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林江來不及撤退，已經給張先生發現了。

「我看他出去的。」

「我現在相信你是！你寫東西。」

「人家怎麼會是個怪人！」李榮寬喊道。

林江點頭。

「全世界？」

跑到海濱待了一會，林江望著一隻大輪船緩緩地從鯉魚門海峽開進來。他真想大聲叫起來，告訴那大輪船和全世界：「我們屋裡那個作家說的——我看過一本全世界都知道的書……」

下午梁玉銀去襪廠交手襪，她一走，林江心裡就跳了幾下：作家究竟是怎樣寫東西的呢，我一定要去看看！三婆那隻小灰貓纏著他玩，他擺脫了牠的糾纏，悄悄的溜進母親房間，把鼻尖靠在房板上，瞇縫著眼睛，企圖從板縫子裡看到點什麼，但什麼也看不到。那邊房板上早就給張凡糊上密不透風的「牆紙」了。林江貼著房板，正待想法子看個究竟的當兒，一聲咳嗽嚇了他一跳。他本能地摸了摸脖子，暗怪自己的喉嚨不爭氣，但過後他明白：那是中間房裡面的一聲咳嗽，而不是他自己喉嚨裡頭的。

「管它！」林江打岔道，「那你說姓張的不是個怪人了？」

「你怎麼知道？」

但林江尋思，一不做二不休。「我不是跟貓一塊玩！」他答道，「我看你是不是真的寫東西。」

當天晚上林江差點hｔtｐs://ｗｗw.hｅtｕｂｏok.cｏｍ•ｃoｍ失眠：他躺在床上發楞地瞅著中間房。冷巷上暗沉沉，頭尾房也暗沉沉，而中間房卻有一線燈光。燈光微弱。那姓張的顯然還沒有睡。林江想，他這時大概在寫東西吧。他寫些什麼呢？寫一本像《水滸傳》那樣的書？他真是個作家？「我倒還沒看過一個真正的作家。他要真是個作家，不管他寫什麼，那才真有趣呢，他跟我們住在一起……可他一點也不像個作家呀。」

「房間沒電燈——他不在家。」李榮寬說。

他向李榮寬透露自己的心思，悄悄地說：

「怎麼不會住在這兒？」

「媽，那張先生是不是作家？」

「作家！哦，我懂啦！他真是個——」林江指了指中間房，忽然說：「不！作家怎麼會住在這兒？」

「別忙。你請進來坐坐吧。」張凡說。

林江索性在板頂上露臉，答道：「是我。」他尷尬地一笑。

「輕聲點。」林江低聲說。

「可是人家是寫文章的，是個作家！」

「那你看我是不是？」

張先生寫得入神，林江看得入神。

林江幻想著自己和梁山泊眾好漢生活在一起。他迷迷糊糊、做夢似的過了一段時期，終於把書看完交還給李榮寬了。那天晚上，到他清醒過來的m.hetubook.com.com時候，偶然望了望中間房，他發覺先前那個念頭又在心裡作怪：「那姓張的究竟是做什麼的？……」

他這樣說，是叫林江好下台。

「張先生，那你寫些什麼？」他問道。

「他不上街就整天躲在房間裡——」林江嘰咕著。

梁玉銀不知道她兒子的心事。

「那我不打攪你了。」林江知情識趣地說。

「那——人家是個窮作家。」李榮寬說。

「人家寫東西！這有什麼奇怪！」

「不跟我做朋友就不跟吧，」林江隨後安慰自己，「作家有什麼了不起！住在這兒，還不是跟我們一樣窮？……」

「不過寫點什麼罷了——那是我的工作。」

「阿江，是你！」張凡抬頭說。

張凡笑了笑：「你在那上邊做什麼？跟貓一塊玩啊？」

「榮哥——住在我上鋪的李榮寬說你是個作家，我不相信。」

「我已經答應過自己，不再理睬他的了。」林江想著，沒有把話吐出來。

「我學學寫——是的，小說。」

「那有空我們再談吧。」張凡笑道。

林江忽然笑得很開心。

「這窮地方！」

「昨天晚上你還在發『開口夢』，和_圖_書大叫宋江，李逵呢！什麼道理，你阿媽擔心——」

「噯——不。」張凡說他才沒有那樣本領。《水滸傳》的作者施耐庵了不起。張凡解釋，這本書是全世界都知道的中國古典文學名著。

「張先生人挺和氣的。」她瞅著兒子說。

「我不打攪你！」林江再說一遍。

「我以後再也不問三婆……我才不管那姓張的幹哪一行！」林江想，「他幹哪一行跟我有什麼相干！」

林江在椅子上坐下來，屏息靜氣地聽了一會，看看那邊張先生有什麼動靜。沒有。他想：「他不知道我在這兒。」他輕手輕腳地爬上母親那隻舊式的梳妝枱去。現在只要完全站起來，把腦袋撂過去，他就可以看到中間房的一切了。他遲疑了一下，忽然聽到張先生嘆了一口氣。他的心撲通撲通的跳起來。

冷巷上，三婆那隻小灰貓百無聊賴地搔了一會身子，然後左兜右兜；找老鼠，沒有老鼠，牠跑進房間裡去找林江了。牠是三個月前給三婆從親戚家裡領回來養的。牠看見林江站在那上邊，便靜靜地跳到他後邊去。

「他是！……是的！……」林江忽然想：「這怎麼好？我已經得罪了他啦。……如果他『懷恨在心』，以後就一定不肯跟我做朋友的了。」（「懷恨在心」是張七皮「講古」的時候常用hetubook.com.com的詞兒。）

「小說？」林江毫不放鬆地問。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林江有兩回想從母親那裡探聽一點有關張先生的事情，但他怕小松說話，「你叫我不要管別人閑事，可你又管？」……吃完早飯，他尾隨母親跑進廚房裡，一邊幫手洗碗筷，一邊裝作毫不在意的問：

「全世界！」張凡強調說。

「不知道。三婆說他的工作就是寫東西。」梁玉銀想了想，說：「你問這個幹嗎？」林江答道：「沒有什麼。」梁玉銀停了停說：「作家不作家，你自己問他去吧。」她也邊說邊洗瓦罉。

幾分鐘後，他終於看到中間房了——可是，失望得很：張先生伏在枱上打盹。

「我……我不能問他去的！」林江結結巴巴說。

他採取了消極抵抗的辦法：連眼尾也不瞧張先生一下。一連好多天，林江專心看《水滸傳》，晚上連張七皮的「古」檔也不去。李榮寬下班回來，洗過澡後，往往把陳師傅送給他的那個椰胡拉起來。和他在廚房裡唱的動聽的「沖涼」歌差遠了，李榮寬的椰胡拉得很難聽，但這並沒影響林江看小說的情緒。頭房那邊傳來的刺耳的「麻雀」聲林江也習慣了呢，何況李榮寬的椰胡！

「他是個怪人！你說是不是？」

「我到底看見了……」林江想著，冷不防小灰貓www.hetubook.com.com從梳妝枱跳到板頂上，向下邊的張先生「妙，妙，妙」的叫了幾聲，彷彿在警告——

「他寫了……」

「這我可不清楚。三婆說寫東西——那我猜想他是個作家。也許寫偵探小說，也許寫『言情』小說……」

林江正待把腦袋縮回來——這當兒張先生抓了抓頭髮，把身子挺起。

林江跑出母親房間，心裡充滿快樂。張先生是那樣可愛的一個人，他一點也沒生自己的氣呀。他高興得摸了摸三婆那隻小灰貓，小灰貓「妙」了一聲，彷彿怪他剛才冷落自己似的，跳進碌架床下邊去了。「妙嗎？」林江想，「我們屋裡住著一個作家！」

「什麼道理？」

張先生真的在寫了。他剛才不是打盹，是在想什麼。

「你對。他錯了。」張凡說。「我不是什麼作家——」

「什麼？」林江詫異地說，「什麼作家？」

「你這些天呀，才是個怪人！」李榮寬答道，「你阿媽今早吩咐過我，叫我以後不要借書給你看——」

「怎麼？」林江反問自己，「作家的額頭上鑿上『作家』兩個字的麼？高也好，矮也好，肥也好，瘦也好，都可以是作家。」

「我寫……」

「可寫東西也不是整天寫的呀。」林江衝口而出。

「有人偷看！有人偷看！」

「你寫《水滸傳》那樣的東西？」林江忽然很感興趣的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