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李榮寬停下來。

林江想了想，指指上邊的木墩對李榮寬說：

「小松，你還是上來吧。」張凡在上邊叫道。

「怎麼，你們不游了？」

「來吧。」

「好！馬上去！」他說道。

「看你們游『快』囉。」他齜牙咧嘴的笑道。

他們回到家裡，張凡還沒起來。

木碼頭伏在海濱一角覷視著遠處的鯉魚門海峽。在絢爛的雲朵之間，昇到半空上的太陽這時向平靜無波的海上放射著千萬條金光。深藍的海水在陽光下亮閃閃。筲箕灣的木船、艇仔動也不一動地躺在那兒，遠看簡直像山崗上的那些東一堆西一堆的木屋。木碼頭像一間破爛的大木屋：頂篷上有許多大窟窿，從那裡，下雨天雨水漏進去，晴天陽光射進去。日日夜夜，木碼頭看著潮漲潮退，潮退潮漲；聽著海水喧嘩，海水呻|吟，自己卻靜靜地伏在那裡。碼頭上，木枯了，有好幾處缺了一角；顯出裂痕的地方，有些木頭木片早就脫落，掉到水裡去了。碼頭附近浮著一些海藻，也常常浮著一些破板碎木。

「水很涼快是不是？」李榮寬摸摸頭髮說。

「快要開飯啦。」她後來說。

「嗯。可真好玩！」

「算了，我不追你！」林江向海面上喊道。

「我還沒有游夠！」李榮寬說，望了林江一眼。

「我們要插水！」林江說，「才不到那兒去！」

「這不是水缸！」林江喊道，「你到張先生那兒去！」

「一點也不鹹的，呃？」林江盯著他說，「記著，不要告訴媽你去『游』過水……。」

游泳不「插水」，有什麼好玩？他不管小松說什麼，拉著李榮寬晃晃蕩蕩地往碼頭走去。

「阿江，你看你——頭髮長長。我們一道去吧。我請！」

小松覺得站在木墩旁邊不是味，索性跑到下邊那段木級去。他在其中的一級坐下來，雙手支著下巴。張凡也自然而然地在木級上坐下來，不過他坐的是較高的一級。他眼看林江他們停下來，便笑笑問道：

「我不怕。掉下去，我游得上來！」

林江暗想，好極了和*圖*書。個把月來，他看了許多小說，都是張先生借給他看的。他看了一本又一本，心思全放在書本上。一次也沒想過到碼頭去。他差點忘記了游泳這回事哪。

「我是替你行下水禮呀。」

小松點頭。

「等下請你喝汽水。」李榮寬說。

付過賬，打理髮店跑出來，李榮寬摸那剪得短短的頭髮，忽然興奮地說：

「插水。」

「小松呢？你看見他沒有？」

「你說什麼？」李榮寬又慢下來。

他慢慢地游著蛙泳，隱隱地聽到一陣金屬的聲音，那是船塢的起重機還是什麼的聲音。那聲音彷彿在海面上蕩開去，在空氣裡蕩開去。他感到一陣特別的涼快。一絲微風掠過臉上。岸上好熱的天氣啊。但這會兒他覺得那樣舒服。簡直不像浸在太陽下的鹹水裡，倒像浸在屋子裡一大缸涼水裡。這時候喝口水缸裡的涼水才痛快呢。他忽然想到家裡廚房那個水缸和那缸水。可惜他眼前這個大水缸是在鹹海上。家裡的水不是鹹的；街上賣的汽水也不是鹹的。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想起街角那家水果店來了。金屬的聲音又響了，又蕩開去了。海水為什麼是鹹的呢？這片海為什麼會這樣平平靜靜的？前一個問題他答不出來。後一個問題他以為自己是答對了：沒有風浪，沒有大輪船駛過，海就是這樣平靜。應該這樣平靜。大輪船從鯉魚門進出，駛過，這就會湧起浪頭；浪頭一定推到岸邊去。每一次他看見的就是這樣。沒有浪頭，海就是這樣平靜。他想著停了下來，用雙腳踏著水；隨後又慢慢的游。直望過去，可以看到一隻有三個大煙囪的大輪船，它停泊在船塢那裡；他知道那是一隻正待修理、或者需要「油」漆的舊船。

「怕什麼。你下來吧。這兒好——」小松說著又往下跑了一級。他不是跑，是在跳。

「你教我。」小松說。

「你叫他馬上回來。」

林江攀上碼頭下邊的木級，坐下，歇了一陣，李榮寬也上來了。

林江笑了笑——突然又https://www.hetubook.com.com鑽到水裡去抓李榮寬，但李榮寬像條滑溜溜的游魚似的，又逃脫了。

「你等下掉到海裡去，我才不管你！——」林江生氣說。

「他跟張先生在一起呢。」

「噯？這回我才不上你當！」

林江來不及回答，雙腳已經離開木墩，便順勢把身子挺直，向下邊海上來個「沉大石」。李榮寬一拍胸膛，也跟著跳下去。

林江和李榮寬本能地撲到水裡去。

「我不會的呀。小松要我教。我怎麼會？——他吵著要我跟他一塊來。」張凡大聲說，「你們游吧。我看你們表演！」

李榮寬慢慢地游著，把林江引到較遠的地方去——忽然湊近對方，說：「我們一定要比快！」

「那麼到街市後邊去吧……」

「為什麼？」林江瞅著他。

「為什麼？你剛才表演夠了，讓我表演一下不行嗎？」

「啊！——」張凡忽然叫起來。

「看你們游水！」

木級塌了。

李榮寬接過林江交給他的衫褲，說：「你以後再也不敢這樣了。是不是，小松？」

李榮寬根本聽不見他說什麼。

「我們游泳去，好不好？」

「我不去。」林江說。

小松這時又往下跑了幾級。他一聲不響地聽他們說話，忽然興奮地跳起來。林江問他跑下來幹什麼。

「去吧。」小松說。

隔了一會，林江從水裡冒出來，抹抹鼻子，深深的吸了口氣，又鑽進水裡去。他想捉李榮寬的腳，但哪裡捉得住！對方已經游到前邊去了。

林江早就喝了幾口水。「你喝吧。」他答道。

從「拉尾」門溜出去，他們碰到小松。小松正和幾個小朋友在後巷裡捉迷藏。

小松把身上濕淋淋的衫褲脫下來，用淡水洗過，扭了一陣，然後鋪在石頭上面曬。他尋思，掉下海裡去的時候，要不是抓著一塊木板，他會喝更多hｅｔｕｂooｋ.ｃｏｍ•cｏｍ鹹水呢，也許會死去。要是死去，江哥和榮哥把他托上來也沒有用了。他真幸運。他還活著。要不然，他連「頸渴」這回事也不知道了。

林江想想，只好答應了。

「我喜歡看插水！」小松對張凡說。

大家都笑了。

「來，我們快點去！要不要我扶你？」林江問。

李榮寬爬上木級的時候，提高嗓門喊道：「阿江，我們看看誰游得快好不好？」他這是喊給張凡聽的。

小松搖頭。「我能走。」他最後說。

「我不追你啦！」

訇的一聲——小松在下邊叫救命。

在張先生的面前不能出醜呀，他想。我要好好的跟他比一比！

林江說著抬頭看見小松在上邊。

「你為什麼推我下水？」

說什麼也沒關係了。林江想著，再喊了一遍：

真的，林江的身子比李榮寬輕盈；跳水的花式也可比李榮寬的多：一時插個燕子式，一時來個翻筋斗，看得張凡臉上微笑心裡佩服。誰弱誰強他心裡有數。小松呢，給林江的花式逗得嘻嘻哈哈，有時興奮得在跳在拍掌叫好，好像哥哥跳得好就是自己跳得好似的。他恨不得一下子來個燕子式——也像他哥哥一樣插|進水裡去。

「我們比快吧，好不好？」

是禮拜天的上午。

此刻是潮漲的時候。破舊的木碼頭靜靜地伏在那裡曬太陽。林江和李榮寬走在它那遍體鱗傷，黑黝黝的身上；它發出一陣輕微的「吱吱」聲。

「榮哥，等一下！」林江在後邊喊道。

他們在木級上坐下，指手畫腳的商量，說要先游到什麼地方去，才開始比快游回來。

「好！」林江機械地回答。

「沒有。」

林江和李榮寬赤著上身，穿著條牛頭短褲。小松一看，知道是什麼一回事，嚷著要去。林江不許他去，說他不會游泳。小松說他會的，「我懂一點點的！」林江說懂一點點沒有用。

林江到雜貨店去買豉油（醬油），路上碰到李榮寬。他問李榮寬去哪裡，李榮寬說去剪髮。

他捧著兩套乾衣裳往「拉尾」走去。梁玉銀打廚房跑出來問他到哪兒去。他說剛才和李榮寬去游水，現在打算到「山坑」沖淡水涼。wwｗ•hｅｔuｂｏok.com.ｃoｍ

「他……跟我們一起。」

林江回家把那樽豉油交了給母親之後，到電車路涼茶店對面那家理髮店去找李榮寬。

「水那樣深，你要淹死嗎？」林江說，「媽知道要罵的。我才不教你！」

「不插啦！」李榮寬替他哥哥應道。

為了避免和刺眼的陽光正面接觸，他側著臉往回游。

兩個人合力把身上貼著海藻的小松托上來的時候，他已經喝了幾口鹹水了。

跨過電車路，張凡趕去搭「巴士」，三人翻過木屋遍佈的山崗，在一幢漂亮的教堂後邊不遠處，找到了一條水流淙淙的山澗。四下裡沒有人影，是幽靜的所在。附近有幾棵什麼樹，枝枝椏椏的。遠處隱隱地傳來一陣蟬鳴。林江把衣服丟在一邊，隨手拾一塊石子，往遠處擲了一下。一隻黑色的小鳥飛起。林江興奮地跳到山澗去，和李榮寬一塊洗頭洗身了。

「你說什麼？」李榮寬回過頭來，指指耳邊道，「你大聲一點！」

林江跑到一個圓木墩的面前，攀上去，當年對海紅磡的小輪開到西灣河這個碼頭來的時候，這木墩是用來繫船纜的。李榮寬看林江在那上面站定了，便用勁往他身上一推，喊道：

「街市」後邊的海濱，是水淺的地方。林江第一次學游泳，就是在那兒學的。那兒是個堆滿垃圾的小沙灘；水裡石子多。

「在山上還能表演什麼！」李榮寬苦笑了一下。

林江匆匆的回到屋子裡，爬上碌架床。

「我游夠啦。」林江回答。

「好。你還沒游夠我就陪你游個夠！」

「去！新船下水！」

嗯？——他看過真正的新船呢，因為他隨別人進過船塢看「新船下水」。那叫做什麼新船「行」下水禮的——那個大日子才熱鬧呢。船塢開閘讓人家進去。他就瞧過那樣的一次熱鬧。他記得那次他站在許許www.hetubook.com.com多多的人裡面，老遠地看見有幾個外國「頭」、外國婆站在新船旁邊；忽然一個外國婆在船旁擲玻璃樽，新船就下去了。為什麼擲玻璃樽不擲別的東西？

林江正待爬上木級，聽他那樣說，立刻改變主意，嚷道：

「游水，想它什麼！」

「小松，你跑來幹什麼？」林江直著嗓子叫。

「怎麼？他也游水啦？」

林江知道游水沒李榮寬游得快，但跳水會比李榮寬跳得好。

「我說我不追你！」

最後那回，李榮寬跳下水裡冒出頭來之後，游到林江身邊，悄聲說：

「我幾時一定要學學……」小松心裡在盤算著。

四人離開碼頭，路上，張凡看了看手錶，說：「我約了朋友，要到中環去。我不看你們沖涼了。」

張凡也跟小松在上邊。

李榮寬不跑到木墩去了。他在碼頭下邊游來游去。林江也跟著他游來游去。

「江哥，我想喝點水。」他說。

「哦？」

梁玉銀沒再說什麼。

「江哥，你們不插水啦？」小松往下邊大叫。

林江到了碼頭，看見張凡彎著腰跟小松說話。小松看來沒有什麼了，只是臉色蒼白，一聲不響的坐在那兒盯著張凡。

「他不會。」林江用肘子碰了他一下輕聲說，笑了笑。

「不。」

「我說等一等。我有話跟你說！」林江「擘」開喉嚨叫。

林江游過去。

他怎麼追得上！人家李榮寬比他游得快！

「張先生！」李榮寬喊道，「今天水很好，你也來試試吧。」

張凡不明白他這句話的真正意思，林江卻明白。由於小松意外墮海，李榮寬這次不能在張先生面前表演「游快」了。

小松再也不能等了。他光著身子爬到他們面前的一塊大石旁邊，俯身骨碌骨碌的喝起那又涼又甜的山泉來。水花潑刺潑刺的在他的頭上濺著。他抬起臉，轉過身來，瞅著林江笑了笑。

林江眨眨眼睛在嘟噥著——忽然之間覺得水面上一片片金鱗刺眼；他掉頭過去，背著太陽，朝船塢那邊的方向游去。

「我們上那兒去吧。」

「為什麼？」

林江又想起街角水果店裡那一樽樽的汽水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