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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下山了

作者:舒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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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張凡說:「我請不起『伙計仔』呢。」林江說:「我不要工錢。你給我車錢就行。」張凡說:「我看還是自己跑一次好。再說,你阿爹不會喜歡你做我的『伙計仔』的。」林江想了想,說:「張先生,說真的,我想找事做。」
「嗯,真的,那時候呀,我們過的生活那樣苦。那有不瘦的道理!」唐仲廉喝了一口咖啡,忽然朗聲笑起來,「哈!想當年,我就跟你……跟你現在一樣瘦!抽根煙吧。來!」他掏出一隻精緻的打火機來。
「多看一點書,將來真是有用處嗎?」
「你以為讀者最感興趣的就是那樣的小說嗎?」
「他不是你的親爹爹,是不是?」另外的一回,張凡單刀直入地問。
「寫得很少。」張凡說。
「啊?為什麼呢?」
「這沒有道理呀,」張凡說。
張凡尋思,他為什麼問起這些來呢?他想了想,坦然說,和嘉瓊婚前的一段時期,為了籌錢應付婚禮,他的確寫過一些,但那只是偶一為之。「我早就不寫了。」他說。
「哦?」
「不是,」張凡說道,「我昨天晚上在房間裡聽他罵你什麼『仔』的。他昨天晚上喝了酒回來,是吧?我寫稿的時候,聽見他跟你母親吵架。」
「哎!你真夠修養!」唐仲廉說。
「你想聽聽他們的故事嗎?」張凡問。
「讀者會暫時給它迷上,但不會永遠給它迷上的。」張凡若有所思地說。
「其實我這是為你好呀。大家是老朋友,何必呢?……做人何必這樣認真……唔,現在時間不早了。」
「算了,」唐仲廉突然漲紅著臉說,「我們是求財,不是求氣。我今天不是來跟你吵架的呀。你這個人太認真了。」
唐仲廉咧開嘴笑。「啊,那時候嘛,是個苦難的時代!你呀我呀——我是說我們——過的生活,是怎樣的生活呀!」說著他停下來,望了林江一眼。張凡會意,先告訴林江,說這位是唐先生,老朋友;然後把林江介紹了一下,說這是同屋的一個孩子,跟自己合得來;他的意思是:你有話放心講好了。
「他回來的時候,你不看就是。」
張凡一怔,「不知道。」
「我老實告訴你吧,張先生。媽告訴我,說他不喜歡我看書。我向你借書看,他是不高興的。而且——」
「一方面是來探望你,另一方面是——」唐仲廉頓了頓說:「希望你幫我一點忙。我知道你能寫。只要你肯寫,一定會寫得好!而且也一定能改善你的生活!」
「你這幾年還在寫小說是不是?」唐仲廉問。
我真替你難過。唐仲廉真想把心坎裡這一句說出來,但想了想,到底沒那樣做。他對張凡簡略地說出別後幾年間他到過的地方。離開桂林後,他到了重慶;戰事結束後,他到了上海。他說他回來香港十個多月了。他又說,從小譚那裡,知道張凡這幾年的生活m•hetubook.com.com怎樣過。「過得不大好,啊?」他最後加了這麼一句。
「我也不喜歡他,」林江說,「可他是你的老朋友呀。」
「是多了許多,」張凡笑道,「不過我不高興寫那樣的小說,也不喜歡唐仲廉這個人。」
「良知不允許我那樣做。」
「八塊錢。有時候是十塊錢。」
「我們的書很暢銷。這不是很好的證明嗎?」唐仲廉噴了口煙說。
「唉,」唐仲廉嘆了一口氣說,「良知!看來你還是從前那個天真的張凡。難道這些年你還沒受夠嗎?我以為你受了生活的教訓,多少改變了一點啦。你怎麼不想想嘉瓊為什麼……好!這個我不提!……這個世界,誰不自私?誰不先想自己的利益?——張凡,可真沒想到我一心一意來求你,你還是那樣食古不化!我講實際,是的,我是個講求實際的人;你講良知,藝術。大概我們的分別就是這樣吧,我現在的生活總算……可你看看你自己過的生活!何況……何況我約你寫的小說,並不就是沒有藝術的小說。你可以盡量發揮你的藝術才能啊。你知道,那樣的小說要寫得動人也不容易的咧。我知道你是個好的小說人材,憑你多年的經驗和寫作技巧——」
林江看完了那本巴金散文集後的幾天,是八月底的一個下午,張凡請他們兄弟倆到「街市」附近那家小咖啡店去喝茶。小松吃完了一塊牛油「多士」(烘麵飽)之後,就不耐煩地嚷著要走。他對談話不感興趣——事實上他聽不懂哥哥和張先生兩人之間的談話。林江叫他先走。他歡天喜地回家去了。他一心記著家裡那個紙鳶。但約莫十五分鐘後,小松又回來。他氣喘吁吁的帶了一個年約四十的中年人來找張凡,隨後又匆匆的走了。
張凡不吱聲,微微一笑,抽著煙。唐仲廉打量著這個闊別四年的老朋友,彷彿這才看到他額上那幾條深深的皺紋似的,突然停止笑。那臉孔,顯然比四年前更瘦削了。他不是比我年輕幾歲的嗎?唐仲廉暗想。可他看來比我老幾年呀。這是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生活!可憐!
「寫讀者最感興趣的東西。你可以用文藝筆調寫些近乎偵探小說那樣的東西。要夠刺|激——裡面有謀殺,比方情殺……等等。當然,越香艷,越刺|激就越好了。」
林江夢到這裡,醒過來了。他發覺小松的腳踭擱在他的肚皮上。
張凡和林江到沙地上看人們放紙鳶,發現小松跟幾個孩子在一塊吱吱喳喳。小松的紙鳶怎麼樣也飛不起來。林江忍不住把他手上的線轆搶過來,教了他一陣。然後和張凡跑去看那些放紙鳶的好手們鎅紙鳶。
「在老朋友面前,不要客氣吧。」唐仲廉說,「他們現在給你多少錢一千字。我是說你那些的文藝作品——」
一個,兩個www•hetubook•com.com……給對方鎅斷了線的紙鳶在灰黯的天空裡飄呀飄的。夜來了。放紙鳶的成人們、孩子們回家去了。
張凡笑了笑,不說什麼,帶林江進了一家書店,買了兩本書送給他;另外替自己買了一本魯迅的,說:「阿江,這一本你目前看不懂。將來再說吧……」
「你究竟寫些什麼小說呢?」張凡直瞅著他問。
張凡看他一次又一次的用手帕抹臉上、脖子上的汗珠,便忍不住說道:「你請寬衣吧。天氣這麼熱。」唐仲廉只好把外衣脫下來;但正要把它掛起來的時候,一看壁上那枚生鏽的鐵釘,他便改了主意;把外衣翻過來,摺好,小心翼翼放在身旁的空位上。
「偵探小說。」

那一回之後,有一天張凡同林江一塊到中環海傍的一家出版社去交稿。離開了出版社跑進熱鬧的市區之後,林江說:
「那——那倒不是稿費的問題。」張凡說。
這一夜林江做了許多奇奇怪怪的夢。其中有一個使他後來回想起來覺得非常愉快。
「聽小譚說你回來以後有個時期也寫過偵探小說的。現在還寫嗎?」
「嗯。」
「當然有。」
「十八塊錢比起八塊錢、十塊錢來不是多了許多嗎?」林江說。
「是呀。」他忽然改口道:「不!」他顯得很謙虛的樣子,笑了笑說:「那是讀者們看得起我罷了。」接著他告訴張凡他從前在上海和到了香港以後所用的幾個筆名。「你最近不大看偵探小說吧?」他說,「我知道你以前也喜歡看看福爾摩斯探案的。」
那中年人身體微胖。可以看得出他是那些對穿著非常講究的人們之中的一個,因為在這夏末秋初,香港天氣特別酷熱(人稱「秋老虎」降臨)的日子裡,他卻穿著一套筆挺的雪白的西服,還繫上一條花色的領帶。他手裡拿著一副墨綠色的太陽眼鏡(顯然剛才在咖啡店外還在戴著的),腳下穿著一雙白色的猄皮鞋。張凡可真沒料到對方會跑到西灣河區來找自己的。他錯愕地盯著這中年人一會,然後讓了自己的座位給他,跑到林江邊去。
「你發福了,」張凡替對方叫過咖啡之後,瞅著他的圓臉說,「我記得你以前很瘦的。」
唐仲廉說著,忽然嬉皮笑臉起來;望望他那個新買來的名廠金錶,說有事要走了。臨走的時候,他把他的卡片留給張凡,叫他不妨再三考慮清楚,過幾天才給他一個切實的答覆。
「在老朋友面前,我不妨說個痛快吧。在重慶的時候,我就開始寫小說。到了上海我寫得更多。後來到了香港我還是寫……」
他們到了張七皮的檔口,莫泊桑早就坐在那裡。張先生和那個英國有名的通俗小說家狄更斯坐在一塊。狄更斯也是個鬍鬚佬。寫《水滸傳》的施耐庵也坐在那裡跟張七皮談話。林江看不清楚施耐庵的www.hetubook.com.com臉。忽然有人問:「這個孩子是誰?」「這個孩子叫林江,」有人回答,「是泰南街的一個作家的徒弟。」「他也是一個小作家呀。」另外有人說。
「那你是個名偵探小說家了。」
「我不說,你也許不會想到吧?」唐仲廉說。
林江隨張凡沿著寂靜的海濱散步。他忽然想起那什麼「克」什麼「生」來。他問張凡那是些什麼書。張凡一下子摸不著頭腦。
林江問他怎麼會知道,是不是隔壁的蝦頭還是什麼人告訴他的。
唐仲廉把太陽眼鏡袋好,一邊用手帕抹抹臉上的汗珠,一邊慢吞吞的答道:「你們那家屋子呀,可真不容易找!是小譚告訴我的。我前天在尖沙咀碼頭碰見他。」唐仲廉和小譚都是張凡的多年朋友。張凡最後一次看見前者在桂林,那是抗戰期間,一九四三年的事了。
「可你年紀還小呢。趁現在有空,我看你還是多看一點書吧。」
他們是坐在一個小卡位裡。此刻張凡跟林江一塊坐,卻跟那來客面對面坐了。「仲廉,沒見你幾年哪。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兒?」張凡說。
大概小譚都告訴他了,張凡想。
「那麼是什麼問題呢?」唐仲廉詫異地說。
「寫作!」
傍晚的時候。
林江瞧著這位唐先生的這個奇怪的動作,好生納罕;他可真有耐性打理自己的「西裝」。往釘子上一掛,不就行了嗎?
嗯,張先生好認真呀。林江想。我可從來沒有看過他像今天那樣認真。他為什麼那樣對待他的朋友呢?
「我倒希望你寫,」唐仲廉說,「你知道我今天為什麼來嗎?」
「仲廉,」張凡打斷他的話,「大概我們的『分別』是這樣吧——彼此的想法不同,對生活的要求不同,對藝術的看法自然也不同了。縱然那些香艷的『謀殺』小說再緊張,再動人,對讀者又有什麼好處?一點好處也沒有!只有給讀者壞的影響。技巧?就算那些小說也有它的技巧吧,但是——」
「哪裡,哪裡,你聽他胡說八道。」張凡笑笑分辯說。
「從前倒真是看過一點。」張凡說。
「可你看,你是個作家哪,你連一個『伙計仔』也請不起。」
「我以為你一直在做生意呢。」張凡答道。
林江答道:「這我也不知道。媽吩咐過,他回來的時候,我最好不要看。」他想了想,說:「他從來不看書——大概他自己不看,也不喜歡人家看吧?」
「你怎麼能這樣說呢?那……那也是藝術呀。」
他夢見一個白髮長鬚的老人跑到他的碌架床前把他叫醒。那老人說他就是《戰爭與和平》一書的作者托爾斯泰。托爾斯泰和他走著,在路上碰見三婆,叫了一聲「早晨,三婆!」就同他跑到沙地去放紙鳶。後來碰見留著長鬚、戴著夾鼻眼鏡的契訶夫。人家放紙鳶,可他卻放著一隻什麼飛鳥。忽然間張先生跑來告訴林江,說契訶夫放的那隻是「海鷗」。張先生不見了。托爾斯泰也上班去了。林江看見一個大胖子跑來,請契訶夫去聽張七皮講古。他悄悄地問契訶夫那個大胖子是誰。契訶夫說,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巴爾扎克。巴爾扎克手上拿著一本巴金小說。「你要看嗎,『細路』?拿去吧。」他對林江說,「將來有機會我才把《高老頭》送給你。」https://m.hetubook.com.com
林江眼睛一亮。暗忖道:怎麼?這唐先生也是個小說家?
「很抱歉,仲廉。」張凡說,「你所說的那些小說,我寫不出來,也不會寫。」
「小譚告訴我,說你現在是一個相當有名氣的作家呢。」唐仲廉說著吸了一口煙。
「我爹不喜歡我看。」
「什麼呢?」
「哦!」張凡想起來了。他告訴林江,說那不是一些書,而是一些古典作家,他們有俄國的,英國的,法國的;他們的作品都是世界聞名的。
「他回來的時候,我還不敢看書呢。」
「而且什麼?」
「哈!告訴你吧,」他興奮地叫起來,突然又把嗓子壓低:「這兩年我已經成功了。我看嘛,香港人一提起我的筆名,怕誰也知道的吧?」
他對張凡說出他的出版計劃。原來唐仲廉在四個月前,以偵探小說名家的身份獨資開辦了一家出版社,專門出版那些內容緊張、刺|激、「香艷」的小說。
「在老朋友面前,不要客氣呀!」唐仲廉不以為然的說。
「那唐先生今天說你讀過的——那些古怪的名字我記也記不清!」林江說。
「這樣說,不是福爾摩斯式的偵探小說,而是黃色的『謀殺』小說了。」
「大家是老朋友。一言為定,就十八塊錢好了。」
從七月中旬到九月初,學校放暑假,小松跟街上的孩子們在沙地上學放紙鳶呀,打「波子」呀,在牆邊「騎駁馬」呀,在後巷捉迷藏呀……什麼也玩,可就是不敢玩鹹水。這期間,林江還是看小說的時候多,陪小松玩的時候少。李榮寬有時到陳師傅的家去學音樂,有時(張凡不在家寫稿的話)在碌架床上練二胡。林成富先後回過幾次家。有一回,張凡在門外碰見林成富,跟他打招呼,但林成富的臉色顯得很難看,一聲不響,點了一下頭就走了。張凡不知道林成富當時心裡有事,還是不願意跟自己打招呼;事後把這個對林江說了。林江的回答,多少叫他感hetubook.com.com到意外。
「那我能夠幫忙你寫些什麼呢?」張凡問道。
「看來……他比從前更差了……」
「這我們管它做什麼!」唐仲廉狡猾地笑起來,「在讀者清醒的時候,他們的錢已經滾到我們的口袋裡來了。」
張凡搖頭。
唐仲廉走後,林江問張凡過幾天打算不打算找他。
但修養鬥不過肚子呀。你看你,連一件體面的衣裳也沒有。坐在這個廉價的咖啡店裡跟那野孩子在一塊——那野孩子算是什麼?像個小癟三!唐仲廉想著,迅速地瞥了林江一眼,林江瞅著張凡尋思:張先生怎麼不答話呢?那什麼「克」什麼「生」究竟是什麼書!他忽然聽見那唐先生又說了這麼一句:
林江化了一個禮拜的工夫,就把那兩本書看完。一本是巴金的散文集;一本是有關青年修養、寫得很通俗的書。張凡問他比較喜歡哪一本。林江說:巴金那一本。他認為這個作家的文筆很吸引他。他說書裡面的東西,他不大熟識,但讀起來還是感到很親切。為什麼會感到親切呢?他說不出理由來。他認為自己喜歡巴金。他說巴金的散文很動人。說著,他想起了什麼,忽然停下來,羞澀地笑笑。他叫張凡不要笑話他。也許他說得不對呢。張凡說他說得對。他又放心說下去了。張凡默默地聽著。他說完之後,張凡告訴他說,巴金的小說比散文更動人。許許多多青年喜歡看他的小說。林江從張凡那裡生平第一次聽到《家》這樣的一本小說。他正式讀到這本厚厚的小說,和其他三、四十年代作家的作品,卻是後來的事了。
「爹有時候就是這樣不講理!」
「很抱歉——」
「我看,」張凡激動地說,「你還是另請高明吧!……」
「那我給你十五塊錢一千字!」
「難道我還不清楚你這個人嗎?什麼托爾斯泰,Chekhov呀,狄更斯呀,巴巴克呀,落泊生呀,你都讀過了。遠在戰前(太平洋戰爭前),我就曉得你有一天會寫起來,而且一定會寫得出色的!這幾年你一定寫得不少吧?」
「張先生,我做你的『伙計仔』好嗎?我以後可以替你送稿呀。」
「張凡,你知道我這兩年幹些什麼?」
林江點頭。
林江望了望張凡,眼睛一紅,差點哭出來了,「我知道,他罵我『油瓶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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