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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道難

作者:王安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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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陵峽到了,屋裡的人全跑了出去,把個船欄圍得黑壓壓的。他再看不見什麼,只看見擠擠的人頭上灰壓壓的峭壁。有人在講西陵峽的故事。
「看過那個電影嗎?《羅馬十一點》。」他問。
「咱們這樣在一起,要是被人看到,他們會說什麼?」
直到看見前邊那幾十輛汽車時,他們才明白跑的目的了。人們爭先恐後地上車。他們爭先恐後地上了一輛車,坐著了位子。車子滿了,一車子不相識的人。同艙房的那幾位一個也不在了。
「總沒有想像中的好。」
高而陡的崖峭默默迎面而來。到了跟前,卻神奇地讓開了,默默地擦肩而過。回頭看,沒了來路;朝前看,也無去路。巫峽沉默地迎面而來,擦肩而去。
「我十一歲的時候,愛上了我們的大隊長,就是說相聲的那位。選舉,評三好學生,五好隊員,我總是肆無忌憚地投他的票。假如有人不同意,我就大聲地和人吵。他提的建議,我總是最熱心參加。那時候,都興養蝌蚪。我把媽媽給我買大餅的錢省下來,到城隍廟買了一瓶蝌蚪送給他。他不要,後來要了,卻要付我錢。後來,大家都笑話我們倆。他再不和我說話,我照樣和他說話,還投他的票。最後他火了,罵我『神經病』,從此,別人開始罵我『花癡』。」
「我們是不是吃飯去?」他忽然很振作起來。
「你老去過上海?」他像是鬆了一口氣。
「等人。」
「我爺爺總歸說:否極泰來,苦盡甜來,樂極生悲,悲極生樂。」
「難得會這麼清靜。」
「很多人教我去和爸爸講,讓爸爸住到她那兒去。我知道她那裡是有房子的。我講不出,爸爸這麼大年紀再到一個陌生地方去,我不忍心。據說她那兩個兒子強橫得厲害。」
「哦。」
「我不喜歡搬家。從我記事起,已經搬過五次家了。」
「我現在也不想吃。」他聲音高了。
「那時我不想吃。」她也動氣了。
「沒法子,葛洲壩沒合攏,過不去呢!」
兩人走回了艙房,艙房裡沒有人,一地陽光。她關上了門,陽光關在了外面。
「我剛才什麼也沒有吃。」
「假如我們領導看到我們,他會怎麼樣?」
「我們大隊十五個知青,才三個名額,爭得要死。」
「我可不喜歡太熟的地方。我喜歡搬家,可是我們從來沒搬過家。我只好把傢俱經常換地方擺。」
山崖是光禿禿的,雖說有樹,也很凋零,偶然有一兩座小房子,卻只看見一個人,在高高的山崖上,像是在砍柴。他直起腰,朝著船使勁兒揮手。
「你吃吧,我在這裡等你。」
「在一起,原來是這樣的。」
「我給你帶回來。」他去了,沿著船欄。太陽升起來了,在他前面,他朝著太陽走了過去。
「小市民。」她說。
她轉過身,順著船欄背著太陽走去,走到樓梯口,她下了樓梯。這是散席五等艙,遍地躺著人,行李、包裹、竹筐,竹筐裡是小雞,嘰嘰喳喳地叫,淡黃色的毛球似的,擠來擠去。還有公雞母雞,還有一蒲包的螃蟹,「嘁嘁咕咕」地吐著白沫。她走過去,重新上了樓梯,走到甲板上。同屋的那一對年輕夫婦合披著一件風衣,摟抱著在看太陽。陽光落在女孩子捲曲的長髮上,像鍍了一層金,閃閃發光。她從他們身邊擦過去,看見男孩子正在親女孩子,女孩子撅著嘴,很不情願的樣子。她走進艙房,他已經等在那裡了,拿著一碗粥和一碟鹹菜,鹹菜上放著一塊麵包。
「不想吃。」她坐在下鋪的床沿上。
他們趕緊地吃完,站起身擠出了飯廳。閱覽室開著門,裡面有雜誌,還有報紙,他們在門和*圖*書口不約而同地站了一下,又不約而同地走過了。
「你。這一路上,你一臉後悔的樣子。」
「他退休了,沒什麼可負責的了?他就參加里弄組織的交通糾察隊,每天到馬路上去維持交通秩序。」
「從此,我再沒碰到過值得我愛的男人。」
「我們隊的牛太少了,只有十一頭,人卻多。」
「你不要勉強我好嗎?」
「你剛才不……」
天色昏昏,過巫峽了。
「你幹過很多活兒吧?」他問。
「我吃不下。」
「不喝茶也可以坐的唦。」
「快到宜昌了吧?」他問。
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涼冰涼。
「後來,我認識了你。」
「不,他們並不看我們。」
「其實,這和別人有什麼關係?這是我們倆的事啊!我們倆的!」他使自己更激|情一些。
「不會再是這條船了吧?」
「我們回房間去等吧!」他說。
「不會。」他皺皺眉頭,不去看她,看窗外。
他托著娃娃的腰,娃娃手舞足蹈著,他把臉伸到娃娃面前,彈了一下舌頭。娃娃樂了,一絲黏黏的口水流了下來。
上船了。重新換船票,進了艙房。又是完全陌生的一屋子,上次同屋或同車的,一個都不是了。
「你當然不會認識,他是看大門的。」她也鬆開了他。他們面對面站著,那麼近,能看到對方瞳仁裡的自己。瞳仁裡的自己有點怪,兩頭尖,中間大,有點像鐵勺背上映出的臉。他們看著對方的眼睛,看著眼睛裡的自己。
「我有些餓了。」他小心翼翼地說。
「我不喝茶。」
「我們從來沒有這樣坦然地在一起過。」
「不,我吃不下。」她轉過臉去,不耐煩理他了。
「你的脾氣有時叫人受不了。」他說。
碼頭附近一溜飯鋪子,紅漆小矮桌擦得乾乾淨淨,有餛飩,有小面麵,有包子。
他吻她。兩人偎依著站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裡,一柱陽光透過小圓窗照進來。
「這兩個人挺有意思的。」他說。
「你看到我也認不出我的。」她說。
「沒有人了。」她說。
「沒來過,總想來看看。」
「是真餓了。」她說。
「牛草不夠,要上南邊去買。兩人一掛平車,走著去。夜裡,就睡在板車底下,鋪一條被單。走路時,把那被單用竹竿挑起來,像一張帆。」
「你是從上海來的吧!」
「那時你有多大?」
「同志,你等人唦?」
他在抽煙,輕煙裊裊升著。上鋪沒有一點動靜,像是沒人睡著似的。她蒙著毯子在哭泣。
「這車會摔下來嗎?」她問他。
「喂,」他站住腳,商量地說,「咱們非這樣不行了嗎?」
「噢。」他答應了一聲。首先站起身子,開始裝毛巾牙刷。
門,推開了。進來一個服務員,奇怪地看了他們一眼,彎下腰便掃地。地板黏嗒嗒的,掃不起灰來。他倆走了出去。
船,嗚嗚地在叫。
早霞,很好的早霞,把江水照得五色斑斕,閃閃爍爍。
「這條船,好像已經住熟了。」
「你對我瞭解得很不夠啊!」
「只有我們自己了。」他說。
「那兩個同學上調了,分在縣裡百貨公司站櫃台,我簡直都不願意上街買東西了。」
「三處石庫門房子倒都是朝南的,面積也可以,還有天井。」
「多虧你媽媽找我,否則我永遠不會知道。我,原來,是愛你了。」她使自己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
她握著他的手,手很軟和,指甲剪得乾淨而整齊。
他躺在床上,從門裡望著高高的峭壁。
「我差點兒以為是二十九床了。」
「並不那麼絕對。」
「還沒拆線呢。」
「他們不認識我們。」
「其實,三峽也就這麼和*圖*書回事。」
「可是推不動。」
「我來。」
「其中或許就有我。」
扁擔,包袱,擠壓著,爭先恐後著。
「也許是這樣。」
「你能不能陪我吃頓晚飯?謝謝囉!」
「哦,我已經十七八歲了,我已經去安徽插隊了,我不會看見你的。」她有點遺憾。
「哦。」他又吻她,她也吻他。
「我分在了上海。」
「你至多比他們大兩三歲。」
「是的。」
「還有散步,胳膊挽著胳膊。」
她說:「不是。」
「當然。你可以去向領導作檢查,接受處分。」
織阿爾巴尼亞花的女孩子捲起毛線塞進手提包,從床底下拖出一個藤條箱和一個包裹,又抽出一條扁擔,輕輕鬆鬆地上了肩,然後對他們說:「大哥大姐,要下船囉。」
「很多。擔糞,鋤地,挖河,打場,拉犁,拉耙,就用肩膀拉。」
山崖忽然劈開了一線,一股活騰騰的流水湍湍地流入長江,給這狹狹的石壁注入了一泓生氣。彷彿這才想起,在這狹狹的石壁外面,還有個偌大偌活潑的世界。
船在崖的影裡前進。
終於走了過去,到了岸上。一上岸,人們便撒腿跑了起來。由不得不跑,他們也開始跑。
「這天,我遲到了,只看了半場電影。汽車乘過了站。」
「我以前懷疑自己不是媽媽生的。我和媽媽一點不像,媽媽大眼高鼻,而我細眉細眼。可自從她來了,我相信了,我確是媽媽生的。」
「二十九床?」她有點茫然。
「那山谷是深不見底的。」
「當然。」
「並不像神女。」他說。
「等一會兒過巫峽時,我們出去看神女峰吧!」
「好的。」他回答,拉拉孩子的手。
「好多同學都溜,我沒溜,也就幹了一小會兒。」
人,都從艙房走出了,擠在過道裡,樓梯上。一層層的頭,一圈圈的人。
「我們永遠在一起。」
他不響,昂起頭,看那上層樓梯,一樓梯的人,正往下看。
「多虧他們窺視我們,議論我們,否則我就要錯過這愛情了,我唯一的,唯一的一次愛情。」
「好的。」他握著她的手,手小小的,卻有一排堅硬的繭子。
「為什麼非要換船呢?好麻煩。」
「我餓了。」她說。
船停了,馬達聲停了,嘈雜的人聲隨之而起,開始登岸了。
「我不想動,很累。」他說。
「我像他們這麼大的時候,種了八年地啦!」她轉過臉來,往後坐了坐,仰靠在牆上,頭正好頂著上鋪。她側面的線條很秀氣,只是稍稍顯得單薄了一些。
「假如只是領導就好了。」
「我小時候,走過你們家的。你們家不是在城隍廟旁邊嗎?」
「我認識得太晚了。」
「那就全完了,全完了。」
「多虧他們,否則我一直以為自己只是喜歡你,喜歡看到你,喜歡聽到你。你和病人說話,有時候是多麼冷漠啊,這冷漠我也喜歡。」她更緊地去抱他,使自己越加的感動起來。
「是的,沒有用了,沒有一點用了。」
「你看,那個女孩子,短短頭髮的。」
他們再沒有說話,他在下鋪上躺下,她走出了房間。太陽西去了。
她默默地打開手提箱,收拾起來。
「你想它是,它便像了。」她說。
「我不去,上海沒得耍的。」他輕蔑地說。
「不是自己的,總歸隔肉;自己的,再打再罵也親的。」
「他們很寂寞。」
他說:「是的。」
她不理他,只顧走,他跟在她後邊。
「看過以後總有些失望。」
人群騷動,神女峰到了。人們踮起腳,仰起脖子,在那一排十二座山峰中尋著。哦,那最高的一個便是了。
她把孩子不緊不鬆地紮在背上,說道:「謝謝囉,你們和_圖_書兩個快點收拾,要上船囉。」
「你坐著等就是囉。」
江面窄成長長的一條,江岸聳起高高的石峭,峭壁把世界隔成了一條狹狹的走廊,船在其間小心翼翼地前進。甲板上站滿了人,要過西陵峽了。
「同志,給你個火。」身後有人說,是個老大爺,守著茶攤子,送給他旱煙袋。
「多虧『四人幫』倒台,退休可以頂替。」
「都去看三峽了。」
「其實,都一樣。上班,下班,吃飯,睡覺,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一眼便看到底了。」
「對,走到那裡,總有很多人看,停下來看。」
他不理她了,從窗戶外收回視線,看前邊。前邊是一個四川老鄉,戴著一頂黃軍帽,帽圈下露出一塊禿斑。
「是啊,沒得耍的。」他附合著,他看見她過來了,便站了起來,迎上去。
船在狹狹的,懨懨的航道裡走。
「大姐,請幫個忙。」矮矮的四川女人抱著娃娃走到她面前,說。
「我就是說兩三年以前的事。」
「同志,你是來看三峽的啦?」老頭挺囉嗦。
「幫我托一托娃娃,我把她紮在背上。」
「不會吧。」
「你乾脆不來也就算了。」
「沒想到,『四人幫』打倒以後,我回了上海,而他們永遠留在了那縣城裡。」
「他們往往比交通警還認真負責,這些老頭啊,挺可愛。」
她回來了,臉頰叫風吹得發紅,嘴唇卻發青。她在他床沿坐下,幫他蓋好毯子。
「莫吵囉,莫吵囉!」後邊的一個老太太說話了,她正在吃一塊乾餅。「你們都去吃飯,我給你們看東西。莫吵囉,莫吵囉!」
「我喜歡你穿護士服,這和你的臉色很配。你總是那樣從容不迫,有些傲慢。好像什麼都沒看到,可是什麼都做到了。」
他也有些遺憾。說話的興致低了許多。
「可是,我早上也沒吃飯啊!」
陽光照進艙房,暖和起來。南京人走進來,開始收拾東西,把剩茶潑掉,毛巾裝進塑料袋。快到宜昌了。
「是有人用小車子拉水。」
「他們還是孩子呢!」
瞿塘峽在人的夢裡過來了。
「後來,我慢慢地懂了這些。」
「還是不錯的吧。」
「我簡直是瘋了。」他說。
「當然。」
「十三四歲吧!」
「你為什麼不早一點來,早一點到我們醫院裡來!」
「難道連一碗餛飩也吃不下?」
四川女人放下孩子,一邊收拾一邊用嘴哄娃娃:「九十九道拐拐,九十九道彎。」
「那時候,我人很矮,還沒躥個子呢。倒是不瘦,戴一副學生式的眼鏡,老三老四的。」
「他會沉下臉,然後,談話。」
「我確是媽媽生的。」
兩人走出船艙,順著船欄向前走,太陽晃得人睜不開眼,江鷗飛舞。
「快吃吧,要涼了。」
「沒有你在旁邊,我什麼也不想幹。」她看著他的眼睛,從他的瞳仁裡看見了自己。
「誰後悔了?」
「我總是憧憬著我們在一起,看一場電影。」
「我像他們這麼大的時候,見女孩子還臉紅。」
「這樓梯會不會塌掉?」
她轉過身走了,他也只好轉身,跟著走去。
「爸爸原本是不肯退休的,是我硬和他吵,還和弟弟吵。弟弟也要頂替。他自己不用功,考不上技校。我很不容易才到了你們醫院。」
「血源的聯繫是很神秘的。我和我爸爸總搞不好,但是我的面孔和他一模一樣。」
「本來住富民新村一套房子,後來開銷緊了,就搬到淮海大樓的公寓裡。後來『文化大革命』,抄家,掃地出門,住在平安里的三層閣上。後來『文化大革命』結束了,落實政策還給我們淮海大樓的房子,只還了兩間。後來,哥哥姐姐要結婚,就https://www.hetubook.com•com和人家調了三處石庫門房子。」
「我不餓。」她說。
「當然不會了。」
「為什麼?」他感動地抱住她的肩。
「其實我住的那閣樓裡並沒有什麼傢俱。」
「是的,」她站住腳,和藹地說,「對於我是這樣。」
他們看著神女峰,它越來越像是個神女了,甚至裊裊婷婷起來。
「石庫門房子條件差,不過能住開了,還是分開住好,大家客客氣氣。」
「跑什麼呢?」她拉著他,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跑。可是大家都在跑,於是,她便以為這是一定要跑的。
「是啊,你知道。」她感激地看著他,又在他的瞳仁裡看見了自己。
排隊,買飯票,買菜,買飯,等位子。然後,他們坐下了,吃飯。吃得很香。
「有一次,我去看電影,坐在公共汽車上。我坐著,旁邊站了一個女孩子,一個比我大得多的女孩子。她忙著掏錢買票,背包從胳膊上滑落下來,正好擱在了我的腿上,我的腿一動不敢動,讓它停著,愣愣地看著它。它是紅的,羊皮的,帶著一個黃銅的搭扣。後來,她買好了票,把包提起來,背上了肩。它正好懸在我的鼻子前,我嗅到一股好嗅的香味兒。」
「別的也好辦。你跪下來,求你那個麗麗,還是娜娜的原諒——」她戛然而止,驚惶地抬起眼睛看他。
「可我知道,可憐這個詞兒對你不合適。」
航道狹狹的,而又懨懨的。
「那時你有多大了?」
「哦,我想起來了,我們的門衛是個很負責的老頭,對人很和藹。」
「這裡有很多人。」
「後悔?後悔又有什麼用?」他也笑了。
「我說你還是吃一點,比較好。」
「謝謝囉!」他感激地坐了下去。
「總是有那麼多眼睛窺視著我們。」
「後來,招工了。」
年輕夫妻進來了,打開大紅旅行包,拿出一包麵包和一瓶果醬,開始吃麵包。他們互相餵著,你吃我的一口,我吃你的一口。他看著他們,一直看到他們蓋上果醬瓶,提著照相機出去為止。
他們站著,互相看著,看著對方的眼睛,對方瞳仁裡的自己,不太像了的自己。
她站在甲板上看著高高的峭壁。
長長的木板,在明晃晃的水上,被人踩得顫顫悠悠。
她直起身子,不明白地看著那女人。
「謝謝囉,」他學著四川話謝他。他看看茶攤子邊的板凳,想坐,又不好意思。
對面來了一艘船,嗚嗚地鳴叫著,與這船相擦而過。這是從朝天門碼頭開來的。
「爸爸要結婚,我讓他們亭子間做房間,我住閣樓。」
「你怎麼不說話?」他終於忍不住了。
「你受委屈了。」他憐惜地看著她,又在她的瞳仁裡看見了自己。
「要塌掉會怎麼樣?」她惡作劇地微笑著望他。
「從來沒有這樣清靜過。」他說,茫然地環顧著空無一人的房間。
「後來,畢業了。」
江岸漸漸高起。江面又窄了許多。天不亮,江鷗又在後甲板上飛了。牠們什麼時候來的?又是什麼時候去的?去到哪裡?在哪裡歇腳?牠們是不是昨天那一些了?
船過西陵峽。
「你過去並不是這樣的。」
「看見了,怎麼了?」
「中午到。」她說。
「你這樣的女人,我是第一次遇到。」
「那時你是什麼樣子的?」
「我現在一定要吃了。」她聲音也高了。
「二十九床。開膽囊的那個女孩子。活脫是一個人,不過,她不可能好得這麼快。」
「哦,是那位。」
「還記得嗎,你第一次吻我。」她說。
「我也快瘋了,從來沒有一個男人吻過我。」
「你爸爸是什麼樣子的?我怎麼一點不認識。」他鬆開了她。
「我看見你一個人站在籬笆那邊,https://m.hetubook.com.com我知道我媽媽找過你了。我好憐惜你。」他使自己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
「你老怎麼知道,我臉上又沒刻字?」他回過頭來,笑著問,笑得有些緊張。
他們偎依著向前走去。兩岸黑壓壓的懸崖,像兩片高而深的黑影,挾持著船,挾持著他們倆。
「在醫學院,每星期六下午義務勞動,我們搬過磚。種過樹。」
樓梯上的人慢慢地向下旋。
「摔下去,怕是再也找不回來了。」
她笑了起來:「實話告訴你,我餓得快不行了。」
「我早習慣了,『這是個老姑娘,這是個老大難,快幫她想想辦法吧,怪可憐的。』」
「我也是。」他看著她的眼睛,從她的瞳仁裡看見了自己。
年輕夫妻進來了,整理東西:一隻大紅旅行包,一隻小小的手提箱,全由男孩子提著,女孩子只拿了那把三折頭的傘和一隻錢包大小的手提包。走了出去。
「他還會給我們兩張青年宮的聯歡票。跑去一看,原來是婚姻介紹所辦的聯歡會,他要給我們一個找對象的場合。」
「那你一定不會注意女孩子。這種年齡的男生最討厭女生了。」
「刻字我倒認不得囉。我看你說話像上海人。」
「只有我們自己了。」她說,看著他。
「快吃吧,有人等著呢!」她催他。
「吻我。」她說。
車開了,開上了山。盤著山,繞著一個山谷,山谷裡飄著白雲。
「我記得那條街口有一個自來水龍頭,很多人用桶接水。」
車盤下了山。停了。下車,再跑,跑到江岸,排起長長的隊,等上船。船要過兩個小時才開。前前後後的商量著,輪流去吃飯。
「好多人羨慕我。」
「為什麼?一起吃一點兒好了。」
「你那時是什麼樣子的?」
「你推我。」
「這有什麼奇怪?老姑娘嘛!」她笑。
車盤著山,圍著山谷,繞了一圈又一圈。山那邊,是長江,白白的,在太陽下發亮。
「梳兩條長辮子,穿一件花布罩衫,戴兩隻袖套。背一個小孩。小孩的頭很大。我的水桶是放在一個小車子上的。小車子是爸爸做的,一塊板下面裝四個小輪子,走起來吱嘎吱嘎地響。」
「我,不太想吃。」
「或許我也看見你的。從上隻角來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來,我們總是要看的。」
「真餓了。」他說。
他們倆得了一個上鋪和一個下鋪。挨著他們雙層床的是一對夫婦,也是新婚,卻不如那一對年輕了,穿著也守舊了一些。
「我爸爸總歸說:六十年風水輪流轉,誰也不能總佔上風。」
「我給你買回來了,你不願意吃。」他有點動氣。
「我作興看到過你的。」
「憑良心講,她對爸爸比媽媽好。我要是男的,一定喜歡她。只不過,我們和她總歸親不起來。」
他也驚惶地看她,他們沉默著。似乎是,一個什麼默契,被她觸動了一下。兩人站了一會,同時轉過身,默默地向回走去。
他不響,臉色蒼白,眉頭微微地蹙起。
「也秀麗。」
「現在我們在一起了。」
她還沒來得及答應,他已經接過了娃娃:
他們站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裡,面對面地平靜地交談著。
「是啊。」
「我從來不曾勉強過你。」她自個兒走進了小飯鋪子。他等在一棵樹底下,開始抽煙,火柴全受了潮,擦不著了。
「來得好哇!再晚些日子,葛洲壩合攏了,三峽就莫得這麼好看囉。」他說。
「很有點像那一條樓梯。」他說。
天漸漸黑了。
「別,別跑了!」他上氣不接下氣,可是卻停不住腳步,大家都在跑。
「她像是很肅穆的。」
「你後悔了?」
「為什麼要說話?」她說,把他噎住了。
「也好,總有得下船的。」她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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