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太陽下山了

作者:舒巷城
太陽下山了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你阿爹廠裡有事耽擱……唔,」梁玉銀咕嚕了一聲,對林江說,「他不會回來做節啦。叫小松吃飯吧。」
「啊!你這衰仔駁嘴咧?」
「那麼回頭請你吃芋頭。」
林江站起身,摸了摸臉,眼睛冒著怒火。要不是梁玉銀站在那裡,他會不顧一切向林成富撲過去的。
電車路那家老字號「紙紮」店的老闆是個大胖子。他在櫃台後面坐了幾十年了。每年這個晚上,他得設法應付街坊上那些頑皮的孩子們。
林江很快地就從書本裡找到快樂了。什麼寂寞也沒有了。他讀的那本小說是翻譯小說,是張凡送給他的一本少年讀物。小說裡面那個孩子給一個走江湖的賣藝人帶著到處流浪。現在他正看到那個無家可歸的孩子跟那賣藝人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太陽下山了……天漸漸黑下來。他們錯過了宿頭,前面又沒有村莊——怎麼辦呢?怎麼樣呢?林江尋思著,驀地裡聽到一聲吆喝:「喂!你在做什麼?」
「阿爹回來了嗎?」
「林嫂,你看他醉成這個樣子。——他怎麼啦?要打阿江是嗎?哎!」三婆搖頭,嘆了口氣說。
林江覺得母親笑起來的時候,沒有那樣老。她笑得很好看。她的牙齒不大整齊,但很潔白。「你怎麼不到外邊去看看月亮?」她說。
梁玉銀正在燈下做針黹。
「我什麼地方也不想去嘛。」她加了一句:「你要去看嗎?」
梁玉銀點頭,皺了皺眉。她要扶林成富,林成富卻把她的手一甩,嘀咕著說:https://m•hetubook.com.com「我沒有醉。你們都以為我醉。真可笑……」他喃喃著什麼,忽然傻笑了一會,然後重複著說:「以為我醉,真可笑……」他一步一顛的沿著冷巷回到房間裡。
她皺起眉頭,又忽然老起來了。
「江哥為什麼不肯跟我一塊來呢?」轉回泰南街去的時候,他暗想道。
「我知道,我知道!」大胖子說,「這回給你……等下可再別來呀!我認得你,『細路』!」
梁玉銀聽見他的罵聲奔進來,嚷道:
「我也吃過。吃過也得吃飯。」林江喊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他是小松。
小松只好跟哥哥回家。
十幾天來,西灣河的茶樓也像上環、中環、灣仔一帶的茶樓一樣,晚上門前站滿了看燈飾的人們。茶樓以五顏六色的燈飾做廣告吸引路人。小松和三婆帶著不同的心情跨過電車路;小松是去看熱鬧,三婆是去幫襯買月餅。越近中秋節,茶樓的伙計們就越發忙得不可開交。到了節日這天,茶樓照例關門休息。但「紙紮」(紙料)店這天如常開門,而且生意特別好。三婆自然是「紙紮」店的熟客。梁玉銀這天也少不免進去買些銀寶、蠟燭、月光衣紙,準備晚上拜月;順便還買了盞紙紮的魚燈,那是小松先幾日就鬧著要買的了。
「我打他!」林成富粗聲粗氣答。
林江向母親笑了笑,跑到冷巷上。這時三婆剛剛把香案擺好。案上放上幾碟拜月的果品。香案設在門口。林江側身而過的當兒,她笑咪|咪地說:
那霹靂拍勒的聲音停下來之後,他心裡有種奇怪的感覺。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就m.hetubook.com.com叫做寂寞,過節……可不容易打發時間呀,他想。
梁玉銀笑了笑。
鹹海裡沒有鯉魚。但大胖子的店裡卻有鯉魚燈出售——他是特地紮一批來應市的。山大斬樹樹成柴,街坊上的孩子不少,每年中秋節,他可真從孩子們那裡賺到筆額外的呢。不過針沒有兩頭利——他心裡暗暗埋怨,嗐,不知誰開了這條舊例,要「事頭」把蠟燭送?
「我們有。謝謝你!」
在這情形下,大胖子往往把蠟燭送出,誰願意一輩子窮呢?可不是!
「『事頭』,給根點燈的蠟燭吧。我這盞鯉魚燈是幫襯你們大寶號買的。」
挨晚的時候,一個樣子生得挺聰明伶俐、約莫九歲左右的孩子在櫃台前露面——
梁玉銀打屋子裡跑出來。她瞇縫著眼朝街口那邊望了一會,然後瞅著兄弟倆,說:「你們肚子餓了吧?」
「嗯,我第二年再來。」那小孩子掀著兩瓣薄薄的嘴唇回答著走了。
屋子裡忽然變得靜悄悄的。三婆今晚不打「麻雀」。冷巷上沒有李榮寬的二胡聲。他今天到姐姐家裡過節去呢。張凡出去了一個下午,到現在還沒回來。張先生這會兒大概跟朋友一塊,在什麼地方賞月吧,林江想。吃完了飯,他忽然覺得無聊起來。看書嗎?今晚是中秋節呀。把冷巷上那張飯桌收起來之後,他暗想,這些天他一直在看書,看書,很少跟母親談過什麼。想著,他走進房間去。
「那麼出去看他們玩魚燈吧。等下回來吃月餅!我們還有花生、菱角呢。」
「這是我們的家事,你管不著,三婆!」林成富咕噥道。
林江跑到外邊,在海濱坐下來。鯉魚門海峽上那和圖書個又圓又大像瓷盆似的月亮早已昇起來了。
「什麼事呢?」梁玉銀抬頭問。
小松這會兒老遠就看到林江站到大門外。他急腳跑前去。
「我……我在看書。」他吶吶地說著坐起來。
林江認為這是少有的一頓豐富的晚飯。他慢慢地嚼著。但小松三扒兩撥就吃完,之後,就把蠟燭點亮,提著魚燈匆匆出去了。
「我看書有什麼罪過?」他反抗地說。
吃了三婆給的一個芋頭,林江往碌架床躺下來看小說。梁玉銀這時正在「拉尾」燒月光衣紙。
「鯉魚一動,事頭要把蠟燭送!若然不送,罰你一世窮!……」
「你呢?」
垂著頭坐在碌架床上的林江一抬臉,卻冷不防給林成富拍的打了一巴掌。
月餅是梁玉銀前兩天在一家潮州人開的餅店買的。她一共買了兩盒,是廉價的豆沙月餅;剛才她切了兩角給他們吃。
中秋節是個大日子。這天晚上連張七皮、少林廣他們也休息不開檔哪。沙地上有許多地方空出來;孩子們提著或者舉著魚燈到處走。
他們三三兩兩擺動著魚燈在他的店前唱起來:
梁玉銀望三婆一眼,表示毫無辦法。她叫三婆替她勸阿江回來,別讓他到處亂跑。她說她知道這孩子的脾氣——「你就跟他說幾句什麼吧。」
我輸了錢,你肯送錢給我嗎?他心裡說。
「到如今你一天到晚發老闆夢。好大的老闆脾氣呀!」
「我不想出去。」
然後梁玉銀到「拉尾」草草地叩了幾個頭,拜了拜月,心煩意亂地燒了一串「爆仗仔」,把兩碟拜月的和-圖-書食品收拾,拿進房間去。
她望著他不響。
「我心裡苦。」
「還沒有!」林江答道。
「誰的兒子也好,大節日你就不該難為他。」梁玉銀瞅著丈夫紅通通的臉,說。
林江在床沿坐下來靜靜地瞅著母親。他記得他看過母親的一張舊照片,那是去年有一天她從木櫳(箱)裡偶然搜出來的。母親在那照片裡顯得相當漂亮。她那天說,照片是她做少女的時候拍的。現在母親改變多了;那不高不低的鼻子還像從前一個樣,但眼睛呀,面部呀,嘴唇呀,都似乎變得跟照片上的完全兩樣了。嗯,人是會老的,會慢慢老起來的。可這兩三個月來,她一下子老了許多呀,林江想。
「沒有什麼……」林江結結巴巴的答。
日子過得真快;小松暑假放完,上了十幾天學,轉眼就到了舊曆八月十五。
「你……怎麼啦?又打兒子,又哭——這算是什麼?」她嗄著聲說。

林成富突然出現在床前。他是什麼時候回來的,林江可一點也不知道。他暗忖媽不是說他不回來的?怎麼又忽然回來?
一陣使人難堪的沉默。
他聽到街上響起爆竹聲。
「好,我住手!」他哼著說,「這是你的兒子!」
「林嫂,我看你還是扶他進去歇一回吧。」三婆說。
林江認為自己年紀不小,十四歲哪;提著魚燈通街走已經夠難為情了,還向人家討蠟燭?
「再等一會……」梁玉銀柔聲說。
「那麼我……」
三婆跑到冷巷上來。「唉,阿林,」她忍不住說道,「你幹嗎一回來就難為這個難為那個?你看你——嘖嘖!我勸你以後還是少喝兩杯吧。鬧得家嘈屋震的……」
「要不要我再打https://www.hetubook.com.com這衰仔一趟給你們看?」林成富那兩片薄嘴唇顫了顫——他瞅著林江說:「哼,你是給帶回來的,可不是!」
「媽,今天是八月十五。為什麼不去看場電影呢?」
不知怎的,林江瞅著母親,心裡忽然替她難過起來。母親一年到晚在家裡忙個不停,不是幹這樣就是幹那樣。
「書!書!……書!」林成富把他的頭髮一揪,罵道:「你這衰仔,我這回真要好好的教訓你一頓。」
「好。」
不提也吧,一提,小松簡直聽到自己的肚子格格的響了,他皺眉扁嘴,一連點了幾下頭。
「阿江,在我們這兒賞月吧。我請你吃蓮蓉月餅。」
林成富慢慢的抬起頭來。梁玉銀嗅到一陣難聞的酒味。
「不。」
「你打他,啊?」梁玉銀嚷道。
「媽……」
林江到外邊找到小松。——「我剛才吃過月餅。」這是小松的回答。
半個鐘頭後,已經是七點多鐘了,林成富還沒有回來。上回離家的時候,他吩咐過,要是中秋節晚上七點鐘以前不回來,就一定是輪不到假了。
「我本來是個鞋店老闆……到如今……」他忽然說。
林江恨恨地盯了他一眼,然後瞥了母親一下,一聲不哼地往屋子外跑。
林成富把他那雙細小的眼睛瞪了瞪,臉上的肌肉像鼓皮似的緊繃著,那微聳的顴骨這一剎那似乎聳得更高了。「對呀,做節流流,」他嗄著嗓子說,「我就不喜歡他看書!」他說著,肩胛搖了搖,突然衝到林江的面前去。
使她感到意外的是,林成富沒有躺下來,卻伏在她那隻舊式的梳妝枱上抽咽著,哭起來了。
「我才不去!」他曾經那樣回答弟弟。
「阿林,你怎麼哪?你瘋了?——住手!」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