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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下山了

作者:舒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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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唉,這年頭人變成這樣……」張凡擰了一下眉頭,嘆了一口氣,說。
「阿江,是你嗎?」
「唉,你爹還這樣對你,怎麼行?」張凡同情地望著他說:「改天我跟他說說,好不好?」
「不吃。我吃過了。」他負氣地說,摸上碌架床。
他經過長樂戲院。戲院門前的燈早熄了。他尋思,莫基仔給母親打了兩下柴頭也回家去了,我為什麼要到外邊流浪呢?
「張大叔,今晚你不開檔啊?」林江和張七皮一道走,搭訕著說。「怎麼,你不認得我咧?我住在泰南街的。」
「後來……她跟我說了幾句好話就走了。」
隔了好一會,他才慢吞吞的回答:「是我!」

「是呀,」林江說著,那個稍微翹起來的嘴唇這會兒彷彿翹得更高。
像幾個月前那次一樣,張七皮覺得這孩子有點古怪。他瞅了林江一眼,微微一笑,便轉身去叫門。
第二天下午,林江找到個機會跟張凡談起中秋節晚上的事。
林江實在不願意讓人家知道今晚挨了林成富一巴掌。「我……我跑去賞月。『山坑』那邊月光好。」他回答。
「你才不要跟他說什麼!」林江說,兩條又長又黑的眉毛一揚,「他昨天晚上叫三婆不要管我們的家事……」
這時做丈夫的正吃著一角月餅,聽到老婆那樣說,連忙停了下來,「後來呢?」
老莫好像這會兒才發現林江站在那裡的,盯了他一眼,問兒子是誰。基仔告訴父親,說是林江勸他回家的。
他們穿過木屋區的一條彎彎曲曲的狹巷,在凹凸不平的沙土路上走著。
「怎和圖書麼?你的老毛病又來哪?拿去送給人家,嗯?」她瞪了丈夫一眼,「我們好容易才買了四個——」
莫基仔向坐在藤椅上那位叔叔吶吶地說了句「多謝」。林江站在黯處楞了一下。這位黑黑瘦瘦的「叔叔」就是張七皮啊,他想。怎麼,莫基仔今晚偷的就是張七皮他們家裡的月餅?那……張七皮怎麼忽然又……
他想,那女人是張七皮的老婆吧,說不定她這會兒怪張七皮——人家把一個偷去的月餅送回來,為什麼要送去兩個給人家?他甚至幻想到這會兒張七皮跟那吝嗇的女人在吵架;同屋的好容易把他們勸住……
做妻子的知道再說下去是白費氣力。憋著一肚子悶氣,她把兩個月餅往桌子上用勁地一拍。做丈夫的睨了她一眼,一聲不響,用一塊舊報紙把月餅包好,拿起就走。
「爸爸,豬腸粉留給我沒有?我什麼地方也找過——找不到哥哥。」說著,那孩子擤了一擤鼻涕。
「你把月餅要回來啦?」他盯著她問。
「說什麼?」林江慌張起來。
「你下次再那樣,我就把你揍死!」母親一邊哄著懷裡的小妹妹一邊說。

可是進了家門後,他聽到下邊的一件事,心裡沉重起來。他老婆說,今晚在門口拜月,跪下來叩頭,眨眼工夫,給人家偷了個月餅。他敘述當時的情景:她站起身來一看,碟子上四個月餅,忽然少了一個。他心裡起了疑問:誰那樣手快?
十一點多鐘。基仔和弟弟站在門口依依不捨地望著張七皮和林江。老莫送張七皮到外邊說了和圖書一些感激的話,回到屋子裡,他直巴巴地瞅著老婆幾乎哭了。他別過臉去,俯身替床上那個吃過食物之後又睡著了的孩子牽了牽毯子。
一個帶著眼鏡,下顎稍微突出,身穿著一件油膩膩的白襯衣的中年人這時跑進來,他是老莫。老莫把盛著食物的一個「餸籃」小心翼翼地擱在桌子上,一面打量著那個從藤椅上站起來向他招呼的漢子。
「啊!爸爸回來了!」小孩忽然叫起來。
「張先生,我昨天晚上看見你房間裡有燈光——」林江忽然說道。
不知道是由於李榮寬的鼻鼾聲打攪,還是由於今晚所碰到的一切在腦子裡重新活動,這一夜他好幾次在矇矓中睡去又忽然醒過來。有一回他看見張凡的房間裡亮著燈光,接著,燈光又沒有了。不知怎的,他彷彿隱隱地聽到樹葉颯颯的低語和莫基仔的幽幽的顫抖聲。一陣涼颼颼的風從窗外那邊吹來。他摸摸小松的肚皮,看有沒有把被子蓋好。……轉了轉身,林江貶巴著眼睛,看到那銀色的月光濕滋滋似的落到那黝黑的冷巷地上。這當兒,山澗旁邊石頭之上,莫基仔雙手掩面的情景又在他腦子裡閃過。
「可不是!」張凡從長袖襯衣的口袋掏出包香煙來,拿起一根,劃火點上,之後,深深地抽了一口,望著碼頭外陽光下藍幽幽的海水,說:「我睡不著。」
白粥檔的燈亮著;檔前那裡坐著蹲著幾個人。林江摸摸口袋,這才記起,那枚硬幣已經送了給莫基仔哪。
走過幾家木屋,他到了第五間。門是半掩著的,他從縫子裡望了一會,把門推開,進了和圖書裡面。屋子裡,火油燈發著慘淡的光照著近窗的一角。窗子上沒有玻璃,只嵌上一塊木板;木板推在一邊;淡淡的月光漏進來,落到一張床上。板床上堆滿了什麼。火油燈照到的地方,可以看見一個頭髮凌亂的中年婦人坐在床沿上,哄著她懷裡那個小嬰孩睡覺。婦人眼睛紅腫,不時騰出一隻粗糙的手來擤鼻子。
「別囉哩囉囌嘛!」
「你該向這位叔叔多謝一聲。人家好心,送了兩個月餅來呢。」做父親的托了托眼鏡說。
「我就住在這兒。」張七皮指了一下,說。他想了想,問道:「你住在泰南街,今晚上做節,幹嗎一個人跑到『山坑』那裡去?」
做妻子的答道:「當然!自己的月餅,當然要回!」末了,她添補說:「他們怪可憐,這倒是真的,不過偷人家東西到底不對。孩子的母親做得對——」
說不定張七皮的老婆不是跟張七皮吵架,是怪張七皮吝嗇,不多送一個月餅給莫基仔他們。林江後來這樣想。
「我陪你進去。」林江把他的胳膊肘一抓,說。
她聽見門咿呀的響了一下,以為是她的男人回來。老莫——她的男人——剛才到底向朋友借到點錢回來了,這時去了外邊買食物。她看見進來的是一個陌生的漢子,不覺怔了一下。她用遲滯的目光望了他一會,問他是不是找她的男人。那漢子搖頭,說明來意。他說她的孩子今晚拿去的那個月餅是用不著還給他們的。到這時婦人才覺得這人面善,以前在附近見過;聽他那樣說,又是感動又是心酸,傷風的鼻子擤得更用力了。她思量著和*圖*書怎樣答謝人家的好意,好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臨了,她說老莫很快回來,叫他隨便坐坐。那漢子往一隻破藤椅上坐下順手把月餅放在桌上。婦人用沙啞的嗓音,斷斷續續的告訴他一些事:家裡今天連買米的錢也沒有……她那個不爭氣、偷餅的孩子叫做基仔。這當兒,她懷裡那個嬰孩哇哇啦啦的哭起來,把床上的哥哥哭醒。客人這時才發現原來板床上一直睡著一個瘦骨嶙峋、四五歲左右的小孩。小孩掀開一張破舊的毯子,爬起身來,嚷著肚子餓。婦人告訴客人這小孩是基仔的三弟;二弟已經出去找基仔去了。
九點多鐘戲院散場林江隨別人走上斜坡去的時候,一個年約卅六歲、身材瘦削、膚色黝黑的漢子看完電影跑出來,夾在觀眾裡面。他沒有立刻回家。他到涼茶店坐下來聽粵樂,在那裡碰到個老朋友。他認為這中秋節的晚上他過得挺不錯:看了一場電影,這在他是非常難得的;跟老朋友痛快地談了一會天;十點多鐘了,他帶著愉快的心情回家。
「我在這兒。」莫基仔瞪了他的弟弟一眼。
「不,」婦人答著回頭對他的小兒說:「吵什麼!你爸爸買豬腸粉、鬆糕去了……」
張七皮這一下記起來了。幾個月前一天晚上他收檔的時候,這孩子向他請教過:講「古」怎樣才講得有聲有色。「對了,」他說,「我記得你常常到我的檔口聽《水滸傳》的。」
「來,給我兩個月餅。」他說。
嗯,她窮得硬直!他想著抽了最後的一口煙,然後把煙頭踩滅。
「要吃月餅嗎?」
林江笑了笑說:「我在『和-圖-書山坑』裡碰到基仔……」隨後把剛才的經過約略說了一下。張七皮覺得林江臉孔很熟,卻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林江向周圍睃了一眼,心想這屋子比我們的更糟嘛。基仔一家就住在這樣的一個「狗窩」裡?
莫基仔給半扶半推地進了木屋裡面。母親瞟了他一眼不言語;倒是父親問他有沒有碰到二弟。莫基仔搖搖頭,不做聲。
「叫他不要那樣……」
可不是!昨天晚上,從朋友家回來之後,他就沒有好好的睡過。有一次,半夜裡起來找香煙;關上燈,躺在黑暗中,他竭力要忘記的往事又一下子回到記憶中來。他想起那一年他和嘉瓊在一起渡過的那個中秋節的夜晚。……
「你猜是誰偷的?」她說,「上個月搬來那一家。他們的孩子!這還不算奇。奇的是那孩子的母親把月餅送回來。聽說她男人失業。孩子嘛,倒有四個……」
林江朝著山崗下走去的時候,聽到開門的聲音,聽到一個粗聲大氣的女人跟張七皮講話。
「你就切一角月餅給他吃吧。」
這時候,一個約莫七歲、頭殼上幾綹長髮豎起的孩子跑進來,衝到老莫的跟前。
回到家裡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他把門輕輕的關上之後,把木屐脫下來拿著,踮起腳尖,走到床前去,卻聽到母親的聲音從房間裡叫出來:
「怎麼現在才回來?……」停了停。
林江扶著那一拐一拐地走路的莫基仔,問他腿子上還覺得痛不痛。他點點頭。兩分鐘後,莫基仔在他家門前停下來了。他遲疑地望著對方。「你進去吧,」林江說。「我怕。——媽會打我的!」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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