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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她停下來，直巴巴地瞅著林江，清了一下喉嚨，說道：「阿江，你阿爹死了，你以後有什麼打算呢？」

「阿江，我想跟你談一下。我們到外邊去找個地方坐坐好不好？」

在張凡、三婆、老余……他們的精神上和經濟上的幫助下，梁玉銀到殮房把丈夫的屍體認領完畢之後，含淚把他埋葬了。從此，林成富那個要做老闆的夢也被現實埋葬了。

將來能寫稿的話，我一定不做他那樣的作家！

「找到了工作以後，你不會離開我們嗎？」梁玉銀試探地問道。

「嗯。」林江輕聲道。

林江盯著碼頭下的海水。他說有一年他偶然掟了一塊石子到海裡去，那時候是「夜晚黑」，海裡閃出了銀光。「我那晚上嚇了一跳。媽，你告訴我夜裡掟石子到海裡就是這樣，閃銀光，很好看啊。海就是這樣，你說的。」他問梁玉銀記得不記得這回事。梁玉銀想了一陣，彷彷彿彿記得。她點了一下頭。她說他的記性真好。

「什麼？」梁玉銀驚訝地望著他，「像張先生那樣的嗎？」

在梁玉銀想得很多的那些日子裡，林江再也不能安心看他的小說了。他有時跑到母親的房間裡，靜靜地m.hetuｂｏｏk.cｏｍ.com望母親一會；有時獨個兒跑到碼頭上呆坐。

「做作家？」梁玉銀露出她的潔白的牙齒來，微微一笑道。「我看倒不如媽以後多做些手襪，多收點衣裳回家洗吧。……」

「別——別哭。」梁玉銀說著，自己卻快要哭出來了。

林江擺了擺手。梁玉銀對小松說，有事和他哥哥商量。叫他不要跟來。小松這些日子也似乎變得懂事了。——「好，我不去。」他說。

「媽……」

林江陷在沉思中，彷彿沒聽到他母親說什麼。「我以後是可以拚命工作，拚命學……」

「哦？」

「你們？」

他忽然想起去年秋天跑到西灣河來找張凡寫稿的那個胖子唐仲廉。他想，那個胖子吃得很好，住得很好，穿著得很漂亮，講得很漂亮，但張先生說他這個人……

林江默默地瞅著梁玉銀的瘦削的臉，他覺得這些日子來她額上的皺紋越發加深了。

丈夫死後，有一大段日子，梁玉銀變得更加沉默寡言。白天她照常機械地織著從襪廠領回來的手襪；夜裡常常半夜醒來，眼巴巴的望著黑暗。彷彿她的路是通到無盡的黑暗中去。「天啊，為什麼我的命那樣苦？」和-圖-書她想。「往後的生活怎麼過？小松的年紀還那樣小。」開頭的時候，她的心像給石頭壓著似的沉重；後來有一晚，她的心在跳，跳得很厲害，她怕有一天林江會離開這個家遠走高飛。……唔，倘然他要去，就讓他去吧。「可是，」她想，「我怎麼能讓他去？他的身世，我不會告訴他的。我不能告訴他。」

「阿江，你聽著，你不是我親生的！」

這麼樣想著，林江和母親向沙地那邊走去。他遠遠的就聽到小販們的叫賣聲。接著，老莫的「正氣有益清補涼糖水……一毫一碗」的叫賣聲越來越清楚，這當兒，張七皮的講古聲和那賣「和順」欖唱「薛腔」的歌聲在空氣裡蕩呀蕩的。

林江點頭不響。從母親的神色看來，事情有點不尋常。

「媽，你想到哪兒去哪？當然真的！」林江苦笑了一下，「我知道我是『油瓶仔』——不是阿爹親生的，可是到底是你生的呀。」

去年中秋節晚上挨了一巴掌，他曾經詛咒過林成富早日死去。每一回想起這件事來，他心裡就覺得特別難過——雖然林成富之死和他的詛咒無關，而且後來在同一晚上為了母親和小松的緣故，他曾經把詛咒和_圖_書化為祝福，希望林成富永遠活下去。

「我以後可以一邊工作，一邊學，」林江說，「將來嘛，我拚命工作，拚命學寫稿……」

「說暫時沒有機會。可我不打算等下去了，我已經託了榮哥替我留意工作。他姐夫朋友多。我說過，餐室的伙計仔我也做。送茶、送外賣也沒關係！媽，你放心，會有辦法的！我們怎麼樣也得讓小松多讀幾年書……」林江一口氣的說著，那稍微翹起來的嘴唇顫呀顫的。

「你不會離開我們……」她喃喃道：「是真的了？」

「媽，你這是什麼意思？我當然不會離開……」林江停下來，想了想，說：「怎麼，你擔心的就是這個？」

「出去做事！隨便什麼我都做。張先生替我問過一些出版社、書店——」

「我……我自己也不知道。」梁玉銀幽幽的說，「我想……」

有一天，吃罷晚飯，林江把碗筷收拾好之後，跑進母親的房間裡。梁玉銀盯著林江，忽然咬了咬嘴唇，說道：

「媽，你不是說要跟我談一下的嗎？」林江說著，那雙明亮的眼睛閃了閃。

屋子裡到了晚上顯得少有的寂靜。三婆知道梁玉銀聽到麻雀牌聲會感到煩躁，她暫https://www.hetubook.com.com時停止在屋子裡打牌了。張凡和李榮寬一有空就陪林江和小松在一塊。他們好幾回叫林江勸勸他母親不要整天躲在房間裡哭。

林江經過老莫的「清補涼」檔，瞥了莫基仔的弟弟一眼，然後回頭和母親一塊走著，繼續說著什麼。他看見小松打黃澄澄的街燈那邊向他們跑過來。

這時太陽早已下山了。月亮從鯉魚門海峽上昇起。檔口上的火油燈，大光燈和月亮的光融成一片。不遠處，泰南街街尾那根街燈下有幾個孩子在「跨背跳」。一個搧著葵扇的婦人坐在矮凳子上跟他的男人吵架。男人站起來，忽然轉身走了，很快地就消失在沙地上黑壓壓的人叢裡面。熱鬧的沙地，由於穿著木屐的孩子們在檔口和檔口之間穿來插去，時而響起一陣踢噠踢噠的聲音。

「我怎麼樣也不會離開你和小松。……媽，只有你才是我真正的母親！」

「你辦得到嗎，傻孩子？」梁玉銀掠了掠頭髮，說，「人家張先生有學識啊，可你——」

林江用手背把眼淚抹去。

「小松和我！」

「沒有什麼。」

「做一個寫小說的！」

「什麼呢？」

「你不相信嗎？」梁玉銀說。於是她把過去的事說了出來。她說到她的第一個丈夫何通，說到林江的生身母阿群，說到林江的來歷……「阿江，」她啞著嗓子說，「這些天晚上，我睡不著。我心驚肉跳，怕你知道這件事之後，會有一天離開我跟小松，可現在……我想過了。我到底不是你的親娘。那個阿群才是你的親娘。她要是真有一天回來，我……我希望你們母子團聚，一輩子團聚！……我怎能叫你們母子分離？……」

林江和梁玉銀進了碼頭，在僻靜的一角坐下來。這是夏末初秋的一天，橘黃色的夕陽在遠處船塢後邊的山嶺鑲上一條金紫的邊。梁玉銀望著那條金紫的邊，想起有一年她在阿江的一件墨綠色的毛線衣的領上鑲上了一條漂亮的金線。那時候阿江才不過四歲吧？……

「做什麼？」

兩人離開了屋子之後，向碼頭那邊走去。小松在岸邊看人家釣魚，瞥見母親，追上來說道：「媽，你和江哥到哪兒去？我也去！」

「什麼？……不會！」

打那個破舊的木碼頭走出來的時候，林江忍不住要告訴母親他這些日子心裡的一個秘密。「媽，你猜我希望將來做什麼？」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