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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道難

作者:王安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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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裡的人都看著他。然後,四川女人開口了:「這位同志是暈船了吧。」
「沒什麼,不要緊。」他爬上了鋪。
「你去哪裡?」
「你能看見我,而我看不見你。」
她坐在她的下鋪床沿,開始吃包子。床上躺著一個女孩子,臉朝裡。
「不。」她說。
「再沒見過他?」他問。
「好。」他同意走了。
她看了看他,終於允諾了:「好。」
她不得不欠起了身子。
「眼睛裡到處是人了。」
「求你,不要講了。」
「好吧。」她注視了他一會兒,然後說。
艙房裡沒有人,都吃飯去了。最後走的是那個織阿爾巴尼亞花樣的女孩子,她順手帶上了門。屋裡,只有他們倆。
「你為什麼笑呢?」
「拿著船票去那邊領,每人有一套。」他回答,口音是南京。
「我來排一會兒吧。」他來了,站在面前。
她沿著欄杆走去,閱覽室開著門,她進去了。有一沓《文匯報》,最近的一張是五天之前的,是他們出來以後的第三天。她百無聊賴地翻著報紙:她家附近的電影院在上映美國電影《摩羯星一號》,還有《李清照》。忽然,她在電影欄目裡看到了一則啟事,她臉紅了,又白了。她抬起頭看看周圍,然後小心而迅速地把這張報紙從報夾裡抽出來,匆忙地疊起來,塞進了口袋。她又翻看了幾張報紙,然後走出了閱覽室。她對著石峭站了一會兒,然後把那張報紙揉作一團,扔了下去。報紙落在江上,散了開來。她閉起眼睛。
「不餓,想喝點湯湯水水的。」他看那包子,包子的形狀很奇怪,不方不圓,歪歪扭扭。
「我讀中學的時候,有一次我們同學走在淮海路上,聽有人叫我們大哥。我們嚇了一跳,回頭看看,一個大男人站在身後,他叫我們大哥。」
他坐在上鋪。人,從門口來來去去。一個小孩子扒著欄杆站著,對著江水吐唾沫。江水白茫茫,天色白茫茫。白天白水之間,水平線,不知是明著還是暗著。
「能。」他回答。
「在那裡,要飯總能要到。人人都會給的,往人家鍋邊上一站,沒有不給的道理。因為人人都要過飯,自己沒要過,自己家裡人也要過。」
「我們大隊書記自己不能去討飯,就讓家裡人去蚌埠討,他一個人留下來帶大家救災。」
「不吃也罷了。」
「侯寶林嗎?」
他緊緊地抱住她,聽得見她的骨頭響了一下,她的骨頭常常會響。她有關節炎。
「難吃不去說它了,還要排這麼長的隊。」南京人說。
「你的車亮了燈,我的黑著。」
她心裡划算著買幾個菜,買什麼菜。
她睜開眼睛,天色越發暗了。
「那是我們的船。」她抬了抬下巴。
「因為他自己作主,把一頭病驢殺了分吃掉了。」
「他們還要吵!吵起來沒個完,什麼話都罵,摔東西。」
「桂林,我沒有去過。」她說。
夜裡,有一隻公雞「喔喔」地啼了起來。有孩子哭,然後母親哄孩子,喃喃地唱著什麼。公雞「喔喔」地啼。
船在黑天黑水之間走。
她把包子在床頭小櫃上放下,順手拉開櫃門看看,裡面是救生衣,滿滿的。她把兩個枕頭都放在他的床頭:
「客氣啥!出門在外,都是一家人。」
「我們莊上有個地主婆,自殺了。」
她看著那煙。
廣播裡在說什麼,哇啦哇啦的。南京人從門口回來,從床上拿了什麼又出去了。她站了起來:
「也好。」她溫和地說。
在閱覽室門口買飯菜票,排起了長長的隊,繞船大半周。
「喂,你在這裡?」他來到她身邊。
「哦。」他吐出了一口長氣,接過票,仔細地看著這兩張硬紙片,上面粗糙地印著一些字。憑著這票便上船了,渡到彼岸,是否太簡單了些。他在想。
「大約是外地人。外地人都這麼叫,叫我們則叫『大姐』。」
她大笑起來。
南京人在講那神女峰的故事:「西天瑤池宮裡的仙女,愛上了大禹。」
「我們在鄉下就盼著打仗,這樣就沒有戶口了,都可以回上海了。」
「我說那位女同志!」四川女人對她說。
「上海的公共汽車是很擠。能擠死人。上海的生活節奏也太緊張,喘不過氣來。人太多了,南京路上,人都走不動。」
他也笑了:「這才是民間文學呢,作家們想不出的。」
「就快到了,不必了。」她高興他回來,微笑著看和*圖*書他。在室外的光線裡,他的臉色顯得蒼白。
「睡個午覺。」他同意。
她走了。進來一對年輕人,女孩子穿著大紅的羊毛開衫,裡面是高領的白毛衣,一肩蓬蓬鬆鬆的長髮。男孩子穿黑色皮甲克,琇琅架眼鏡。男孩子打開旅行包找什麼,女孩子將一面鏡子立在上鋪上,對著鏡子照。將頭髮攏到腦後,再把頭髮散在肩上:
「不要講了。」
「他一直沒回來。有人說,他硬讓人扣著結婚了。還有人說,他去了不到一年就出了國境,到緬甸了。」
「幸好在腳上。」
「可是我聽人說,看長了,看多了,石林就像是一片石頭的墓地。」
「你去吧。」她說。她看著他走了,黑呢短大衣從他消瘦的肩上要滑下來,卻始終沒滑下來。他沿著船欄向後甲板走去,那裡,有一大群江鷗在飛。他消失在江鷗繚亂的翅膀裡。她轉過臉,看菜單:
她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出去看看吧!」她說。
人,圍滿了船欄,他們在後甲板中間站著。江鷗飛著,太陽朦朦朧朧朧地出來了,投下淡淡的陽光。風很大,且涼。
「好的。」他試著抬起頭看天,天,很遠,很高,無可依傍,腳軟。他又重新看腳下,一條一條濁綠的水從腳下過去。
「把大衣脫了,躺下。」
天暗。江岸慢吞吞地擠著江,江水在急湍地奔流,船在江上走。
「經常。她的心情始終很煩躁,從來不笑。」
上船的路,是一條一條窄木條排成的。江水在木條下翻滾。江水不是黑的,也不是白的,是濁綠的。像是走在一條一條的江水上,頭昏。
「可我還是不明白,煙,究竟來自哪方面的快|感,味覺?嗅覺?」
江鷗跟著船,江岸很遠,慢慢地退。
「能不能走快一點?」她問。冷而濕的空氣浸透了大衣口袋,她手心對著他的手心,包住他的手,十個手指交叉著。她溫暖的五指貼住他的手背,他冰涼的五指貼住她的手背。
「我們何必和他們去擠,我們並沒有什麼事。」
「不,你要吃藥。」
「大概真是活的。」
「夫妻間能這樣吵還算不錯了,怕就怕連吵的心情也沒了。」
「吃藥吧。」她奇怪地笑著。
「也好,還有兩個肉包子呢!」
他不說話了。
「她說她累,上班、下班擠公共汽車,要擠一個半小時。這怪我嗎?回到家,爐子滅了,又要生爐子,我們那裡直到現在還要生煤爐。這怪我嗎?錢沒了,電燈帳又來了,這怪我嗎?四個小孩了,又生了個弟弟,這就更不能怪我了。」她奇怪地笑了一下。
「我們在鄉下聽說,上海文化廣場火燒了。巧真巧,阿爾巴尼亞的一個歌舞團正要到文化廣場演出,這一下,只好不來了。」
「吃點東西吧?」
她進來了,兩條毯子搭在肩上,一手抱著兩個枕頭,另一手托著四個肉包子。
「我不能讓他失敗,我就拚命地笑,笑得眼淚也滾出來了,笑得我真地想笑了。你在找什麼?」
「算了好嗎?反正,我們又……」他停了一下,「又不餓。」
「你喜歡相聲嗎?」她問。
「不,不,我們也有!」
「再站一會兒,風很清新。」她說。
他突然緘默了。過了一會兒,勉強說:「也許,是有一點。」
「在徐家匯終點站,兩輛空車並排著,你上了一輛,我上了另一輛。」
她轉過臉,看著他:「我也做了一個夢,夢到媽媽了。」
「不,是那隻。」她糾正他。
「冷嗎?」她朝他又貼近了一點。
太陽穿出雲層,把江水照得閃閃爍爍。
黑天黑水之間,霧氣在發亮。有一輪月亮,幾顆星星,許多許多燈光,人聲。
他移開視線。第一張雙層床的下鋪坐了一個婦女,抱了一個小小的女娃娃;上鋪放著一疊捆在一起的盒子,武漢特產;第三張雙層床鋪得很平整,領來的枕頭上各鋪了一塊自家帶著的花枕巾,有一隻鮮紅鮮紅的旅行包,還有一把三折頭的尼龍花傘;第三張床下,坐著她。她在吃包子,頭髮有些蓬亂,有些髒,受了潮,一股一股黏在一起,卻格外地黑了起來。沒有任何形狀,比短髮長,比長髮短,攔在耳朵後邊。消瘦的腮幫輕微而有力地嚼動著,然後,微微一伸脖子,嚥了下去。
「大煙泡子?」他喃喃地說,他要睡著了。
「我看見你在抽煙。後來,我的車亮了。和*圖*書
「可你還是吃下去好。」
肉包子。冰冷冰冷,奇形怪狀。他對著它凝視了一會兒,下決心咬了一口。
「或者,我到飯廳去排那個隊。」他主動提議。
「半夜裡,忽然緊急集合,穿好衣服,打好背包,再挾隻小板凳,跑步八里路,去公社看電影:《白毛女》。上面北風吹,下面我們抖索成一團。」
到了入口處,突然阻滯了。扁擔橫七豎八地插在人群裡,包裹在人群頭上滾動。沿著江邊,沿著霧氣,仍有不斷的人沓沓地走來,阻滯在了這裡。
「為了離家近,我們都爭著去安徽,雖然那裡苦。」她說。
「有時候,是這樣的。」
「不。」她說。她擠進人群,把他拉了進來。前邊是一條扁擔,筆直地戳到了他的胸口。他只能牢牢地握住這扁擔,以此為支點來抵抗身後的壓力。他握著扁擔的手顫抖起來,眼看著那扁擔就要像一把劍似地捅入他的胸膛,他是連退路也沒有了。他喘息起來,他再走不動了,他必須要走。後邊的人不讓他不走,她不讓他不走,她的手插在他的口袋裡、握著他的手。他覺出了這隻手的粗糙,有一排硬硬的繭子。這隻手忽然狠狠地推了他一下,他失去了重心,不由地鬆開了扁擔。那扁擔從他胳膊邊上歪了過去。他站不住了,卻摔不下去,人群挾著他,她的手像一把鉗子一樣鉗住了他。入口通過,人群忽地膨脹開來。趁著慣性跑了起來。他跌撞了幾下,終於站住了腳,人群繞過他們跑去。
她轉過臉看看他,停住了腳步,用另一隻手拿過了他另一隻手上的旅行箱。
他爬上了鋪,她也爬上了鋪。他們倚牆坐著,她看著他的襪子,深藍的錦綸絲|襪,乾乾淨淨,一點沒有挑絲。他看著她的襪子,絲|襪,透明得像沒穿襪子,清晰地顯露出腳踝上一個褐色的疤痕。
「不過,一回到家,就把想家那滋味忘了。我們都吵著要跟高年級的人去內蒙古,去黑龍江,好像越遠越高興。」
「是的,是的,是的,是的!」她連連地說,箍緊了他的脖子。
小孩子扒著欄杆,對著江水吐唾沫。走過來一個小伙子,站在小孩子旁邊,拿起照相機對鏡頭。風吹起他風衣的一個角。他放下照相機,把手插|進口袋,那片衣角壓住了。他走過去了,小孩子也走過去了。下鋪那南京人站起身,走到門口,倚著門站住,擋住了白天白水。
「有幾種水果,我從來沒有吃痛快過。比如,荔枝,菠蘿,還有廣柑。」
「這就奇怪了。」
「幾乎看不出。」
「你吃了太多的苦。」他說,看著她。
「歇一會兒吧。」他喘息道。
「說實在,我內心裡並不是那麼想回來。可是大家都回上海,連已經上調了的還千方百計回來。而我,始終在農村。似乎不回來不合時宜了。」
她出去了。
「結果哪兒也沒去成。」
「留下了這疤。」
她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很小,跟媽媽上街,忽然迷失了。她哭啊,哭啊,不知怎麼,她知道媽媽也在哭,哭得比她還凶。後來,終於找到了。媽媽不哭了。卻衝過來,重重地打她:「死鬼!死到哪裡去了!」拉著她就走,街上的人多,擠不動,媽媽回過臉來還是罵她。然後便醒了。夢醒了,卻留下了一肚子的委屈。媽媽死後托給她的所有的夢,都充滿了這種違背她心願的情緒。她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悶悶地下了鋪,穿上鞋。她嘴裡發黏發澀,想吃廣柑。她一個人走出船艙。太陽沒有了,江鷗盯著船飛。
他也笑。他看她的手,仔細地看。她的手不白皙,手背上是凍瘡留下的疤,一片連一片,深褐色的。他憐惜地握住了。
「我們家七口人,住一點點大的地方。」
「我們都要回上海。出來一個多月,身上長了虱子,想家想得要死。最後他一個人去了。」
「其實,那並沒什麼意思,真是一點意思也沒有的,就是針腳。」
終於,他們吃上飯了,一個炒鱔絲,一個青菜,一個湯。一人二兩飯。飯粒兒很硬,像是炒出來的。背後站著人,等著他們吃完了讓座。來不及品味。反倒吃得迅速而徹底了。走出充滿人聲和油煙氣的飯廳,頓時感到一陣輕鬆。
「不過,終究是回來了。」
她平靜地咀嚼著,然後微微一伸脖子,嚥了下去。
「那是要飯編出來的故事。你給他了和圖書嗎?」
「煙。」
「船票呢?」他忽然想起了,大聲地問。
南京人躺在床上,看一本《收穫》。她下鋪的女孩子睡醒了,坐在床沿上織一件毛衣,花樣很複雜,叫什麼「阿爾巴尼亞」花,在上海,這是五年前的花樣了。
「還好。」他說。
「不曉得戰備怎麼又解除了。」
「當然。」她說。
「我們非這樣了嗎?我們非這麼做不可了嗎?」
「同志,您的枕頭和毯子在哪兒拿的?」她問他。
他進來了。
他抱住了她。
「那時真沒出息,才下鄉三個月,就想家。」他說。
她轉過臉看看他,停住了腳步。她將他隨便搭著的圍巾在脖子上繞了一圈,然後緊緊地交疊在胸前,扣上大衣,壓住了圍巾。他看著她的額頭。昏黃的路燈下,額頭很光潔。她把手插|進他的大衣口袋,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涼。
「不,是我小學裡的一個男生。他是大隊長,功課好,有頭腦,神情總是很嚴肅。他和另一個男生說相聲,他說相聲也那麼嚴肅。沒有人笑。」
「還有幾種水果,你也許從來沒吃過呢,比如芒果。」
四等艙,十個床位,佔了八個,只剩兩個上鋪了。幸而是挨在一起的,他的頭挨著她的頭。
「還沒完嗎?」
他忽然躍起,異常靈活地爬下了鋪。
「聽說,東北人把茄子生吃,當作水果。」
「是啊!」她從床上爬下來,拿起茶缸出去了。
「上海在開輕工業品展銷會。」
「我有個同學去東北插隊,在大煙泡子裡凍死了。」
「你也愛漂亮嗎?」他看她。她沒有一點修飾,並不難看,只是想像不出她打扮之後,會是怎樣的。
「不用了。」他說。
「他開口討了哩。」他不好意思地喃喃著。
「我做了個夢,」他猶豫了一下,「夢到上海了。」
「我餓。」她鑽進隊伍裡。身後迅速地排起一列長隊。
「在這裡呢?」她放下旅行箱,從口袋裡掏出票來。
「也許他們會去叫醫生。」
「半年不敢吃醬油呢。」
「在這裡,喏,還有火柴。」
「我不喜歡,油腔滑調的,淺薄。」
那位母親用開水泡蛋糕餵那孩子。年輕的新婚夫婦在吃廣柑,用小刀在廣柑上戳了一個洞,用嘴吸。南京人告訴他倆:「船到萬縣,要靠岸,那裡的廣柑又大又便宜,可以下船買一些。」
「只有一次聽相聲,我笑了。」
從後甲板伸延過來一支隊伍,沿著船身,排隊買晚飯票了。他們看著這支逐漸伸延到身邊的隊伍,覺出了疲倦。
「苦了孩子了。」他又說。
「那次,鄰莊十里堡來了電影,越南片子:《森林之火》。記得嗎?裡面有個老頭跳大神:天靈靈,地靈靈。我們走了十里地去看。那放映機是用柴油機發的電,柴油機不大靈,平均三分鐘斷一次片。」
「媽媽打我。」她直盯著他,他側過臉,躲開了她的目光,看那江水。
她將手裡的牌子扔起來,又接住:「兩毛錢押碗費,吃午飯時去退好了。」
「有湯嗎?只要湯就行了。」
「你是個善良的孩子。」她愛憐地看著他。
「我並不是暈船。」
「你們晚飯也沒去吃,這不行。」四川女人說,「越空肚子越要暈。」
「再沒有。」她說。
他撩開她受潮的頭髮,吻她耳後,這是尤其白皙的地方。
她反倒為難,把頭髮攏到腦後,再散開在肩上。
「我仔細看那鞋底。其實,這便是她的遺書了。那針腳是一種文字。」
「走吧。」她拿過票來,仍然放進口袋。天白了,水白了,前邊是碼頭。
「我們插隊的地方,人們把生洋蔥當水果吃。」
「小心,別燒著了毯子。我發現你開始抽煙,是在汽車上。」
她緊緊地抱住他的脖子,喃喃地說:「抱我,抱我。」
「我們那裡,一到冬天,家家就合計,要出去討飯。一般總叫婦女帶著孩子去要,這樣容易要到。」
「食堂開早飯了,有麵條,我給你買一碗。」
「我們有一個同學要走遠,他去了雲南。」
沿著江邊,沿著霧氣,很寬闊的路。很多的人,沓沓地走著。
「他說他從安徽來,找朋友。朋友沒找到,錢卻叫小偷摸走了。他向我們要錢和糧票。」
「想吃晚飯嗎?」她打起精神。
「哦,佛光是不容易看到的,要好太陽。而峨眉山上難得有好太陽。」
「串連的時候,」她說,「我們從韶山回來,hetubook.com.com到了武漢。有個同學提出要走三峽,去重慶,再去峨眉山。他說,峨眉山上有佛光。」
他順從地脫了大衣,解下圍巾,躺下了。枕著兩隻枕頭和兩條胳膊。
「你媽媽經常打你嗎?」停了一會兒,他問。
「安徽是很苦,」她避開他的眼睛,「老鄉們用日本進口的尿素袋子做衣服。一般人還得不到,也是幹部的特權。有個順口溜是這樣的:隊長一條褲,花錢一毛五,後邊是『日本』,前邊是『尿素』。」說著,她自己先笑了起來。
喇叭裡哇啦哇啦地又在說話。是告訴大家午飯的時間和午飯的方式:在哪裡買飯菜票,然後在哪裡吃飯。
「不冷。」他打了個哆嗦。
「我第一次看見人的骨頭,我噁心,卻想看。赤腳醫生不讓看,包上了紗布,我回去揭開紗布看。」
「沒有。不過,沒吃過也就不想它了。」
「你說,哪樣好?」她問他。
「插隊落戶因水土不服,後來,變成了濕疹。這一塊,正爛在這裡,爛出了骨頭。」她說。
「就是暴風雪啊。」她也喃喃起來。
「那是因為,上海的氣候太潮濕。」
她瞇起眼睛,眼睛紅紅的,像要流淚。她是個砂眼患者,他發現。
「想吃廣柑嗎?」她輕輕地問他。
「我一抬頭,石林在我眼前,靜靜的。它們站出那麼多姿態,像是有著許多故事,像是活的。」
「後來才知道,是林彪搞的什麼一級戰備。」他大笑。
四川女人糾正他:「你在說啥子呀!是西天瑤池宮裡第十幾個仙女,為了幫助大禹治水,留在了人間。」
「那又何必?」
「後來沒有再碰到他。聽說他後來去了江西一個林場,伐木時一棵樹倒了,壓斷了他的腿。」
「要感染的。」
南京人拉開拉線廣播,正播相聲,姜昆和李文華的。
她回來了,端了一茶缸的開水,站在他床前,臉對著臉。
他停止了吻她,被她箍得氣也透不過來。
「我們有個同學後來回了一趟上海,說上海真的備戰了。玻璃上貼了米字條,為的是飛機來轟炸,玻璃窗碎掉就不會有聲音,不會暴露目標了。」
「後來,書記下台了。」
那女人在逗孩子,說的是四川話:「九十九道拐拐,九十九道彎。九十九道拐拐,九十九道彎。」唸到「拐拐」的時候,她把孩子舉起來,唸到「彎」的時候,又放下來,在孩子頸窩裡響亮地親一下。「九十九道拐拐,九十九道彎」,不知是在說一道山,還是一條水。
「我倒想吃一隻廣柑。」他從枕邊拿起廣柑。廣柑是溫熱的,散發出沁涼的香味。
「同志,我有兩塊雞蛋糕,你吃了吧!」四川女人走過來了。
他看著她的服睛,很大,形狀也好,睫毛很長,眼角卻有了皺紋,眼瞼也有點鬆弛。
門口忽然湧了很多人,擠在欄杆前。船動了,起錨了。
「我們進去吧。」他說,又加了一句:「風太大了。」
「什麼時候到萬縣?」男孩子問,他手裡的廣柑已被他擠裂了,像個破皮球。
「我插隊的地方叫馮井。我到的那天,大家都來看我,活兒也不幹了。」
「抱緊,再緊一點。」
他抬起頭側過臉看她,她的額頭在晨曦裡顯得有些蒼白,依然光潔,離他很近。他看見那額角邊,沿著頭髮,有幾顆細細的粉刺。心裡踏實了一些。終於找著了依傍。一條條的綠水走完了,上船了。換票。
「他們吵了以後,晚上睡在一起,互相撫慰,那造作的仇恨終於化成柔情,他們互相撫慰。可是,我們呢?我們孩子呢?誰來撫慰我們?」
「早了,後天呢。」
「可是,食堂裡的飯太難吃了。」新婚的女孩子說。
門開了,他們猝然分開。南京人進來了。四川女人抱著娃娃進來了,小夫妻進來了……屋子裡坐滿了。
「也許。」
「亂得不成路數了。」她還講。
「等一會兒吧!」他說。
「我累了。」他爬上床,床上只有一床墊褥,沒有毯子,也沒有枕頭,他便靠牆坐著。他的下鋪坐著一個幹部模樣的男人,在抽煙。
煙,抖動了一下。
「從此,我們認為我們的父母是不和的。我們看到他們在一起就緊張,看到別人家父母和睦的樣子就羨慕得心酸,自卑得抬不起頭。可是誰知道呢?我們的父母給別人看起來,一定也是和和睦睦的。」她又笑了一聲。
月亮暗淡了,星星消失了。燈光和人m.hetubook.com.com聲,還有船。
「前年,暑假裡,我們幾個同學結伴去了桂林。有一天早晨,我一個人出來散步。」他說。
「後來,我們從鄉下回來了。」
他只得吃了下去,他犟不過她。過了一會兒,他睡著了。睡得很沉,還打起了呼。
「可不是。」他抬了抬空著的手。
「我有暈海寧。」南京人在手提包裡尋找著。
「都好。」他說。
回到艙房,他把枕頭還給她一個,兩人各自躺下了,頭頂著頭。
「你上中學的時候,我已經插隊了。」她又說。
「人多的時候,它們緘默著,沒有人的時候,它們才活潑著。」
「我愛你。沒有你,我不行。真不行。」
「我總共只有一角錢二兩糧票,都給了他。我們同學一分錢也沒有,只好不給了。」
「我的車走了。」
「進去吧,我累。」他說。
他也大笑。他們忽然興奮起來。
「後來我插隊去了,其實我們六七屆有百分之四十留上海的,而且我是老大,家裡平均生活費不足十五元。可我還是走了,卻又不捨得走遠,去了安徽。」
「我挺賤,在安徽從來不生凍瘡,回了上海反倒生得一天世界。」
江面窄了,看得見江岸,有著樹。
「排隊嗎?」他猶豫著。
湯是用山芋粉勾的芡,黑而稠,雞蛋花滯在裡面,一動不動。胸口發堵。試著喝了一口,不曾料到,這般滾燙滾燙地直從胸口下去,像是燙開了一個出口,舒坦了一些。他感激地向她笑了笑。
「喂,看著我。」她搖搖他的手。
「假如好的話。」他回答。
「留下了一隻納了一半的鞋底。開頭的幾排針腳,嶄嶄齊的。然後就越來越亂。越來越亂。」
「也許要有一些淺薄,總是那麼深沉,人也受不了。」
「謝謝。」
「睡個午覺吧。」她建議。
「你插隊的時候,我們中學裡也不太平。統統到川沙勞動,一去就不讓回了,說要打仗,戰備,疏散人口。不曉得什麼時候才能回家。」
然後,他們一起出去了。她進來了,端著一碗雞蛋湯,手心裡捏著一塊牌子。
「別看腳下。」她囑咐道。
「臉上也有,是夏天生癤子。」她指了指臉頰上一塊淡褐色的斑痕。
她也緘默了,將手插|進他的大衣口袋,握住他的手。他的手依然涼。
她也大笑。他們都異常地興奮。太陽閃閃的,異常地明亮。
「放樹是有講究的。它有一定的倒向,根據鋸痕。」
船開了。有人在講三峽的傳說,忒性急了。
江岸近了,江面像是窄了。江鷗依然跟著船。太陽出來了。
「愛得不知道怎麼打扮才好了,直到最後,才得出一個經驗,不打扮,以守為攻。」她笑了。
他們上床,躺下了。頭頂著頭。
「我並沒有癮。只是好像,有時候,手裡必須要有一件東西,可以做一個動作。」他抽煙,煙,裊裊地升起了。
她猝然站起身來,丟下吃了一半的包子:「抱我!抱住我!」
腳步落在石板路上,清脆的沓沓著。霧氣從黑天黑水之間彌漫過來,清冷而潮濕。
「這裡的肉少,一爛就露骨頭。」他說。
炒鱔絲,九毛錢。炒肉片,七毛錢。炒腰花,七毛錢。紅燒魚塊,七毛錢。青菜,一毛錢。雞蛋湯,兩毛錢。飯……
「你給你男人打點開水去。」
「三十八,三十九,四十,四十一。」她放開他的手,摸摸他的額頭,然後輕輕地拍了一下:「你是累了。」
「上廁所。」他跑出門外,立即傳來嘔吐聲。
「謝謝。」
「好。」他答應。爬下鋪,一隻腳踩在下鋪。一隻腳摸索著找鞋。她將皮鞋踢到他腳下,他踩住了一隻,又踩住了另一隻。
她站在他的鋪前,拿起他的一隻手,搭他的脈,看自己的錶:「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她也不說話了。
「苦了孩子了。」
「他看到佛光了嗎?」
他臉上的汗毛孔漲大起來,不再那麼白淨細膩。
「吃廣柑吧!」新婚小夫妻送過來幾個廣柑。女孩子把廣柑放在他的枕頭邊,手碰到了他臉頰。白|嫩的無名指上,戴了一個細細的金戒指。他微笑了一下:
「鄉下人看上海人,就像看外國人。」
「後來,在鄉下待長了,學校裡也鬆了,不叫我們勞動,也不叫我們軍訓。天天睡在被窩裡,被子髒得要命,也不會洗。」
「大家都想回上海,我就以為我也是想回上海呢!」
「我去走走。」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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