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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幹嗎要捉你？」

隨後，林江在石上躺下來；過了一會，忽然想到這樣的一件事情：死是可怕的。他幹嗎要咒林成富死去呢？他是母親的丈夫，小松的親阿爹。假如他真的死去，母親怎麼辦？小松會哭得怎樣傷心？不，不，他心裡說，林成富不能死去。……就讓我一個人到處流浪吧。

「喂！喂！你在上邊做什麼？」

到他再躺下來的時候，又聽到一陣輕微的聲音。斷斷續續的。他站起來，什麼也看不到，那聲音又沒有了，只有山澗的流水照樣在月光下閃閃發亮。不是流水聲。是什麼呢？他思量著打了個寒噤。一陣冰涼的什麼吹過來。是風。他想，是風吹樹葉的聲音嗎？不。他剛才不是分明聽到一陣腳步聲的嗎？他往前跨了幾步，朝大樹那邊望去，不覺嚇了一跳。有一團黑影在樹下晃動著，然後爬上其中的一棵樹去。

「他罵了我，打了我……」

那團黑影似乎動了一下。藉著月光，他看到一條腿子伸了伸，一下子又縮了回去。他膽子更加大起來了。「我不信有鬼！」他喊道。「我知道你是人！你是賊嗎？你說一聲我就走！」

林江一愕。

樹上那團黑影縮作一團。

「什麼？」

「你沒有家的嗎？」林江問。

他想起李榮寬，他以前跟李榮寬到過他姐夫家去過一次。

哼、我怎麼能夠回去？他唸叨著不自覺地摸摸臉。彷彿覺得今晚挨過一巴掌的腮幫這時還在熱辣辣地發燙。

「你——你是誰？」林江問。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那裡來的膽量。「你是鬼還是人？」

這會兒小松正張嘴擘舌，得意洋洋地隨別的孩子們唱起來：

「等一等！……我下來！」那是一個孩子的聲音。

林江把視線移到天空上去了。

現在林江和他面對面了。那孩子看來挺多十歲，在月光下，臉孔顯得非常蒼白。林江問hetubook.com.com他幹嗎躲在那裡。他說白天爬慣這幾棵樹，剛才本不打算爬上去的；打算在樹下過一晚。他看見林江在那裡，就爬上去了。他以為林江是什麼人，也許是跑來捉他的呢。

「江哥！阿媽叫你回去吃月餅……」

他抹了抹眼睛往鄰街跑去。他跑得那樣快，差點兒把街燈下幾個做跳繩比賽的孩子中的一個撞倒了。那孩子踉踉蹌蹌站住，吐了口沫，在他背後罵道：「你發雞盲嗎？」

林江慌忙蹲下來。伏在一塊大石頭後面。半晌，他定了定神，盤算著怎樣跑過去看個真切。最後他藉著一塊大石頭的掩護，竄了過去；到了半路，一個可怕的念頭像電光似的在他腦中閃了一下：那人不會是跑到這裡來吊頸自殺的吧？他霍的從大石後面跳起來奔到樹下去，喊道：

他想起小說裡面那個流浪的孩子。人家不是到處為家嗎？我為什麼不能夠？真是！我有一雙手，可以替人家幹活，不要工錢，「贃食贃住！」

不過……明天呢？

「不對！不對！」一個孩子打岔道，「我說泰南街的月亮最靚又最堂皇！」

沒有風。但魚燈在林江的眼前蕩呀蕩的。他透過模糊的淚眼看到原來是張七皮開檔的那地方晃著幾條大鯉魚和人影。他拚命咬著嘴唇，生怕一下子忍不住會哭出聲來，哭是可恥的，他想。我不能讓人家看見我哭。他眨了眨眼睛，看到小松正和幾個年紀不相上下的孩子玩在一塊。小松沒有注意到哥哥，卻一心一意盯他的小朋友替另外的一個孩子劃火柴點火——一隻紙紮的「兔仔」燈亮起來了。黃色的燭光往鋪滿月光的沙地上散開，似乎很快地就在月光中消失。而這時在林江看來，水一樣的月光卻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們的淚水似的瀉滿了一地。

林江想著，跑進碼頭坐下來。他心和_圖_書不在焉地看人家釣了一會魚，卻聽見小松在什麼地方喊著：

他沉思默想著，這時卻盯著不遠處那幾棵枝枝椏椏的樹出神。樹……鳥兒？……鳥兒睡在樹上，早晨起來，自由自在的飛。人為什麼不能自由自在的飛呢？

那孩子不吱聲。

這時候他們已經在水澗旁的石上坐下來；談著談著，林江這才弄清楚，原來這孩子住在木屋區裡，家裡有兩個小弟弟，一個小妹妹。今晚弟弟們哭鬧著要吃月餅；他跑到人家門口乘著人家拜月的當兒，偷了一個回家。母親發覺，把月餅搶了，送還給人家，隨後，他就挨打。

「你常常拿人家東西的嗎？」林江瞅著他說。

「月光光，照沙地，照海洋，鯉魚門的月亮最堂皇……」

「你爸爸呢，他幹什麼的？」林江問。

可以跟李榮寬談談呀，林江對自己說。到筲箕灣去找他吧。可是——我為什麼要向人家訴苦？他姐姐和姐夫會看不起我的。而且人家李榮寬今晚在姐姐家裡做節、賞月呀。

「那為什麼要在樹下過夜？」

那個又大又圓的月亮此刻彷彿悄悄地對附近的星星和白雲說，你們瞧瞧下邊的阿江，一個人坐在大石上賞月，怪可憐的。星星䀹著冷眼盯著月亮，好像回答說，今晚是你的大日子，你跑下去跟他做朋友吧，因為他欣賞你，不欣賞他們。而白雲卻移到月亮旁邊，似乎親切地說，你要不要下去跟那孩子做朋友？要下去，我載你下去。這一下，月亮似乎因為高興把身轉了轉，變得更圓更大了。這當兒，仰著頭的林江忽然看見白雲靜悄悄的離開了月亮往別的地方跑去。月亮望著林江似乎幽幽地說，天空不許我跑下去；你飛上來吧。林江幻想著自己變成一隻鳥兒，飛呀飛的，飛到半空裡，倦了。伏在白雲身上，讓白雲載他到月亮那裡去。沉思間，不知怎的，他www.hetubook.com.com忽然拾了一塊石子往半空擲去。石子很快地落到山澗裡。那咚的一聲叫他完全清醒過來了。他坐回原處，心想，鳥兒到底是鳥兒，人到底是人。我能飛到哪兒去？何況鳥兒有巢，人有家。回家去吧，他想。說不定媽這時候在到處找我呢？還有小松……

林江想到這兒，把林成富詛咒起來，甚至盼望他早一點死去。唔，他總有一天死去的。他死了之後，我還是可以跟母親和小松住在一起的呀。

「不，」孩子說，「我頭一趟拿。」

孩子把頭低下來，忽然雙手掩面。

明天我還是不回家去！

半晌，那孩子打樹上爬下來，他赤著雙腳，身穿著一套黑色的短衫褲。

不過……不回家，能到什麼地方去呢？能到什麼地方去呢。

那孩子說，媽媽剛才打他。媽媽脾氣很壞，打起來就拚命打。他剛才挨了兩下柴頭逃了出來。

這時候九點多鐘，恰巧戲院散場，人潮從橫門湧出；林江退到戲院附近的一條斜坡口。他在那兒站了一會，看見觀眾中有人往斜坡上走去，便不自覺地跟在他們後面。他慢慢地踱著。半路上聽見斷斷續續的爆竹聲，他這才知道，自己到了一個住著不少人家的村子上。這個村子，可說是石屋村；房子一上一下，依山建築。那些伏在山崗高處顯得又矮又低的石屋仔，在皎潔的月色下，看起來像無數巨大的灰貓伏在大石頭上打盹。有點點燈光從窗裡透出。這叫林江想到：那些巨大的灰貓是給爆竹驚醒，忽然睜開綠色的眼睛從遠處盯著他過路的。這麼一來，他想起家裡三婆那隻小灰貓來了。他覺得自己一下子孤獨起來，恨不得小灰貓眼下跟自己一塊。他走過一條狹窄的沙土路，穿過鬧哄哄、響著人聲、麻雀牌聲的木屋區，翻過一座小崗，看到那座漂亮的教堂。哦？原來是這兒。他心裡唸叨和_圖_書著，記起兩個多月前那個禮拜天的事來了。

我明天要飛，他想。要飛……但我能飛到什麼地方去？……

「月餅容易偷……」他顫著聲說，「人家做節，但我們到現在還沒吃晚飯呢。……」

我就在這裡過它一晚吧，他想。

還是不響。

「她不是你的親娘嗎？」林江衝口說。

你吃了我那一份吧，他想。阿爹疼你，阿媽疼你。可我不是阿爹生的！我是給帶回來的！

「有。」他說。

繞到教堂後邊，往前走了一會，不用費多大工夫，林江找到那天他和李榮寬、小松三人沖涼的地方。那條山澗在月光下流呀流的，發出一陣悅耳的聲音。他在小松那天曬過衫褲的那塊石上坐下來。

「細路，想租哪一套？」

但媽呢？小松呢？還有張先生，李榮寬……我怎麼捨得他們？他暗忖：到找到工作的時候，我可以去看他們。——但我能找到什麼工作呢？

「你是不是你媽媽親生的？」

有兩個孩子因為爭「公仔書」看，在高佬黃的檔口打起架來了。

他跑到高佬黃身邊，下意識地望著那個靠著牆的木架，它裡面放滿了一列一列的「公仔書」。

「怎麼不是？」孩子說著停了停，摸摸大腿，「我這兒現在——還很痛呢。」

「哦？那——沒有月餅也行呀，為什麼一定要拿人家的月餅呢？」林江瞅著他說。

那是什麼，林江想。是人嗎？但他為什麼爬上那裡去？他是個賊？還是……

林江跨過電車路上那四條閃著冷光的鐵軌，迷迷惘惘地走了一陣之後，發覺自己在一家專映粵語電影的戲院門前停下來。夜市很熱鬧，附近擺滿了賣水果的、賣燴魷魚的、賣紅豆粥的攤子。小販們在嚷嚷著兜生意。他真想把口袋裡那個硬幣掏出來。但這是他最後的一個毫子了。戲院橫門、出租（公仔書）（連環畫）的高佬黃照常開檔。有幾個孩子坐在wｗw•ｈｅtｕboｏk•com.cｏｍ矮櫈子上翻看「公仔書」。我以前也像他們一樣呢，林江想。

那人一聲不響，有幾片樹葉飄下來。

這當兒，打木屋區那邊傳來一連串的爆竹聲。爆竹聲過後，他聽見一陣腳步聲。他坐起身來，但看不見人影。他心裡蹦了一下。

林江搖頭，轉身離去的當兒，聽見有人吵架——

「你不是賊？你是個好人哪？那你跑上去幹嗎？吊頸？……你不能死！下來吧！」

他果真彎身拾起石子作勢要擲。

林江悶聲不響，繼續向前跑。到了街口，他才把腳步放慢下來。行人好像比別的晚上多。他在「街市」門前那個郵筒旁邊站下來，一時不知道往哪個方向走去好。他向四下裡望望，西灣河大街上那些疏疏落落的霓紅燈照常亮著。但好多商店卻關門休息了。涼茶店開著，安在鋪門口那個擴音機正播放著什麼曲，唱得震天價響。他口袋裡還有一毫子。他可以進裡面去坐它一晚。但假如碰到阿爹的朋友呢？人家問起怎樣回答？再說，要是小松或者阿媽或者三婆跑到涼茶店找他呢？——我不要回家！

「阿江！阿江！」林江驀然聽到三婆的叫喚聲。他楞了一下，然後頭也不回，沿著海濱走去。他隱隱地想到三婆問小松看見阿江沒有。

林江按捺不住了。「喂，你再不出聲，再不下來，我就用石子掟你下來。」他最後喊道。

「好吧！」小松的聲音，「一、二、三！——泰南街的月光……」

哼，管它，明天再說吧。

為什麼不能？他對自己說，我可以做餐室，「大牌檔」的「伙計仔」，洗碟洗碗呀。不過，我不在西灣河做；跑到灣仔、中環去，不讓林成富碰見……

孩子說，他爸爸什麼也幹過，教過書，打過工，現在失業。「他今天去了一天沒回家——去了借錢。」

不要說三婆，就是母親叫他回去，他也不會回去的了。林成富那樣子對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