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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下山了

作者:舒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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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阿宏在外邊辛辛苦苦……我就該替他設想一下呀。」洗完碗筷回到房間裡坐下來的時候,她尋思道,「將來阿宏要『置家』討老婆,而且……萬一……我還是不要打麻雀吧。」
於是,晚上屋子裡又響起了尖叫的二胡聲。有一回,頭房的麻雀聲忽然停下來,三婆朝冷巷這邊喊道:
李榮寬沒答理,心裡很氣。
「我劏我的雞,你聽你的古。難聽?那你回來幹什麼?」
「我不相信!我拉了這許多天,張先生也沒說什麼。這分明是你……」他一時找不到恰當的字眼,「你有意搗我蛋。」雖然這樣說,而李榮寬卻把二胡推在一邊了。
還是沒回應。
林江把剛才和李榮寬為了拉二胡鬧彆扭的事照直說了。但「劏雞」那一筆他卻沒有提。
張凡沉吟了一會,搖搖頭笑道:
「稿子寫不出來。李榮寬,他……」
「不識字真吃虧。」三婆喃喃道,「像我,寫信也要求人……」
晚上李榮寬如常把二胡架在雙膝上;一雙腳呢,卻掛在碌架床沿外,擱在上鋪與下鋪之間的梯級上——這在他是一種很高的享受。
「真的,怪難聽——像劏雞一樣!」對方又加了一句。
「張先生!榮哥不相信你趕寫稿子!」林江跑到中間房門口喊。
「老人家嘛,不搓搓麻雀,怎樣過日子!」末了,她這樣對自己說,「而且……我們打的『衛生』麻雀,贏的不大,輸的不多,『上落不大』呀。」
「唔,我剛才太累了。一睡就個把鐘頭!」
「嗯。不過——」張凡說著,側耳聽了聽,「哦?李榮寬沒拉了?」
「榮哥……你本來拉得不錯。我不過跟你說著玩,你就發火啦!」林江陪笑道。
「又收到阿宏哥的信了嗎?」梁玉銀突然問。
「你這貓爪!」和圖書
林江推開了虛掩的門。房間裡有燈光。張凡果真在床上睡著。林江把他叫醒。
「回來請你不要——不要打攪人家張先生。張先生要寫……寫東西。」林江嗄聲嗄氣說,「他什麼也不怕,最怕聽二胡。」
李榮寬瞅了他一會,什麼也沒說,從碌架床爬下來,跑到林江的面前。突然,他用手指往林江的手背上一彈,咯咯的笑起來。
點過頭之後,三婆就不念「舊仇」,和他談開了。她把上幾天某一回如何用真本領贏了一鋪「滿貫」的事也搬了出來。林江這天很耐心:聽著,偶爾也點點頭。這一來就忙壞了三婆的舌頭;她索性把另一回的戰績也和盤托出來了。林江尋思,三婆愛講話,但不像隔壁蝦頭的母親「哨牙婆」那樣愛講別人閑話。比較起來,三婆算是不錯。「她從來沒笑過我『油瓶仔』!」他真想向三婆認錯,說張先生來租房間那天不該衝撞他老人家,但到底沒說出來。因為他認為肯靜靜地聽三婆講那毫無興趣的「麻將經」已經是表示認錯了。
「看書有什麼不好!」三婆想了想,說:「他跟張先生合得來——真是『一人合一人』……」
「怕聽二胡?」
林江問他為什麼睡不好。
三婆終於理直氣壯地過家找她的「麻雀腳」去了。
「哦?」梁玉銀盯了她一下。
李榮寬偶然拉拉椰胡已經夠難聽的了,拉二胡就簡直叫人難受。不知道李榮寬從哪裡弄來一個二胡。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對這門樂器發生濃厚的興趣。大概由於「新上癮」的緣故吧,他拉得很勤。下班回來,在廚房裡唱罷了「沖涼」歌,他就一個勁爬上碌架床把二胡的鋼線調弄起來。
第二天,張凡起得很遲。林江見他精神沮喪,問他和-圖-書是不是生病。
「你忙什麼,明天才說吧。現在我練二胡!反正張先生又不在家!」
她怎麼也忘不了林江那回對她不客氣的事。我到底是個包租婆呀,她想。你這「油瓶仔」,是個什麼東西!……以前不是跟人家打了一次又一次架嗎?簡直像個野孩子似的!
平日他寧可看武俠小說,也不去聽「古」呢。
「你不是要趕寫稿子的嗎?」
「他叫我不要拚命打麻雀,要顧惜身子!」三婆說。
李榮寬呼哧呼哧的叫起來:
「看你!」李榮寬冷笑一聲,「這緊張的樣子!」
有一兩回,張凡跑到冷巷上想對李榮寬說句什麼,但話到喉頭又咽進去了。李榮寬拉得那樣入迷,怎好掃他的興?再說,人家忙了一整天啊,這點子精神享受,難道受之有愧嗎?何況說出來,不一定……人家管你趕稿子不趕稿子!
「李仔!我要是輸了麻雀,明天跟你算賬!」
「是嗎?」
「啊?」
林江離開張七皮的檔口,聽到二胡聲,悄悄的溜回來。往自己的床上坐下,伸手直搔李榮寬的腳板。李榮寬將腳一縮,以為是三婆那隻小灰貓——但一看是林江,便咕嚕起來。
「張先生你睡著了,是不是?」
她這是不打自招!梁玉銀想。
這天吃罷了晚飯,三婆忽然想起一件事,不大放心,連忙把房門關上,用那掛在牆頭上發黃、破舊的面巾抹抹油膩膩的手,然後往床底下鑽了一陣,搜了一陣。她要看的是兒子寄回來的那點子錢是不是還在那裡。幾分鐘後,她鎖上了樟木箱子,滿意地笑了笑,收拾碗筷去。
「可不是?本來嘛——」
李榮寬想了想點頭。
林江也笑起來。連忙抓住對方的胳膊,熱烈的說道:
一點也不錯,這屋子裡她最敬重和-圖-書的是張先生。「張先生是個斯文人。斯文人怎會跟阿江那小傢伙混在一起呢?」——這問題迷惑了三婆好幾天。

三婆覺得林江到底是個可愛的孩子。她想,張先生喜歡他是有原因的。事後到廚房裡淘米,她在梁玉銀的面前稱讚阿江,說他近來懂事了許多。
「好吧。」
但自從張凡和林江常常在一起談些什麼之後,三婆畢竟對這小傢伙另眼相看了。過了不久,她心裡釋然:阿江這傢伙雖然粗野一點,可也真有點「斯文」氣吧,這個嘛,張先生當然比我清楚。因此有一天阿江和她在大門口招呼的時候,她就人情難卻,和他點頭了。林江笑;她也笑。
他拉得再好,在房間裡讀夜課的小松也不為所動。他拉得再難聽,林江也不在乎。林江已經聽慣了,雖然聽慣,卻不知道是什麼曲子;再說他不看小說嘛,可以到外邊沙地去。但張凡呢——要寫稿子。而偏偏李榮寬拉的那隻永遠同一尖聲刺耳的調子又是他張凡心裡唸得出來的某隻小曲的某一段。李榮寬來來去去就是這隻小曲——而且就只是這一段。張凡實在不能往下寫。好幾個晚上就是這樣過去:約莫在九點半和十一點之間(李榮寬拉二胡的時間),張凡索性什麼也不寫了。可是到了那麼一天——那是第六個晚上了——他剛巧要趕寫某家雜誌特約的一篇稿子,便硬著頭皮在寫字枱前坐下來。可怎麼寫得出來!那尖叫的二胡聲何止刺耳,簡直是要命。
只要故事開了頭,在麻雀聲中,張凡是可以照樣寫他的小說的。但情形也有例外。譬如說,那天林江無意之間勾起他的傷心事之後,一連幾晚,他都不能好好地工作。別說隔房傳來的麻雀聲了,即使一聲輕微的傳自遠處和圖書街上的木屐聲也會影響他的情緒。於是一連幾晚,他和林江一塊到外邊沙地去。聽講古,真是一宗使人又興奮又快樂的事。在那可愛的幾個鐘頭裡,任你心裡有多少苦悶、憂愁吧,也會暫時忘得一乾二淨。從前住在麻雀館林立的灣仔春園街時,他晚上不是沒有到「修頓球場」聽過講古;聽過的,但印象沒有這回的深。張七皮的確是一個成功的說書人,難怪林江提起他就豎起大姆指了。聽過了幾晚之後,張凡夜裡睡不著時,在眼前出現的,不是嘉瓊的影子,而是那瘦瘦黑黑的張七皮的影子了。他的思想帶著翅膀飛了開去。在萬籟俱寂的黑夜中,那零零碎碎的圖片,在他的思想上紛至沓來。聯成一幅完整的生活的畫面。他想起小飯館裡那個手抱秦琴賣唱的老人。他想起許許多多面容憔悴為生活折磨的人。他要寫:他一定要寫。一個像嘉瓊那樣的女人再也不可能再也不會在他的心坎裡佔一席位。隔房三婆她們的麻雀聲再也起不了什麼作用了。但——到了這時——影響他的寫作情緒的,卻是另外的一種東西。
「嗯,」三婆躊躇了好半天,答道:「只不過收到些『平安』信罷了。」
張凡一時不知道怎樣回答好,他尷尬地笑了笑。然後瞥了林江一眼。
「那我放心『劏雞』了。」李榮寬坦然說。
林江點頭,「你的二胡。」
「那他幹嗎不跟我說一聲?」李榮寬喃喃說道,顯然把嗓音壓低了。
「阿江這孩子是怪討人喜歡的,」三婆自言自語,「我跟他也合得來呀。」
「我真拿你沒辦法!——那麼,阿江,我該怎麼辦呢?」
「喂——榮哥,你不要『劏雞』好不好?」
張凡揉了揉眼皮,打了個呵欠,好一會才坐起來,望望林江,又望望腕hetubook•com.com錶,霍的下到地上:
話才說完,二胡的尖聲又起。
「怎麼辦?」林江眼睛一瞪,說,「你怕難為情,我不怕!我跟他說了……你出去跟他說一聲吧。」
「而且阿宏說得對,不要拚命打……輸錢事小,傷神事大……是要顧惜身子!」
林江喊了好半天,裡面沒有應聲。他想了想,跑到屋外去;約莫十分鐘後,又回到屋子裡來。
「是呀。你叫我正叫得合時!」
林江沒聽見他說什麼;在那薄薄的門板上敲了幾下。
「你不相信問張先生去吧。」林江急躁地喊道,「人家要趕寫稿子。」
「我以為你是貓爪!」
「我昨天晚上睡不好。」
「是的……」張凡終於跑到冷巷上對李榮寬說道,「我這幾天是要趕寫稿子。不過我寫東西是很慢的,寫一篇東西要很多時間……」
「阿宏哥才真懂事!」她笑笑說,「你也真夠福氣,三婆。阿宏哥又懂事又孝順!」
梁玉銀笑笑。
張凡只好煩躁地回到房間裡。連房間裡也坐不住了,他便到外邊海濱吹海風想辦法。跟著,什麼辦法也想不到,他在張七皮的檔口坐下來。
「懂事什麼!」那時梁玉銀正在廚房裡生火煮飯——她回答道:「只嘵得一天到晚看小說——看那什麼書!」
到三婆打岔她,開始大講麻雀經的時候,梁玉銀往風爐裡看了看,推了推柴枝,就借故離開廚房了。
「你等一等!先不要拉!」林江發急道。
幾天後,張凡對他說:「我暫時不用趕稿子了。」
李榮寬看林江跑得滿頭大汗,心裡好笑。
「榮哥,張先生寫稿。——我請你聽『古』去——去不去?」
「哎,張先生,你早就該對我說嘛。我不拉就是!可我就不服氣阿江說我劏雞。我雖然拉得不好,可也是拉呀。」李榮寬紅著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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