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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陳若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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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南京〈4〉

第三章 南京〈4〉

丈夫不但政治上平安過了關,領導還要讓他上講臺。這變化太快也太大了,辛梅的歡喜和興奮多少攙雜些疑團。檢查這麼容易就通過——經常是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刁難——不免使她有些驚訝。她忽然把它同外賓的來訪聯想在一起。但這只是一剎那的念頭,立刻就被排斥掉。她是絕不願再提魏明,以免丈夫聽了不舒服。
「從前老陶搞讀書會時,有人還把整個月打工所得獻出來。這當然是可敬,但只是一時的血氣之勇。我們現在不來這種左傾幼稚病的行動。像我吧,絕對地為統一大中國而奮鬥!但這工作是長期的,所以也必須冷靜對待。譬如,我銀行裏的存款數目向來保持著四位數字——在美國,這是不可或缺的安全象徵和生活保障。遇到愛國活動要捐錢的話,我有能力捐一百塊錢,但我只捐五十,總要留一手——不是小氣,是細水長流的打算呀!」
辛梅正襟危坐地聽著,此時不禁倒抽了一口氣。俗說「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她果真瞇細了眼端詳起這位七十年代的新左派。新生也似笑非笑地把眼睛冷冷的瞧著客人。
今天,魏明倒是不再亂拋帽子,可是高調越唱越有勁,不過換個曲譜而已。
葉秀春是頭一次到教員宿舍來,不禁好奇地張望著四周的擺設。她對孩子們也感興趣,打聽他們的年紀,哪裏生的,還不住地誇獎陶煉長得高大。
辛梅和新生為之一怔,第一次拿欽佩的眼光正視他。
「你當然要依順自己的感情,」她毫不猶豫地回答。「愛情不是憐憫!也不等於政治,不能拿來施捨或交易的。」
外事人員到這時才開了口。
魏明一壁穿大衣,一壁嘴裏嘖嘖感嘆著,似乎對童年的朋友無限惋惜。
「我思考過這些問題的,」他說時連連點頭,表示不忘本行,「在北京也談過一次。這個,牽涉太廣了,我只能這麼說:中國目前尚缺乏健全的司法制度。像辛梅剛才說的,各單位自行關押人顯然有違犯人權的嫌疑。不過從另一個角度看,這也許是我聽到的群眾參加審判的證明。這個不一定不好——西方的司法制度是一套繁瑣哲學,說穿了不過是騙人的把戲。中國這麼大,人這麼多,不能苛求呀。我聽說你們的街道組織也負有偵查和審判的責任,這可是新中國的特色。」
魏明父親本來擁有兩百甲的土地,是個中型的地主。三七五減租和耕者有其田政策實施以後,土地給他換來了一批股票。以後幣制貶值,股票形同廢紙,家道便中落。這是魏明痛恨國民黨的基礎。他搞臺獨,辛梅便曾諷刺他是想捲土重來,好重當大地主。楊義勇的父親是小學校長,二二八事件中被捕槍殺,他母親就回到草屯鄉下種田,含辛茹苦把他撫養大。楊義勇與國民黨勢不兩立,因此一離開臺灣就加入了臺獨組織。他和辛梅辯論是講理論,不像魏明動輒給她扣帽子,說她贊同「臺灣是中國領土的一部分」是「臺灣人的叛徒」。
魏明的口氣,好像批鬥是什麼家常便飯。當他知道新生夫婦不曾被揪鬥過,不禁大表遺憾。
從魏明口中,辛梅得知美國已經有幾個朋友風聞到方正一家堅持要出去的消息。
魏明跟著熱烈地發表自己的見解:
「這是我們在美國住久的壞處,像辛梅剛剛說的,中毒啦!回來恐怕適應不了這裏的生活方式。另外,我太太——就是我愛人——也吃不了苦,沒有洗碗機和洗衣機,等於要她的命!沒辦法,一時改造不了她的思想,只能慢慢來,對不對?」
「很簡單嘛!」何醫生後來解釋給他們聽:「領導——尤其是水院的第一把手——光臨一下,就表示看重,是給你們挽回面子。樓下再不識相點,可是要他自己負責啦!」
「沒有。」
辛梅應聲而起。她走出教研組,一路跟在駱師傅身後,心裏忐忑不安,不知出了什麼事。
「正是,正是。」魏明表示出心悅誠服。
「老師,你說到我心裏去了!」
「咳,辛梅,你們是大忙人哇,這麼難見到!」
「現在正開始大建設,」辛梅立刻接下去說。「這是按照毛主席指導的革命規律:不破不立,先破後立和矯枉必須過正。」
魏明來訪後的第三天,新生中午回來時,臉上表情奇怪,好像苦苦思索著什麼難題,神情透著困惑。礙著老太太,辛梅不好打聽,心裏窮打鼓。飯後午睡時,新生特地去關上了房門,自動掏出心事來。
我要出事就現在出吧!她在心裏默禱著。乾脆夫婦倆一塊兒下煉獄同煎熬,省得每次一個有事,另一個陪著受罪,無形中延長了折磨的時間。真出事了,也不難辦,要關要管,反正逆來順受,也簡單明瞭。她感到最可怕的是這種提心吊膽怕出紕漏的心情。對未來吉凶未卜而產生的狐疑和焦灼才是最摧殘身心的。
午夜了,魏明熄滅了手中的菸,依依不捨地起身告辭。
「哪位是辛梅同志?請來辦公室一下。」
辛梅聽到這番表白,又驚訝又感動,不禁欽佩地盯著小葉瞧。她不曾料到小葉會坦率而且勇敢到離經叛道的地步。
「咳,你們是朋友,應該勸勸他們!」
「總理有一天半夜裏請我吃宵夜!」
辛梅聽她傾訴,也為她思索著。
「你怎麼不開心呢?」辛梅搖著他的肩膀問。
「床椅愛怎麼擺設,就怎麼擺設,」駱師傅插了一句,「舒適方便就行。」
辛梅不肯。她說:「我兩年沒去農場了,好不容易撈到這個機會,哪能放過?農場我一定要去,並且已經安排妥當了家務,保證沒有一點後顧之憂。」
「我很喜歡他。」
辛梅趕忙請學生吃糖,同時抓一把給陶煉,希望塞住他那張鳥嘴。
辛梅聽到這個問題,簡直嚇了一跳。
「怎麼只有你一個?」陶煉瞪著客人問。「我媽媽說很多人來,你看,這麼多糖!」
「我們的同事可是有很多被隔離審查的。」辛梅有意成全他。
她說這話時,故意避開丈夫的眼光。她明知自己觸犯了禁忌,後果可能不堪設想,可是肚子裏就是那麼一股氣,憋得難受,必須舒放一點,好減輕壓力。
辛梅同新生交換了一眼。遵照「內外有別」的指示,她不好道破外事人員阻撓他們見面的企圖,只勉強地點了下頭。
辛梅偏不賣她的面子,任憑她快說破了嘴,也不讓步。小邁無奈,只好撤銷了來意,改口讚揚辛梅一番才了事。
這時候,門從外面被推開,駱師傅探進頭來。
「我很想得開,你放心。生活在這樣的社會裏,無所謂擔心不擔心。客觀事實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要擔心也無濟於事的。」
「魏明是我的同鄉,又是同學,他能走上社會主義道路,真是太好了,我也很想見他。」
外語第一個週會是馬列的經典著作學習,繼續學習上學期就已開卷的「哥達綱領批判」。這本書已經唸了兩個月,才念到一半。每次慣例是唸一段,然後大家針對這一段文章討論。
魏明說著,把箱子擱在書桌腳下,動手就脫身上的長大衣。
「可能。」新生的口氣倒不猶豫。「光為了解放人力,也該給他定案。為了審查他一個人竟拖住了四五個得力的教員,人力上就不上算。而且,日夜地逼供,到底也沒有查出什麼罪狀,李永忠據說還是死硬得很。」
辛梅奔過去開門,扭亮了樓梯間的電燈。
他不住地晃著腦袋,似乎還不太能和*圖*書相信自己的好運。等到回憶的榮耀逐漸退潮,他才重新落了座。
「你和林衛東的事,怎麼啦?」
「駱師傅還提到除夕夜樓下無理取鬧的事。聽那口氣,全校都知道我們挨了罵。他說群眾都批評樓下過分,又說我們沒有還嘴一句,很能克制。」
黃昏時,新生領著陶煉回來。他肩上扛了一把木料厚重結實的靠背椅子,費了好大的勁才連人帶椅進了辛梅的房間。
小葉說話的語氣和她盯著辛梅的眼光都流露出無限的懊惱和煩躁。辛梅體會到她的苦悶,心裏很同情。
「我這次回來,最大的收獲你們猜是什麼?見到了周總理!」
「你們回來這麼多年,」他關切地問新生,「全國都跑遍了吧?」
「魏明既然要見我,那就見吧。」
新生幫著招呼茶水。寒暄幾句後,他找了個藉口,把兩個孩子引到另一間房裏。
小葉感激地凝視著辛梅,眼珠晶亮亮的,彷彿閃爍著淚光。
辛梅連忙說不必。「你有空還是多看看國內的真實生活吧,老魏。」
新生聽了有關小邁的敘述後,眉宇間流露出一份憎惡。
沒等辛梅張口,新生搶著回答:「不知道,一點都不知道!」
聽他的語氣,似乎還期待著第二回。辛梅不喜歡這種悲觀論調,連忙拿話岔開。
「辛老師,給你拜年來了。」
「碰到晚上開會或者孩子生病,我會叫奶奶住進來,平時用不著,」他堅持說。「幾年在外奔波,現在有機會親自照料孩子,也是難得。」
辛梅最厭惡造作和虛偽。她記起方正家接待外賓的經驗,很怕客人走後,自己還得扛兩把椅子送回去。
「天冷,大家都躲在宿舍裏看書。」小葉尷尬地解釋著。
她強調了魏明,表示自己是被動的。
「魏明,你對國內的情況這麼陌生嗎?」辛梅同情地反問一句。「我們這樣的背景,一輩子都別想要入黨!」
魏明爽朗地笑了。
她口氣真摯而平靜,眼神在熾熱如火中又隱隱含著沉著和堅定。
駱師傅卻不以為然。「外賓嘛,走到哪裏,總愛探親訪友,還要蒐集各種資料,這是他們的共同特點。至於我們見不見;全是我們的自由,不必勉強的。」
辛梅知道自己一家又被集體所接納,不再孤立了。她體會到一種解脫了牢籠的輕鬆,但就是感受不到激動心弦的喜悅。這種沒有喜悅的感覺其實就是遺憾,而遺憾本身就是一股淡淡的悲哀。她先前還奇怪新生在檢查獲得通過時,何以沒有欣喜的表示,現在才明白,原來是一種「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清醒和哀傷。如今,政治上卸下了千斤擔,生活上有領導下顧關懷,一切可說平安順利了,但新生仍是落落寡歡,似乎清白和榮譽已和他不相干。辛梅不忍心去責備他這種孤僻頹唐的傾向,寧可耐心地期待著他有一天心情恢復。僅僅是目睹他經歷的這一場災厄,辛梅自己就失魂落魄過。新生是當事人,他的憂懼和失望更有甚於她,這心靈上的創傷只有時間才能治癒。他性格一向是堅定執著,她相信,假以時日,他會恢復從前的熱情和歡笑。
「不要。是一個老鄉和老同學,聊幾句也就走了,不用張羅什麼。」
讓新生一個人帶領兩個孩子過日子,她怎能不掛心?如果他有一點軟化的表示,她也肯順水推舟地延期去農場。但是他簡直比當事人還果決和頑固。辛梅想叫奶奶再住進來,他也不肯。不少教員是這樣的,女方出去勞動,男的就上班兼家務。新生不願意例外。
「你同他一直有連絡嗎?」駱師傅繼續間下去。
自從印刷廠門口那次談話之後,辛梅很少看到葉秀春和林衛東在一起。大考前,小葉神色不定,課堂上時常發呆,辛梅疑惑他倆鬧翻了。今天看到小葉,她忍不住要打聽。
臨行的前夕,新生坐在地板上給孩子們講解小人書。辛梅一邊收拾自己的行李,一邊偷眼瞧他們父子。燈光下,新生的頭髮似乎有幾綹特別耀眼。她走近去細瞧,發現是白髮。
「你們吵嘴了?」
辛梅幾乎要跳起來。她想起去夏要去韶山被參謀長否決的事,心裏又是一陣氣憤。正想藉機發作,嘲諷它幾句,卻聽新生很冷靜地回答了她的同學。
新生要抽菸,掏出一包向陽牌敬客人。魏明謙虛,說抽慣了自己的菸。他想起了一件禮物,連忙彎下身,打開了手提箱,取出一包巧克力糖,說是送給辛梅的小孩。接著他從棉襖口袋裏掏出一包駱駝牌香菸,先敬新生。
隨著行期逼近,辛梅對家人竟依依不捨。家務事做完,她必然逗著孩子們玩,還不時盯著丈夫瞧,好像要分離三個月,趁現在瞧個夠。
「駱師傅一定要我帶一把椅子回來。」他放下椅子就抱怨:「怕外賓嫌我們只有一把太寒酸!哼,魏明從前是大臺獨,如今搖身一變,又是大左派了,這種人不見也罷!」
駱師傅點頭同意,又叮嚀了兩句,才和外事人員離開。
「怎麼,你們不是一起向左轉?」
駱師傅被稱「師傅」,其實已名存實亡。他原先是工人,但五十年代初期就被提拔為幹部,接著入了黨。以後專稿人事行政工作,成了一名潑辣老練的幹部。進駐水院後,他以工人自居,最喜歡人家喊他「老師傅」——他不過四十歲年紀——這樣符合「工宣隊」的名義,才有資格「領導一切」。他為此還故意穿得很邋遢,不知哪兒找來一條補釘?補釘的褲子,很好的上衣也在肘彎處貼上一塊顏色不同的布塊,弄得十分顯眼。然而只要看看他喜怒無常的臉色,忽而滿面春風,忽而又冷若冰霜,教員沒有一個肚裏不明白,這是一隻鬥他不過的老狐狸。
辛梅憑感覺,知道這個外事處的人一直在觀察著自己。聽到提起他,她終於壯了膽,歪過頭來正眼瞧他一下,後者果然正全神凝注地等著看她怎麼答覆。
小邁原以為免去辛梅的勞動任務,後者會感恩戴德,萬沒料到會遭拒絕。她立刻拍拍辛梅的肩膀,嘴裏笑嘻嘻地,親熱得只差沒把辛梅摟到懷裏。
「他……搞『臺獨』。」
他輕輕搖下頭,又聳聳肩,似乎被誰批准都無所謂。
辛梅抿了嘴,好笑地望著新生。新生咧嘴苦笑,忽然別過臉去,懶得回答。
魏明說著,遺憾地摸摸自己油光滿面的臉頰,又低頭瞅一眼隆起在棉襖下的肚子。
「不能克制又該怎麼樣呢?」辛梅感到有些哭笑不得。「留美回來就矮人三分,吵架的資格都沒有,連社會主義的寄生蟲都想騎在我們頭上!」
「我想林衛東也很喜歡我,」她很有信心地告訴辛梅。「我們在一起,就是不說話也很開心的。明年大家就畢業了,要是感情能定下來,分配工作時還可以爭取在一起。其實,我們見面也不影響功課——現在叫我給老家的人寫信,花費的時間才多哪!一封信花一個晚上。辛老師,我有時候想,唸大學也沒有多大意思。」
這套理論叫辛梅咋舌。她坐直了身子,用手按揉著一隻耳朵,疑惑自己聽漏了什麼。十年前,魏明鼓吹臺灣獨立時,口號便是要自由民主。時代進步了,他反而只想到麵包!最刺傷她耳膜的是魏明那說話的口氣:他把自己置身度外,好像八億人民既卑賤又落後,不懂,因而也就不配享受自由和民主;好像只要餓不死凍不僵,人民就該感激涕零到高喊萬歲。這真是對中國人民最大的侮辱!
hetubook.com•com「新生,」辛梅委曲求全地說,「他是我的同鄉,又是老同學,我也想打聽打聽我父母的消息呀!不是左派,現在哪個能到中國來訪問?」
辛梅客氣地說沒關係,立刻請三個人進來,但兩個作陪的幹部不肯。其中一個正是白天來家裏觀察過的。他同辛梅熱情地握手,臉上笑瞇瞇的,好像是老相識。
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金絲眼鏡,馬上大聲嚷起來。
辛梅恭順地點頭答應著。
下午三點,小冶午睡醒來時,忽然傳來敲門聲。辛梅打開一看,門外站著葉秀春。
「魏明先生現在非常熱愛祖國,熱烈擁護社會主義,」他告訴辛梅。「最近,我們政府邀請他回國訪問,到各地參觀,這幾天就在南京。他想見見你。外事處的同志特地來連繫這件事,看你想不想見他。」
參謀長又問了幾個家常問題,然後點點頭,就和駱師傅走了。前後十分鐘不到,來去都突然,倒使夫婦倆納悶了好久。
「那時候的政治面貌如何?」
「國務院,說好一個月。」
「駱師傅早上通知我,系裏對我的檢查很滿意,認為符合『鬥私批修』的要求,達到自我批評的目的。他要我先回去編教材,並準備秋天開課。」
「好!小辛這麼熱愛勞動,真要表揚一番。不過,我們組需要你幫忙是真的。你繼續把課上完,同時幫忙編教材——這套新教材就全靠你這位高手啦!這也是系裏的意思,不能把你說服留下來,我這個組長可要吃批評呢!」
「新生!你幾時長了白頭髮?」
辛梅忍住笑說:「快別提什麼階級出身,人一到美國留學,那就是『中毒』,無產階級也變成資產階級了!思想改造都來不及,還敢談入黨?你想入黨,最好在美國入,回來可比登天還難!」
「你有楊義勇的消息嗎?」辛梅問起老同學。
「這和我們在美國每年休假一個月差不多。到時大家開車出去旅行,玩得比上班還要累,這都是需要體力勞動。可是我們度假還只花錢不生產呢!」
辛梅聽這口氣,分明不鼓勵自己見魏明,心裏頓生反感。她想:我可不像陶新生那麼好說話,任由你擺佈!
「小邁把我要去農場勞動的事到處渲染,」她進門就向新生訴苦,「人家都在笑我把自己打扮成英雄,真是可惡!」
大家紛紛低下頭尋找。
小葉鼓著烏漆兩點似的眼睛,有些靦腆地笑望著辛梅。她雪白的兩頰被風凍得像豔紅的玫瑰花瓣。
「沒有。」新生夫婦恭敬地回答。
「幾年不見,你發福了,老魏。」新生望著魏明的雙下巴,微笑地說。
辛梅既抱歉,又惱怒魏明不守時,越等越氣,嘟著嘴,管自在房間裏打轉。空地本來就小,如今多了把椅子,簡直沒剩多少走動的餘地。她忽然撩開窗簾向外張一眼,多數人家已熄了燈。倒是路燈亮著淡黃的光,陪伴著天上的一角月牙兒,彼此守著靜寂的大地。
「不過,我對老家的政治經濟還是很清楚的,」他趕快補充說明。「我經常在左派雜誌上寫文章批評臺灣的現況——當然是用筆名。」
新生坐在床上打呵欠。「這種外賓,居然如此不守時!不來也該說一聲,人家好睡覺去。」
她來的時候有些靦腆遲疑,走的時候可是神情開朗,充滿了自信。倒是辛梅平白又添了心事。
「不好了,新生!」她像天主教徒犯了罪似的懺悔起來:「我鼓勵她追求愛情,正好同政治指導員唱反調!以後要是揭發出來,這罪名不小哇!」
新生聽了小葉的事後,臉色果然暗下來。見辛梅已經悔恨莫及,他還是安慰她:「話都說了,就算了,不去想它。我們是註定永遠要後悔的,阿梅。你說出心裏的話,當然要後悔;不說真話,你心裏會難過,也是後悔。只有不說話,不管任何閒事,才是生存之道吧。」
聽到「臺獨」,駱師傅「呸」了一聲,手一揮,似乎輕而易舉地就把它埋藏掉。
「六十年代初期,見過幾回。」
「你們現在在美國做些什麼愛國的工作?」她向同學請教。
「坐,坐,辛同志。家裏好吧?孩子上幼兒園嗎?」
「田指導員也找我談了好幾次話,要我繼續給從前的男友寫信。我試了,信也寫了——不只一封——但是沒用。我的感情已經不在他身上。再寫下去,等於是欺騙,騙他,也騙我自己。」
魏明不願談法律,他含糊了幾句後,就問起新生在「五七幹校」的經驗。新生簡略的敘述,他聽得津津有味,不時咂嘴點頭,表示欽佩。
「老魏,你打算回國定居嗎?」
駱師傅循慣例,先表示上屬對下屬生活的關懷。
「哥達是誰?」她驚語地重複了一句。「哥達不是人名,而是地名!」
「你認識魏明嗎?」駱師傅忽然不著邊際地冒出一句。
「八點吧。我們會陪他來。」
辛梅沒有答腔,只是輕輕搖著頭,憐惜地撫摸他的頭髮。她想,你才三十七歲,怎麼就想到老呢?明明是這幾個月提心吊膽,才把人愁出白髮呀!她但願新生別老把事情憋在肚裏,加重了負擔。他如果能發洩出來,也許不至於愁得頭髮變白。想到丈夫的性情,她暗暗嘆氣。
想到這裏,她猛地氣衝上來,胸中像江河翻浪,恨不能大聲咆哮,狠狠教訓他一番。新生並不比她好過。他不理魏明,眼光狠狠盯住牆上毛澤東像,兩道眉毛幾乎扭成一條。
辛梅連忙加上一句:「你看我們有沒有司法制度?」
「你去吧,」他鼓勵辛梅,「我們不要這種照顧!」
「他們碰到回國觀光的朋友就告狀,影響很壞!說是生活不習慣,才回來不久,怎麼曉得以後就習慣不了?你們不是住得好好的嗎?當然,國內是苦,也有缺點——美國也有嘛!他們又說中國沒有法制,不民主、沒有人權…」
小葉垂下了眼,低聲說:「要是不能跟我愛的人在一起,唸再多的書也沒意思,革命是空的!」
「我相信李永忠也會很快『解放』的。」辛梅這樣說只是表達自己的願望,其實並無信心。
沒等聽到回答,他就低頭在棉襖的口袋中掏拍紙簿和筆。
但新生卻沒有一點欣喜的表示,好像檢查通過的事與他無關。
「駱師傅說他要找樓下的談談,我趕緊說不必要。」
「什麼都談!臺灣問題,美國的近況,留學生的去向什麼都談!會見前後足足是兩個小時又五分鐘。啊,我好感動!回去我一定要寫篇文章來紀念這次的接見。」
「你要不要先停筆不寫,」她終於向小葉建議,「到暑假時回去看他一次。有時見了面,什麼話都不用說,感情自然而然就融洽起來。這也是常有的事。」
屋裏安靜下來,賓主一時無話可說,各自默默吸著菸。辛梅發現客人水喝光了,又起身替他倒滿一杯。
辛梅把學生讓盡自己的房間,介紹給新生。連孩子也跑過來見客人。
在煙霧中,倒是新生先開口。
「不用了,駱師傅,」她連忙推辭。「我向鄰居借兩把就行。」
「行!該見見他!」這下他說得十分果斷。「你們回國多年了,表現非常好,上課和勞動,樣樣都受到表揚,應該讓外賓親眼來看看!晚上就見一見吧。那麼幾點碰頭?」
「阿桃不死也逃出去了,就是打死李永忠也沒有用,何況確實跟他無關。」
他鄉遇故人,倍覺親切,辛梅見到魏明,只感到一團高興。在美國時的爭論hetubook.com.com和抬槓所引起的不愉快記憶,早忘得一乾二淨。她請他在桌前坐下,給他端上茶水。
「我非脫不可,穿太多了,走路快像那北京填鴨啦!」他脫掉開絲米大衣,由辛梅接過去擱在床欄。魏明果然穿了不少,上身是件國內通行的藍布棉襖,下面一條肥大的藍布褲子,大概是回國才買的,衣褲都新得耀眼。他腳上的黑皮鞋不但亮得光可鑑人,而且是半高跟。辛梅好奇地盯了一眼,想像國外的鞋款,如今也興男女平等。魏明個子矮胖,這高跟鞋似乎也沒使他顯得高大多少。
有一天下課,辛梅在校門口碰見小馬。他咧著嘴,故作驚訝地問:「辛老師,你去農場勞動,還全校廣播哇?」
「我們怎麼好意思批評呢?」魏明的細皮白臉第一次現出慚愧的神色,噪音自動降了八階。「人家辛苦建設二十幾年,我們沒有來添過一塊磚瓦,沒跟著流汗,當然也沒有資格來批評,對不對?」
「是不必要,事情過去就算了。樓下要是以為我們拿『領導』去壓他,今後誤會更深!」
新生與魏明敘了舊,把他讓進房間裏。
她一路嘆息著回家來。
新生鎖緊了眉頭,頻頻向辛海遞眼色。看她一意孤行,他只能暗暗嘆氣。
新生當場眉頭一緊,神色厭惡至極。但他仍是安慰妻子:「只好忍受了,阿梅。現在又開始對臺統戰,總要吹捧臺灣人一場。三個月勞動很快就過去,你好好幹,家裏不用掛心。」
半晌,辛梅才斟酌著字眼,用虛心探討的口吻說:「依我看,文化大革命是一場大破壞。」
「別脫吧,魏明。」辛梅趕忙勸阻,「這裏屋內和屋外是一個溫度,都不作興脫外衣的。」
「辛梅,你是道地的無產階級出身嘛!」
「你們老同學見面,好好談談吧!」他慷慨地說:「我們不打擾。就是希望不要談得太遲,魏先生明天一早要去上海。汽車司機就等在宿舍門口。」
叮囑完畢,兩個幹部招招手就離開了。
「在美國的時候呢?」
但是駱師傅仍嫌口頭安慰不夠。三月初的一個晚上,他忽然陪著參謀長光臨陶家。
魏明的失望多於疑惑。
踏進系辦公室,辛梅發現有一位面生的中年男子端坐在裏面。他穿著上好衣料縫製的幹部服裝,雙手抱了一隻塞得飽鼓鼓的公事皮包,臉上不苟言笑!有一種強制性的威風。駱師傅介紹了一下,對辛梅只說他是「外事處的同志」,不提姓名,使辛梅更增加一份神祕莫測的好奇。
晚上,他們很早就收拾完家務,在八點前把陶冶送上了床。陶煉也洗好了手腳,只等見過魏叔叔後就上床。八點過了,卻不見外賓影蹤。到了九點,陶煉瞌睡連連,頭一直倒下來,辛梅只好把他也送去睡覺。
說著,他就去廚房倒水洗腳。
辛梅在他對面落了座,同時禮貌地應答著。
「這種外賓,我今後不想再見。」
「宣傳,自動的為祖國宣傳。我們演講,辦雜誌,前一次搞得最大的是保衛釣魚臺運動。」
奶奶聽說有外賓要來,十分緊張。
辛梅笑笑,趕緊叫奶奶別再提起什麼外賓的事。
魏明一停了筆,新生立刻問他:「你學過法律,你以為我們的司法制度如何?」
於是辛梅向小邁打了聲招呼,然後領著這兩個人回宿舍來。外事人員腋下挾著公事包。只站在過道處,略帶矜持地拿眼張望著陶家的家具。駱師傅在兩個房間裏巡視了一圈,最後把手搭在書桌前的靠背椅上。
魏明說起自己受邀訪問的事,臉上露出得意洋洋的神色。「我在北京花了一個禮拜,看了不少名勝古跡,還參觀了蘆溝橋公社,首都煉鋼廠,人大會堂,軍事博物館等。接著去濟南,逛了『老殘遊記』裏描寫的大明湖。大明湖可真風光明媚,那裏的魚特別鮮美。你們南京是第三站,下面是上海、杭州。然後我還飛回北京,見見喬冠華。中間有空就去一趟韶山,否則就從廣州出去。一個月時間太短了!像東北和大西北,都抽不出時間去參觀,只好等下次再來了。」
「你和他談了什麼?」辛梅迫不及待地問。
「人遲早要老的,」他不在乎地說,「白頭髮要長就由它長吧。」
「你們國內吃得太好啦!一路從北京吃下來,我增加了三磅都不止!」
這次,辛梅的口氣毫不含糊。
辛梅心中以李永忠為例,盡量輕描淡寫地把知識份子挨整的情況透露給魏明。魏明奮筆疾書,一再保證不說出消息來源。
「阿梅,我的檢查通過了。」
「好極啦!你們也都變了不少,不過辛梅剪這種短頭髮,倒是和她在小學時一樣。國內的婦女不打扮,真是好風氣,節省人力物力。這一點我一定要帶到美國去廣為宣傳!噯,說了半天,忘了一件大事。你們都入黨了,對不對?」
辛梅吸了一口氣,不禁佩服他。新生卻像木頭一般,毫無表情。
新生的嘴角因為說話激動而出現扭曲,看來像是在冷笑。他從來不曾冷嘲熱諷過人,這個表情不免叫辛梅詫異。他怨懟的口吻和他剛才宣稱「看得開」的神情,尤其水火不相容。永忠的不幸仍舊是新生心上的一個疙瘩,這是再清楚不過了。她更加熱切地盼望著永忠快「解放」。她相信,只有他得到「解放」,新生才能最後得到解「放」。
「真的?」辛梅喜得叫出來︰「好哇!你這下沒事啦!」
「小辛,你快別去農場啦!」她尖著嗓子嚷,一隻手搭在辛梅肩上。「我們需要你幫忙編教材哪!省委下達指示,要把教育革命欣欣向榮的面貌反映到新教材裏。這個任務可艱鉅呀,我們只有四位真正的英語教員,人手太少了,決定把你留下來協助搞教材。怎麼樣,小辛?」
「嗨,老楊的頑固就別提了!左轉?對,也算左轉——他是臺獨裏面的左派分子。」
「新生,信不信由你,」辛梅當天回家就興沖沖地告訴丈夫:「我居然也可以不下去勞動呢!當然,我堅持了要去。」
驚呼一聲後,她蹲下來,伸手就想給他拔掉。白髮雖然稀疏,卻是零星分散,這裏一綹,那裏兩根的,一時無法清除。
「你家幾個房間?」外事人員忽然插嘴。「有自己的廁所嗎?」
「你們這一對表現得好!我一定把你們的成就帶給美國的朋友們,不信的叫他們自己來看!辛梅不像以前那樣雄辯滔滔,但是行動勝過雄辯,你們的成就和表現便是走對道路的最好證明——你們已經成了歸國留學生的樣板!我會給你們寫信,今後要多多連絡。」
這是難題,魏明丟了筆,為難地搔起頭髮來。
「天是冷,我都怕出門。」辛梅附和著。
小邁卻很快來找她商量。
魏明很興奮地談起他的政治活動,如何鼓動宣傳,與親國民政府的學生辯論,又如何躲避美國聯邦調查局的偵查。這些活動即緊張、活躍,又充滿了驚險。這倒使辛梅關切起來。
魏明很大方的搖頭拒絕。
辛梅慚愧地附和了一聲,把窗子輕輕又關上。她清理桌上的茶杯和菸灰碗,發現魏明抽剩的一包駱駝牌沒帶走。毫不遲疑地,她把菸和菸灰都倒進廢紙簍內。脫衣上床時,她才感到自己像挑過什麼重擔子,累得渾身都發酸脹痛。
魏明忽然語塞,旋即臉一橫,武斷地說:「幾千年都沒有,現在何必非有不可?你學歷史的,比我清楚,聖朝沒有不行極權政治的。人口這麼多,科學又落後,不專制獨裁和*圖*書,不成一盤散沙才怪!為了國家富強,個人總要有所犧牲,對不對?魚與熊掌不能得兼哇!肚子吃不飽,我看自由和人權也沒什麼意義,對不對?」
就是木頭人也聽得出小馬揶揄嘲笑的口氣。辛梅尷尬地笑笑,不好辯駁。她心裏很不恥小邁的作風,同是勞動,忽而強迫命令,忽而巴結吹捧,手段拙劣到傷人自尊心。她很清楚,如果為了教學和學生的利益著想,她真的延期去勞動,以後又可能成為話柄,說她是藉口抗拒勞動。勞動本是好事,現在竟弄得面目全非!
新生聽到這個比喻,呆住了。但他很快就低下頭,自己悶聲不響地抽著菸。辛梅揚起眉毛,有些哭笑不得。居然有人把整治知識份子的強迫勞動比成美式的旅行度假,儘管是南轅北轍,也是一大創見了。不是魏明左得出奇,她想,便是自己太落後,再不就是彼此有認識上的鴻溝。
於是兩人各抽各的。魏明問起他們的生活細節,包括工資若干,伙食費,房租,保姆,勞保福利等,一一記在本子上。
「吃糖,吃糖!」
「你們挨過幾次批鬥?」
辛梅立刻在心裏警告自己:小心!只能給學生茶與同情,絕不能給他們勸告!
「我現在抽不慣洋菸了。」新生搖頭謝絕。
「你對林衛東,感情很深嗎?」
說到這裏,他特別俯身向前,仔細向辛梅關照著:
「現在棘手的也許是怎麼自圓其說。哼,當初把他打成『階級敵人』,簡直是殺無赦,我倒要看看如今怎麼定他的罪名!」
魏明?辛梅愣了一下,才悟起這是自己中學和大學的同鄉同學。她把這層關係說了出來。
陶家四口早吃過晚飯,但碗盤狼藉,還懶得去收拾。陶煉和陶冶棉鞋都沒脫就在媽媽的床上打滾,把枕頭踢落下床,連同積木,撒了一地。新生開門把客人向裏讓時,辛梅慌得一臂招呼,一臂做清道工作。她恨不得登時再長出兩隻手,好把飯桌上拾掇一下。
「對不起,阿梅,」新生立刻道歉:「我忘了他是你的同鄉。」
魏明立刻激動起來:「聽過!他們申請出國,你們曉不曉得?」
「是嗎?」辛梅不以為然。「這個和要求人民揭發檢舉一樣,都是一種連保制度,自古有之,而且是中外共同的——」
她咬了咬唇皮,終於沒說出是「專制手段」。
辛梅不回答,咬著唇皮才勉強壓下快冒出舌尖的話:「那你也沒有資格來享受人民的血汗!」
辛梅等著他喘氣的空兒,趕緊問起他的近況。魏明說他在紐約一家大銀行做事,已經結婚了,有兩個孩子。他立刻掏出幾張彩色照片給辛梅看。魏明本來是學法律的,到美國後改行學經濟,如今混得很不錯,洋房汽車樣樣俱全。辛梅向他打聽南投老家的近況,可惜他離開臺灣十年了,始終捲在政治浪潮裏,不敢回臺灣,也不敢通信,對她父母的下落一無所知。這一點使她大失所望。
「這個我倒要考慮考慮。」魏明的神色變得認真而嚴肅。「你是臺灣人,出身又這麼好,政府應該重視才對。我回北京,一定要向他們反映!」
魏明得意地笑了,雙下巴折疊得更突出。他提起手提箱,正想問『變色龍』的含意,但新生已經拿來手電筒,示意要送他出宿舍。他只得和辛梅在他們家門口握別。
三天的春假就在渾渾噩噩中度過去。接著下學期開學,又重複著單調而忙碌的教學生涯。
學生不知從哪裏得到消息,知道辛梅要去農場勞動。有一回,課堂上便有同學問她,能不能延期去,先把他們這學期的英語教完。她委婉地表示了自己走「五七道路」的決心,不願考慮變更行期。
辛梅據實相告。
「嗨,尼克森帶頭幹,給大家開了方便之門,哪有什麼風險?當然,話又說回來,我們今天的鬥爭策略和你們那時候相比,可說是經過一番修正。革命,首先是要保存實力。先保護自己是客觀需要,我們絕不使自己陷在尷尬的境地裏。譬如說我,去年就接到國務院的邀請,我不動聲色。直到一月中,我拿到美國公民權,第二天就去申請護照來大陸。美國的國務院,加上聯邦調查局,全奈何我不得!」
「既來之,則安之。」魏明又拾起方正出國的話題。「方正他們再出去,不但打擊了國家聲譽,自己也吃虧。出去就沒有問題嗎?現在全球不景氣呀,到處鬧失業,通貨膨脹…這些你們都知道。美國不是天堂了!博士滿天飛,都找不到工作;去飯店洗碗,加油站賣油的多的是!中國才是真正生活有保障的國家……」
小葉那洋娃娃似的眼睫毛眨巴了一下,似乎有些害臊和躊躇。但她立刻正眼望著辛梅,坦率地說:「我正想找辛老師談談這件事。林衛東現在不理我了。」
「不敢當,小葉,快進來坐。」
「美國還沒有同中國建交,你表現這麼左,又來訪問大陸,不會影響你的安全或居留嗎?」
這分析沒錯,辛梅知道,自己可惜做不到。她只祈求小葉將來別翻臉無情,把自己給出賣了才好。回想新生在「我的檢討」一文中所列舉的三條罪狀,她的心就蹦蹦跳。自己說話這麼衝動,將來出事了,豈止三條?
他身軀高大,在房間裏一站,四周就沒有旁人走動的餘地。新生夫婦讓坐,他只當耳邊風,管自反剪了手,左張右看。辛梅想張羅茶水,卻被駱師傅悄聲制止,那神色並非客氣,倒像是怕打攪了參謀長的巡視。
「誰批准你的檢查,你知道嗎?」
「知識份子每年去勞動三個月是好事!」
小葉揚高了眉毛,頭歪向一邊,神色有些狐疑。
辛梅聽著他的旅遊安排,幾次咂嘴,羨慕得快生嫉妒了。她不知道魏明在國外立下什麼汗馬功勞,政府竟不惜花費人民血汗,派了幹部陪著他到各地遊山玩水,大筵小宴地招待他。就在他說話的此刻,一口口的酒氣直噴過來。
沒等她開口,駱師傅就接下去說:「魏明先生回國訪問的時間很短促,要參觀的項目太多太多啦!他的行程非常緊湊,就剩今晚有點空,明天趕早就要離開南京了。你自己想想吧,看需不需要見他。」
新生忘了吸菸,眼睛牛眼大地瞪著辛梅,以為她發瘋了似的。
她奇怪魏明怎麼變得如此快。
自同學以來,她一向同魏明抬槓,從來不曾志同道合過。魏明,她,還有一個南投來的楊義勇,他們三個同年考進臺大。在臺大時,楊義勇向來是站在辛梅一邊,與魏明打對臺。直到去了美國,辛梅才變成孤軍奮戰。
奶奶有些惋惜辛梅的固執脾氣,但她眼見陶家逐漸受重視,也打心裏歡喜起。
魏明對中國充滿了熱情,回國以來,所見所聞也都令他感動。所到之處,接待人員供給的資料,他全照抄不誤,每天至少記滿一個小本子。他打開箱子給新生夫婦看,裏面果然塞滿了記事簿。他尤其相信文化革命的成就,相信人民的幸福和滿足。
「沒關係,沒關係!」參謀長今天頗能體貼主婦的心理,大手擺了擺,表示不必拘禮。「有孩子嘛,都是這樣。」
「你一定要注意『內外有別』的政策,保密的觀念尤其不能丟掉。『外賓』嘛,我們不必把什麼事都告訴他們——當然,我們對待外賓要搞統戰,但也要講策略。像魏先生這樣積極、進步的人,我們絕對要表示歡迎,要把國內的繁榮和進步的一面,向他多多介紹才好。」
「臺灣獨立是一場春夢了和_圖_書!」他又一次壓低了嗓門向辛梅說。「中共一進入聯合國,美國和日本不再敢支持,臺獨只好垮掉!識時務者為俊傑,可是楊義永不但抱著臺獨不放,還打出社會主義的旗號!你說,要命不要命?你不打社會主義旗號,不但臺灣,連中共都拉攏你。一喊社會主義,這邊馬上把你視作眼中釘!老楊的花崗石腦袋呀,沒辦法!」
「我是學法律的,最重客觀和實證。這裏面當然有宣傳——哪裏沒有宣傳呢?美國本身就是一部宣傳機器!你們是親身經歷了文化革命的高潮,我想知道你們怎麼看待這場運動。」
她張開雙臂抱住新生的肩膀,傻傻地笑起來。陽光爬進窗口,照得一屋子明亮。多少日子來積壓的愁雲慘霧,一下子被驅逐得無影無蹤。她覺得自己輕飄飄的,只想在地板上跳舞一番。
提到林衛東,小葉的眼睛馬上煥發出光采。
大家都感到意外。組長皺起眉,哼了一聲:「是地名嗎?」接著就歪斜了腦袋,做出認真思考的模樣。
他連忙掙扎出一朵笑容來︰「我當然高興。總算過了一關,暫時喘口氣吧!」
「幾年黨齡呀?」魏明端正了紙筆,等著記載。
何醫生的話不無道理,樓下果然不再敲打天花板。自從傳出辛梅有個外賓朋友,大家已經另眼相看了,如今陶家再被參謀長光臨,更加成為欽佩和羨慕的焦點。前一陣子的隔膜和冷淡忽然一掃而空,新生夫婦轉眼成了全校注目的對象。熟人先是含笑相迎,接著就親切地招呼起來;不熟的教工也會投來好奇和友善的眼光。連孩子也受到了鼓舞,陶煉就驕傲地說:「媽媽,我們有外賓朋友,人家沒有!外賓什麼時候再來呀?」
新生乜斜著眼瞧他,有些疑惑那些批評文章的內容。辛梅沒有興趣追問,但十年相隔,連信都不通,魏明居然能當上臺灣問題專家,她覺得頗不簡單。這次回美國,他若是一晃又成為「中國問題專家」,辛梅也不會感到奇怪。
「行。」他大致上還滿意,單挑椅子的毛病說:「全家只有一把靠背椅和一隻凳子,客人來了不夠坐吧?這樣好了,回頭我讓學校送兩把來。」
「真是地名!」郭應生忽然像發現了財寶般喊叫出來。「你們看這一頁底下的註解!」
「好,那就八點見!」駱師傅表現出一副拍案成交後的興奮。「有機會對外宣傳,這也是一項光榮的革命任務,我們每個同志都要認真執行這項任務!」
新生的語氣頗為達觀,好像已經看透了整個社會,自有一套哲學可以應付它。辛梅有些疑慮參半,但看他神情平靜,比起冬天來確是不可同日語,也相信他有了改善。
但是小葉那毫無偽裝的娃娃臉,瓦解了辛梅原就脆弱的心防。
送走客人,辛梅虛掩上了門,先大大吐一口氣。一屋子的烟味燻得她頭腦發脹,而心口卻像燒乾的鍋,焦燥得要冒煙了。她趕緊拉開窗簾,打開一扇窗子來通風。宿舍裏的燈火全滅了,連南師也是一片黑暗。月牙兒被雲遮住,外頭一片昏天黑地。她深深吸了幾口寒冷但是新鮮的空氣。
「你以為中國人享有人權嗎?」辛梅忍不住打岔。
「沒辦法,我在美國天天都節食!」
「哎呀,辛梅!對不起,對不起,來遲了!」
小葉忽然又軟下來,帶著求援的口氣問她:「辛老師,你看我該怎麼辦?」
「我回去要把你們的表現說給她聽,讓她也受受教育!」
「噯,我兩星期前到北京,就提出要見你們。三天前到南京,他們說正在連繫,又說辛梅教學很忙,一拖再拖。昨天晚上,我急了,打算今天不去看長江大橋,自己找到你們學校來。結果他們已經安排在晚上。恰巧江蘇省委給我餞行,七點鐘吃起,十幾道菜,完了又是水果點心……我一看錶,九點,乖乖,趕快走!對不起,對不起!你們教書很忙是不是?」
果然,魏明提了一隻「傑姆斯幫」式流線型手提箱,正由兩個幹部陪著上樓來。
「兩年不來往了。」魏明言下很遺憾。「他還在搞臺獨。」
「他們來了!」
須臾,新生進門來。
辛梅很詫異。「怎麼,你戀愛一受挫折,就動搖了求學的決心?」
魏明說到這裏,興奮得坐不住,忽地站起來,大大加重了這頓宵夜的分量。
「真的?」
辛梅笑而不答。
她的叫喊令新生一怔。他伸手去摸頭髮,但很快就放棄這個無意識的動作。
終於,樓下響起雜沓的腳步聲,夾雜著人語。
「他的政治嗅覺確是不如你靈敏。」辛梅點頭同意。「你是我們國內所說的『變色龍』,永遠跟得上形勢和潮流。」
「我在教書,老陶搞教材改革。」
「我們總務部門的人都在傳說,外語組組長不叫你去勞動,你打破了頭非搶著去不可。大家都在嘖嘖稱奇,每三個月輪換一批人下去,獨有你風頭最健,成了英雄似的!」
魏明「哦?」了一聲,立刻低頭記下來。
「你的檢查那麼快就通過,現在什麼事都沒有了,你要想開才好。」她委婉地勸告丈夫。
「我要不要留下來?」她問辛梅。
今天,王得貴唸完了一段,忽然提出個問題:「這哥達,到底是誰呀?」
駱師傅吟哦著。接著他與外事處的人交換了一下眼光,馬上就變了口風。
對方似乎不放心,與駱師傅低聲磋商了兩句。駱師傅點點頭,然後對辛梅說:「我們去你家看看吧,你下午不用參加學習了,回去把家裏收拾收拾。」
「我們忙著工作和學習,沒有空去旅行。這種遊山玩水的事,要等我們進入真正的共產主義社會才有希望。」
小葉搖頭否認。據她說,田指導員曾找林衛東談了兩次話,這以後,他就迴避她。
「我們怎麼難見呢?」她笑著問。「下午通知我們,晚上就在家從八點起恭候到現在。」
他墊起腳尖,指著五斗櫃上的糖果給客人看。
「國外可做的事情很多,而事情總是要有人去做的,對不對?你們在國內搞社會主義建設,我們在國外做輿論宣傳,大家正好分工合作。當然,總有一天我們會回來的。」
「你回國是哪個單位邀請的?」新生這時插|進一嘴。「可以待多久?」
說到這裏,他第一次壓低了嗓門,很知己的向他們掏心裏話。
辛梅聽夠了他的表白,立刻換個話題:「方正和柳亞男,你認識嗎?」
「誰說的?」辛梅莫名其妙。
「魏明,你剛才說國內也有缺點和錯誤的,」辛梅終於忍氣吞聲地提醒他,「那你們就該站出來批評。一味的歌功頌德於事無補啊!」
「噯,有外賓做朋友是不錯!」她對辛梅說。
「噯,現在連我爸爸媽媽都來施加壓力了。他們叫我這個春節就回去把事情說清,先訂婚再說。我只推說春節時間短,來回趕路不好,還不敢公然拒絕訂婚的事呢。誰知道他們就找人寫了一封長信給我,簡直是一篇批判文章!信中叫我不要變修,弄得『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認爹和娘』什麼的。辛老師,我已經足足二十三歲了,喜不喜歡一個人,自己還不清楚嗎?我就是現在回去見他;當然像見到一個老同學或老朋友那樣的高興——但是,除了那一份高興,別的感情就沒有了。」
辛梅望望新生,兩人都不知該怎麼回答。
辛梅由他自說自話,不再反駁他。倒退幾年,像在美國時,她必定和他大爭辯一場。
「生活上有什麼需要嗎?」參謀長發出洪鐘般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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