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作者:陳若曦
歸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三章 南京〈2〉

第三章 南京〈2〉

他像熬了長夜,累得眉毛都抬不起來似地,垂著眼走路。才一個多月不見,永忠整個人瘦了下來。他的臉黑得發暗,臉頰陷進去;頭髮又長又亂地覆蓋在凸出的前額上,似乎迫切地等待著梳子和剪刀。天涼了,他還穿著辛梅上回見到的青年裝,但油汙陳舊,只有袖子上象徵重孝的一塊黑布新得硬挺。藍布衣服寬蕩蕩地掛在他身上,使他像路旁落光葉子的沖天楊,成了乾巴巴的一長條。
李永忠要挨整!
何醫生坐了一會,藉口明天上早班,就帶著毛毛回家去。奶奶想讓陶氏夫婦早些休息,大呼小叫地給兄弟倆洗了手腳,九點不到,就把他們送上了床。今天好不容易久別重圓,一家反而提早熄燈就寢。
就像窗外的雪花一下子飄到臉上,這句話把她剛鼓起的勇氣冷卻了一半。他口氣這麼堅定,她要提出再出國,勢必引起爭論,而爭論在他們生活中一向是陌生的事。她並不怕破例,只要是為著丈夫和孩子,她就有勇氣。她至今猶豫不決,主要是自己內心深處仍在掙扎,好像分裂成了對立的兩半,一邊要反抗,一邊又責備自己是逃兵。哪怕新生只要有一點動搖的意思,她就能理直氣壯地提出,就有勇氣爭論和說服他。可是他偏偏這麼死心塌地,叫她乾焦灼。
「有一次,我在黑板上寫了一句『下雨天真討厭!』紅衛兵造反時,光這一句就寫了一篇大字報,說雨水是農業之寶,貧下中農的命|根|子,我竟然視作眼中釘,可見沒有絲毫階級感情!我能說他們講的沒道理?」
永忠趕回石家莊不久,母親就去世。他辦完喪事返校,已是十月底,多數教員早風聞到他出事的消息。教研組裏立刻讓他「靠邊站」,要他交代文革以來的一切反黨反領袖的言行。力學系貼出了大字報,但沒有點出名字。永忠被周圍的人隔離了,像是洪水猛獸,再熟的同事也避之唯恐不及。他自己更是對誰都不理,像幽魂般獨來獨往於宿舍和辦公室之間。
王得貴不但語氣強調,而且朝辛梅點下腦袋,表示由衷感激的意思。
輪到辛梅發怔了。他雖然是四川人,但是青少年時代全在臺灣過的,她以為他早認臺灣做故鄉了。
「就這麼辦!我馬上寫信,用自己一個人的名義寫,萬一有事,也與你無關。」
辛梅回味著他的話,腦子裏突然閃出王得貴的臉——那戴著深度眼鏡出現在課堂最後一排聽她講課的黃臉,是有些賊頭賊腦的模樣。像背上忽然冒出刺,她立刻感到不自在。想找老郭摸下底,見他歛眉低首向著書,一副談話到此的神態,只有作罷。她道了再見,就拿了林衛東的作文回家去。
她拍拍新生的手,表示同情和支持。只有她才能體會這決心背後的沉重負荷。
她含糊地回答了萬嫂。
「我也相信小李是無心坐上去。遺憾的是小李不該抱怨『礙手礙腳』,當場又不曾照慣例向毛主席像鞠躬請罪,現在授人以柄,無心也當作有意了呀!」
「那天材料一拋出來,他就帶頭發言,說小李對樣板戲一向有牴觸情緒,咒罵被剝奪了不聽和不唱的自由,醜化英雄形象,矛頭完全是指向江青同志。他又揭發李永忠一條攻擊江青的罪狀,是文化革命高潮期間的一句話。那時他們『革聯』的人轉抄了北京『智擒王光美』到清華批鬥的大字報,據說小李曾對一個紅衛兵詛咒說:今天這樣整王光美,哪天江青別落了同樣的下場才好!」
這下,辛梅真為永忠捏一把汗了。
「司徒青!」辛梅可是同情多於驚訝:「這不是嘲弄人嗎?他和小李是多年的同學、戰友和室友,現在派給他這個差事,多尷尬呀!」
原來是,去年南京大力提倡樣板戲,蘇北的農場裏也掀起普及的高潮,定期作演唱比賽。永忠的組裏選定了「紅燈記」,推他做領唱的,領導還要他負責教會幾個從來就不曾開口唱過歌的老教授。他自己不會唱戲,只好上鎮裏去買樂譜,犧牲午睡的時間,先苦練一番。事情就出在某天,正值農場休假,人人都去鎮上趕集,剩下他在宿舍裏唱戲。他練習的一段是李玉和「辭母赴宴」的唱詞,開頭兩句是:
「李永忠。」
「我剛剛下了課。」她強掙出一朵笑容來。「你是專程從家裏趕來開會吧,老王?精神可嘉!」
「什麼罪證?」
會後,教員有說有笑地走出辦公室,只是誰也不和她搭腔。辛梅儘管灰心喪氣,卻不肯做出在這種場合下必有的低頭認罪狀。她悶聲不響地下了樓,頭始終挺得高高地。
二樓是各教研組辦公室,牆上貼滿了大字報。拐彎抹角都刷上標語:ㄨㄨㄨ不向毛主席認罪就叫他死無葬身之地!揪出隱藏在力學系的大黑手!堅決批倒批臭林禿的徒子徒孫!
看到這些標語,她再回想永忠的冷淡,不由得不感激他的苦心。永忠在「清隊」時曾經幫助系裏去整過別人,他當然知道怎麼保護自己,她的好意實在是多餘。她也責備自己在政治鬥爭中不夠老練,連起碼的偽裝都做不到。現實生活像深秋的楊樹與梧桐,赤|裸和肅殺。這個領悟使她感到苦澀,又像咬了一口不熟的杏子,滿嘴的辛酸。
她說的是真話。她但願新生也不要用腦筋,跟她一樣沉醉在愛的溫柔裏,別的都不理會。
她覺得這個消息太突兀,好像小時候讀「天方夜譚」那麼光怪陸離,難以置信。前幾天永忠還在這間屋裏談笑,鼓勵她不要灰心氣餒。誰知一眨眼,他自己竟然四面楚歌。最使她難受的是,永忠至今還蒙在鼓裏。
當時,學生睜大了眼睛聽她講解,並沒有人譁笑或取鬧。她雖然緊張了一陣,但課後王得貴並沒有什麼表示。她以為事情就過去了,想不到今天他提出來當眾批評。
陶新生當天下午就回來了,把一家老小喜得團團轉。
這時,老郭又舉了一個親身經驗的例子。
「什麼也不想。」
「那麼你以為他們走對了?」
「給小馬做思想工作去!」有個男教員大聲嚷著:「上山下鄉可以動員,連開刀不打麻|醉|葯也說得動病人,豈有上大學而動員不了的?」
這對辛梅可是新聞,她不禁皺起了眉:「有這回事嗎?」
「他送我上火車時才告訴了我,匆匆忙忙哪有空勸他?勸也沒有用,他今天不走,明天也會走的。」
她經過十字交叉的新街口時,忽然見李永忠迎面走過來。
新生和永忠不是嘻嘻鬧鬧或形影不離的朋友,但友誼的深厚誰都知道。六九年,學校教工去蘇南一個礦山勞動時,男教員輪班去挖煤。有一回,新生和永忠值午夜班,等爆炸過後,他們進洞去清理碎石。新生頭上的岩層忽然坍方,永忠恰巧看見,就奮不顧身地撲過去,把新生拉開。兩人的腳只受了點輕傷,新生卻避過了被碎石砸中腦袋的危險。辛梅相信碰到類似的場合,新生也會勇往直前的。儘管兩人性情不同,一個活潑健談,一個沉默寡言,但天南地北碰在一起,竟成了知己朋友。
說完,新生迅速走去拉上了簾子,把雪夜隔絕在窗外。從抽屜中掏出紙和筆,又點燃了一根菸,他才坐下來。
他對辛梅倒是客客氣氣,特別是大學一面倒開設英語課以來,對她特別友善。南京前一陣子缺乏拖把,他老遠從下關店裏給她捎來一根拖把和一塊切菜的砧板。可惜辛梅無法改變下意識裏對他的厭惡;每想到這種人可能入黨,心底就作嘔。自從郭應生提醒她上課要小心,她見到王得貴時說話都不自在。
提到吃,何醫生趕緊告訴辛梅:「元旦到春節這一段期間,南京要供應板鴨了!每戶憑證買一隻,賣完為止。你們要寄武漢,千萬早點買。」
這是各組推舉的結果,早在預料中,沒有人感興趣。
辛梅知道他說的全是實話,心服口服地點著頭。老郭本來是心直口快的人,被批鬥怕了,只好明哲保身,在公共場合一向是三緘其口;在私下場合,他的口號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辛梅在他眼裏顯然不是鬼,跨上講臺以來,不時得到他友善的勸告,對他的印象也逐漸改善了。四年前,她剛來教研組時,師生正在砲轟這個「漏網的右派」,把他五十年代編的課本一張張撕下來批判,攻擊得體無完膚。她最忘不了的是他解釋虛擬句法,用了一句「但願樹上能長出錢來!」被指為財迷心竅,冠上了「郭財迷」的外號。
「但是,」小邁把嗓門一壓,賣弄地加了一句:「我聽說他本人還不想念大學呢!」
剛進宿舍大門,見萬嫂推開傳達室的門,探出頭招呼她:「辛老師,等一等!」
她轉過身去,衝著對方,正想反駁一句。郭應生忽然盯著她微微搖頭,眼神中有一絲警告的意思。辛梅立刻提高了警覺,強忍下氣。她再回心一想,也沒什麼好辯護的,越申辯反而越表明自己心虛或者理虧。
小邁敦促大家繼續給她提意見。有人諷刺她給林衛東單獨上課是搞「特殊化」和「天才教學」;又有人說她自己要「突出個人」;此外便提不出什麼新的批評來。至於她帶頭考試,免學生修英語等,教員全步她後塵,就沒人能說她不是。
教案是教員對每課課文如何講解的詳細計劃,包括開場白、例句,和結束時的作業佈置。小邁要大家把自己的教案放在教研組裏,理由是彼此觀摩,遇到因故不能上課時,別人可以照著原教員的教案去代課。據說教案公開在文革前早實施有年,現在也人人照辦,只有辛梅是例外。
「這就是階級鬥爭,總要逼得人翻臉不認人!」
說完,新生望著空白的天花板長嘆了口氣。
她在樓下大門內鎖好車,剛走上樓梯,便聽到小冶在屋裏連聲咳嗽著。辛梅也跟著喉頭發緊,像一口痰吐不出來似的難受。進門一看,小冶果然咳得滿臉通紅,呼吸都困難,鼻翼一張一合地歙動著。奶奶正在給他換棉襖罩衫。
「四川?」
辛梅把白天萬嫂的話轉告了新生,跟著就抱怨開:「這種集體的生活方式真受不了,連請個保姆都有人干涉!我父母又不在身旁,小冶www.hetubook.com.com這樣咳咳喘喘,怎麼能送幼兒園?」
「誰不這樣想呢?」辛梅沒好氣地說:「只有小李有膽量說出來。這傢伙當時不揭發,可見也有同感,現在看小李倒楣了,就來打一耙,可恥!」
「過獎!開會嘛,怎麼敢不來?」
組長帶頭出聲附和,還拿眼光在室內繞一圈。許多教員連忙跟著點頭附和。
剛轉入十二月,南京就下了今冬第一場雪。雪不大,飄了一夜只積上薄薄半尺。雪霽後天沒轉請,而是陰暗得發黑,像張放大的苦臉瞪著慘白的大地。
「少出作文和造句。」老郭善意地勸告她:「例句寫上黑板時,千萬要三思而後行。教英語的,紕漏全出在這種地方。『英語九百句』幸虧不是我們編的,否則早被打進了地獄!開口就是旅行度假,不是飛機就是汽車,什麼資產階級玩意兒都有,就是沒有我們該有的革命!」
何醫生的口氣簡直是一刻也不能等似的,而且喜得眼睛和鼻子都跳動起來,一張臉從來不曾像現在這麼開朗寬闊過。屈指算算,她丈夫在外將近三年了,能正式調回來實在是大喜事。
辛梅疑惑僅憑一封信真能有濟於事,但也想看看它的後果,以後再相機行事。她喜歡採取行動,相信任何行動都比不行動強些。雖然同意丈夫申請調去四川,她並沒有打消再出去的念頭。
臨行——他媽的——一碗尿!
有一天中午,她下了課騎車回家。路經十字路口時,又碰上了李永忠。他拿了一付碗筷,看樣子是要去餐廳吃午飯。司徒青落後幾步跟在他身後,手裏拿個鋁飯盒。永忠穿上了棉襖,下身仍是單褲,頭上卻帶了一頂棉帽子,厚厚的帽沿遮去大半個額頭,一張臉變得上重下輕,像隻陀螺。他這回把頭挺得高高的,見了辛梅並不迴避,只是毫無表情,完全當她是空氣。倒是司徒向她點下頭表示招呼,但立刻就收回來眼光,低下了頭,瞅著永忠的腳後跟走路。辛梅也學著視若無睹地騎車過去,沒有理睬司徒的招呼。
新生坐在床沿傻笑著,除了點頭招呼,似乎說不出別的話。他懷裏抱著陶冶,任憑他在膝蓋上跳躍,卻斜了一隻眼,和偎在腳邊的陶煉同看一本小人書。
「阿桃年紀輕,有的是希望。」她湊在丈夫耳邊絮聒著:「你叫小李仔勸勸她,千萬別冒這個險。陸上有民兵和邊防軍,海上是鯊魚和風浪,一個女孩子怎麼衝得出去?」
「這兩天吧,我是剛收到信才知道。下午我就去打電報給我媽媽,把非非趕快接回來!」
「你猜我是怎麼打算的?」
「蘇桃是自取滅亡!」也有人幸災樂禍地說:「這時候不給大浪捲去,怕也早餵進鯊魚肚啦!想叛國投敵,哪會有好下場?」
「年輕人多半是為運動而運動,可是我們首當其衝,吃的是眼前虧。」
據新生的了解,永忠是被以前「最大」戰鬥組的兩個學生所牽累,他們在徐州被捕,審訊時咬出他的名字。徐州派人到南京來調查,學校才下令小分隊盡快結束工作,要調回南京。正好永忠請假回家。他一走,領導和副隊長連日召集大家學習毛澤東有關對敵鬥爭的語錄,宣佈永忠有反黨反領袖的重大嫌疑,要大家檢舉揭發。因為永忠是教育隊伍中的紅人,為了慎重,暫時不用大字報,只局限在小分隊裏進行口頭和書面揭發。
「不過,我們的決心不變,」方正強調了一句。「又見到一些老朋友,帶來了家人的消息,這是年來最大的喜訊。『家書抵萬金』並不誇大,我光是聽到父弟平安的消息,已經喜得眼淚都滾下來……」
「情侶,指沒有結婚關係的男女。」
我們不出去的人。
其實承志在臺大的時候,就已經有了左傾的意識。這也許是社會和家庭過分灌輸了反共的思想,使青年人起了反抗的心理;也許是遺傳,他血液裏留著父輩們的國家民族意識,使他很早對政治敏感。在他去美國前夕,姨媽終於發覺了,曾經殷殷囑咐他遠離政治,要一心求學,可惜已經太晚。他在美國越住越往左傾,為了怕姨媽失望,一直瞞著自己的思想,連辛梅也不敢向她透露半點口風。
提到孩子,辛梅的心便活了。她從他的臂彎裏掙扎出來,溫柔但是認真地問他:「你想過我們孩子的前途沒有?」
「你要表示自己是無可揭發,不是不肯揭發他。」辛梅也想不出比這更好的應付策略。
渾身是膽雄赳赳!
新生的驚訝超出了她的預料。他「呀」了一聲後,悄悄抽回被她枕著的一隻手,兩手交叉枕在自己頭下,仰面靜靜躺著。屋裏漆黑,但她彷彿看得見丈夫鎖得死緊的長眉大眼。
「買點好吃的給他進補一下吧,」奶奶建議。
阿桃失蹤的新聞在力學系很快傳開,而且成了熱門話題。辛梅稍許用了點心思便打聽到來龍去脈。據說阿桃是十一月上旬就失蹤了,失蹤前曾接到一封信——接信前又曾接到一通電報,為此請了兩天假。巧的是她失蹤的同一天,別的村子也有兩名插隊的知識青年跑掉,其中一名後來在海邊的沙灘上被民兵打死。這一來,三人共同逃亡的可能性顯然很大。福建方面要追查信和電報的來源,終於找到水院來,教員的猜測自然也集中在永忠身上。
聽到駱師傅,辛梅耳朵立刻尖起來。駱師傅是院革委會常委,兼負責力學系,位置在系支書之上,被他盯住不放可不是等閒的事。
組長緊接過王得貴的話頭說下去。
「其實,學生難侍候,同事也防不勝防。學生的大字報到底是明槍,教員之間彼此的彙報可是暗箭,最是要防這個。一句話,處處要保護著自己。」
誰也沒作聲,顯然是沒有意見。有些人的眼光卻落在辛梅身上,而她也聽出組長的話是對自己而發的。
原來如此!辛梅發現有人在打老奶奶的主意,不免一驚。再一想,搶保姆只是口實而已,骨子裏的意思是嫌他們夫婦住在家裏,居然還雇用長工,是資產階級老爺太太的作風,活該批評。文化革命高潮時,宿舍裏的保姆全被紅衛兵勒令辭退,造成了失業問題,直到這兩年,才逐漸恢復了雇傭關係。但極左思潮的殘餘還在作祟,有保姆的人家經常受到揶揄和挑剔。
「我並不了解四川,抗戰中前後合起來沒住滿四年,真正的四川什麼樣子也沒有印象。小時候跟著姨媽東奔西跑,只曉得山特別高,嘉陵江的水特別綠,就是這麼一點記憶。可是四川像塊磁石,把我牢牢吸住。高中畢業旅行時,我爬上了玉山,就曾發誓有一天要回到四川,多少年來,這一直是個夢想。剛回國那陣子,只想到要作忘我的犧牲,耍克服地域觀念,分配工作的時候,提也不敢提起四川。現在想想,實在是錯過了機會!住南京四年了,找從來沒有定居的感覺。像我這樣的人,恐怕只有回到老家才有著落。人家說『落葉歸根』;我是未老先衰,大概要踏上四川的土地,才會死心塌地吧!」
窗外,雪密密麻麻地飄著,雪片也飄到窗沿上,像貓爪般了無聲息。屋裏只亮著書桌上的一盞檯燈,微弱的光線給房間帶來一份朦朧的淒清。新生放棄了喝茶,從棉襖口袋裏摸出香菸和火柴,點燃了一根吸著。
辛梅想起了朋友,想起了家人,也想著有陽光和花朵的南方。於是,她輕輕地,像是在問自己:「我們或者也該走吧?」
自從在武漢聽到姨媽去世的消息,新生一直不曾提起過她。辛梅也怕去觸動他這根脆弱的感情之絃,唯恐一發便不可收拾。只有她了解他們姨甥之間相依為命的感情,知道他對姨媽的思念是多麼的錯綜複雜。除了喪母般的悲痛,他還有一份違逆的歉疚——她相信,這種內疚才是他難以啟口的原因。
辛梅並非標新立異,只覺得是多此一舉。每一課的課文怎麼教,事先大家已經開會討論過,教案寫出來幾乎千篇一律。現在上課的教員多是俄語新轉英語,每一人只教一個班,時間從容。她負責兩系三班的學生,進度又不同,就不願浪費時間搞這種徒勞無益的文書工作。另外,她覺得教案公開明明是對教員不信任,心裏也起反感。
辛梅懷疑這環境對陶煉有什麼完美可言,只是不願意辯駁。他們的思想經常一致,向來沒有爭論的習慣。但是新生一說到「土生土長」,她卻怦然心動。她想起了蘇桃。於是,她湊在他耳旁,把阿桃練游泳的事說了一遍。
在外語組裏,王得貴可是個人物。他住在下關,據說房子寬大,而且是自己的房產,因此比起其他住公家宿舍的同事,他是唯一的有產者。辛梅對「階級烙印」說法一向是將信將疑,唯獨對王得貴例外。他的父母是小業主,他也天生一副小本經營的脾氣。凡事他都想撈點便宜,如果一時吃到小虧,他總設法在最後撿到大便宜,天平是只許朝他這一頭倒的。在勞動和出公差上頭,算盤尤其打得精。小事他搶著幹,嚷得聲宏氣粗,險活、累活呢,他就躲得遠遠的。
「想什麼?」他貼著她的耳朵問。
新生的手飛快地壓在辛梅肩上,硬是打斷了她的話頭。
「李永忠提過他要學英文,『美國之音』有英語教學節目,他是聽過。」
然而就在那兩年,他們知道或聽到的藝術家都挨了批鬥。以後,新生再不提給陶煉學畫的事。
外語組規定每星期三下午開會,討論組裏的行政和教學事宜,到時教員全要來參加。這天下午,辛梅上完午後頭一堂課,便離開水港大樓,回組裏開會。
「什麼反黨反領袖的嫌疑?」
這幾年來,已經習慣了在熄燈之前不作親暱的表示,這突然一吻,使辛梅的臉頰刷地燒熱起來。見他喜得五官都舒展開,眉眼間綻出笑意。兩隻手合抱了自己的手不放,她覺得自己的犧牲究竟值得。想到這裏,她的嘴角浮上了寬容的微笑。她暗自慚愧,結婚八年了,竟然不知道丈夫有這麼重的懷鄉病。hetubook•com•com四川,她想,也許是很可愛的地方。
辛梅深深吸進一口冷氣,等涼到肺腑了,不得已又緩緩吐出。她瞧著呼出的氣在眼前凝成煙霧,一時找不到話來安慰新生。不肯背棄朋友,在他是原則,哪怕是一時權宜先混過關的念頭,他都不屑於考慮。而他的原則也是自己的原則。她擔心的是堅持到底,新生怕要吃苦頭。
說著話,兩人一起朝水利館走去。
「方正雖然強調愛國的動機和效果要統一,」新生又說,「我看是亞男為了孩子的前途,才迫不及待地要走。」
辛梅忙著上課,還不曾同永忠打過照面,只聽說他態度很強硬,不肯認罪。她很想勸他「好漢不吃眼前虧」,先避避風頭再說,可惜連影子也見不著他。
說到這裏,他舉個例子。
「我一直就是這個態度,駱師傅乾脆給我出問答題了。他說,司徒青檢舉李永忠常聽『美國之音』廣播,問我知道不知道。」
組長不贊成:「專業不同不好用,一個文科,一個工科,我們卻是水利。而且,教材都自己編,例句怎麼倒去抄人家的?忽視教案的現象,目前並不普遍,只是個別同志的缺點錯誤,我們還是遵照毛主席『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的方針,對她進行幫助吧!」
「我這個學生英文不錯吧,老郭?」
「什麼事,萬嫂?」辛梅跳下車,用手推著走過來。
「不喜歡又有什麼辦法?」辛梅詫異地盯著他反問一句。「憲法規定的居住自由是空話,光是戶口就把人釘死在一個地方,絲毫動不了。什麼南京、北京,對我全一樣,我只喜歡臺灣!」
小邁看說得差不多了,辛梅又死不開腔,擔心她初次挨批評會吃不消,便捉個空進行總結。她把缺點和成績作「三七開」,將眾人的批評重點又羅列了一遍,然後再吹捧了辛梅幾句,說她有「為社會主義服務熱忱」,有「很大的積極性」等等,這才宣佈散會。
王得貴一提到「愛」這個動詞,辛梅心中已經暗暗叫苦,但願他點到為止,不要全盤托出。
「你想一走了之,那才是最大的躲避!」
聽到「做客」,辛梅像身上被扎了一針,刺痛雖小,卻傳到心上。她伸過一隻手,攔腰抱緊了丈夫,一聲不響。面對著冷酷的事實,語言的安慰是多餘的。
新生似乎早已料到這一招,馬上帶著堅定的語氣安慰她:「你不要擔心,陶煉他們土生土長,和我們是不同的兩代。我們正趕上大變遷的年代,只好犧牲了,但能給孩子一個完美的生長環境,讓他們成為百分之百的中國人。他們的將來可能不是我們所理想的,但有什麼關係呢?做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總比在外面流浪強。流浪了幾千年的猶太人還要建立自己的國家,我們怎麼反而去剝奪了自己孩子的祖國?」
「美鈔?」辛梅很訝異。「哪來的?」
然而時過境遷,黨組織重建以來,舊的規章制度在新的名目下又逐漸恢復,王得貴在黨員面前又成了紅人。最近醞釀要發展新黨員,風傳王得貴打了入黨報告,同事都另眼相看。
新生一針見血地道出她的心事,口氣中沒有絲毫的猶豫或妥協。
「你勸了方正沒有?」她問。
把叛國的罪名同李永忠扯在一起是離譜,這一透露,辛梅更加擔了心,疑惑學校是不擇手段,非要整垮李永忠不可。她跟著也擔心起自己丈夫在這場風波中的角色。
「談什麼?」辛梅明知故問。
渾身——騷臭呀——無救藥!
「有家人的消息真是幸福哩!」她羨慕地說:「我希望也有什麼美國的老同事來看我們,告訴我一點我爸爸媽媽的消息。六年了,不知道他們過得怎麼樣,有沒有受到我的連累。」
永忠一定不會牽累道她,這一點她極有信心。但她排遣不開阿桃的影子。上課時,看見小葉,她就想起阿桃。夜裏也夢見阿桃抱著小船的碎片在海裏掙扎,而一個大浪捲來,嚇醒的是自己。這時候,怕驚醒丈夫,她就按住突突跳動的心口,苦苦思索著一個問題:阿桃為什麼走上這條路?
辛梅聽過不少歸國留學生向周恩來請願而獲准的例子,一時也心動。對於知識份子,周恩來是唯一可以上陳情表的人。給他寫信的人一定很多,是否都有效果也是問題。但迄今還沒有聽到為寫信而遭迫害的例子。新生這麼熱中,她更不忍心潑冷水。為了支持他,她還願意合作。
聽到臺灣,辛梅的不平一下子變成氣憤。批她還不夠,又扯上她的老家和母校,未免欺人太甚啦!
「我說不知道。李永忠當然不止學英文。他早就關照過這是犯法的事,不能說出去。」
臨行喝媽一碗酒,
當眾揭瘡疤對老郭已是家常便飯,他不但無動於衷,反而很平靜地向組裏建議:「我們照抄北大和清華的例句不好嗎?找個同志把這兩本教材裏的句子列出來,今後大家就從裏面摘錄,自己不要絞腦汁,既方便又安全。」
看見朋友像囚犯般被人亦步亦趨地跟隨著,她心裏除了淒涼,又感到慚愧,就像自己也加入了迫害朋友的行列,驅逐不去一種犯罪感。眼看一個生龍活虎般的青年,不偷不搶,愛國愛黨,忽然就被剝奪掉人身自由,每天二十四小時讓朋友看押著。對這種不合法不合情理的現象,她覺得應該反抗,偏又無力反抗,心情更加難堪。
這番話叫辛梅越聽越感到苗頭不對。她勉強裝作鎮靜,腦子卻像放映機似地倒轉影片,飛快地回憶自己在哪裏犯了錯誤。
他抽菸的神情也叫辛梅憂慮。他只要一根在手,就可以忘掉周遭的事物似地,眼神隨著噴出的菸圈,越飄越遠。她相信他不是在看窗外的雪花——那針定定的眼光像是穿透了黑暗的天幕,跌進了時間的回憶裏。只有回憶,對至親的回憶,才會令他如此忘情。
「我想不是對不對的問題,阿梅,是個人的選擇,此心安處是吾鄉!」
「小辛,我們老何要調回來啦!」
何醫生今天一進門便笑開了臉。辛梅猜想她有什麼喜事,還來不及開口問,對方已經自己抖出來。
本來,在糾正完「中國」這個單詞的錯誤後,她要繼續講書的。偏有個學生舉手問:「老師,『愛人』怎麼說?是加ER變成Lover嗎?」
辛梅又好笑,又氣惱誰這麼無聊去打小報告。
辛梅像喝了酒,早覺得飄飄然了,聽到喊恭喜,格外悅耳。她發現,生活原來也很容易滿足,無須升級加薪,只要一家人守在一起便是幸福,也便值得慶賀。
「恭喜呀!什麼時候到家?」
「小辛,開會去吧?」
辛梅同情地搖搖頭,但以為自己的學生不至於這樣無理取鬧。
「那些學生是為運動而運動吧,老郭?這樣吹毛求疵,弄得老師束手束腳,到頭來,還是他們自己吃虧呀!」
永忠既然挨整,叫他怎麼去勸阿桃呢?辛梅躺在黑暗裏,想著這對戀人所受的折磨,想著他們未來不可知的命運,不覺打心底發出喟嘆。
「大家趕集去了,誰聽見呢?」
在北京那兩年,新生情緒很高,除了憧憬未來,還能暢談往事,對姨媽的懷念也常掛在嘴上。嚴寒的冬日,夫婦倆擠在旅館的窗口曬太陽時,新生就說過陪姨媽在川端橋下作畫的情景:她描繪夕陽下的橋影和流水,而他躺在草地上看書,真是其樂融融。辛梅也聽過他的懺悔。因為迷信只有科學才能救中國,新生一直拒絕學畫,使姨媽欲傳無人而傷心過。那時辛梅尚懷著陶煉,新生曾撫著她的肚子說:
這最後一句的狂熱使辛梅睜大了眼。她不知道,這是出於是新生的性格有潛在的狂熱性,還是四川人都這樣的。
「我其實一直想念著四川。」
新生太息著:「搞來搞去,脫不了派系糾紛,而領導就是利用這派系傾軋來分而治之。楊銳一帶頭檢舉,果然『革司』的人就跳出來揭發,說李永忠『一貫』不滿毛主席的知識份子政策。據說,在學習姚文元要知識份子接受『再教育』那篇文章時,李永忠在宿舍裏發牢騷說:『知識份子真可憐,要的時候當寶貝捧上了天,不要時又棄之如敝屣,恨不得一棍子打死!』」
新生為朋友悔恨的口氣,使辛梅大不以為然,忍不住要為永忠辯護。
「我去問問趙萍,她丈夫要找人對調的事有下文沒有。」
「我同老陶商量看看,有消息再告訴你。」
新生感激地凝視著她,在埋頭構思前,忍不住又向她描繪一番未來的美景。
「小辛是頭一年上講堂,」那黨員女教師忽然帶著寬宥的口吻說了:「一切還在摸索階段,缺點和錯誤是難免的。我們也要看到過去的環境給她造成的影響,臺灣的反動教育和美帝國主義的腐朽文化,這些不可能不在她的思想上有所反映。我看,小辛要多多學習毛主席著作,用毛澤東思想來徹底改造自己;再加上同志們的耐心幫助,將來一定能對教學做出更大的項獻!」
辛梅獨自又上了清涼山。天涼了,加上學生忙著上課,四望杳無人蹤。蒼松寂寞地綠著,默默地守著這一片山坡。她的頭腦經過這場炮轟,一時昏昏沉沉。在群松之間胡亂走了一圈,慢慢才把剛才的嘔氣消掉一大半。她決定暫時不想讓新生知道她在教研組裏受圍攻的事,免得他也跟著懊惱氣憤。
永忠躺在床上,唱來唱去不順嘴,氣得把歌本扔掉,順口就冒出來:
說到這裏,老郭苦笑了一下,又撿起「英語九百句」。他翻看著畫頁,故作漫不經心地說:
「他是為我們著想,」新生安慰她。「從石家莊回來到現在,他從來沒有看過我一眼,更別說哼一聲了。即使這樣,我還是受到壓力。工宣隊的駱師傅和我們教研組的組長已經找我談過話,要我大膽站出來揭發李永忠。今天下午,組長就找我『談心』過,說李永忠的罪行相當嚴重。我終於搞清楚,那兩個學生是準備逃到國外去,身上搜出軍用地圖和指南針,還有大把的美鈔。」
組長宣佈開會的主要任務是討論教學方法,但先傳達校方的指示和決議:「和*圖*書院裏已經決定推舉小馬去報考大學。」
新生果然再也沒有機會同永忠交談。
聽到「老婆」和「情侶」,許多同事都歪過頭來,好奇和驚訝的目光,紛紛投擲在辛梅身上。她脹紅了臉,作聲不得,眼睛無所寄託,只得低下頭,盯牢了自己腳上的布鞋。
「晚了,晚了,一個要跑,一個要挨整,哪有機會勸說?」
她僵在路當中,他卻漠然經過,就像毫無她這個人存在。
「我怎麼也打聽不出來。」新生低沉的語氣道出了他的苦悶:「小李在的時候,我從他那裏聽到各種消息。他一出事,我比瞎了一隻眼還可怕,看別人竊竊私語,又不好去打聽——打聽也是白費力氣。四年了,我在組裏還是做客的身分,打不進圈子裏去。」
有一天,她終於談起在教研組裏受圍攻的事。新生聽了很為她不平,但卻安慰她說:「走吧,走吧,我們早去四川好。到那裏重起爐灶,你再不要這樣熱心過頭,得過且過就好。」
教員受到這種砲轟似的「幫助」,向例是要說幾句表示感謝的客套話。辛梅的個性不容許她如此自瀆,便閉緊了嘴,用沉默來抵制所有的攻擊,以無言來表示她的抗議。
她猛吃一驚:「怎麼知道的?」
「小聲點,阿梅。」新生看她動了氣,嗓門也粗起來,趕緊勸告她。
「老王的建議好得很!」
路上,她越走心情越沉重,終於決定要找個藉口把這篇作文扣下來不發還。
「還是可恥!」辛梅認定了出賣別人都是不可原諒的事。「不過,這些是牢騷,是有抵觸情緒,但不至於就打成反革命吧?」
聽何醫生提到信,奶奶才記起早上也收到一封信,連忙取來給新生看。新生拆看後,不動聲色地遞給辛梅。信是方正寫來的,說他們出國的請求已經有了反應,原則上沒有問題,目前正受到挽留。
「不要緊,我陪你。」
正是暮秋的天氣,校園裏的梧桐紛紛落葉,沖天楊也剝下一片片心型的葉子,撒滿了一地,淺黃和深褐相間,給馬路塗上絢麗的色彩。她踩著落葉走,聽著腳底下沙沙作響。一陣風過,樹梢戰慄著,發出細碎的嗚咽。這秋的聲響,那怕再輕微,也透著寒意。她順著沖天楊所指的方向望去,天空比什麼時候都晴朗,藍得像大海,深遠得高不可攀。
「新生,做人要這麼演戲,多沒意思!」
「糟了,怎麼又去觸江青的霉頭?」辛梅不禁為永忠叫苦。
何醫生為這一家人歡喜,圓盤臉上笑得像牡丹花盛開。她看人家父子一語不發就其樂融融,實在羨慕。想想自己丈夫長年在農場餵豬,大兒子遠在湖南,一家四口竟人分三地,不禁黯然神傷。想著,看著,淚珠竟不聽使喚,掛上了臉頰。她悄悄地擦掉,唯恐讓辛梅撞見。辛梅偏眼尖,一見淚痕便料到對方的心事,也跟著在心裏嘆氣。
「這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很多人是這麼學英語的——小馬現在就是抱著『英語九百句』對著『美國之音』念。司徒青已經檢舉了,你怎麼回答呢?」
「我猜是楊銳幹的,那天集上好像沒見到他的影子。他睡上鋪,小李肯定沒看見,以為人都走光了。」
但是王得貴繼續說下去:「我另外再給小辛提一個意見,就是說,課堂上要緊扣課文內容,不要離題。更要能控制課堂的秩序,不讓學生左右你,扯到題外去。像『老婆』和『情侶』都上了講堂,這個,我看是離題太遠!」
她剛點點頭,還來不及說什麼,這學生又追問一句:「那麼,我們向外國人介紹江青同志,可不可以說She is Chairman Mao's lover呢?」
不只是學畫不提,他連姨媽都很少提起。新生是重感情的人,感情對於他只有累積而絕無停頓或消失的可能。辛梅但願他能適時地宣洩一下自己的胸懷,而不是這麼長年累月地積壓在裏。她想過,他要是能上清涼山上去大哭一場,也心情會開朗些。
辛梅剛剛還後悔自己對學生心軟,以致造成離題的現象。但組長居然把它比成插科打諢,未免小題大作。她的後悔頓時轉成不平。她看不出「老婆」有什麼不登大雅之堂的地方。人人都掛在嘴上的用語,不是道地的工農兵語言嗎?據說,在延安時代,江青最得意的場合便是向人介紹:「我是毛澤東的老婆。」可見這個字眼還上通到國家最高領導階層。
「我們絕對是信任同志,不過,離開課文的材料一定要事先討論過。『老婆』這個字也不是說不得,但要看場合和對象——兩個配合不好的話,隨時可以上升成政治問題。我希望大家都記牢一點:社會主義的課堂是批判帝、修、反的陣地,不允許有資產階級的插科打諢存在!」
「你不能只看現象,要看本質呀。李永忠其實是真正忠於毛主席,所以才不必作誇張或虛偽的請罪——敬意和歉意要發自內心才算數的。如果他在文化革命中的表現不是忠於毛主席,那麼全國沒有人是忠於毛主席的啦!」
老郭點點頭,把作文遞返她說:「是不錯,不過,作文最好少做,尤其不能出這種題目『我對大學生談戀愛的看法』。將來運動來了,光這個題目就可以給你貼上一牆的大字報!」
「咳得厲害哪!把吃下的飯全吐啦!」奶奶心痛地告訴辛梅。「何醫生說,她吃了飯就過來給他打針。」
外語的辦公室門大開著,十幾個教員把個長方形的房間擠滿了。六張書桌靠兩旁對排,當中是過道,組長對著門居中坐著。見到辛王兩人進來,她合手一拍,招呼大家說:「好,人到齊了,可以開會啦!」
「文化革命期間的事,幾個紅衛兵跟他在學生餐廳寫大字報,畫宣傳畫。有一張毛主席像放在椅子上,被李永忠一屁股坐下。等學生指出後,他才站起來,但隨手把它挪開,據說毫無懺悔或請罪的樣子。又說李永忠當場『咆哮』:『毛主席像印得太多了,到處都是,弄得礙手礙腳!』他又叫學生把像收藏起來,這就成為『斗膽包天,要把毛主席打入冷宮』!」
最近院裏開大會,工宣隊的駱師傅在做報告中,忽然毫不相干地插了一句:「有的人以為自己出身好,造反有功,就想吃老本。不行!誰反對毛主席,反對毛主席的親密戰友,就是出身再好,我們照樣定他的罪!態度不老實,更要罪上加罪!」
「我當然沒有什麼光明正大的理由要求調到四川。不過,留學生有優待的條例,我不妨援用一次,要求照顧我返鄉為民服務去。系裏現在搞李永忠,我不敢申請調動工作。等搞完了,我才提出要求。我早想了很久要給周總理寫一封信,說出我學非所用的事實,請求他照顧我回鄉。你不反對去四川,太好了!我今晚就動手寫!」
「阿梅,你先睡吧,明天一早有課。」
辛梅看這局勢,分明是佈置好了要批判自己的教學方法,再也不敢出聲申辯。她垂下了眼,正襟危坐,做出虛心接受批評的樣子。她現在才領會組長特地派出教員幫她輔導的用意,原來輔導是名,監督才是事實。為了引起學生學英語的興趣,她費了多少心思備課,好不容易才做到課堂裏笑聲時聞,沒有一個學生上課打瞌睡。現在看來竟全是錯誤!
何醫生雖然喜得眉飛色舞,但看新生他們飯才吃到一半,不想打攪,又聊了兩句就回去。
「不要理睬別人怎麼說吧,阿梅。萬嫂再提起,就把實際情況告訴她。將來要貼大字報,也只好由她。」
新生興奮得開始在床跟前來回走動,隨著雙手一張一合,把心裏的計劃也攤出來。
這天正好是星期三,辛梅下午有一堂課。飯後,她把陶冶送上床午睡,又給老人叮嚀了一番服藥的事,就提早上學校。新生要同她一道走,還提議走宿舍後門的小路,多繞點路到學校去。她以為新生想散步,就讓他推著自行車,自己用圍巾把頭裹起來,陪著他從後門出去。
這倒是新聞。
回家見了丈夫,她只提起與李永忠打照面的事。對於被迫要把朋友視同路人,夫婦倆都感慨不已。
這最後一句充滿了思念鄉土的激動,使得新生一愕。但他立刻猛吸了一口菸,隨著煙霧把自己的心思吐露出來:「我近來非常思念四川。」
「這明明是過失,能證明什麼『反骨畢露』?」
「你們陶冶幾時上幼兒園呀,辛老師?」
辛梅覺得這個嫌疑按在永忠頭上,令人啼笑皆非。
「他在政治上精明強幹,怎麼說話這麼大意呢?討厭江青,擺在心裏得了,又何必掛在嘴上,楊銳與他都是屬於『革聯』這一派,不包庇也罷,還來這『反戈一擊』,豈不給『革司』那一派看笑話!」
「四川是天府之國,別看現在人口|暴增,這幾年又武鬥不休,但求個溫飽是不成問題的。我們的社會不可能讓人過隱居的生活,但四川離北京很遠,總有些『天高皇帝遠』吧!國外的朋友回來觀光旅行也不會上四川來。這幾年在外奔波使我很厭倦,這輩子就是老死在四川,永遠不出山,我也情願!我一直覺得欠老家一份情,能回去,隨便叫我幹什麼都行,憑勞力吃飯也會心滿意足。阿梅,你會愛上四川的,她很像臺灣。你不是念念不忘阿里山嗎?四川有的是山!想想看,有一天,我們上峨眉山去!」
她想起方正的來信,忽然覺得有必要同新生從長計議一番。
老太太也捨不得小冶,辛梅很清楚這一點。小冶生下來就是她照顧,跟她像祖孫般親熱。北京的保姆據說是高人一等,每個月有一天假期,南京便沒有這個規矩。辛梅本著工作平等的精神,不時放她假,奶奶有時甚至想不出到哪裏去消磨星期天的下午。奶奶已經六十出頭,不堪勞累的重活;在陶家,買米買菜的累活都不假她手,三九寒天,她可以整月不出門一步。她常說,幹了十多年保姆,就數陶家最輕鬆。
眼看如此年輕有為的一對,竟被活生生地拆開,一個在浪濤裏打滾,一個在泥坑裏動彈不得。相比之下,她和新生這一刻能相依相偎,似乎太美好了——美得和_圖_書有些不敢相信,就怕是一場夢。這夢的念頭驚嚇了她。為了證實眼前的幸福不是夢幻,她連忙把臉貼上丈夫的胸口,去感受著他的心跳和體熱。他的溫暖安慰了她,也逐漸化解了她的疑懼。幾年來,辛梅還不曾像這一刻這麼珍惜著肌膚相觸的單純溫暖。它忽然使她想得很多,想得很遠。
永忠傲然的神情也使她困惑。他說對自己的遭遇不服氣?還是以為阿桃做得對而無愧於心?一路騎車回宿舍時,這兩個猜測打鞦韆般在她腦中盪來盪去。
既然是眾目所矚,辛梅只得為自己辯解:「我覺得,我們既然用的同一個,一樣的課文,代課的人可以按自己的教案去上課,不一定要照原教員定的程序教。我們本著毛主席『要相信群眾』的教導,應該給代課教師靈活運用的方便。」
不能讓老人走掉,她對自己說,得想個辦法把她留住!
這個問題來得太突兀,她不假思索就搖頭,但搖到一半又頓住了。
「是人家託我向你打聽的,」萬嫂接著解釋,「如果你們陶冶上幼兒園,那家裏不用長工了吧?人家想找陶冶的奶奶去當保姆,給同樣的工資,也供吃住。陶老師回來了,你真要改用短工,我可以給你介紹,包在我身上!我就是多嘴問問,沒有別的意思。」
這天中午,新生踏著雪回家吃飯,臉上一片陰霾,比天色還難看。辛梅怕他是病了,他卻說沒事。等吃完飯,把房門一關,他和衣倒在床上,才悄悄告訴她:「阿桃跑了!」
但新生是執著成性的人,缺乏她這份「偷得浮生半日閒」的灑脫。何況,枕畔是萬無一失的談心所在,也只有在這個時候,他能向妻子披露一點心事。
「聽他口氣,在場的不止他一個。他也許怕不先檢舉,等別人說出來,他不但顯得落後,還有包庇的嫌疑。」
天色陰沉沉的好像要下雪,路上除了新生倆,沒什麼行人。
「我們揭發了兩天,也沒揭出什麼了不起的罪狀。頭一天,大家像挨了一記悶棍,光發呆。第二天,大家觀望著,領導不得已才拋出一條材料來,是反對江青的。」
她一聽扯上毛澤東和江青,心裏先緊張。又疑惑這個學生是明知故問——他有俄語的底子,英語又曾經自修過——只好去黑板上寫出「丈夫」和「妻子」的英文單字,向大家說明:「我們的『愛人』主要是指配偶。平常我們說的『老婆』,譯成英文要用wife不能用lover,否則會引起誤會。」
「這孩子將來一定叫他學畫去!中國不光有科學,也要有藝術!」
見辛梅聽得發愣的神情,他感到歉疚。熄了香菸,他趕快站起,走到床邊,拉過妻子一隻手,熱切地問:「阿梅,我們設法去四川怎麼樣?」
難怪!辛梅想。楊銳是黨員裏面專業最差,勞動最糟的一個,唯一的本事是給人打小報告。
辛梅的意思,既然司徒青已經檢舉了這一條,新生不妨依樣畫葫蘆,表示是成心對抗運動和組織。但新生一臉「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神色,叫她難以啟齒。
第二天,新生把信掛號寄出。這封信給了他一線希望,有兩三天他眉宇間都流露出興奮和企盼的神情。
「你放心,已經找人去給他打通思想了。」
晚上,何醫生帶著毛毛來串門,進來就喊:「恭喜呀,小辛!」
「新生,」她輕輕地提醒他一句,「現在是輪到年輕的進監獄了。」
小邁說完就轉入教學工作的討論:「開學兩個多月了,今天要總結一下教學工作,特別是教學方法的改進。首先,讓我們談談對教案公開有什麼意見。」
新生遺憾地搖搖頭:「這兩個學生揭發了李永忠一條褻瀆毛澤東像的罪狀,駱師傅說已經調查清楚,罪證確鑿,完全證明他『反骨畢露』!」
新生一回家,三個大人就吃起中飯。不久,何醫生敲門進來,一手高高擎起一根消毒過的注射筒,另一隻手抓了一把棒棒糖。辛梅和奶奶把她讓進東屋裏。陶冶看見了糖,加上大人柔聲哄著,終於強忍著淚被打了一針。
又喜又懼地,辛梅加快了腳步,向永忠迎過去。心跳也跟著加快,腦海裏一下子湧上「反革命」、「反黨」等恐怖字眼。她匆匆瞥一眼四周,見沒有他人,連忙低聲招呼。
「方正他們要走了。好不容易來個朋友,馬上又要走。」
「小辛教學,我憑良心說,實在很熱心。她解說得詳細,反覆舉例,總要學生了解單字的意義和用法。我不是要批評她的教學方法,我先聲明。不過我以為她的例句應該事先斟酌妥當,免得臨時節外生枝,失去控制。」
聽到監獄,辛梅的目光正好落在附近屋簷下一張毛澤東畫像上。那褪色的大胖臉虎視眈眈,比大雪來臨前的天色還陰沉冷酷。雖然全身裹著棉襖棉褲,她仍然覺得寒冷直刺進骨子裏。
辛梅皺著眉頭聽,先是懸著一把心,終於轉成不服氣。
她唯唯諾諾,不好意思說出這是有感於林葉相戀而出的題目。等坐下來,把作文匆匆看了一遍,自己吃了一驚。滿以為林衛東會寫些大學生不宜談戀愛的革命八股,誰知他開宗明義第一句就說:「無產階級的大學生是成熟的工農兵,不用害怕掉進愛河裏。」接著就為自己的行為辯護,還引了幾段毛澤東語錄和憲法,強調婚姻自由,說得頭頭是道。文章更是語法正確,章法也四平八穩。辛梅看得直搖頭嘆氣,對著同事,只有慚愧。
新生輕描淡寫地幾句話,就把事情撇在一旁。他捧起一杯茶喝,眼睛凝視著窗戶,似乎心不在焉。辛梅改口提起方正的信,但他對朋友再度出國的事也不願談論。辛梅偏鍥而不捨。
辛梅暗暗嘆氣,沒料到新生會這麼頑固,簡直是執迷不悟。一剎那間,她但願新生調不成四川才好。
星期三,辛梅只有下午一堂課,王得貴總是自動放假,不來輔導的。學生並不歡迎這位剛念過大一英語的俄語教師來輔導,她也就樂得裝聾作啞。
剛走出後門,新生就低聲向妻子說出心事。
他的語氣儘管低沉苦澀,他的決心是無可置疑的。
辛梅以為他的答案太玄虛——凡事總有是非和價值的判斷,這件事也不例外。但繼而一想,自己同樣矛盾重重,不該逼人太甚。
新生特地放下飯碗,走過來向她道賀:「太好了,何醫生,元旦就到,正好一家團圓!」
該死的「愛」!她忍不住在心裏詛咒,早知道會有這場麻煩,真不該碰這個字眼。
「你等著臺灣解放的一天吧,阿梅。我們不出去的人,最好別見什麼外賓之類的老同學。」
雪夜的寒冷穿透了牆壁,越過床欄,爬上了辛梅的脊背。她拿枕頭墊在背後,把手縮進棉襖的袖管裏取暖,然後靜靜地坐在床上看新生在燈下奮筆疾書。
新生在學校裏受到的壓力,回到家裏絕口不提。每天,他照常上下班,親自到幼兒園接送陶煉,教他認方塊字,或者同小兄弟倆看一本翻得破爛了的小人書。他默默地協助家務。準備過冬了,他和老太太把窗縫用報紙塞緊封死,兩個房各留一扇可以打開透氣。隨著時令推移,夜拉長了,孩子們很早就上床。新生沒有合意的書看,又不願意聽無線電廣播,就坐在書桌前抽香菸。權當菸灰缸的缺口飯碗一晚上總要填上半打多菸頭。他寧可對著拉上的藍色塑料窗簾沉思,或傾聽窗外呼嘯的北風,也不肯閒話組裏的事。辛梅體貼丈夫的心思,也不去打聽。她坐在飯桌旁批改本子或寫教案,默默陪著他。難得這個冬天一家四口能守在一起,她但願平平安安地過日子,把政治的陰影儘可能關在門外。她只盼望永忠快快度過這場災難,好讓新生得到心情的解放。
「上次小辛要學生掌握『愛』這個動詞的用法,在黑板上寫出『我愛中國』的中文,叫學生上黑板翻譯。學生沒有把China大寫。小辛指出缺點後,又說:『中國』這個字不大寫的話就變成『瓷器』,要給洋人看見,人家也許以為你愛瓷器而不是愛中國。按我的看法,把中國和瓷器連繫在一起,似乎不太莊重。要是事先有準備,我們可以把『我愛中國』換成『我愛毛主席』,意義既偉大又親切,絕不會出什麼毛病。」
「我學英語兩年還不到,說不上懂英語。不過蒙組織上照顧,讓我輔導小辛的英語課,向她學習,確實受到很多的教益,很大的教益!」
「小李仔。」
「我也聽到反映,小辛常常額外增加材料。」
「這不是躲避的態度嗎?」她立刻指出:「都是毛澤東的天下,四川哪會例外!」
「等小冶四五歲,身體強了,你送他進幼兒園,我就回蘇北去。」她不止一次向辛梅表示。
何醫生笑得嘴合不攏來,但念念不忘丈夫的健康:「老何一進門呀,我得先押著他去醫院檢查身體!他上次回家,臉色太難看了。不徹底查查,我不放心。」
辛梅離鄉背井,眼前沒有親人,難得奶奶正直忠厚,就當成長輩般依賴。兩年下來,已經習慣了她的存在,一旦走掉,辛梅的損失絕不亞於折斷了一隻手臂。新生雖然回家了,但辛梅對未來仍是茫然。她怕哪天一早醒來,發現又要給他打點行裝,送他出遠門,那剩下自己和小孩多淒涼!
「我們回國是為了加速中國的統一,」他一再對辛梅說,「好更早同姨媽團圓!」
傍晚時分,果然飄起了雪花。先是漫不經意地,稀稀疏疏地飄下,挨了地就化去;到了晚上才轉成鵝毛般大,並且漫天飛舞開來。孩子們扒著窗戶看了一陣,興頭過去了才被送上床。奶奶沒有什麼事做,便關上東房的門,早早跟小冶睡去。辛梅知道新生就是上床了也睡不著,索性泡了一壺茶,讓他倚著書桌,慢慢品去。她怕冷,先脫去棉褲,拿棉被蓋著腳,坐在床上陪他。陶煉睡在床尾,全身蜷縮成個球似的只露出張小臉蛋。
辛梅除了聽,一句話也不敢插入,心裏像勾住一個秤錘,只有往下沉的感覺。她不知道有沒有人發現永忠出事前曾來看過自己,怕被人套出話來,逢到談論永忠,她裝作不聞不問。很快地,和*圖*書她發現自己同新生一樣,也沉默了下來。
他向辛梅招供,低沉的聲調裏果然充滿了眷戀。
聽到她說不反對,新生高興得彎下腰,在她臉上深深印上一吻。
她知道這是對永忠的警告,不禁為他懸了一把心。
「李永忠出問題,你沒想到吧?」走上水利館二樓,王得貴忽然搭訕地問。
辛梅把孩子抱過來,讓奶奶去張羅中飯。她用自己的額頭去碰孩子的額頭,發現燒沒有退。她逗孩子笑,孩子一興奮,呼吸就拖著喘息的尾音,叫她聽著也心口發悶。這樣的孩子怎麼送幼兒園?想起萬嫂多管閒事,她心頭就惱恨起來。
學生打破砂鍋問到底:「那麼,lover在英文裏是什麼意思呢?」
「新生,他們要是老逼你揭發李永忠,你頂得住嗎?」
辛梅在印刷廠辦完了事,回到教研組時,林衛東已經來過又走了。他留下的作文正被郭應生拿在手裏翻看著。老郭曾經是金陵大學的高材生,具有二十年的英語教學經驗,辛梅想聽聽他對自己學生的評價。
「我想是文化革命中,這些紅衛兵去抄家時,乘機入飽私囊的。現在大驚小怪了,作為『裏通外國』的證據,可笑!聽組長的口氣,已經有幾個年輕人逃掉了,這兩個手腳不嚴密,才被逮捕。他們懷疑李永忠是『慕後操縱』,至少是參加了『叛國的預謀』。組長大概也感到指控的罪名有些荒唐,提到這些罪名時,眼睛只敢盯著水泥地瞧。你想想,李永忠跟我們在湖南快一年,他怎麼去操縱別人呢?我是絕不相信這些指控的罪名。」
說完,組長把眼睛向王得貴一瞟。王得貴火速縮回挺伸出去的兩隻腳,坐直了身子,同時清起喉嚨。他還沒開口,辛梅的心先縮成了一團。
辛梅怔住,一時答不上來。陶冶剛滿兩歲,是夠資格上幼兒園,不過她從來沒動過送他去的念頭。這是因為小冶身體太差,而幼兒園是傳染疾病的場所,送去也是自找麻煩。入冬以來,小冶已經發了兩次支氣管哮喘,這兩天還在打針服藥中。
「誰知道會怎麼發展下去?」新生為朋友憂心忡忡,近乎悲觀了:「小李是挨整定了!」
辛梅見了丈夫,一高興,學校裏的不愉快全拋到九霄雲外去。為了慶祝團圓,她特地趕到新街口的大三元飯店買了一隻燒鴨,全家打牙祭。
新生不響,黑暗裏只聽到他沉重的鼻息。要他對朋友的行動作出是非的判斷,確是一場痛苦的考驗。他愛朋友,也了解他們的苦衷,可是他更愛國。
辛梅回頭一看,愛打小報告的王得貴幾時走在她身後,正對自己露了嘴黃板牙。她嚇了一跳,暗暗慶幸永忠不曾同自己交談。
看他對著窗外的飛雪默默噴著煙霧,她也像煙霧一般迷惘惆悵。
辛梅壓抑不住,感到非一吐為快不可:「這不像絞肉機一樣,壓榨個不停?打倒一個林彪還不夠,硬要陪上一大批殉葬品!」
新生好像沒聽見。他溫柔地把妻子的頭移下胸口,親了她的頭髮,說:「阿梅,你累了。我也很累,睡吧。」
辛梅嗯了一聲,不敢說什麼。
永忠睜眼一瞧,腳底隨著緊急煞車似地頓住。但這僅是一剎那而已,他飛快地別過臉,盯牢了路旁的枯草和落葉,繼續往前走。
「阿梅,你喜不喜歡南京?」新生忽然不著邊際地冒出一句。
然而,兩人這種矛盾又企盼的心情很快就被鄰居的不幸所沖淡。
「就是山壓下來,我也只好頂著。」
這是條小石子路,兩旁是低矮的平房,有木頭蓋的,有泥土砌的,年代久遠,已經出現腐朽剝落現象。夏天裏,被樹木掩映,加上兒童嘻笑其間,並不使人感到破舊簡陋。一入冬,家家閉門杜戶來抵擋北風的肆虐,一眼望去,房子像掉光葉子的樹幹,光禿而且醜陋。令人醒目的點綴是幾家門戶上貼著的毛澤東的彩色畫像。經過風吹日曬,這些畫像已經褪色而且龜裂,但仍在寒風中抖索,頑強地盤據在門戶上。
「要真是李永忠幹的,他這下可完啦!」有人為他懸著一把心。
「還是要我站出來揭發李永忠。」新生的語調同路旁的景物一樣的黯淡蕭索。「聽他口氣,我是組裏四十個教員中唯一不曾檢舉過李永忠的。現在是,會一開始,大家的眼光先朝我這裏溜過來。」
兩人已經轉進了仙霞路,這是水院另一個宿舍的所在地。接近上班上課的時間了,路上走的全是水院的教工,熟識的都同他倆點頭招呼,議論天是不是要下雪。進了校園,碰見新生教研組的同事,就只點點頭。辛梅疑惑他們是對新生冷淡,變相地責備他不曾公開李永忠劃清界線。她但願自己只是神經過敏而已,但被孤立的恐懼已經像道陰影,開始尾隨著她。
夜深人靜時,辛梅蜷縮在丈夫的臂彎裏,好比小船駛進了避風港,感到安全和幸福。她凝聽著激|情之後他深沉的心跳,每一聲跳動都喚醒了愛的陶醉和迷亂。回味著適才的狂熱和親吻,這力的奔騰和熱的交熔使她感到富足得要昏眩。她閉了眼,也閉上了思路,把昨日和明天都摒拒得遠遠的,只想著眼前這一刻,相信什麼都沒有改變,一切和從前一樣美好。她但願時間就停留在這一刻,索性不要過去,也不要未來。如果不是丈夫喊醒她,就在這愛的昏迷中死去,她也無憾。
聽見辛梅懷念起父母,新生才轉過頭瞧著妻子,眼神裏流露出憂悒和愧歉的表情。他帶著慰撫但堅定的口吻告訴她:
辛梅正要點破新生的潛在意識,只見自己一隻手已經被他擱在胸口。他微張了嘴角,懇求地注視著她,臉上的陰霾一下子沒了影蹤。他的眸子煥發著光采,這光采晶瑩得像水珠,又熱烈得像火苗,叫她似曾相識而又感到陌生。是了,她驀然記起,這是他從前慣有的那種全心追求和企盼的神情——這神情最是叫她難以抗拒。自己何嘗不深深愛著故鄉?面對著孤立和寂寞,她相信,這種執著的鄉土之戀可能是個人內心的唯一解脫之道。
平常,辛梅和兩個女教員共用一張書桌。這時,那兩個教員已經各據一邊挨牆坐好,空出一張椅子給她。逢到開會,人人喜歡靠邊坐。她遲來,沒有選擇餘地,只好面對著組長坐下來。倒是王得貴眼尖,門邊空的一把靠背椅被他一屁股佔去。他把兩隻腳挺屍般伸開去,身子往後靠。「後來居上」坐得這麼舒服,他有些洋洋得意。
辛梅反覆念著方正的信,這「父弟平安」四個字勾起了她的鄉思,總想在字裏行間捕捉自己父母的影子。看新生默聲不響,不知是懷念起姨媽,還是痛惜知友行將遠離。她悄悄把信收起,暫時不談論它。
一肚子的話剛湧上她的喉頭,只好又咽了下去。黑暗裏,幸梅瞪大了眼睛獨自思索著,耳邊只聽到丈夫卜篤卜篤的心跳。
我們上峨眉山去!她在心裏重複了一遍,想像著上了峨眉又能遠望到哪裏。
「駱師傅又說李永忠是『反骨畢露』,反對毛主席是『階級背叛』。他說得臉紅脖子粗,好像李永忠真成了階級敵人!徐州被捕的兩個學生罪名是攻擊毛主席和企圖叛國投敵,據說已經關進了監獄。」
「今天早上,駱師傅又找我談話。」
打他提起四川,辛梅腦中就出現了一張全國地圖,發現四川比南京距離臺灣更遙遠。這距離給她一種離心力,她不想和老家隔得更遠。在南京,她也沒有定居的感覺,只是不相信換個地方就能改善。她疑惑這是新生一種逃避的思想。但既要逃避,何不一走了之,躲到地球的另一頭去?
「挨整?誰挨整?」她以為是自己聽漏了,連忙翻個身子,挺起頭來問。
友善的表示遭到排斥,這還是辛梅頭次的經驗,她一時感到難堪,臉頰熱了,腳也像失去了支柱,費了把勁才重新邁出了步子。雖然是匆匆一瞥,永忠的眼神給她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向來含著笑意的眸子,如今陷進亂髮和凸額下,變得黯淡呆滯,難以辨別是漠然還是陰沉。
但這些都不及他好打小報告的討人嫌。文革前,他雖然四面玲瓏,同事已經懷疑到被他出賣,只是沒有證據而已。直到六七年,學生造反,抄搶檔案材料,抖出了好些黨員彙報同事的筆記本,才戳穿了王得貴的面目。原來他不止彙報周遭的事物,還會自己猜度和創造,有些報告揭露出來後,甚至被告都摸不著頭腦。那陣子他變得灰溜溜的,不但聽取他報告的黨員冷淡他,所有的造反組織都把他排斥在門外。
「教案公開是必要的,」一個黨員女教師立刻反對:「教案公開大家才能互相觀摩,發現缺點錯誤才能及時指出糾正。我們都知道,在課堂裏舉例句,事關重大,不事先研究好,可能出政治問題。這方面,我們外語組在院裏已經鬧了幾樁笑話了。像『但願樹上長出錢來』這個句子,不止老郭被人罵作『財迷』,外語的都被說成『滿身銅臭味』!又像『但願我能飛』這一句,學生把我們罵成『異想天開』和『脫離現實』。文化革命以後的大學生,政治水平更高了,敏感度更強,這方面我們更要謹慎處理。我們中間的個別同志,由於缺乏教學經驗,又不夠重視別人的經驗教訓,眼看就要犯錯誤啦!我以為大家應該重視這個問題,及早對這些同志進行幫助。」
「福建派人到水院來了解情況,紙包不住火,教研組的人全知道了。我昨天正奇怪,怎麼突然把李永忠作隔離審查,原來又是懷疑他唆使阿桃跑掉的。今天,小李已經不來參加組裏的會。他們另外在實驗室裏給他開了學習班,派四個人日夜看管他。四人中,兩個是我們組的黨員,另外兩個是外組的,司徒青是一個。」
「南京和四川對我沒有區別,」她實告新生,「不過,四川是國防重地,連外賓等閒也不讓去。調進去和調出來都很難——你不看,趙萍的丈夫申請了幾年都沒有成功?真去得成,我也不反對。」
武漢分手到現在,他是第一次提到朋友。語氣儘管是惆悵,並沒有譴責或激動的意思,這反而使辛梅驚訝。她滿以為他絕不會贊同他們的行動。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