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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下山了

作者:舒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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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他搭渡輪過了海,沒有立刻回家:電車到了灣仔,他想起一個半年多沒有見過面的朋友。那朋友叫余華,四十來歲,是個老實人,從前在筲箕灣林成富鞋店隔壁租了半間舖位做出租單車(腳踏車)的生意,自兼修理;生意不大好,而又眼看著自己的單車一輛輛的給小顧客們拆掉了(他認為街上那些頑皮的孩子是把單車租來「拆」,而不是騎的),他寒了心,做了九個月,看看不是「路」,就把那幾輛破車賤價賣掉,跑回機器廠裡打工。
吃飯的時候,林江一直避開他的眼光,除了小松以外,誰也不說話。十一點鐘,林成富說要回荃灣去,把梁玉銀叫到房間裡,向她要了五塊錢。他一走,梁玉銀就問林江昨天晚上跑到哪裡去;林江告訴她;她說道,昨天晚上小松曾經跑過好些地方找他呢。
中秋節之前,林成富在紗廠宿舍裡一連輸了兩晚牌九;做節前一天向廠方借薪,會計部推經理,經理推老闆;末了,他受了幾句奚落(「說什麼也好!這兒不是救濟局……」),空著手從經理室跑出來;於是他氣上加氣了。但林成富氣平之後,他唯一的念頭還是設法「翻本」(贏回輸了的);他隱忍著;到做節那天下午,他提早交了班離開荃灣,從公共汽車跳下來,一個勁就去找那個去年介紹他進紗廠做事的馬先生。(自然林成富當年做鞋店老闆的時候,他叫這個曾是窮措大、向他借過錢的馬有福做老馬。)
後來和_圖_書在紗廠宿舍裡,那幾個好賭的同事三番四次地邀他推牌九或搓麻雀,他拒絕了。「要是我再賭,我怎麼向阿銀,向老余他們交代呢?一個賭鬼,輸了錢說謊啦,騙人啦,什麼都做得出的……難道我林成富真連一點面子也不要的嗎?」他心裡唸叨著。「我將來要做個老闆還是有希望的!……可賭錢,還有什麼希望?誰會信任一個爛賭鬼?」
「他是我的老朋友!」林成富大聲說。狠狠地盯了那人一眼,頭也不回地走了。
「店子裡的人說他今天還……你不認得我嗎?我姓林,從前來過——」
離開了小飯館,那老曾乘著點酒意,磨拳擦掌地說,今天要乘勝追擊把昨天前天輸的贏回來,而且一家要「贏突」。他向林成富咯咯笑著,轉身向麻雀館走去。
這種想法一直維持到搭上電車回家。事後追憶那晚的經過和梁玉銀說的話。她說他一天到晚做老闆夢;說他好大的老闆脾氣。他真是那樣嗎?要是真的,她可一語道破了。「可阿銀不知道我賭錢,輸了錢呀……」他心裡嘀咕著說。為什麼要賭?心裡悶著發慌!為什麼心裡悶得發慌?還不是因為自己要當個老闆,而現實卻處處跟他作對?……「難道說,我要當老闆,這是我的錯嗎?……苦日子總是不好過的呀。」
有一個兩個提著魚燈的孩子在林成富的面前走過。他這才惚惚恍恍地記起今天是中秋節。「阿銀和孩子們這會兒在家裡等著我呢…和_圖_書…」他尋思道。「唔,管它……」林成富在那兒足足坐了半個鐘頭,矇矓地想起了許多事:他從前是個鞋店老闆,而今給別人看小……為什麼老馬可以當老闆,他不能呢?……
「我認得你!」門砰的一聲關上。林成富哪裡知道,上一回那女傭讓他進屋子,事後給「老爺」莫名其妙的罵了好半天。
一星期後,林成富回來,在梁玉銀一再追問之下,終於把賭錢這樁事說出來了,開頭還在吞吞吐吐,到後來就索性說個痛快。到這時梁玉銀才明白他為什麼不喜歡阿江看書。——賭鬼迷信;「書」和「輸」同音啊。……林成富說著,把胳膊肘擱在梁玉銀那隻古老的梳妝枱上,雙手支著門子。
林成富擦過別人的肩膊,踉蹌地走到大街上。忽然之間,他感到有點頭暈目眩。藍的紅的電燈管在他的眼前轉呀轉的。有一回,要不是旁人把他用勁往後一拉,他會給一輛笨重的貨車撞倒了。急腳跨過電車路之後,他匆匆忙忙地走進鬧哄哄的修頓球場,在裡面的一張石凳上坐下來歇著。天黑了,踢小型足球的健兒們早已回家。暗淡的燈光下,這時卻有幾個滿身大汗的小伙子在拋籃球。在另一頭的空地上,東一檔、西一檔的熟食檔子亮著橙黃的火油燈、青綠的煤石燈。在林成富的周圍、附近,站著坐著許許多多看熱鬧或者東張西望的閑人。他呢,這會兒卻是個滿懷心事的人哩。
林成富哪有心情做節!袋著那和-圖-書三十塊錢,他拐了個彎,偷偷的溜到擺滿地攤、嘩嘩啦啦響著人聲的春園街去。還不到一個鐘頭,他垂頭喪氣地從一家煙霧騰騰的麻雀館跑出來。在這十步一樓、五步一檔地設著麻雀館的狹窄的橫街上,他穿過那一簇簇大多數穿著短衫褲的人群中間,傴著背,雙手抄在背後,失魂落魄地走著。就在這當兒,他碰見一個舊日的西灣河街坊。這舊街坊現在搬到灣仔來了。他和林成富談起,知道對方輸了錢,便把他拉到一個小飯館坐下。他興高采烈地叫酒,叫菜,因為——據他所說——他剛從一家麻雀館贏了錢出來。喝得面紅耳熱的時候,林成富直巴巴瞅著他說:
中秋節的第二天早晨,林成富洗完臉,擦完牙,離開了窗台,回頭看見剛起來的林江。林成富緊盯著他,好兩回想跟他說句什麼;他甚至打算告訴他前晚那一巴掌是自己喝了酒,糊里糊塗打的;可怎麼說得出口?他到底是父親。難道父親要向兒子認罪不成。
「我不是真有什麼酒癮;不賭錢就不會輸錢;不輸錢就不會心煩喝悶酒了吧?……」
「算了吧,阿林,我們是同道中人。你這一套嘛,哄別人可以,我呢……」那喚做老曾的街坊吃吃的笑起來,露出一隻鑲了金的門牙,「送你一塊錢做車費怎麼樣?可不要再去咧,我勸你!……」
關於那五塊錢,林成富說是用來做車費。當時梁玉銀心裡很氣,說為了幫補家計,自己織手襪呀,做各https://www.hetubook•com.com種各樣的活計,已經捱得金睛火眼了,上個月他交回來的家用比往常少了一半,現在又伸手向她要,問他怎麼搞的。林成富支支吾吾的回答,說什麼幫助了一個朋友;她當然不相信。她說他在胡謅。要不是她竭力隱忍著,兩口子大概又會為那五塊錢吵起架來啦。最後,她平靜下來,好言相勸,叫他不要再喝酒。林成富瞥了她一眼,半聲不哼。
「他會不會把錢輸掉呀?」余大嬸提醒她說。
開門的是一個拖著條大鬆辮、身穿白衫黑褲、卅歲左右的女傭。她隔著一層鐵柵盯著他,聽說要找馬先生,就慌忙回答道:「事頭去了澳門!」
憋著滿肚子悶氣回家常常拿林江出氣的林成富,這一回事後倒有點後悔。他暗忖,那巴掌打得太重一點了吧。雖說是喝了酒,但俗語說「酒醉三分醒」,他當時並不是爛醉得連打了人也不知道的。
「阿林,你怎麼這樣糊塗?」梁玉銀含著淚說:「以後日子長……我們怎麼樣過?」
他終於抖著手把門鈴按下去。
林成富喘著氣跑進彌敦道一家不大不小的百貨商店裡面;得到的回答是,馬老闆今天一早就回家了。「你知道馬經理家裡的地址嗎?」說話那人是個盛氣凌人、年青的高級職員,他把林成富上上下下打量著,從鼻孔裡哼了一聲,問。
在別人的麻雀聲中,賭牌九的吆喝聲中,他躺在床上看報紙(連廣告上邊的每一個字都看了),直到打呵欠為止。他對自己說:
林成www•hetubook•com•com富暗忖,怎麼會?今天做節!「他什麼時候去的?」他問。
馬先生的一家住在尖沙咀的一幢半新不舊樓宇的二樓上。他一口氣跑到那裡,登上樓梯的時候,他躊躇下來了。暗想著自己已經不止一次向人家借過錢了,他簡直沒勇氣按門鈴。他在馬先生的門口楞了好幾分鐘。最後他這樣對自己說:

林成富找到老余,開口借四十塊錢,一家幾口的老余有點為難了。後來聽說是林嫂生病,好心的老余信以為真,就悄悄地跟老婆商量。余大嬸向同屋的阿嬸籌借了二十塊,自己貼上了十塊——這樣,老余就交了三十塊給林成富。
「昨天!」
「別忙著走吧,」余大嬸留他吃飯,「在我們家做節好了。」
「怕什麼?當年我開鞋店的時候……」
「我是真糊塗!真糊塗!……」林成富突然用拳頭捶了兩下腦袋。半晌,他沙著嗓子慢吞吞的說:「我以後……以後……」

「老曾,我本來就不想賭的,可近來老婆生病……要錢用!我不能不搏一搏!你可不可以……」
梁玉銀認為丈夫一定是把錢花在喝酒上頭了。她做夢也想不到他竟然變成一個賭鬼。初冬的一天,老余的老婆余大嬸買了幾個橙子到西灣河來探訪她,一坐下,就問她身體近來怎麼樣,是不是完全復原了。梁玉銀詫異地說,她今年一直沒生過病。這樣一來,林成富的謊話給拆穿了。梁玉銀氣得身子直打哆嗦。「阿林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的呢?」她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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