛梅幾天悶悶不樂,直到學生出了點事,才稍為分了她的心。
花嫂想想也是,又懶得再跑一次腿,就讓辛梅代填了事。
永忠的傷心事,辛梅最清楚。他的女友阿桃在文化革命初期很出風頭。她本名是蘇桃,但老師和學生都親暱地喊慣了她的小名。辛梅不曾同她交談過,但自第一眼看到她,到目送她離校,始終都覺得她是個可愛又可敬的少女。阿桃是小小個子,但長得粗眉大眼,高顴骨,有些像北方人,不過一對眸子溫柔多情,這卻是南方少女的特點。辛梅見到的阿桃從來不曾笑過,然而據永忠形容,阿桃的一張小嘴最是會笑。她送永忠的一張照片就是「巧笑倩兮」的證明。不但笑得甜,攝影師還擒住了那脈脈含情的眼神,它像雲一樣輕靈,又像水一般綿密。
「甚麼超額了?」有個女的答腔。
「他過兩天就回來了,知道嗎?」
「好,我們下午反正是自修課。」小葉很爽快,說完已先邁出了辦公室。
「學校裏。」辛梅不好扯謊,只好實說。
「對人是可以這樣——」永忠搖著大腦袋,似乎只同意辛梅一半的話,「要是對整個制度產生懷疑……」
辛梅聽到「華僑」,感到刺耳,就如「愛人」這個名詞令她作嘔一樣。但是參謀長很少誇獎人,不管真心與否,當眾表揚總是一種光榮,她就虛心道謝。
她的父母解放前開設油條店,這本來是資本家或小業主的成分,不知怎地在她嘴裏就成了「起五更摸半夜」的勞動人民。再加上什麼「受剝削」和「苦大仇深」竟然給她鑽進了黨員的行列,在外語組裏耀武揚威。
不久,學校又開學上課。辛梅雖然不教大一的英語,也要跟著迎接新生,安排課程。王得貴本來是俄語教員,學校把他派去南京師範學院學了一年大一英語,現在讓他和辛梅一起上課,一則見習,二則幫忙輔導學生的英語。本來就緊張的教學工件,再加上這麼一位多餘的「助手」,她忙得無暇他顧,也因而鬆懈了一下繃得過的思想之絃。
奶奶見是居委會的人,連忙從廚房跑出來向辛梅訴苦:「你去了武漢,還把我叫去開會和*圖*書哪!我這麼個老太婆!」
「我替何醫生填吧,花嫂。她上班去了。」
這裏把花嫂打發掉,辛梅回頭就見永忠已在整理行李。新生托他捎回的幾只大瓷盤和配套的湯碗,被他小心地疊成一落。
「陶新生同志,」胡非連忙接口。
自武漢回來,她再看自己的孩子,似乎有些異樣。仔細推敲,才發現是自己的觀點動搖了;以往那種理所當然的想法,不知不覺中已被矛盾的心情所取代。看到孩子,她不免要想到他們的未來。而這時,一種迷惘、沮喪的感覺便襲上心頭,像一道陰影,拂拭不去。孩子屬於國家所有——她原是習慣了這種宣傳;教育和工作悉聽國家安排;為了國家的大我,任何個人的意志都該抑制。但是亞男的想法影響了自己。亞男認為孩子是個人希望的延續,怎麼撫養和教育,父母有權干預,這是做人的神聖權利,不容踐踏或剝奪。
辛梅一怔,手中的草幾乎抓不牢。她望著參謀長,一時不知說什麼好。武漢分手後,她只接過丈夫一封信,隻字未提要回南京的事。
「回來也是工作需要,」參謀長接下去說,「我們必須深入批林,徹底批深批透!怎麼樣,你愛人不在家,自己上課,又要照顧孩子,生活上有困難嗎?」
辛梅揚了揚眉,淡然一笑說:「有什麼想不通?領導怎麼說,我們也跟著說。」
司徒青沒有結婚,偏喜歡打抱不平,尤其愛同小邁抬槓。講到節育,男教員不好意思開口,他卻不在乎。
「你還要上火車?」辛梅奇怪他剛回來又要走。
永忠果然顯得很有自信,額頭看來更加寬闊開朗。辛梅發現他的眼中閃爍著一種光亮,是一種狂熱,不惜一切要去挑戰的決心。
「別怕,以後全要恢復考試,」永忠極有自信地預言著。「這是客觀規律。清華北大起先數學是開卷考,結果學生連定理定律都不想記,現在也開始閉卷考了。毛主席的那一套教育理論,諸如上課打瞌睡,不要考試,考試可以看書等等,才是不折不扣的『天才教學』。它只適合像他這樣天分高的『天才』,我們凡夫俗子還是老老實實多讀幾本書才是正經。」
辛梅聽到勞改下放,趕緊攔住她的話頭:「奶奶,快別拿下放來比!」
老奶奶看到客人能吃,比自己吃下肚還高興,便忙著給他下麵,又勸他吃菜,招待得比女主人還殷勤。永忠除了回老家,從來不曾像這樣被兩個女人熱心款待過,興奮感激之餘,又不免有些靦腆。他接過老太太第三碗麵,其實已經飽了,不好意思辭謝,一聲不響又吃下去。
最令永忠難堪的是六九年秋天,阿桃正式被打成反革命分子,遣送回鄉勞改。學校竟叫他和一名紅衛兵押解她返福建。可憐的永忠,簡直是冰炭滿懷抱了。想當年,兩人攜手幹革命,叱吒風雲,不可一世,如今愛人成了階下囚,自己竟得當起解!但是他不能推托,只能勇敢承當。阿桃的堅強支持著永忠,也感動了許多紅衛兵。與阿桃牽涉在一起的還有個女生,她見幾次檢查都沒通過,嚇得中途就上吊自殺。相比之下,阿桃反而贏得了敬意。她被押解出校的那天,好些女生掉了淚。辛梅是躲在辦公室,偷偷看著他們走過去。
說完,奶奶立刻招呼陶煉兄弟來吃飯。
拔了一陣草,司徒歇下來擦汗水,乘機又開句玩笑:
剛吃完飯,便傳來敲門聲。辛梅以為是毛毛來了,只略轉過身子,伸出一隻手把背後的門扭開尺把寬的一道縫。等了一下,沒見毛毛進來,她才探出頭去。一看來客,驚得她跳起來。
「我看不能太生搬硬套吧?」他衝著小邁說。「幾年不生的也許根本就生不出來,那樣不霸佔了別人的名額?」
最後一批紅衛兵離校前,就有人公開表示,對蘇桃的處分太嚴厲,不符合「坦白從寬」的政策。接到這封信時,永忠這一派的教員便有建議給她摘帽子的。可惜時機與阿桃作對,江青的地位蒸蒸日上,不但擠進了政治局常委,而且公然是毛澤東的代言人,眼看就要扶成「國家領導人」。對著「準皇后」,院革委會吹捧都來不及,豈敢赦免了阿桃?於是,信便被送進了檔案,不知哪天才能再見天日。可憐的永忠,好不容易燃起一線希望,馬上又化成了灰。
「市裏分攤給水院,今年只能生六個,我們快生滿一打,不就超產百分之一百嗎?」
「好,先這麼填,不行再來找你。」
辛梅和大家慣喊他小李仔,其實永忠已過了而立之年,只是一直掛單,而且是本校畢業生留下任教,學生時代的暱稱因而脫不掉。永忠的個子只有中等高度,但他精神抖擻,說話中氣十足,加上嗓門沉厚有力,往往像磁鐵一般吸住了周圍的人,使他看上去比常人高大許多。他是典型的北方青年,粗獷豪放,而且腳踏實地,簡直是牢牢站穩了給他生命和力量的大地。永忠來自農村,雖然在城市薰陶了十幾年,身上仍然散發著泥土的渾厚和芬芳,尤其是他對未來永不灰心的一份固執,更像土地那麼堅硬。許多女孩子對他注目,其實永忠並非美男子。他天生皮膚就黑,像北風吹多了,顯得又乾又粗。長方形的臉頂著突出的額頭,下巴寬闊,乍看有些突兀,不過眼神明亮而含著笑意,加上雙唇豐|滿,流露出他熱情的天性。要說英俊,該是指他挺直的鼻梁,把方頭大臉高高地挑起,賦予它平衡和調和,使得粗壯中藏著一份溫柔。
自從建校以來,像外語、數學、物理、化學等基礎課程,一向編在一道,合併入力學系。文化革命一來,吹起了教育改革的號角,不管好歹,把原有的體系的編制全部打散,力學系整個撤銷。水院向清華看齊,抄解放軍的編制,把每個系編成一個「教學連隊」,配備了體育、政治和各門基礎課的教員。這樣做據說是為了「各為整體,便於作戰」,儼然是把未來的高等教育與游擊戰爭緊密連繫在一起。最近,迫於教材及教學的實際需要,再加上林彪事件使得軍威大損,軍事術語也少用了,清華帶頭取消「連隊」的稱號,又恢得了舊體制。其他高校樂得緊跟,於是辛梅又回到了久違的外語教研組。
接到命令後,學校立刻動員起來,打電報把農場裏勞動的體育教員全召回來。校內的教工也組織起來投入了場地的整修。閒置了八年之久的運動場,早已雜草叢生,現出凹凸不平的坑坑谷谷。跑道被雨水沖出許多泥坑,邊上的野草茂盛得如同在操場鑲了一道緣邊。野草甚至蔓延到路道上,這裏長一把,那裏生一叢,傍著清涼山,遠望倒有荒郊野外的景致。
陶冶患了血痢,果然住進了醫院。她回來正趕上接他出院。痢疾最是傷身,才幾天不見,兒子已經瘦得皮包骨,抱在手裏輕飄飄的,沒有多少分量。奶奶不曾單獨護理過陶冶的病,擔驚受怕,也跟著瘦去了一身的肉。她熬得老眼昏花,又感冒了,咳嗽個不停。辛梅為了讓老小在家安心調養,提前把陶煉送進幼兒園。
她和小葉一路走出了水利館大樓,彼此聊著班上的瑣事,就是扯不到小葉自己身上。辛梅不想拐彎抹角了,就直接問她,老家是不是有男朋友。小葉坦白承認了,圓乎乎的臉上毫無害臊的神色。
辛梅正要問他上了誰的當,他像有預感,把手一擺,近乎專橫地阻止她說下去。她從來沒見他這麼急躁過,猜想是歸心似箭的結果。
看著永忠的藍布外套,袖口磨得油汙發亮,胸前的口袋因為使用得厲害,已經出現了綻線。辛梅想永忠實在應該結婚了。正想問他女友阿桃的近況,礙著奶奶在附近,只好忍住。她知道永忠不願意在外人跟前談到他心上的人。
辛梅剛解答完老郭的疑難,葉秀春便像一陣風似地撞進來。
「大家辛苦啦!」
走近時,胡非先拱手慰問,架著老花眼鏡的臉上堆滿笑容。他穿著陳舊的藍布列寧裝,中等高度的瘦子,跟在高頭大馬的參謀長身後,被襯得乾瘦矮小。他的白髮和臉上打摺的皺紋,卻使所有接近他的人感到和藹可親,而且滿懷敬意。
辛梅也揚眉相向:「她跟我的情況,不一樣嗎?」
「什麼突出政治,全是鬼話!」亞男曾經破口大罵。「升高中上大學講究的是階級成分,進工廠或下農村也賴家庭出身,連調回城市都要比較後門的大小——哪一樣不是取決於父母?根據『老子革命兒好漢』的血統論,幹部的子女全走讀書、入黨、做官的路,成了新的貴族。憑什麼我們知識份子的子女就該倒楣?」
「我站在臺上喊口號,可是我心裏淌著淚——不,是在淌血!」
「唷!你怎麼修正起自己的論點來?」辛梅樂得有機會能挑挑大左派的毛病。「我聽說六六年,你是頭一個支持起來造反的紅衛兵,親自抄出這篇『與鄧小平同志春節講話』的大字報,打響了水院師生革命的頭一砲哪!」
「分離不是最有效的避孕方法嗎?」辛梅耐著性子,小聲地解釋:「等人回來,研究出避孕方式,下回再填吧。」
「你愛人……」說不下去了,參謀長望望胡非。
來水院這些年,她是第一次注意到這座煙囪,發現它竟是這一帶山上唯一冒出林表的建築物。它居高臨下,顯得傲然冷漠,就是西斜的陽光也化不去那股陰森森的寒意。辛梅雖然不迷信,心底忽然涼颼颼的。她趕緊收回眼光,也跟著埋下頭拔草去。
他又向老太太道了擾,這才跨出門。辛梅親自送他下樓。
辛梅旁邊的教員微紅了臉,連忙聲明:「我是明年生,不影響今年的名額。」
父子的天性說也微妙,陶冶見哥哥高興,又聽到媽媽親熱的語氣,忽然綻開了笑容,張著小手喊:「爸爸要回來!爸爸要回來!」
望著這熊貓一樣的娃娃臉,辛梅拉不下臉來,心裏只暗暗叫苦。要告訴她自己研究院沒念完就結了婚,跟剛才那頓說教豈不自相矛度盾?
「喝hetubook•com•com口碧螺春吧,去年買了二兩,一直捨不得泡,專待稀客的。」
辛梅這個教研組有二十個教員,多半是官僚或地主家庭出身,只有組長和積極份子王得貴是小業主——王家從前開的是賣掃把和馬桶的鋪子——因此傲視群倫。以後來了辛梅,家庭出身填上「佃農轉自耕農」;同事聽說她父祖輩以租地為生,都刮目相看。郭應生更是由衷佩服,當眾宣稱她是「唯一的無產階級後代」。組長嘴上不說,背後卻放冷風了:「貧農出身的怎麼進得了大學?更甭提出洋留學啦!誰不知道臺灣的勞動人民吃不飽穿不暖,靠賣兒賣女過日子?臺灣沒解放,隔著十萬八千里遠,別聽她在這裏胡說!」這話後來傳到辛梅耳中,幾乎把她氣得腸結。以後組長再吹自己是勞動人民時,辛梅可是沒有絲毫敬意。
「什麼話!打補釘是勞動人民的本色!」小邁拔尖了嗓子,大言不慚地回答。
趙萍的話才真正說到她心坎裏去,到底是女人體貼女人。參謀長的表揚她並不怎麼放在心上,因為新生經常受到好評的。倒是說他快要回家,這才是大喜訊。自從到南京來,夫婦間別離多,相聚少。她只盼望這次進門,新生能住長久些。
與本行一刀兩斷本來是十分痛心的事,她幸好是逐步放棄,有一段適應的過程。在美國念研究院的時候,為了準備回國,她特地鑽研了一番馬列主義,嘗試用階級鬥爭來闡釋歷史。即使在愛國熱情取代一切的當時,她已經感到這樣治史,失之偏激,疑惑唯物史觀不是死胡同,也是窄門陋巷。但是翦伯贊、吳晗還能發表著作,她相信國家還是重視歷史研究。直到人到了北京,她才發現史學領域裏是淒風慘雨,清一色的「黑旗」。陳伯達鼓吹「厚今薄古」所帶動的史學革命,再加上「以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為指導來研究歷史」的「以論帶史」口號,造成了狹窄閉塞,甚至黑白不分的後果。農民戰爭取代了一部中國通史;蘇聯的開國史和黨史搶去中國近代史的地位——中國人可以數不出歷代王朝,不知孔丘為何氏,但是「斯基」「耶夫」之流卻被灌輸了一腦袋。她原先是準備要放棄自己專攻的希臘史,改教通史,而分發工作的時候,幹部局口口聲聲說:「我們儘量結合專業,但是最要緊是考慮到國家的需要。」
司徒招架不住,只好故作威脅說:「看你們散佈迷信,運動來了,小心我貼你們大字報!」
辛梅想說毛澤東分明是做賊心虛,但話到舌尖,又咽了下去。一則永忠是大左派,自己不願意在他面前當右派,二則老奶奶近在咫尺,雖然忠厚可靠,究竟是外人,還是小心為上。但她也不肯全部抹煞自己的觀點。
「不忙。」
「你這是麻木!」
「你怎麼知道這些事,老陶告訴你的?」
「我去看看何醫生。」她急著要把丈夫快回家的消息告訴鄰居。
爐上的水早燒開了,水聲呼呼響著。辛梅過來幫著把奶奶買來的滷菜乘在碟子裏,重新擺出了碗筷。奶奶拉開了爐門,開始下麵。自從她到辛梅家當保姆,兩年多了,這是第二回留客人吃飯。老人家都喜歡熱鬧,她雖然忙,可是覺得新鮮又帶勁。不止她高興,連辛梅都覺得榮幸。記得頭一回留客人吃飯,還是小冶剛生下來不久的事。小邁來看辛梅,談過了時間,被留下來吃了頓午飯。這頓飯對小邁顯然不好消化,據說她因此吃了黨裏的一頓「談話」,嚇得她輕易不敢再來陶家——別說吃飯了,連板凳都不敢坐暖!
見辛梅驚訝得瞪著大眼,李永忠裂開了嘴傻笑。他挑擔也似地肩負了兩個鋪蓋捲,當中用條布帶結紮,跨在肩膀上,一手挽住一個,穩當篤實,不亞於莊稼漢。長途旅行把他一身藍布青年裝弄的又髒又皺,頭髮蓬亂,嘴角也露出了鬍渣,似乎幾天不曾梳理過,顯出一副風塵僕僕的模樣。
「歡迎參謀長給我們指導!」小邁的花腔女高音蓋過其他人的聲音。
陶煉眼睛眨也不眨地脫口而出:「當解放軍!」
永忠趕緊搖頭稱謝。他見辛梅盯著自己的衣服發呆,以為哪裏又破了口子沒有補,有些難為情,只好顧左右而言他:「小辛,你的『天才教學』怎麼樣啦?」
辛梅忍不住也插上一嘴:「我覺得也不要訂得太死,原則是生兩個,至於什麼時候生,由夫婦自己決定,不要集體分派。分派辦法像抽獎券,不中獎不能生……」
「好呀!去武漢是不是?」永忠一邊拿毛巾擦臉,一邊逗他說話。「一眨眼,長這麼高大!陶煉,長大要當什麼?」
「咳,老胡!」許多教員親切地招呼他。
她愣愣地站在大門外,望著他背著行李的背影漸行漸遠,終於拐彎而消失在黑暗裏。
辛梅碰了一鼻子灰,只好悶聲不響。其他教員更不能反駁小邁,就默默地拔著草。
提起火葬場,辛梅忍不住歪了頭,向山上瞅一眼。正碰上多雲的秋日,天空堆著厚薄相間有如波濤洶湧的白雲。山坡上高高突出的一座磚砌煙囪吐著不絕如縷的黑煙,黑煙緩緩上升,顏色逐漸轉淡,終於消失在白雲深處,了無蹤跡可尋。
「上面的要求是『家喻戶曉』呀!」花大嫂辯解地說。「這張表,領導要我們逐家訪問後填寫。你們都是高等知識份子,字寫得比我好,我看辛老師也自己填吧。」
司徒青仗著出身好,和小邁年紀不相上下,見面先開玩笑地挖苦她:「小邁,你該換一套衣服了!我可以用精確的數字證明,這些補釘加起來縫一套新衣服足足有餘!」
辛梅看著這堆漂亮的瓷器,不禁好笑。
水院是頭一遭受到這種指責,十分重視,就要小田嚴肅處理。通過黨團員學生的彙報,小田發現葉秀春和林衛東比較接近,就找小葉談話。沒想到小葉嘴巴很緊,竟使得靠兩片嘴為生的政治輔導員感到棘手。小葉否認移情別戀,而且一口咬定同林衛東是一般同學的感情,三言兩語就把門關死。小田沒法,知道這兩個都是辛梅班上的好學生,就托辛梅找機會給他們談談。
辛梅正想訴說一通這篇「談話」在教育改革中所造成的混亂,忽然聽到敲門。她起身去開門。一看是居委會的花大嫂,辛梅就讓門半開著,自己擋在門縫裏,不往裏讓她。
表面上,永忠與阿桃不再來往了。但是辛梅很清楚,兩人儘管隔著千山萬水,感情比以前還要牢固。永忠出身好,精明能幹,是教研組裏的依靠對象,而且是黨員候選人。如今阿桃成了戴帽子的反革命,結婚完全不可能。熱情如火的永忠,這幾年來也學會了忍耐。他耐心地期待著阿桃有摘掉帽子的一日。
「參謀長該不是來看白菜長得多高吧?」
「小辛,真高興你愛人快回家了!」趙萍挪近她身邊親切地向她祝賀。
「謝謝參謀長。」
「保證完成!」
「這是西餐用的,又不能拿來當擺設,有什麼用?」
「有困難可以隨時向領導反映,儘量給你解決,不用怕。華僑,我們要照顧的,有政策嘛!」
話才說出口,辛梅火速用手捂上自己的嘴。她四下望望,幸好附近沒有外人。
拔草回來,辛梅立刻把新生要回南京的消息告訴了家裏的人。奶奶和陶煉自然是驚喜,只有陶冶眨巴著小眼,一時還不能領會父親回家的意義。做母親的見小兒子反應不熱烈,心裏既感慨,又憐惜。也難怪小冶對他爸爸生疏,爸爸是個常聽到的名詞,卻不常接觸到。在他一歲以前,爸爸一直在農場勞動,三個月才來家住幾天,幾乎跟路人一般陌生。等他會認人時,爸爸又出差在外。這一去十個月,使得他剛建立起來的印象又趨於模糊。辛梅相信,他對父親的形象還不如他對毛主席的來得熟悉——小冶是隨時隨地都認得出毛澤東的臉。
散佈迷信早在嚴禁之列,既然小邁出爾反爾,開玩笑的人只好放過司徒。於是剛掀起的嘻笑聲又消沉下去,眾人默默拔著草。
「你只管吃,」她給客人打氣,「掛麵多哪,我還在下。」
「什麼時候結的婚?」小葉的眼睛除了淘氣,還充滿了笑意。
奶奶過來端走了臉盆,回頭又把兄弟倆送到隔壁去。然後她向辛梅使個眼色,悄悄地上街去。
「她病了一個夏天都不叫人告訴我。九月底的一封信裏,寫信的人瞞著她,才把病情透露了一些。我正想著什麼時候回去看看,電報就來了!四個字:病重速回。我立刻去請假——這次用的是今年的探親假,領導上不好不批。」
小葉是個討人喜歡的姑娘,一張臉笑瞇瞇的,腦後拖著兩條短而粗的辮子,胖胖的臉像團白麵,襯得一對小眼睛又黑又亮,兩片小嘴唇紅得要滴血。辛梅每次看到她,就想起動物園裏的熊貓,特別被那對小眼睛所吸引。她身材健壯,外表顯得成熟老練,只有眼睛裏還流露出鄉野的稚氣和少女的詭譎。小葉的成績不壞,愛唱歌,在班上一直負責文娛的工作。她這次來找辛梅,便是系裏要開大一和大二的學生聯歡會,要請老師參加,還要老師表演一段樣板戲。
參謀長點點頭,表示受之無愧。
辛梅擺手攆他走:「陶煉,弟弟吃好飯了,你帶他去毛毛家玩吧。」
「多謝了,小辛。我還要回宿舍,再不走,夜裏怕要趕不上火車。」
「那辛老師給我們唱幾支英文歌好嗎?」小葉立刻見風轉舵。
辛梅道過謝,立刻請永忠在書桌前坐下來。
永忠重新打了鋪蓋捲,一欠身,又掛上了背。
「不談這個啦!」小邁這時又充起和事佬,轉過來給司徒打圓場。「我們離火葬場這麼近,破除迷信都來不及,再散佈不得!」
陶煉早丟下碗,跑來跟李叔叔扯談。他聽說李叔坐火車回南京,十分羨慕,但不肯甘居下風,大聲宣佈:「我坐過船!」
我的孩子呀!想不通時,辛梅忍不住發出母性的呼喊。
亞男的眼睛反倒一亮:「好呀,真能刺|激國家的聲譽,更可達到我們再出去的m.hetubook.com.com目的!這種『一言堂』的社會,知識份子沒有說話的餘地,何不到國外痛快地說去?沒有代價的犧牲,我看不是愛國之道。若說我們生不逢時,理應犧牲,也犯不著把孩子陪上呀?要報效祖國,我看要另找一條有效的途徑去。」
永忠渴極了,吹了幾下,熱乎乎地就一口喝掉大半杯。他不辨好壞,乾咧著嘴笑。
「信心?咳,謝謝你們的榜樣!我們本來還猶豫不決的,等見了你們,才知道六年的思想改造和忘我的克制,只不過把人搞成謹小慎微,我們這才下了決心。我們做夢也沒想到,從前的陶承志鬥志昂揚,變成陶新生後,竟成了十足的不抵抗主義者!言論批評是我們自古以來讀書人的傳統,要是唯唯諾諾,算什麼讀書人?劉少奇的『馴服工具論』其實不用批,你們今天做毛澤東的馴服工具,哪天他死了,又被改造成另一個偶像的馴服工具,你們還有沒有自己的存在呀?」
她剛拔了兩棵草,正感到無聊,忽然瞥見辛梅身旁一個懷孕的數學教員。本著隨時地都要「教育群眾」的黨員使命,她又祭起了尖嗓子:「不得呀,我們今年的計劃生育,現在就已經『超額』完成了!」
遺憾地是,亞男越聽越頑固,甚至「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把她駁得招架不住。
「誰是美國佬?」辛梅跑出來,板了臉問。
辛梅剛要抗議,小葉已經反對了:「還是唱『沙家濱』,現在不提倡『紅燈記』了。」
「辛梅同志?」
他後來向陶新生吐露心事,談到這一段時,愧恨交加,大腦袋都抬不起來。
「謝謝參謀長,謝謝老胡同志。」
為了永忠,阿桃確實很努力。就在去年春天,她老家公社的社主任給水院來了一封信,要求學校重新考慮對阿桃的處分。他們公社是武夷山中的窮鄉僻壤——主任在信中指出——解放二十年來,阿桃是他們的第一個大學生,當年敲鑼打鼓歡送她上南京讀大學,萬想不到她會被打成反革命押回勞改——不止她個人丟醜,整個公社都抹了灰。信裏強調,阿桃家是三代貧農,她離鄉前表現很好,目前也勞動積極;她的反革命言行完全是水院的責任,要勞改也該在水院勞改,草草遣返是推卸責任。
一聽到參謀長要出現,大家便存了戒心,都低下頭認真拔草。
小邁意存報復,乘機揭他的短:「你要什麼球伴?還不是怕鬼心虛,要抓牢了李永忠不放,好給你壯膽吧!」
阿桃第二回去北京串連的時候,同高幹子女為核心的造反組織「聯合行動委員會」掛了鉤。這個組織先受江青利用,以後覺醒了就起來反對江青。阿桃受到影響,轉抄了一張大字報,拿回南京來張貼。叫「呂后外傳」的這張大字報,用嘲謔的遊戲文字,不指名地攻擊江青的背信和跋扈作為,用「茶花女」影射她早年的浪漫生活。不久,江青親自把「聯動」打成反革命組織,圍剿搜捕,迫使一些成員逃亡到國外。消息傳到南京,她立刻自我檢討,並公開與「聯動」劃清了界線。可是到了「清理階級隊伍」的整肅階段,她成了整肅的對象,罪名是「聯動餘黨」,惡毒攻擊領袖的「親密戰友」和「無產階級革命戰士」江青。永忠跟她是公開的愛人身分,又同一個戰鬥組,為了避免自己做無謂的犧牲並保護其他的成員,不但不敢為她辯護,還被迫上臺鬥爭她,與她劃清界線。
人員到齊了,體育教研組的老蕭拍拍手,打聲招呼後,大家就蹲下來拔草。女教員照例圍攏在一塊,一邊揪草根,一邊唧唧喳喳地聊天。江蘇省近來大抓計劃生育,水院奉令推行,訂了許多條例。女教員碰在一起,免不了要竊聲議論。
這個問題倒使辛梅躊躇了一下。
奶奶很快端出了湯麵,面上漂著蔥末和麻油。
午睡起床號剛響起,辛梅和趙萍就結伴走來校園邊角上的操場。兩組的教員也陸續來到。好些好教師戴了斗笠遮陽,身上都是破舊的衣褲。教員平常穿得很整齊,勞動時衣服卻競相破舊,甚至在補釘上比賽,顯示自己有艱苦樸素的勞動作風。外語組長小邁身上的一套衣服已經聞名全校,補釘上加補釘,深藍蓋淺灰,層層疊疊的,看得人眼花撩亂。據她自稱,大學時代就穿起,有十年的歷史了。
「好。」她想不出除了好字,還能怎麼回答。
辛梅對參謀長向無好感。他來水院時,正值「九大」之後,林彪當繼承人的名份公然寫進了黨章,軍威大振。難怪參謀長睥睨一切,把教員視如草芥。記得他頭一回上臺給全院做報告時,見教員打瞌睡,他當場就怒目圓睜,拍著桌子罵街,把瞌睡連連的聽眾嚇了一大跳。他的報告常常離譜,使得教員真假莫辦。譬如尼克森訪華前夕,他又上臺照談世局如何「形勢大好,越來越好」的老調。講到「萬邦來朝」的得意當兒,他忽然扯起美籍物理學家楊振寧來。
花嫂接了表,先盯著方法欄看。見是「分離」,馬上面有難色。
開學以來,辛梅攬了一件事,就是幫助水港系的政治輔導員小田做學生的思想工作,管理學生的思想和生活本來是小田的專職,但因為牽涉到辛梅班上兩個學生的戀愛,小田以為辛梅對學生熱情,又最得學生愛戴,就私下找她幫忙。
辛梅不好拒絕,卻是相當為難,不知從何談起。大學生談戀愛一向受到勸阻,怕影響學業。如果嚴格執行,那麼小葉的準未婚夫就不該抱怨她書信稀少,她有專心求學的任務;如果准許小葉戀愛,要她繼續寫情書,那麼她同誰談戀愛是她的自由,別人怎能干涉呢?辛梅今夏請假去長沙不准時,一個人生悶氣上清涼山,確曾親眼看過小葉和林衛東在山上作蜜語狀。她從女學生們那裏得來的印象是小葉先主動追求林衛東。既然如此,事情又是小葉老家的男友惹起的,她決定找機會向小葉說兩句,算是向田指導員交差。
永忠卻像懊悔說過了頭,微微晃了下腦袋,便低低地,但是迫切地,叮嚀一句:「小辛,你記住要保密,再見!」
「今天的任務能完成嗎?」他問了一句。
他這一充好漢,好些人反倒大聲笑出來。原來司徒青與李永忠合住的房間,窗外看出去就是南京火葬場的大煙囪,風向轉時,常常飄來一股異味,幾年來司徒都無法習慣。這還不打緊,與他們窗口遙對的宿舍大樓,在文化革命後期,有個熟識的女學生在裏面吊死,恰巧是他第一個發現的。年輕人好勝,一向拍胸口自己不信邪。可是李永忠有一次無意中透露了他好久都不敢走近窗口,大家才知道他畢竟有些膽怯。由於司徒出身好,政治上無懈可擊,這個短處便被人抓住不放。
花嫂見辛梅有些沒好氣,不敢勉強,就搭訕著,轉身要去敲何家的門。
這時,老太太推門進來,永忠立刻閉上嘴。等看清楚老人是出門買東西,他含笑地責備起辛梅:「你說是現成的麵,怎麼又叫人出去採購?」
「我們教員宿舍起碼熱鬧些,」他說。「李永忠走了十個月,我們一次乒乓球比賽都組織不起來。他回來了,這個冬天晚上就好過了,打球也有伴。」
花大嫂手上拿了一張表格和一支筆,向辛梅揚了揚,要她填寫計劃生育調查表。
花大嫂對這工作也厭煩,只好向辛梅解釋:「現在計劃生育抓得可緊!你去了武漢,沒聽到報告,我們水院超額生育,是南京幾個大學裏成績最差的。院裏怕再落後,規定每個月調查一次!」
「革命形勢不同了!你若記住那個『談話』的內容,不難發現一點:就在交談的當時,鄧小平已是不耐煩,幾次把毛澤東從離題十萬八千里的自言自語中拉回現實來。不是紅衛兵沖擊,『談話』也不會上大字報——不信你等著瞧,陳伯達一定不敢把它放進毛選第五集裏!」
今天永忠卻不想談他母親。他向辛梅打聽學校的近況,特別是批林運動。
小葉的小眼睛眨巴了一下,立刻搖頭。
分手前,辛梅出於關懷,低聲問了永忠一句:「有沒有阿桃的消息?」
「小李,你自己對林彪,現在怎麼看法?」
游泳?辛梅不解地盯著永忠的後腦杓。
即使在昏暗中,她也看得出,永忠的黑臉更加黑暗了。他邁出去的腳頓時剎住,低眉沉吟了半晌,才悄聲回答:「我剛去看了她。」
「我壓根就沒嗓子,怎麼找我唱歌呢?」
「他向來很自覺,只有多幹,不會少幹的——老陶為人太純真了,你最好勸勸他。他把國家、主義和領袖等同於宗教來崇拜,這樣的愛國者,在我們社會裏要碰得頭破血流的。」
這樣單刀直入的反問,使辛梅措手不及,倒成了審訊的對象似的,一時啞口無言。
想到海,辛梅像三九天掉進河裏,一下子清醒過來。她立刻感到四肢冰冷,彷彿血液也凝固了。昏暗的夜空,在她眼中,忽然變成了波濤洶湧的大海,而阿桃掙扎在驚濤駭浪中,前面不見彼岸,後面卻有鯊魚張開了血盆大口。她用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亞男,你只看到陰暗的一面,我們的民族也有反抗的時候。毛澤東並非長生不老,局勢說變就變,你對未來怎麼沒有一點信心呢?」
「就是不好,我這才急著趕回去。」
這其間,水院的教育革命推進了一步,接受清華北大的樣板經驗,重新採用教研組的編制。這本來是「穿新鞋走老路」百分之百的復舊,但公文上硬說是「教育革命的輝煌成果」。水院的教師們彼此心照不宣,跟著應聲高呼:「毛澤東思想又一偉大勝利!」
由阿桃,她想起方正和亞勇來,於是一顆心像打了死結,愈抽愈緊。為什麼他們都要走?她一再問自己,這麼大的國家真沒有希望?
她老花眼一掄,挺起乾瘦扁的胸來,一副天塌了也敢頂的神氣。
「快進來,快進來!」辛梅一疊聲地把李永忠往房裏讚:「還沒吃飯吧,小李仔?」
阿桃,她在心裏喊著,你怎能走上逃亡的路?
「你怎和_圖_書麼能忍受這樣長期的政治恐怖?」亞男幾乎是憐憫地問她。「最可怕的是,這種恐懼是無形的,又無時不在,像條蟲子鑽進人的內心,哪天不把人逼瘋了才怪!」
「林衛東是我九十個學生中成績最好的,我不給他單獨上課,三年大學下來,他英語會等於白讀——恐怕還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呢!」
小牛動手術那天,辛梅剛巧接到南京來信,是何醫生寫來的。信上提到小冶染了痢疾:「不過,你別擔心,奶奶已經帶他來我們醫院看過兩回,藥也按時餵他。情況不惡化的話,就不必住院治療。」
天下沒有不愛兒女的父母,方正和亞男不正是為了圓圓和小牛,才要出去流浪?
海!
亞男不但不為所動,還倒來批評她。
「沒想到吧,小辛?」
辛梅把孩子訓斥了一番就放過,自己卻不舒服了好幾天。陶煉三四歲那一陣子,也常喊自己是美國佬。做母親的很生氣,找幼兒園主任和保育員交涉了幾次,才把事情平息下來。沒想到去了一趟武漢,小朋友又喊起這個外號來。這回,辛梅很灰心,見到保育員都懶得提起。
離開武漢前夕,亞男才向她吐露,他們打算再度出國,回到西方社會去。她先以為是孩子病了鬧情緒的戲言,並不當真。等到亞男把具體步驟都和盤托出——包括等辛梅回寧三十天才提出申請,以洗刷辛梅影響他們的嫌疑——她知道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不過,她還是本能地勸阻,指出他們回國時間太短,觀察不深入,應該「存小異求大同」,把握大方向,高瞻遠矚才對。她本來不是一個能言善道的人,那天夜裏情急智生,居然滔滔不絕地搬弄了一大堆名詞,連自己都驚訝不已。
「別緊張,小辛,祇要不是為自己出風頭,就要擇善而固執。要有天塌下來也敢頂的精神才好。」
永忠見桌上飯菜都吃殘了,立刻擺手制止:「不要麻煩了,我等下到火車站吃去,很方便。」
辛梅每見到參謀長,就記起司徒這句「沒啥甜頭」的話。
「你怎麼知道……」花嫂向她翻著眼白。
隨行的幹部雖然吃驚,卻不敢哼一聲,依樣畫葫蘆傳達給體育組。體育教員氣壞了,他們與操場相依為命,怎麼忍心毀壞巨資修建起來的運動場?但是參謀長法令如山,不容辯駁。他們就推舉老蕭當代表去找工宣隊求情,把白菜的產值和運動場的造價羅列出來,給他們作比較。工宣隊和軍宣隊雖然被派來共同管理學校,由於爭權奪利,一向貌合神離。不過出於領導方便,工宣隊並不願與軍代表演成對抗,就以「另有緊急任務,種白菜事暫緩執行」的指示壓下來。參謀長查問過一次,體育教員以忙於抗旱為名搪塞了過去。接著林彪事件爆發,參謀長在學校裏忙著批林,在軍隊裏還要洗刷自己的清白,分身乏術,早把白菜忘得一乾二淨。如今中央指定南京開田徑運動會,這個倖存的運動場立刻身價百倍,不但省裏關懷,參謀長還親自督導,三天兩頭來巡查。
事情全出在一封信上。九月裏,院革委會收到安徽獨山一個生產隊長的來信。寫信的人說他與葉秀春已有了數年的「革命感情」,且口頭訂了婚;但秀春自從到南京上大學以來,給他寫信越來越少;暑假時,才發現她對自己的感情冷淡,不得不向學校抗議。這生產隊長來勢洶洶,大罵水院「走修正主義老路」,搞「反革命的復辟」,教出來的學生勢必「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認爹和娘」,把無產階級新生的一代蛻化變質為資產階級渣滓!
辛梅看到「住院」兩字,眼睛幾乎發黑。她想像病情一定很兇險,否則何醫生不會提到住院。當時她恨不得立刻飛回去看兒子。但是小牛闌尾穿孔很嚴重,轉成了腹膜炎,方主任剪掉了一大截腸子,還給他輸了兩次血。方正夫婦日夜守在病榻旁,辛梅再憂心如焚,也不忍心丟掉圓圓不管。等方主任宣佈小牛脫離險境了,她才說出要趕回家看小冶。這次,辛梅很果斷,馬上找武漢港務局的學生開後門,通融了兩張船票,第二天就順水東下,趕回南京來。
可惜一張大字報帶來了厄運。
參謀長用鷹目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見她穿著洗得發白又有些綻線的藍布制服,褲腳和布鞋沾滿了灰土,許多女教員戴了手套勞動,她卻光著手——走來時手上還抓了一把草——他微微點了下頭,就像驗貨般,表示檢定合格。
叮嚀完,他抽出手擺兩下,表示談話結束。
「以前是那麼想的,現在已經沒有這份感情了。辛老師,你是不是要勸我不要同林衛東好?」
辛梅見他們轉身走了,才舒了一口氣,走回隊伍時,一身集中了多少羨慕的眼光。
辛梅想起丈夫鬱鬱寡歡的臉,不免嘆氣。
「沒有。」辛梅想想,又加上一句:「謝謝參謀長關懷。」
她以為,方正他們是從外面回來,不能忍受政治上的黑暗和歧視,只好走而避之。但土生土長的阿桃,是道地的無產階級後代,喝共產黨的乳汁長大,一旦走掉,國家二十多年的栽培和希望不都付之流水?一定是哪裏有差錯,只是她一時弄不清是誰的錯。這樣一個個走掉,她不禁感到一份恐懼,好像哪天會剩下她一個,孤零零的無依無靠。忽然,她渴望著新生快回來,巴不得他現在就在自己身邊。
「政治壓力是有,但習慣了也就好了,」辛梅苦口婆心地勸說。「只要把它當作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就容易接受下來。」
「明年生的,我們現在就要抓緊哪!」
辛梅從永忠母親轉而想到自己的父母,心裏不免惆悵,因而更加同情他。永忠的父親是貧農,抗日的時候給游擊隊通風報信而被日本人殺害。母親含辛茹苦地帶大永忠。兩人一向相依為命。永忠很孝順,雖然常年在外做事,只要走得開,總是趕回去看望她。
辛梅回心一想,林衛東長得矮小瘦削,可以說相貌不揚,但他天資聰明,人品也好。小葉敢追求他,不但是慧眼識英雄,而且有女中豪傑的氣魄。如果兩情相悅,又不影響功課,自己又何必去反對呢?何況小葉已是二十歲出頭的大姑娘,辛梅不過大她十歲,在戀愛和婚姻上擺不出師道尊嚴來。
「怕什麼?下放是我說的!」
永忠安慰了辛梅一句,才捧起麵,大口吃起來。他人爽快,吃麵也快,擺在桌上的滷肉和鹽水鴨,他還沒怎麼動過,轉眼就吃下兩大碗麵。
「這種政治恐懼症已經把人搞得神經不正常了,不看個個都成了兩面派?我看那些搖旗吶喊的積極份子都是恐懼得發狂,出於防衛自己,才這麼搖尾逢迎。什麼『大義滅親』,都是心理變態!現在,善良的人要活下去,只能三緘其口。我們的民族性本來就安分守己,處處忍耐禮讓,誰知被毛澤東思想改造了四分之一個世紀,只剩下馴良的一面,成了八億順民啦!」
陶煉第一天上幼兒園回來,和毛毛在門口玩。沒多久,辛梅在屋裏就聽到他大聲嚷著:「打倒你這個美國佬!」
永忠告訴她:「老陶看它們花色美,質地細緻,明知無用也要買。你把它們收到箱子裏吧,眼前是擺不出來的。」
這天下午,正碰到單獨給林衛東上課。辛梅早來教研組半小時,打算先看看課文的內容。辦公室裏只有郭應生在值班。老郭閒得無聊,正抱了一本翻版的「英語九百句」在啃。這本書是喬冠華首次出使聯合國,在紐約書攤上找來的,無意中倒給這裏的英語教學做出了大貢獻。因為是喬冠華的推薦,便風行無阻,只要日常生活中與ABC沾上邊的無不人手一冊。老郭在字典裏查不到Hi——Fi這個詞,見辛梅進來,立刻向她請教。
「司徒青看到你回來,可要高興了!」辛梅對永忠說,「他等著和你打乒乓球。你不好明早走,非要這麼連夜趕?媽媽身體好嗎?」
辛梅託老郭告訴林衛東,今天的課延到下星期,作業麻煩老郭代她收下來。
陶煉愣了半晌,才嘟著嘴回答:「是人家先喊我美國佬!」
阿桃是福建武夷山下的茶農女兒,因為品行兼優,中學畢業後被縣裏保送到南京念水利。永忠教過她一年書,但真正墜入愛河還是紅衛兵起來造反以後的事。阿桃很活躍,是水院最早的紅衛兵之一,曾經帶領女同學出外串連,足跡遍及華南和東北,而且兩度在北京受到毛澤東的檢閱。她最先支持永忠的戰鬥組,以後成為「最大」戰鬥組的幹將。兩人並肩作戰,互相仰慕,革命感情終於昇華為愛情。本來,師生戀愛雖無明文禁止,但絕對不受鼓勵。然而永忠這一對,人人都認為階級上「門當戶對」,是典型的「天作之合」,剩下的只是何時請吃糖的事。
陶煉搖頭拒絕,立刻就擺出立正扛槍的姿勢。
辛梅知道拗不過,立刻接過筆和調查表。本來想到書桌上填寫,回頭見永忠已經坐在桌前,只好放棄。永忠到底沒結過婚,辛梅不好意思讓他看到有關避孕的細節。奶奶大概體會到她的猶豫心情,立刻把飯桌上的碗盤收走,騰出空間給她寫字。辛梅下筆前,匆匆瀏覽了一下表格,發現已經有十幾家填過了。凡是教員,「子女人數欄」均填「兩個」,只是工人才超出兩個。「避孕方法欄」空格很大,要求詳填,而各家也頗老實地坦白供出,結果五花八門地,這一欄簡直成了「避孕大全」。辛梅想早早打發走花嫂,就迅速地填出了子女數,在「方法欄」裏填上「分離」,在「決心欄」裏也和大家一樣填上「保證不生」。
這時,郭應生突然插了一嘴:「辛老師還是唱京劇好,來段『紅燈記』,演李奶奶的角色,管保比英文歌出色!」
胡非見辛梅愕然不知所措,便微笑著說明:「全國大搞批林,推動了各行各業的工作。院裏響應新形勢的號召,決定集中力量搞教學和教材的革命,所有科研小分隊都要陸續調回來。老陶他們這個小分隊的任務基本上完成了,所以首批調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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