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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下山了

作者:舒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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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當然!怎麼,不行嗎?」三婆說。
林江感到事情有點不妙。他暗自揣摩:難道他的太太……病死了?「好,我答應你。」他靜靜地說。
約莫半個鐘頭後,那先生擱下毛筆,用鋼筆把三婆交給他的一份「英文地址」抄在信封上。他把一個個正楷字母抄得端端正正;老實說,他只知道這婦人的兒子是在一隻洋船上工作,至於什麼船,他就不清楚了。
「不會那麼巧。你騙我。」
「她走了——她離開了我。」
「是呀,不過這是底稿。」張凡離開床沿跑到林江身邊,「我還得慢慢把它抄正才能送出去呢。」
「那你——為什麼還沒有結婚呢?」
「阿江,這是你的!」出乎林江的意料外,第二天張凡叫林江到他房間裡去。從箱子裡搜出了一套《水滸傳》來。
「阿江,」張凡補添一句,「這世界有許多事情——我現在對你說你也不會明白的。」他深深的吸了一口煙,「將來再過幾年才說吧。我們喝茶去好不好?」
「怎麼,你要把這些都寫在信裡嗎?」
林江只是點頭笑。
林江不響,瞥了李榮寬一眼。李榮寬點頭。
張凡的臉一沉,往鐵床上坐下來。半晌,他淡淡的一笑,說道:「我結過了。看房間那天我騙你,說……」
林江瞧著張凡那張瘦削的臉想了一陣,問道:「張先生,你真是單身一個嗎?」
「比方說,」張凡答道,「一般小市民和窮人的生活……」
「算了吧,」李榮寬強笑道,「我想辦法還他!」
張凡不響。
張凡擺擺手說:
「行!」那先生只好照錄了。
「我知道你是。榮哥說做作家的,自己一定不肯認是作家。」
張凡已經漸漸把那段不幸的往事淡忘了,現在經林江一問,他感到創痕尚在,痛苦還沒完全過去。他彷彿看到自己做新郎、美麗的嘉瓊和他結婚的那一天;看到嘉瓊婚後常常借題發揮和他吵架的那些日子;看到滿溢的酒杯,歡樂的,痛苦的……他來不及把人生歡樂之杯舉起,杯卻破了,愛情像一陣輕煙散去;別人羨慕他的那種所謂幸福也就散去,像無聲無息的春風。夏天過去,秋天過去,他從夢裡醒過來,冬天就來到眼前。真是一場可怕的夢。嘉瓊給他帶來那樣短暫的快樂時光,那以後,他受盡折磨,受盡侮辱。她半公開地和那個男人來往。她戴著那個男人送給她作為生日禮物的鑽石戒指……不,那不是一場夢。那是現實生活,是兩個思想上、感情上不相同的人卻錯誤地生活在一起的生活。而這個所謂「文明」的社會,正以它的所謂文明的「物質」m.hetubook.com.com加速嘉瓊的離開。她走了,當時張凡沒有流過一滴眼淚。到他痛定思痛,常常獨個兒跑到軒尼詩道一家領有酒牌的小餐室喝悶酒的時候,已經是半個月以後的事了。那時候張凡還住在人煙稠密的灣仔區,在春園街的一幢破樓上佔了一個小房間。春園街(外地人不能顧名思義把它當作一條幽靜的有花園的街道;它是一條破舊的、擺滿地攤、雜亂無章的橫街)並不比泰南街好多少;街上麻雀館林立。許多日子以來,張凡的小說是在街上傳來的放鞭炮似的麻雀聲中完成的;但現在他不能夠寫下去;到軒尼詩道那家小餐室一坐就是一晚,不醉無歸,這樣過了一個月光景,他把辛辛苦苦掙來的稿費喝光。最後那次,好心的朋友把他拖了回來;回到春園街破樓上那個小房間裡,那夜張凡第一次借點酒意伏在那朋友的肩上孩子似的哭了。「凡,我知道你以前是從來不喝酒的……」朋友說。第二天,他抹乾淚痕讀著另外的一個窮朋友寫給他的信。那裡面有勸慰,有督促;有責備,也有鼓勵;你周圍有多少窮人,多少窮朋友,他們同樣生活得很苦,但有勇氣面對現實,從不向苦難低頭;而你呢?你是一個有良知的寫作者……你打算怎樣生活下去?喝酒!喝酒!你簡直忘了你的工作!……真的,他那樣子自暴自棄,多可恥啊。「能這樣下去嗎?」他對自己說:「不能!」晚上他再不喝酒去;再不用酒來麻痺自己了;他開始又回復正常的生活,寫得很勤。然而,說什麼也好,他是再也不願意在春園街待下去了;在他的小房間裡,工作告一小段落、偶一靜下來時,嘉瓊的影子常常在他的眼前出現,他要忘掉過去,忘掉和她有關的過去!忘掉她,這個美麗而卻意志薄弱的女人!他開始四出找房子了;那才是幾個月前的事。
小松聽了好半天才弄清楚:從今以後,中間房的那個張先生是江哥的朋友,也是他自己的朋友。
他回想起隻身逃離當時陷於日軍手中的香港回到內地去的那一年。是的,那一年在桂林,他第一次和嘉瓊見面。他不願再想下去哪。
這下午張凡和林江在咖啡店裡談了許多東西;談得最多的是《水滸傳》。林江把書中的某幾個片斷講得有聲有色,聽得張凡差點連茶也忘了喝了。林江的語言、手勢一直把張凡吸引住。他對林江的記憶力大為驚異。
「作家怎樣會!」
林江尋思著什麼。半晌,他把那微微翹起的嘴唇一掀,說道:
「這……」林江一時不知說什麼https://www•hetubook.com•com好。
林江以為自己說得不清楚:他再問張凡一遍為什麼他的太太離開他。
老人唱得很賣力,手上的「撥子」彈棉花似的在秦琴上彈得很疏但很響,用意在引起食客們的注意,等唱完之後叫他們施捨「一個幾毫」。張凡抬頭緊揪著老人,全心全意地聽老人自彈自唱;這樣做,是為了驅除嘉瓊那個在他心裡去了又回來的影子。——嘉瓊的影子只有給他帶來不愉快的回憶。此外,還有什麼呢?
林江回到家裡,母親早已回來了。他歡天喜地的告訴母親,說張先生的確是個作家,是寫小說的;今天請他喝茶。梁玉銀沒說什麼。隔了一陣,說:「阿江,那些什麼小說你以後不要再看了。」林江答道:「怎能不看呢?……張先生說以後借小說給我看!」梁玉銀尋思一會,跟兒子講價還價地說,看就看吧,不過不要拚命看。
張凡笑了。「在我們眼前的生活裡面,一個普通人,一個不怕艱苦的窮苦人,什麼也不怕……他也是一個英雄好漢啊。」
館子裡的伙計沒理會這個老人。他像往常一樣站在食桌和食桌之間的狹窄的過道上彈起秦琴來。老人開始嗄著嗓音,打喉嚨裡擠出一段粵曲來,是什麼「慢板」,張凡在學生時代就彷彿聽過的了。他記起一些悲傷的故事。故事一下子變得零零碎碎的了;童年和少年在眼前飛快地閃過去,接著是青年。他腦子裡忽然給什麼塞滿。它們在轉動著,轉動著,戰爭的景象,日本鬼子的飛機,他母親的屍體。
林江咧嘴笑。張凡想想也笑起來。
同一天晚上,林江看到李榮寬悶悶不樂的樣子,他問他為什麼;李榮寬開頭不肯說。後來說了。原來他是打算今天下班後把林江看完的那套《水滸傳》還給朋友的,但卻在路上失掉了。李榮寬說,下班之後他碰到個舊同學,一起到中環的一家咖啡店喝茶,出來,坐上了電車,才想起《水滸傳》忘了拿;到他半途轉電車趕回去問咖啡店的伙計時,得到的回答是:「要是看見,我們一定替你保管的。大概給別的客人拿走了。」
「為什麼不呢?這世界不是有許許多多窮人嗎?」
「哦?那你太太呢?」林江好奇地問。
「那麼……我也可以成為英雄好漢哪?」
結果,林江把書收下來了。
直到許多年以後,林江才知道,他這句因年少無知和好奇而發問的話,是怎樣刺痛了一個善良的人的心。張凡本來很愛他的妻子,但她受了物質引誘卻離開他了。這樣的事情在這樣的社會裡早已經不是什麼新聞。慕虛榮的www•hetubook.com•com妻子離開貧窮的丈夫,或一朝發迹變了心的丈夫拋棄相守多年的髮妻,這樣的悲劇在這樣的社會裡,昨天上演過,今天在上演著,明天將仍然繼續上演。
「價錢不少吧?」林江擔心地說。
「懂得一點點。再說,我自己也並不有錢嘛。」張凡笑笑說。
「你喜歡寫些什麼?」林江興致勃勃的問。
張凡回到房間裡寫了約莫一個鐘頭,船塢的下班汽笛響了,他還寫不上幾行。他清清楚楚地聽到冷巷上三婆的木屐聲;隱隱地聽到街上的人聲甚至腳步聲。怎麼啦,他竟然再也寫不出一個字來?究竟有什麼不對?他拿著鋼筆在原稿紙上亂塗亂畫,暗自說道:「這是她!……她的鼻子就是這樣挺直的。眼睛,是的,這是她的眼睛。……」
「我沒有錢的呀。」林江不客氣地說。
張凡點上了一根煙,思索著,然後抖著聲說:

張凡微笑點頭。三婆瞥了林江一眼,不唧不哼的擠進「街市」裡面去。
「你不用寫稿子嗎?」
「如果你的意思是不怕艱苦——當然可以!」
「唔,寫小說可真不簡單哪。」
「有許許多多東西可寫……」
「等一等!替我加上一句:阿宏你要多多保重,用錢要慳一點!多寄點回來!還有,我們屋子裡新近搬來一個張先生,會寫文章,人很好,我本來可以請他替我寫的。但我不想人家對我們的家事太清楚,所以……」
「你就當我騙你好了。」
「人家張七皮記得比我還清楚呀!」林江回答。
「為什麼你不寫些英雄好漢呢?——像《水滸傳》裡面的……」
「你真懂得窮人和窮人的生活嗎?」
阿江從來沒接過小松放學。他怎麼啦?今天好像很高興的!梁玉銀想。
梁玉銀搖頭笑笑。到她進廚房生火煮飯的時候,林江幫手破了幾條柴,破得很起勁。之後,他跟母親胡扯了一會,忽然想起了小松。他說他去接小松放學。
老人的歌聲停下來。張凡發覺他向別的食桌轉了一轉之後,就跑到自己面前來了。他給了他兩個毫子。
「張先生,上街去回來啊?」她招呼著說。
小松想不到哥哥一見他面,劈頭第一句就是:「張先生以後叫你到他房間去,你只管去吧。」
「我告訴過你我不是——」
林江天性敏感,對語言、對人家的說話反應得很快,張凡很快地就看出來。他記得那天小松告訴自己,說他哥哥有講「古仔」的本領;他想,小松的話可能一點也不誇張。

「什麼事?」
「做什麼事也不簡單的吧?是不是?」
張凡覺得自己在欣賞著m.hetubook•com•com老人的歌聲,縱然是沙啞的歌聲。那是生活!生活裡面有那樣多失意的人和事。老人從前可能是舞台上的一個薄有名氣的伶人;可能的,一切也可能;這社會裡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有多少悲劇在上演!張凡想:「但我們的周圍,又有多少可歌可泣和生活苦鬥的人!」
他望著遠處的街燈,決定回家和林江到沙地聽講古去。
「當我送給你的禮物好了。」
「我以後不再發『開口夢』就是!」林江說。
晚飯後,三婆過家找「麻雀腳」,其中有兩個去了看電影,麻雀打不成了,她才想起早就該辦的一件事。她跑到長樂戲院附近那個擺街檔擅寫招牌字、「專寫書信、兼抄英文」的先生那裡買了個特備的航空郵簡,然後在那亮著火油燈的攤子前坐下來,一五一十的說:「你告訴我的兒子說,阿宏,你上次寄回來的錢已經收到了。你放心,我身體平安……」
「不,不……這怎麼可以!是你的書!」
「這,我說不出來,」林江靦腆地說,「我現在覺得你好就是了。」他忽然提起一個問題來——「你寫了幾多年東西?」張凡回答他,說寫了好多年東西了。
這時張凡打房間裡跑出來。
「她為什麼離開你呢?」林江天真地問。
黃昏。張凡在戲院附近的一家小飯館裡吃飯。他看見一個賣唱的、手抱秦琴的老人跑進來。老人面容憔悴,張凡在別的小飯館裡看過他好多次了。
「說不定我真是個壞人呢。」張凡笑笑說。
「阿江,我小時候也很喜歡看《水滸傳》,可我沒有你記得那樣清楚。」
「就說是『作家』吧,作家也有好有壞的,像普通人一樣有好有壞!你憑什麼相信我是『好』的?」
「怎麼,你們丟了一套《水滸傳》嗎?」他問道。
「你寫的小說,誰替你印的呢?」林江說,一邊從床沿跑到張凡那張寫字枱去。張凡明白他的意思;告訴他小說是替報紙和雜誌寫的。林江摸摸枱上那疊稿紙,那上邊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字。字寫得太細,太草了,而且改了又改,塗了又塗;林江費很大勁也讀不完一行。「張先生,這就是你的小說?」他回過頭來問。
「窮人,這有什麼可寫的呢?」
「以後不要再問我這個好不好?」
「嗯。」林江想了想說。
是菜市熱鬧的時辰。在「街市」附近,手挽著個菜籃的三婆在路上碰見張凡和林江走在一起。她怔了一怔,聽見張先生叫她一聲「三婆」。
「可你房間裡有一鋪鐵床……我睡的是碌架床呀。」林江呲著牙笑道。
「我替你抄!」林江興奮地說。但一想不對,又說:「可惜我和-圖-書看不懂你的底稿。」
張凡笑了笑,說:「謝謝你。——不過,自己的底稿一定要自己抄的。一邊抄一邊還要修改哩。」
本來嘛,張凡昨天晚上想過把書送給李榮寬的了,但怕李榮寬拒絕接受。他還不大清楚李榮寬的性格。林江呢,張凡認為漸漸摸到他的性格了。他是個自尊心特別強的孩子,你要他對你友好,首先你得特別尊重他,張凡很明白這點。童年時他自己也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孩子。他問林江前些日子為什麼一直對他不理不睬,究竟自己犯了什麼錯。林江回答他為什麼;原因說出來叫人覺得可笑。但張凡忍住笑,卻一本正經的說,假如碰上同樣的情形,他自己也會對「那中間房姓張的」反感的。「不過,」他向林江解釋,同時也替三婆辯護說,「三婆倒不是特別看得起我、看不起你。——『斯文人』?『斯文人』不是同樣要交房租?我想,她對我客氣嘛,是因為我新你舊——我是新搬來,你們卻是舊住客了。」接著,張凡說:「我小時候看書看得入迷的時候,也是誰動我一根頭髮也有罪的!阿江,原來你頭一天就對我生氣!現在我明白了,那天我來看房間,你看《水滸傳》正看得入迷……加上後來的誤會(他故意用『誤會』這兩個字),你就越發不理不睬我了?」
老人的歌聲帶點淒涼的意味:生活呀,是這樣苦!
林江聽李榮寬那樣說,心裡可真難過。他囁嚅地說:「榮哥,這都是我不好!」
「假如真是那樣簡單,我來看房間那一天,你就不會生我的氣了,是不是?」
「回家寫……」
在「街市」附近的一家小咖啡店裡坐下,林江問張凡為什麼會搬到西灣河區來。張凡說他從前住的那條街麻雀館太多太不清靜,而房間價錢貴的,他又租不起,所以看中三婆那個中間房了。
「誰知道你那樣好!我那時候還當你是個壞人呢。」他說。
「我請!」張凡站起來拍拍他的腦袋。
「寫小說難,可看小說不就簡單了嗎?」林江自作聰明地說。
「怎麼不可以?我看過了,不要了。你要了,你們的還書問題不就解決了嗎?我這本《水滸傳》是以前打咖啡店拾回來,不花錢的。」
「阿江,你答應我一件事,行嗎?」

張凡告訴他,父母早死了。
「寫窮人的……人家喜歡看這樣的小說嗎?」
張凡告訴他,說喜歡寫自己了解的人和事。林江問什麼樣的人和什麼樣的事。
「你以為簡單嗎?」張凡笑笑說,「假如你不靜心看,我怕《水滸傳》裡面說些什麼,你一點也看不到吧,是不是?」
跟著,哥哥還說些別的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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