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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陳若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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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南京〈5〉

第三章 南京〈5〉

「我們都以為學校的安排不合理,」林衛東開口就批評。「好好的書教到一半,忽然把老師調去農場——這個,早有同學向系裏提過意見。現在不去勞動了,理所當然再給學生上課,怎樣又要編教材?」
「我會的。」
他嗓門低沉,有自嘲的語氣,卻無半點自哀自憐;說話尤其簡短有力,捨棄了從前咄咄逼人的舌鋒。他拒絕憐憫正說明這場災難非但不會打倒他,反而把他磨練得更堅強。若說從前的永忠是熱情的化身,今日卻是理智的象徵。
「這兩年我唯一的收獲是跟辛老師學了英語,」他終於說出心裏的話。「要不是老師給我額外的指導,兩年的時間可能白白浪費掉。畢業後我打算開始自修日語和法語,將來搞科研比較方便。」
「大概來查看災情吧。」辛梅隨口接腔。
五月中旬曾經下了一場雨,接著便天天放晴。陽光有心逞強似的,一天比一天猛;家家剛把棉衣曬過收進箱子,身上的毛衣就覺得穿不住似的,陣陣發燥。
「我的孩子,他們……」
「哪天走呀?」她始終聽不清日期。
「唉,就是下禮拜三!」
小馬很高興的站起身,隨手端起碗筷。
新生信裏的話又響在耳際。這次,她相信自己懂通了它的含意,臉上不覺綻開了笑容。新生一定也意識到不該退隱,必須重新振作,再投入奮鬥的行列。
窗底下,萬嫂的兒子仰著頭悄聲通知她。她猜想是亞男打來,連忙出門去接。自從新生去世,方正倆來了一通電報要她節哀,便一直沒有他們的音信。她正惦念著他們不知幾時能出國。
到農場來,只收過新生一封短信,報告一家三口平安。這是第二封信,密密麻麻的寫了一紙兩面,倍覺珍貴。辛梅胡亂把剩飯咽下喉嚨,找了個僻靜的窗口,放下碗筷便展開信紙來讀。
永忠擺擺手,表示不必。
「這幾個月來,我是老了很多。不過,我想通了許多事,也很有收獲。」
「我有本事耍花招,」小馬壓低了嗓門,卻壓不下一股傲意,「刀擱在脖子上也不看!」
「沒料到他會這樣想不開。」
四月廿三日
光是這一句提醒,也迫使辛梅要面對現實。
她打開了所有的窗子,讓新鮮空氣流通。對面南師的山上一片碧綠,已有初夏的旺盛氣象。辛梅凝視著這片綠色,忽然發現一點磚紅,就嵌在藍天和綠葉之間。她仔細瞧著,竟是一節磚柱,短短的,此刻正冒著一縷黑煙。原來是火葬場的煙囪,自己住了多年,竟不知日夜就活在它的籠罩下啊!她的心弦又受了震動,急忙收回目光。
「你是學歷史的,我以後想找你學習這方面的知識,行嗎?」
四月的最後一天,一早天忽然放晴。蔬菜地裏被淹了水,婦女被叫去疏導和搶收蔬菜。中午收工回來,一個個滿身泥汙。洗了手到飯廳,大家只好站著吃,怕褲子上的汙泥把板凳坐髒了。辛梅吃到一半時,忽然聽到汽車喇叭聲。她跟著側頭一望,一部小汽車正停在飯廳口。
辛梅被他攙扶著步上臺階,一肚子狐疑和驚懼,不知家中出了什麼變故。
小葉紮了兩條短辮子,花布襯衫敞開了領子,白皙的頸子泛發著象牙的光采,比外頭五月的陽光還要明亮絢麗。辛梅不必打聽,光從小葉的溫柔顧盼,而小林興奮靦腆的神情上,就知道兩人已取得了諒解,感情且又推進了一步。內中情節固然不知,但看小葉落落大方地牽著男的進門來,她肯定是女方採取了主動,為自己開了幸福的局面。心裏一陣感動,她捏一捏小葉的手,表示自己的佩服和支持。小葉綻開了一朵微笑,小眼睛霎時晶亮了,閃爍著鑽石般的光芒。
辛梅默默點著頭,仍是想不出該說什麼。
驕陽曬著她身上的藍布外套,曬著袖子上象徵戴孝的一圈黑布;熱像波浪般向她包圍、穿透。她心裏也像波浪般翻騰著一陣陣的悔意。她發現自己究竟還是猶豫不決。在白布揭起,出現新生浮腫安詳的臉那一瞬間,追悔和憤怒就替她作出了選擇。她要留下來,留下來細細清算這一筆賬。那一剎那間,何醫生的聲音曾經閃過她的腦際:「毛澤東的五七道路害死人!」隨著時間和環境的演變,她逐漸冷靜,考慮也較周詳。為了孩子,為了生活,她只得留下來。
辛梅「哦」了一聲,並不感到意外。新生碰到這種事總是勇往直前。
新生的同事紛紛來過,就是永忠還不曾上門來。這下見到,她心裏充滿了邂逅老朋友的歡欣和安慰。
說到這裏,永忠俯身向前,用低沉但是堅毅的語調向辛梅指出:
永忠說著,嘴角忽然微微顫抖了,舌尖沾上了從未有過的感傷情調;眼神解凍了,流露出柔如春|水的光彩。
「勞動還習慣嗎?」小馬問她。
雨一直下著,農場開始採取防澇的措施。男勞動力全派出去疏通溝渠,女的留在宿舍裏準備勞動節的娛樂節目。稻秧已經長得俊秀無比,但是老天作對,無法插|進田裏。
「是老陶同志,他昨夜扛米下船時,不慎掉下水。都是我們沒有照應好,學校一定要負全部責任!太大意啦!我們尋找打撈了一夜,早上才找到……」
隨便囚禁人真是不人道!她在心裏嘆息著。外表會改變,心境又當如何?她在一陣憐惜中,隱隱又勾起一股潛藏的憤怒。
永忠忽然歉疚地說:「我不應該瞎猜測,辛梅。你最好想都別去想它——無補於事,反而增加煩惱。」
多少天來,這時頭一次品嚐孤獨和苦悶的具體內容,她心裏的空虛比那青天還漫無邊際。
沒有比愛國更能引起共鳴,辛梅聽到這裏,眼眶竟濕熱起來,她無言的點下頭。
「你難受的話,就不要去看。」小邁在她耳邊勸阻。
「我吃饅頭是不要菜送的,」小馬不在乎地回答。「剛才只忙著和人打招呼聊天,顧不上吃飯。坐一回吧,辛老師。」
她搖搖頭,輕聲說:「我不會忘掉,但是我可以不談往事。」
兩人默默上樓來,陶冶和奶奶睡得正熟,屋子裏靜悄悄的。永忠向新生的遺像行過注目禮後,便問起孩子。
「辛同志,你人好些嗎?」胡非坐下後,立即關切地問起辛梅的健康。「孩子們好嗎?」
「陶老師人好哇!」他向辛梅誇獎:「他剛到水院來,穿著布衣布鞋,我就覺著這個人艱苦樸素,沒有什麼留學生的架子。等全院拉去煤礦勞動,哪個不誇陶老師?留學生下礦井,他是頭一個哪:不嫌活髒活累,搶著幹,好樣兒的!」
永忠對著她的沉思,卻微微一笑說:
「你以為怎麼樣?」他的口氣含著自衛。
「我也不清楚,大概是……是你家裏有事吧,所以,讓你趕快回去看看。老包吃了午飯,馬上就原車送你回去。」
「就是。」老包斜眼睨了辛梅一眼,躊躇了一陣才接下去:「昨晚雨停了,你們陶老師也去扛米。聽說直幹到午夜。」
「這大概是中國最後一代的皇帝,我們一定要請他走的。不要急,他已經老了,而我還年輕,總有看到他下來的一天。」
「這幾天長江下游豪雨,南京下得很大吧?」辛梅好奇地問老包。
辛梅咬著下唇皮,不知怎麼回答。壓著聽筒的耳朵霎時一片死寂。她側了臉,見萬嫂坐在門外搓洗衣服,濺起的肥皂沫在陽光下閃著虹似的色彩。
「小馬,一直沒機會問你,你為什麼不想念大學?」
「新生!你怎麼能這樣!」
「可以呀!」辛梅高興地說。「過兩天我上圖書館找材料,順便也給你找些書。你願意作文,就寫吧,我一定幫你改。」
她趕緊去何家把陶煉叫回來見李叔叔,又要留永忠吃晚飯。永忠笑著辭謝,和老太太聊了一陣家常,又和孩子們玩了一會,這才起身告辭。辛梅牽了兄弟倆送他到門口。
矮小的林衛東,感激之餘,嘴裏喃喃著卻不知所云,特別顯得孩小氣。幸好小葉轉了話題,才算給他解了圍。
我們都想念你。
小馬見到她很高興,一隻手連忙往口袋裏掏東西。
「我應該早就來看你和孩子的。」他趕上了辛梅,陪著她走回家時,一邊解釋著:「我後來想到,你在最悲傷的時候,也許寧可自己度過,不要旁人來打擾。」
小冶有些咳嗽,但很少聽見他喘。何醫生說,他這毛病長大會斷根的。她上星期天帶孩子上玄武湖,把陶煉也帶去玩了一下午。孩子們都很好,你放心吧。他們是我們的希望,將來也一定是你的安慰。
辛梅四處張望,想找到丈夫來證明他們全是瞎扯。
辛梅在農場時,就聽https://www.hetubook.com.com到談論鄧小平參加宴請西哈努克親王的消息。他的名次排在最後一批,似乎微不足道,可是大家都把它當頭條新聞看待。
「行!」
信看完務必立刻毀掉。請保重。
辛梅見了小馬,便乘機打趣:「喂,你怎麼也來走五七道路呀?臭知識分子才要勞動改造,你們工人是領導一切的嘛!」
「就是。這次他挨整,我事先全沒想到,」辛梅遺憾地說:「他一向是紅人。」
「怎麼可能?」辛梅不信。「樣板戲是無所不在,也無孔不入呀!」
「沒有機會做研究,我可以翻譯科技書籍,這工作也很有意義。文化革命八年下來,我們的科技情報已經遠遠落後於其他國家了。圖書館的外文刊物堆得比山高,大家外語程度這麼低,不翻譯出來很可惜。我們革命已經搞得太多了,不管局勢怎麼變化,下一步必定是向科學進軍,迎頭趕上外國的科技水平。那麼,翻譯就是首當其衝的工作,有出路的。」
第二天早上,去農場的五十名教員聚集在水院的大門口。鐵門上端懸掛了大紅的橫幅,上面貼著金紙剪成的字:「熱烈歡送教工奔赴五七幹校!」新生用自行車把辛梅的行李馱到校門口,叮嚀了她幾句後,自己才騎車去上班。學校開了兩部卡車來裝運人和行李。每個系領導和教研組組長都來送行,胡非同志親自來同大家握別。在一片招手和歡呼中,卡車駛離了水院。
辛梅作了保證,聲音既輕且柔,出自對死者的敬意。永忠的樂觀和信心感動了她。像黑夜盡頭望見了曙光,她看到一角遠景,更加強了自己的決心。亞男的電話和電話引起的那一番猶豫,忽然都消失在光天化日下。
「辛老師,大學三年太短了!我覺得才進大學的門,明年卻就要畢業。忙到現在,也還是在補中學的課,真正的水利專業知識要到大三才念,那樣,等於只上了一年大學!」
「小辛,你一定要留下來和我們一起奮鬥!我們代表絕大多數人民的意願,也許一時寂寞,但永遠不會孤獨。你留下來,也表示新生沒有白死。」
在辛梅悲傷到麻木的那一刻,何醫生就接過了家務。在她的安排下,奶奶又搬進來住,晚上領著陶冶睡東房,早上帶陶煉和毛毛去幼兒園。生活上的瑣事有這兩個女人代勞,辛梅除了接受同事的弔唁外,可以安靜地休息。
「別挖苦了,辛老師,要來向你學習啦!本來要我爸爸來指導育秧插秧的,近來天氣潮濕,他又鬧風腿痛,所以打發我來湊數。喏,你家陶老師有封信!」
永忠默然。他的目光向上移,遇到牆上的毛澤東像。這時,他凸額下的兩道粗眉忽然擰在一起。這神情,在辛梅看來,有些像陶新生——記憶裏他常是這麼濃眉深鎖的——不過永忠的眼光噴射著叛逆的火花。
「倒是你要說服他們繼續關心國內的政局,幫我們在國外做宣傳。」他向辛梅囑咐:「我們的鬥爭需要海外華人和外國朋友的支持。這不是一時一事,而是長久的打算,是一項持久戰。最好鼓勵一些有心人士回來參觀訪問,做到深入民間,洞察疾苦。最可恨的是那些歌功頌德的朝聖者,他們吃了北京烤鴨,嘴角冒油,全成了鸚鵡學舌!」
她風聞過「地下文學」,一直將信將疑,不信一個組織嚴密的社會能有它生存的餘地。小馬的話果真證實了這個傳聞。
小葉聽到「不擔風險」,眼珠滴溜一轉,嘴角露出會心的微笑。「我們一定要大聲呼籲,你放心,這是我們的責任。」
送走了永忠,她打開詩集,見封面後的空白頁上有永忠的題字:
但是老包卻把車直駛向學校。校門口,工人正搭上架子,瞇著眼在西斜的陽光下張貼慶祝「五一」的標語。久違的陽光正逞著餘威像要燒溶那紅紙黑字,把它化成一片;那斗大的墨字彷彿沐浴在鮮血裏,黑得令人戰慄。小汽車按了兩下喇叭就駛進鐵門,停在院革委會所在地的山坡前。
辛梅身不由己的跟著起立,眼光追隨他穿著藍布工裝褲的背影,心思的激動不亞於漲潮時的海水,一浪高過一浪。看慣了這個瘦小而且行徑古怪的小伙子,誰知寥寥幾句話,平凡的藍布背影忽然變得高大,而且雄偉如一座山峰。轉眼背影消失了,她仍是捨不得走,癡癡地站在那裏,開始回憶他說過的每一句話,它們像空谷回音,餘音裊裊地縈迴在她心頭。
她感到最興奮的是自己也獲得的奉獻磚瓦的機會,並非只袖手旁觀。這個醒悟尤其令她激動,既然有事可做,自己非要再出去流浪嗎?幾個月堅定起來的決心,像苦心經營的堡壘,竟被小馬幾句話挖掉了牆角。她對自己的動搖沒有任何慚愧或追悔的感覺。新生是對的,她發現,對了一半。出國是有意的逃避,他對了;但留下來消極地打發時光卻是錯誤的。
永忠神色憤然地咬了咬厚實的下唇皮,大腦袋一點:「也快了,你不看鄧小平已經在五月一日正式出場了?國務院副總理,顯然是周恩來一手把他從十八層地獄裏拉上來,準備讓他接自己的班。」
辛梅焦灼地注視著他。永忠避開了她的眼光,斂眉思索著;他慢慢翻轉著手中的一包菸,像賭博的人在擲出骰子前先屏心默祝一番。等他睜開眼,神色卻是平靜而且安詳。
想到這裏,她忽然動了歸心,恨不得登時就飛到他跟前,向他訴說自己內心的感受。等勞動結束吧,她安慰自己,那時可以用事實來鼓舞他的信心。
「嗨,我一個人誇好,屁用!要大家誇才行啊!那回礦井坍方,他和李永忠都沒有被砸到,我就說了,這兩個人才是叫吉人天相——有天保佑哪!」
剛開始,女的被派去施肥。今春雨水多,四月中旬,一向少雨的蘇北竟斷斷續續下起雨來,時常是綿綿細雨。雨下大時,地裏的勞動全停止。這時,大家分組在宿舍裏讀「哥達綱領批判」,學習批林的文件,再不然就寫大字報,畫政治宣傳畫,把飯廳的四壁都貼滿。
「至少,教育制度是越革越糟,已經到圖窮匕首見的地步,開始變相的復舊了。我們是敢怒不敢言,但誰也知道文革是一場人力和物力的浪費。鄧小平真有機會上臺,不來個全盤否定,也要重新估價才行。」
永忠聽到「全盤否定」,大腦袋連忙搖晃起來。他熄掉了手中的香菸頭,才神色嚴肅地說:「理想雖然被出賣,但這是人的錯,不是理想本身的過失。相反的,理想更加深入人心了。誰不嚮往『造反有理』的權利?當然,這一次我們跟著指揮棒轉,打倒了劉少奇。下一次,你看吧,我們可就『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寫過幾百張大字報的人才知道什麼叫言論自由,也才珍惜自由的可貴。『清隊』整肅了多少造反派,不親身受過關押的怎麼體會得到人權的神聖和憲法的有名無實?還有大串連,它的確讓我們走出了象牙塔,第一次深入社會,了解到民間的疾苦。辛梅,你知道吧?越是看到我們國家的貧窮落後,你越會愛她呢!」
陶冶年紀太小,還不懂得喪父的悲傷;在他小小的記憶裏,父親還不是一個必需的、經常的存在。但陶煉就不同,他早從鄰居孩子的經驗中懂得了死亡的意義。起先,他跟著母親哭了幾回,但很快就習慣了似的,只是臉上常有一份嚴肅的神色,與他的年齡不大相稱。起先,辛梅曾經為孩子幼小無知而悲痛,然而她一旦從霧中睜開眼時,發現陶煉竟長大了不少。他躡手躡腳地走路,對弟弟謙讓,甚至把小人書和玩具都送給弟弟,自己寧可一無所有。這種犧牲的表現令她驚喜,但轉念一想,又寧可他保有從前的嬉笑任性。她但願陶煉的嚴肅認真是暫時的,不要像非非那樣沉靜——非非有時似乎是退縮到另外一個世界裏。
辛梅讓陶冶過來見客人,接受了同情的慰問後,才叫老太太帶到另一間房去。
「但是毛澤東栽培江青接班,不是很明顯嗎?張春橋將來接掌國務院的說法,民間也流傳很久了。鄧小平復出,我以為只是所謂落實幹部政策,表示再使用老幹部罷了。」
「我不會沉湎在往事裏。」她向永忠保證:「光是為這兩個孩子,我也會堅持到底。」
聽到李永忠,辛梅有心打聽,故意問:「李永忠,他還關著隔離審查吧?」
農場主任神色有些為難,本來是個爽直的教員,臨時卻結巴了。
孩子一走,何醫生就跟老太太商量今日買什麼菜。辛梅撫著剝了漆但已摸得光溜滑手的樓梯欄干,看看何家的深褐大門,發現油漆已m.hetubook•com.com開始剝落了。自家的大門同樣是暗淡的深褐色,門口的女人話家常的姿態也是熟悉的;她覺得一切都不曾改變,時間的指針簡直停止不動。去年、前年,不就是這個樣子嗎?同樣是三個女人守著兩個家——不同的是,從前還盼望著有男人歸來的一天,如今完全沒了指望。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費呀!她嘆息著。自己像隻拉磨的老驢,揭下眼罩才發現,走了半天仍在原地打轉轉。
辛梅同情地點頭:「學制還在摸索階段,不合理的一定要改。你們是身歷其境的大學生,最有資格站出來說話。真的,你們說一句,頂我們教員十句,而且不擔風險!」
「她選擇了逃亡,不管成功或失敗,她都屬於另一個世界。也許有一天,她會回來,但那是次要又次要的事。主要的是我們留下來的人,我們沒有權利不堅持鬥爭!」
小馬第一個跳下車,後面是政工組的人,抱了一隻公事包,原來是送學習文件來的。
「今後的政策肯定走向復舊。」永忠回到辛梅的問題上,口氣客觀而且冷靜。「這是人民普遍的要求,也是當權者碰得頭破血流之後,不得不作出的讓步。」
「你真有本事!」她欽佩地說,「做到了『把壞事變好事』的最高指示。」
「你為什麼不拿走它?」
小葉見他欲言又止,便爽快地替他說出來:「衛東的意思,如果辛老師肯幫忙,他想繼續跟你學英語。」
他們見她昏過去,慌忙把她抬走。
辛梅一路聽得出神,這時才搗蒜也似地點著頭。但這些理論問題可以慢慢談,她最關心實際的問題。
新生,新生在哪裏?辛梅掙脫了小邁的摟抱,要自己去尋找。可是他們不放手。忽然又冒出許多人來,一起簇擁著她走。走向哪裏,她不知道,一切都隔著一層霧似地看不清楚。她只覺得那夕陽異常的刺眼,見它落在屋瓦和樹叢上,向潑翻了的油墨,濃得發粘地往下滴著、滴著。她畏怯地垂下了眼。
「學校要我編新教材,這學期不會上課了。」
阿梅:
永忠犀利的眼光在辛梅臉上逡巡了一陣才回答:「出事的前一天。我們一起在書庫裏找資料。」
聽到一聲熟悉的叫喚,她回頭尋找。李永忠正快步邁上臺階。他長方的黑臉向她裂出一線白牙,脫下的藍布外套搭在肩上;嫌熱,白襯衫的領口敞得大大的。
聽到學生抱怨,辛梅忽然同情起王得貴,從前的嫌隙整個拋掉。
「新生一向走他自己選擇的道路,不肯折衷或遷就。」永忠的語氣充滿了敬重和懷念。「他對自己是做到了絕對的誠實,只求實踐,不尚空談。他的死當然是我們的不幸,不過,讓我們把它化成一份悼念,用來激勵生者更好地活下去,為彼此的共同理想而奮鬥。」
駱師傅輕輕拍著辛梅的肩膀,嘴裏呢喃著:「一切信黨,交給黨吧!」
「沒有人輔導,我就像航行中迷失了方向,等於擱淺了。畢業後我希望做科學研究,很想好好地掌握英文這個工具。可惜辛老師這學期不上課了,不然……」
「別慌呀,小辛,孩子的病來得猛,去得也快,不要太緊張。有你家老陶在身邊照應,不會出事的。」
「放了!放了!」老包扯著大喉嚨喊,好像給自己的親兄弟報喜似的。「我昨天才撞見他,旁邊沒有一個人跟著,我敢發誓!現在說出來不要緊了,你知道,文革那陣子我和他同一派,還是老戰友呢!我給他開車好幾次,送他到各個大學去演講。他可厲害啦,兩手空空的,臺上一站可以說上一兩個鐘頭,絕不含糊!第一個號召到外地去串連取經的就是他。學生很服他,跟著闖東闖西的,好熱鬧!我們水院本來沒有什麼名氣,文革裏才一跳成為南京三大院校之一。這裏頭,我說話憑良心,李永忠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
「辛老師,你甚麼時候再來給我們上課?」小葉問她。
辛梅最是關切這件事。不等永忠回答,她先說出自己的看法。
永忠對朋友的尊敬和諒解使辛梅很感動。她想,新生有這麼一個知己,也是不虛此生。
「但是,復舊不是我們的最終要求,它只是我們爭取民主、自由和人權的第一步。當然,政治鬥爭有反覆,鄧小平再度上臺,也許還有下臺的時候。但是, 他能上臺,這就有希望!上臺的人再倒下也不怕,還有第二個人上來!毛澤東也說過:堅持到底,就是勝利!」
「有渠道可通的——我現在不能告訴你。關鍵是,毛澤東利用了我們,但他也『教育』了我們,使我們變得比從前聰明些、成熟些……這個,以後我慢慢告訴你吧。現在最重要是有人寫——也許今天不能發表,但十年,二十年後必有機會!」
「媽媽,這條路我閉了眼睛也認得,」他仰著小臉央求著,「毛毛最聽我的話,我們不會走丟。」
打撈?辛梅聽不懂。她煞住腳步,張開了嘴,眼怔怔盯牢了他雪白的頭。他搞錯人了,她想,新生會游泳,他曾經得過獎狀的。胡非講的不是他,她肯定地搖搖頭。
這一批來農場勞改的,任務是育秧和插秧。由於人力不足,農活一向往後拖。清明過後本來可以插早稻,但農場才開始育秧,而大田尚沒有全部耕完,肥料也只撒了一半而已。農場主任是個水文教員,耕稼是外行,但每天起早幹到摸黑,身為表率,其他教工跟著不敢偷懶,勞動的士氣倒是很高。
辛梅強自鎮定著把飯吃完,回宿舍換了乾淨衣服,又草草打了個小包裹。主任關切地叮嚀了幾句,親自把她送上汽車,目送他們駛離了農場的大門。
「這天也怪!」奶奶嘟噥著。「該是黃梅季節了,瞧這大太陽!」
她準備星期一去上班,前一天一早就把書桌和什物都收拾妥當。原想把新生遺下的衣服打包分送給他的同事,奶奶卻不肯,還諄諄告誡她:「不能大手大腳地過日子呀,辛老師。大人的衣服可以改成小孩子的,何必白白送掉?」辛梅拗不過,就隨她拆改,結果在自己床上攤了一大堆拆了一半的冬衣。
「我們都好,謝謝你關懷。」
永忠再開口時,聲調低得像在自言自語,又像夢囈般模糊。但是辛梅聽見了,宛如被觸動了最敏感的一根弦,整個心一震,接著陣陣發麻。她害怕證實似的,不敢去看永忠的神色,眼睛就像鉚釘銲上了鋼板,牢牢定死在照片上。新生對著她笑,那麼坦然、安詳,和窗外五月的晴空一般清爽明亮。這笑容逐漸安撫了她,使她不再恐懼與朋友分享自己的疑慮。
「小李,好久不見了!」
林衛東也表示義不容辭。
「你讓他們自己去吧,小辛。孩子需要獨立自主。」
她的口氣堅定,兩個學生再不好說什麼。接著,她問起林衛東是不是仍在自修英語。他立刻面有愧色。
八股式的悼文念完就隨風而去,只有這句蓋棺論定的評語烙在她心上。參謀長和胡非都參加了葬禮,每個來弔唁的同事都說他的後事辦得光榮體面。他應該是死而無憾的。
目送奶奶拎了菜籃出門,辛梅輕輕地掩上了門。陶冶坐在地板上,正撕著一張包過食物的舊報紙玩。
「方正問你,要不要走?」
永忠撫摸著孩子的頭,嘴裏向辛梅叮嚀著:「今後,家裏有什麼事,你儘管找我吧。」
昨天碰到小馬,說他要到農場勞動幾天,願意給我捎東西。我想你不會需要什麼,就托他捎封信。
「這麼快!那,那不來南京了?」
「在今日的中國,隱士時代已一去不返!」
須臾,農場主任帶著司機老包走進飯廳來。主任找到了辛梅,悄聲對她說:「辛梅同志,你吃完飯就收拾一下回南京。院裏要你立刻回去。」
他因為說得起勁,眼睛閃爍著光彩,按捺不住內心的興奮,一隻腳早抬起擱到板凳上。辛梅的疑問沒有給他潑冷水,他捏緊了拳頭,輕輕地擊在飯桌上,回聲雖小,信心卻是十足。
小馬倒真的煞住笑聲而且一本正經地告訴她「我從來沒看過一齣樣板戲,連樣板戲改拍的電影也不看!」
辛梅微笑著,不作抗議,也不作承諾。組長小邁前兩天來,就已經通知過學校派辛梅主編英語教材的事。她對編教材十分厭煩,提起它就乏勁。兩年裏,這是第三次編英語教材。頭一部教材主要是毛澤東和林彪語錄,還不曾使用,林彪就垮臺,立刻全部銷毀;第二部只留下毛澤東的語錄和政治口號,外加幾個水利的名詞,一樣的枯燥無味。如今新教材強調反潮流的造反精神,顯然要突出江青和_圖_書這一批左派,但誰知道這種標籤式的教材會維持多久?
老包是院裏派給胡非的司機,辛梅和他面熟而已,以前並不曾交談過,對他一無所知。他卻似乎對陶家的事頗熟悉,尤其推崇陶新生。行車途中,他幾次提起來。
「有心人多得很,你放心。」
「學習不敢當,不過,我一定對你知無不言。」
辛梅正要解釋,小葉已搶過去說:「自從王老師來代我們的課,同學們意見可大啦!他講得很費力,可是太緊張了,一個單詞念三遍,便有三種發音!語法是越講越糊塗,成了天書一樣難懂!」
一九七三年
「怎麼不大!大家都說蘇修和美帝氫彈爆炸太多了,搞得氣候都反常。春天裏下這麼多雨,破記錄了!前兩天,長江的水位還一天天增高呢。天氣預報也不准,說大雨還要繼續下,叫大家採取防汛措施。去年,八卦洲不是淹了一次嗎?這回他們預先儲存的糧食,有一部分用船運到草場門,然後一包包送上車,運到我們水院來,存放在體育館裏面。好多教師和工人都去幫忙扛米,我也去揹過。」
「我們以後找機會談吧。」
「要我回去?」辛梅很奇怪。「有什麼事嗎?」
辛梅佩服地點著頭,默默向他樹起大拇指。她忽然發現小馬眉眼間的神色頗像李永忠,都有一股自信和倔強,而小馬年紀更輕,有時甚至表現為驕傲。她連帶著想起他拒絕報考大學的事。
「他再有機會當權,會全面復舊嗎?」
胡非問辛梅對這樣的安排有什麼意見。她搖搖頭說沒有異議,並且表達了謝意。三個人臨走前,胡非又關照了一番她今後的工作。
這個回答把她怔住了。她睜大了眼,仔細瞧著眼前這個小伙子。他一臉的認真嚴肅,毫無嬉笑頑耍之意。
她終於正視著永忠,輕聲地問:「你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什麼時候?」
對著雨怔怔出神了一陣,辛梅才拾起碗筷,去廚房外的水槽洗碗。飯廳裏只剩三兩個人吃飯,其他人全午睡去了。等她洗好碗,又穿過飯廳要回宿舍,發現只有小馬一個人在啃饅頭。
辛梅驚喜交集,放開了孩子,伸出手珍惜地接過書來。
辛梅打開車門,仰頭便見到胡非同志白髮蒼蒼的頭出現在臺階上端。他臉色灰暗地向她招手,一邊步下臺階。辛梅以為找她有事,連忙迎上去。
這幾個月來,我是老了很多。
原來不是人人都肯默默地忍受呀!她現在才知道。這個控制得鐵桶般紋風不透的社會裏,幾時已在醞釀著反叛的勢力!有反叛就有希望,中國的未來畢竟屬於年輕的一代。
那白髮蒼蒼的頭輕輕搖著,辛梅住了嘴,瞧著對方。
何醫生出於切身的經歷,最能了解她的心情。「你是母親哪,小辛,責任重大」
「確實是這樣。」她很感激她的細心周到。「現在,我覺得事情已經過去了,很高興你來談談。那幾天,每個人都在說陶新生,我恨不得自己的耳朵聾掉!」
「方正他們過兩天就要經過南京,你有沒有事要託他們辦?譬如打聽阿桃的下落。」
「噢,聽見了,好,我會去接船。」
在場的人眼光都轉向五斗櫃,徘徊在上下兩張照片之間。辛梅傻楞了眼,不知怎麼對待這項即將給予死者的光榮。她頭一個衝動是加以拒絕,但轉念一想,新生最後的意圖是什麼,她仍是模糊不清。埋藏在心底的疑惑不時蠶食著她;在夢的邊緣與清醒交界的一刻,更是空谷回音般響在耳際:意外的事件?還是自己的選擇?不管是哪一種,新生的死為妻兒留下了好名聲。他不但為自己解除了國民黨遺孽的枷鎖,也為孩子的未來鋪平了道路——這道路他們母子勢必走到底,再難以回轉。
「這是他應該做的,」她再度為丈夫謙虛著,「為人民服務嘛。」
辛梅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小葉卻忽然憂慮起來:「做研究是衛東的志趣,但是畢業後的工作分配,大權操在國務院呀!誰知道會把他分到什麼單位?」
他正把剩下的饅頭一骨碌塞進嘴裏,聽到大學兩字,只來得及在鼻子裏哼了一聲。草率地嚼兩下,饅頭便被咽下去。
奶奶領著陶冶出來,見到了李永忠,揉了揉老花眼才認出來。
送兩人出門後,辛梅望著他們的背影,一個瘦小硬實,一個圓滿豐潤,搭配得再好不過。她越發佩服葉秀春膽識過人。
亞男就要來了,自己怎麼辦呢?
「小馬,你怎麼去發表你的作品呢?」
辛梅說著,想起了小馬,還有小馬要寫的小說;想起了魏明,還有楊義勇。於是,一座橋梁浮在眼前,而自己便是這座橋的化身。
她向永忠提起方正夫婦再度出國的事,發現新生早已告訴了他。她猜想新生死前也透露了自己一度要走的企圖。好在往事已矣,她寧願把它埋進記憶裏,不再提起。
「陶煉變得很懂事了,毛毛跟著他,連我都放心!」
小馬的話感動了她,眼眶忽然有些濕潤。除了這個簡單的字眼外,她說不出別的話。
經何醫生這麼誇獎,辛梅便沒有理由不同意。於是陶煉高高興興地拉著毛毛的手下樓去,神色頂真得像個老大哥。奶奶和辛梅站在樓梯口目送,何醫生也倚著門頻頻揮手。
「小汽車呀?」有個女的嘴快,先猜測了:「準是哪個領導同志下來巡視農場了。」
午飯後,陶煉去非非家玩,老太太睏了,帶著陶冶午睡去。剩下辛梅一個,既不敢睡下,怕夜裏睡不著反而難挨,又不知怎麼打發這週末午日的空閒,只能憑窗望著藍天發呆。
車駛近六合時,沿途的農回凡是低窪的都有被水淹過的跡象,而公路邊的溝渠全蕩漾著黃泥水。
林衛東卻不在乎地聳聳肩。
「因公犧牲,對社會主義作出了很大的貢獻。」
胡非似乎猜測到她的不情願,溫婉地勸導她:「教材是教學的大計,怎麼編它才能表現教育革命的真正意義,關係很重大。你從國外回來,可以參考外國的先進經驗,吸取精華,結合我們的情況,編出一新耳目的英語教材。這是很有意義的任務,只有你能承擔!」
系裏終於要「解放」李永忠了。前天開始把他放出來,每天上午和我們一起政治學習。組長除了說他「認罪態度好」,「交代清楚」外,其他隻字不提。有人說這就是解放他的表示。如果這樣算解放,我是十分憤怒的。把一個人當囚犯般關閉了這麼久,指控了他一大堆罪名,真犯了什麼罪,應該有個交代,不能這樣虎頭蛇尾地不了了之。論李永忠的出身、教育和表現,竟得到這樣的待遇,其他人還能有什麼指望?我是想不通的。
「好戲?」小馬裂開了嘴臉,露出一口白牙。「人家最要聽辛老師唱樣板戲呀!」
她記起,在那段彷彿迷失在霧中的日子裏,這是她念念不忘的一件事。
經他這麼鼓勵,辛梅勉強頷首承諾:「我一上班就動手找資料,一定盡我最大的努力。」
「辛梅!」
「你的孩子是我們國家的未來命脈,」胡非又提起,「是我們革命的接班人,黨組織會和你一起關心他們的成長和幸福。今後,我們將陸續落實各項政策,像保護華僑的利益,照顧知識份子,優待歸國留學生等。學校會按照政策辦事的,請你放心,兩個孩子會受到最好的照顧。」
林衛東口氣從容不迫,帶著「站得高看得遠」的悠閒自在。辛梅忽然想起「三國演義」裏的孔明,眼前的學生只差少了一把羽扇而已。一向知道這個學生資質過人,卻不知他如此有遠見。當然,這個社會是否會演變到允許個人有所發展,尚是個未知數。但年輕人有信心而且腳踏實地最是可喜。辛梅為自己有這樣的學生而驕傲。
辛梅見這麼緊張,心先一沉,猜想是陶冶害了重病。從前,她在煤礦裏勞動,也是突然叫她回去,結果發現陶煉得了肺炎住在醫院裏。
女同志也猜測到她的心事,紛紛過來安慰她。
「不單是老陶,連我也對你有信心!」
辛梅回頭,見何醫生已走進來。她穿戴齊整,準備要上班的模樣。
辛梅有些失望,疑惑永忠向自己隱瞞了什麼。但是她也知道這一對朋友的共同脾氣:他們不願供認的事,就是逼迫也掏不出一句來。她暗暗嘆口氣,不再問下去。
辛梅望著那鼓得圓溜溜的眼睛,晶亮中閃爍著自信——其實是一種童稚氣的固執——她心中躊躇了。她知道陶煉說得有理,只是猶豫著是否要讓孩子這麼早就接受鍛鍊。
胡非代表學校向辛梅表達了同情和關切,要她安心在家休養,再也不必掛心農場的勞動。他態度和藹,語https://www•hetubook•com.com氣委婉,而一臉的風霜也在強調他的真摯和誠意。辛梅默默點頭接受。
窗外雨絲無聲無息地下著,把天空和田野織成一片,讓青灰和淺綠交溶在一起。她望著雨腳駐足之處,心中蕩漾著淡淡的喜悅。永忠真的解放了。這消息快得出乎意料,應該使人興高采烈,然而出自新生灰暗的筆調,竟大為減色。永忠會有灰心喪志的一天嗎?他怎麼想呢?辛梅無法想像他此時的心情,但他得見天日,也必最後解放了新生。照理她也該有一份解除枷鎖的輕鬆愉快,沒想到卻添了新的憂慮和牽掛。就像盼望著雨過天晴,卻換來窗外細雨綿綿,無休無歇的。
新生
接著而來的幾天,辛梅過得迷迷糊糊,有如行走在大霧中,視野狹小,走一步算一步。悲痛的發洩像暴風驟雨,轉眼即過,但風雨後的殘敗和空虛才真傷神。惡夢的驚嚇也是短暫的,但醒後的軟弱最是持久。辛梅也想過要振作,但努力似乎徒然。這就像溺水的人吧,那掙出水面的手空自比劃幾下,身體卻越陷越深,最後只剩了水上一圈漣漪,慢慢向四方擴散、消失;只覺得反胃,並無恐懼感——這正是沉淪一剎那間的和平。這個領悟才使她隱隱然有些害怕,也有些生氣。
果然是亞男打來的,電話雜音多,而且聲音如游絲般時斷時續。吶喊了一陣,辛梅才聽出對方已經整裝待發了。她有些措手不及似地吃了一驚。
辛梅輕輕嘆口氣,不能否認自己曾經激動過。
宇宙捫一下臉,來一個奇怪的變!
辛梅微笑了。
「不敢當,我也是學校開始辦農場後,才跟我爸爸學種田的,不比你高明多少。五一快到了,有什麼慶祝活動沒有?」
辛梅發現永忠說的,也正是自己心裏的話。自己迭遭巨變,只感到窮以應付,比起永忠的冷靜瀟灑,確是自嘆不如。
「你為什麼不葬了老陶的骨灰?」
十年,二十年。這兩個乍聽之下有些遙遠的數目字,經她一加咀嚼,忽然又近得伸手可即似的。比起建國四分之一個世紀,比起歷史上任何一個朝代,十年二十年算什麼?
他問辛梅,同時站起來,踱到五斗櫃前去端詳。
辛梅和另外五個女教員住了一間房,彼此都很客氣,也互相照顧。聽說她怕冷,就讓她睡下鋪,給她抱來很多新稻草,鋪了一尺多厚,睡下去也並不亞於彈簧床。每人分了一根扁擔,一副挑擔用的布墊肩,一把鏟子和一頂草笠,這些全歸自己保管。
駱師傅接著清了清喉嚨,神色莊重地告訴辛梅:「陶老師因公犧牲,給全校師生提供了活生生的樣板!我們正醞釀要開展一項運動,以批林為主導,配合毛主席的『老三篇』,號召大家向陶新生學習。我們要學習他熱愛祖國,勇於獻身社會主義建設的精神;學習他『破私立公』,真正做到毛主席『為人民服務』的教導。院裏計劃在各個系召開講演會,掀起一個學習毛主席著作的新高潮!」
「來呀,怎麼不來?」亞男的煩躁倒是清楚地傳送過來。「這電話真要命,喂!不說了……買了船票啦,禮拜三到南京!」
猛然間,她又感到反胃,疑惑自己也許真是病了。但她確知自己並沒有什麼病。自從出席了追悼會後,人就不想動彈,不是坐著就是躺倒。校醫來看了兩趟,也說不出名堂,只叫她休息。
「你記得他……講過什麼話沒有?」
「我知道你會替我保密的,辛老師。陶老師不肯出賣朋友的骨氣,我們都由衷佩服。你們夫婦都有原則,真是難得。這樣吧,等我寫出像樣的東西來,先找你過目,行嗎?」
辛梅自然同意他的觀點,不過想到他手不釋卷,不免納悶。「小馬,你想做什麼事?」
「辛老師,長途電話!」
「我不會走開,」她終於說,「一定在家等你們來!」
堅持鬥爭,這話提醒了辛梅原先的決心。人死是次要的,如何生活下去才是主要的。永忠的話多麼現實有力啊,他的豪邁更幫她解開心頭的疙瘩。她下了決心,今後不再去想新生為什麼會死,而是想著自己如何有意義地活下去。
「老包,你太誇獎啦!」辛梅聽得開心,忍不住替丈夫謙虛一下。
「辛老師,我吃很快,五分鐘就好啦!」
「王老師是奉命改行學英語,」她為同事辯護,「勇氣可嘉呢。他一邊幹一邊學,態度很認真。凡事總有個起頭,是不是?起頭總是難的。我相信他會越教越好。再換老師,教學會更加紊亂,你們還是多多體諒,和王老師合作才好。」
「他們怎麼樣?很想念爸爸嗎?」
「陶煉很懂事,似乎一夜之間大了好多歲。小的以為爸爸又出差去了,並不知道難受。」
她很想知道永忠這幾個月來的遭遇,但幾次話到唇邊,都提不起勇氣去揭他的傷疤。也不過半年不見,方頭大腦的人竟瘦得稜角分明,加上神氣收斂,顯得蒼勁十足,似乎提早跨進了中年。最觸目的是他的頭髮。原先一頭粗糙厚密的頭髮,經常是理還亂地覆在額上,烏黑蓬鬆一團;如今,也許是出於理髮師傅的削薄手藝,看來又稀又短,還夾雜著白髮,像秋收後的莊稼地,光禿枯萎。這樣,他隆起的大額頭更加突出,以致把眼眶藏得更深。再找不到笑意盎然的眼色,有的只是冷靜和深沉,像風雪或霜凍那樣給人那麼一點陰森意味。就憑這眼光,她也不敢打聽他被關期間受過什麼折磨。
主任也跟著給她打氣:「不要怕,一切有黨可以依靠!你先好好把飯吃完最要緊。隨身衣物帶不帶都沒關係,我們以後找人替你捎回去。」
「謝謝你,小李仔。我特別喜歡臧克家解放前的作品,他筆下的農村總引起我對家鄉的懷念。」
「習慣。這兩天下雨不能下田,都在批判林彪。雨過了要抓緊插秧,到時候你做師傅啦,小馬。」
錄臧克家詩句與辛梅共勉
跨出傳達室時,她向萬嫂道了謝,然後低了頭,慢慢往回走。
駱師傅找我談過一次,大意是勸我安心在南京工作。他說調四川的手續十分複雜,那裏的治安很差,生活條件也遠不如南京,要我打消去意。最後,他說如果我一定堅持回鄉工作,校方也願意代我向上反映。我告訴他不必了。我想,我並不真想回四川。你是對的,去哪裏都一樣。除非逃到國外,在今日的中國,隱士時代已一去不復返。
「學校已經開了介紹信,要給他葬在水泥墓地裏。這種光榮不是人人能有的。」
「你怎麼吃得這麼晚?」她走過時,關切地問著,「菜都賣光了吧?」
「辛老師,我不是指你喲,」小馬先打聲招呼。「現在這種大學,念了也是白浪費時間。我不要念這種大學。高爾基沒念大學,拿社會當學校,結果寫出了不朽的名著。這就證明,做大事不一定要上大學。」
這天中午,又是細雨霏霏,教工正在吃飯。忽然來了一部車,直駛到飯廳門口。不知誰先看見,大聲宣布:「南京來車啦!」大家紛紛跑出來看。辛梅捧著碗,也興奮地跟著別人擠向門口。
「你小看鄧小平了,辛梅。他和周恩來代表老幹部的意圖,將來肯定打著『反對修正主義』的旗號而大力推行修正主義政策。但是他和周恩來又很不同。周恩來不搞派系,一向依附毛澤東,最會和稀泥;鄧小平搞派系,而且是辣椒脾氣,一向看不起毛澤東,同江青將會勢不兩立。你看好啦,鄧小平真正掌權的一日,就是所謂毛澤東思想垮臺之時!」
不要管現在是怎樣,等著看,
也許是這種自責使她終於冒出水面,她畢竟要清醒過來。
永忠的眼睛又燃起了火花,那覆在禿額之下的眼珠子睜得滾圓,隨時要爆炸而迸出來似得。他的神情有些奇異,開放中又有一種自我的壓抑,好比一團熊熊烈火中卻包藏了冷靜的算計,並非一發而不可收拾。辛梅彷彿看到一隻巨獸,雖然敗下陣來,仍然一邊舔著傷口,一邊留戀地望著戰場。她暗自驚嘆,永忠真是倔強!
李永忠
「原來南京還這麼緊張了一陣喲!」辛梅有些驚訝。「好了,現在出了大太陽,到底沒有釀成水災。」
終於走到一個門口。大家放開了手,她獨自走進去。地上停著一付擔架,用一塊白布罩著。眼光一接觸到白布,她的心怦然一跳,腳底卻失去了知覺。有人過去揭開了白布的一角,露出新生的臉,浮腫,平靜。和_圖_書
他們走後的第二天,林衛東和葉秀春攜手來拜訪辛梅。
「我知道你很勇敢!」胡非握緊了她的手,一再地強調。「陶新生同志為人民服務而奉獻了自己,我們都非常沉痛。但是人死不能復生,最重要是接過他革命的火棒,繼續向前進!」
「我看多半是受牽累。」老包的口氣很有把握。「不聽『槍打出頭鳥』嗎?出風頭當然樹仇敵了。不過,李老師出身好,革命烈士的後代哪,將來準還是依靠和重用的對象——你不信,我敢打保票!」
就在她出神的時候,永忠忽然有所求地注視著她,說話的聲調逐漸由熱情轉向溫柔。
說完,他側身看看隨行的辦事員。辦事員連忙向辛梅說明水院今後對兩個孩子的生活安排。據他說,由於父親是因公犧牲,孩子便得領最高的撫恤金,每人每月二十元,一直領到十八歲為止;此外,若有特殊需要,辛梅可以隨時報告,學校將酌情照顧。
叫喊著,辛梅向擔架撲過去。她的臉一觸及冰冷的白布,白布便逐漸發暗,終於漆黑一片。
這天下午胡非和駱師傅來看辛梅。同行的還有院辦公室的辦事員,給辛梅捧來盛放骨灰的大理石盒子。她一接觸到大理石,那熟悉的冰冷經由手指直抵心田,激起陣陣悲哀的清醒。小心地,她把盒子放在五斗櫃上,對準了牆上的毛澤東像,與陶新生的遺照並列著。這張放大的黑白半身照片是新生剛到北京時拍的,照片中他笑得很爽朗,眉眼間流露出新奇和憧憬。奶奶特地在相框上加了一條摺成八字形的黑緞帶,給笑容添上一份莊嚴肅穆。
辛梅給他倒了一杯水,請他坐在桌前。自己稍許理了一理床上的衣服,才面向窗口,背靠著床欄坐下來。
小邁一把摟住了辛梅,在她耳邊絮聒起來:「真是不幸的意外呀!但他死得多光榮!因公犧牲,是群眾的學習榜樣呀,你不要太傷心……」
新生受人讚揚,暫時讓她得到分享榮譽的喜悅,但對孩子的牽掛卻一直縈繞在腦際。老包推崇新生「公而忘私」,她反而不好意思提起自己的孩子,只盼著早些到家,親眼看到他們才會放心。
(全書完)
「你休養好了再來上班,」他說。「省裏最近抓教材改革,要開交流會,互相觀摩。我們水院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拿出一套新教材,真正反映教育革命的新面貌,突出『敢想敢幹』和勇於『反潮流』的精神。英語教材全靠你們幾位英語教師的努力了。」
不久有那麼一天,
永生點點頭說:「無知也是幸福。」
「寫小說。」
正午的陽光尤其猛,辛梅隔窗凝視久了,不禁目眩。隨著季節的推移,陽光已經撤退到窗沿,把窗裏和窗外分成明暗兩個世界。窗外是一片耀眼的亮,連棲息在電線上的幾隻麻雀也瞇了眼假寐。對過山坡上濃綠一片,給山下那櫛次鱗比的屋頂造成了一座厚實的屏風。天是蛋青色,淡淡的,遠遠的,幾抹白雲被不經意地撇到一邊,好讓青空隨時分離而飄走似的。風是靜止的,空氣裏因而嗅得到初夏的溫暖和濕潤。
永忠在組裏獨來獨往,還沒有和誰開過口。他不像是負氣,但冷眉冷眼,不知是看穿一切,還是憎恨一切。我不知道他在囚禁期間受到什麼人身迫害和精神摧殘,但看那蒼白消瘦的臉龐,那冷漠的神情,我甚至不願意去想像。阿梅,你因為我生了幾根白頭髮就嘆息,等你見了永忠,不知要怎麼驚訝呢。他比我小四歲,幾個月不見,兩鬢竟全白了!我不知他此刻心裏怎麼想,若我是他,怕是空白一片。
「大的在隔壁玩,小的和奶奶在午睡。坐吧,小李。等一下讓奶奶把他們找來見叔叔。」
「你先考慮吧,阿梅,」亞男的聲音又響起。「到時我們細談。朋友們都會幫忙的,這一點你放心!」
「只顧著說話,竟忘了要給你這本詩集。三十年代的版本,簡直是古董了。記得你喜歡他的詩,去年回家時,特地把它找出來的。」
「他們組裏本來不要他去,因為你不在家,可是他說孩子有人照顧,一定要去。陶老師公而忘私的精神值得我們學習!」
小馬感激地點點頭。忽然,他亮得宛如火炬的眼睛投注在辛梅臉上。
說完,他擺擺手,頭也不回的大踏步走向廚房去。
這是危險的習慣,如果撕破了毛澤東像或語錄,後果可嚴重。要是在從前,孩子一定要呵斥一番,但辛梅今天放過了他。可憐的孩子,喪父都不知悲傷,做母親的再不忍苛求了。
辛梅見一個司機尚且對李永忠信心十足,心裏也為朋友高興。她趕緊點頭同意:「李老師有的是能力,將來一定會出人頭地!」
他扶著辛梅向上走。臺階盡頭是院革委會辦公室,那裏站著駱師傅和小邁。
「得了,別再揭我的短!」辛梅笑著央求。
他特地站起來給她整一整板凳。反正沒有睡意,辛梅就坐下來與他聊兩句。
永忠點燃了一根菸,猛吸了幾口後,就同辛梅談起小孩子的教養和今後的家計來。她很驚訝,原來永忠除了政治外,對生活細節也很熟悉,猶如農民之於土地和莊稼,說來如數家珍。主意也都是實際而有用的。
永忠說到政治,不禁眉飛色舞,又像從前那樣精神抖擻。
「排練了幾個文娛節目,沒什麼精采的。你有什麼拿手好戲沒有?」
老包為了表示自己做事真的快,說完就奔向廚房,一邊伸手掏口袋裏的票夾子。
「沒有特別說過什麼,真的。」
「新生曾說過,他寧可葬在嘉陵江裏。」
她想起永忠抽菸,就把新生遺下的香菸和火柴找出來給他。永忠坐在桌前,撫弄著一包向陽牌菸,似乎睹物思人,半晌沒言語。她受到感染,眼光自然而然地移到那張遺照上。
「你太激動了,辛梅,這些人都是一番好意。」
他掏出了一封信,好些人即刻圍上來,看看有沒有給自己的。他把陶新生的信先挑出來給辛梅,然後才分給別人的。
「我不當那種『樣板』作家!」小馬打斷了她,還忙不迭地搖手抗議。「那種跟著指揮棒團團轉,光知道歌頌黨和領袖的應聲蟲當不得!我不是說我怎麼有天才,不過,我很想老老實實地寫出我們這一代青年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遭遇,我們當初抱的什麼理想,後來又怎麼受了挫折。我不想套任何教條和主義,只想忠實地記錄下來我們的奮鬥和徬徨,研究理想為什麼歸於幻滅。這當然是我的願望,寫不寫得出來還不知道。我現在就在思索著幾個問題,不能輕易下結論:譬如,文革究竟是一時一事,還是毛澤東政權下的必然產物?要求這個答案,我必需多讀書,讀歷史——中國的要讀,外國的也要讀——是不是,辛老師?」
辛梅把信仔細讀了兩遍,才將它撕成碎片,收進褲袋裏。
「阿桃對於我,也和老陶一樣,都過去了,今後只成為一種追念和勉勵。」
奶奶提了他丟下的藍布外套趕出來。永忠笑著接過,從口袋裏掏出一本巴掌大小的書來,是臧克家的詩集。大概年代久遠,封面已經缺損,紙張也變黃,倒是書名「烙印」兩字還是完整的。
「他沒有白死。」
陶煉跟著奶奶上了幾天幼兒園,立刻就有了自己的主意。這天早飯後,他忽然堅持要自己領著毛毛上幼兒園。
她拾級上臺階,腦子裏縈繞著同一個問題。想著趕回家也找不到人商量,腳步忽然沉重起來。水泥的階梯灰白而破損,在陽光下顯得齜牙咧嘴的。鉛灰的屋頂像失血的口張向青天,而天又高又遠,渺無邊際。陽光曬得她身上暖烘烘的,可惜這份光和熱化不去心中這股迷惘和憂傷。新生去了,方正和亞男馬上要走。她問自己:今後找誰傾訴心事呢?
「毛澤東的話向來是正反都說得通。」
「辛梅同志!」胡非兩手合抱住她的一隻手,使勁捏緊,似乎要把自己的力量灌輸到對方去。「你是很勇敢的同志,走,慢慢談。」
「你瘦多了,李老師,我差些不認得你!」
「當然好,」辛梅趕緊說。「作家在中國是最好的職業之一,只要一被承認就受高薪優待,可以免費旅行參觀,不發表作品也不用像高爾基那樣為麵包而掙扎……」
「我送你們去幼兒園。」說著,辛梅站起來去梳頭。
兩個學生向她致了哀悼之意,又轉達了同學們的問候。
可惜她的決心卻經不起考驗,被亞男一句話就捅出破綻來。亞男像一隻在空中自由翱翔的鳥,頻頻向她招手。辛梅的心整個活了,她嚮往外面的世界,嚮往從前的生活。她也想化作一隻飛鳥,跟著隨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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