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他不動彈。
「拾來，你過年就十八了吧！」
只聽得「砰」的一聲，碗碎了。拾來站起身跑了，帶倒了案板，帶倒了板凳，鹹菜碟子掉了，臭豆子撒了一地。
「你成人了，自己過去吧。我不能養你一輩子，你也不能守我一輩子。」
大姑好像微微地哆嗦了一下，拾來趕緊閉上了眼，等他再睜眼時，大姑已經掉過身去，臉朝裡了。月光移到了她的身上，窪下去而又凸起來的地方。
大姑是真疼自己，拾來想。這世上不會再有像大姑這樣疼自己的人了。是
www.hetubook.com.com媳婦也不能這樣，是娘也不能這樣，是姊妹更不能這樣。拾來這輩子沒娘，沒姊妹，還沒媳婦，他不知娘、媳婦、姊妹的疼是啥味道，他只覺得大姑的疼是天底下最最好，最最好的了。「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過了幾日，有一天，大姑對拾來說：
「她不嫌咱家窮，願意跟你過。你要是願意，明天就上高莊去一下。我讓馮大家二小子進城捎了兩斤果子。」她停住不再說了。她聽見拾來的喘氣聲，
m.hetubook.com.com像牛一樣。
拾來出去一天，直到夜半才回來，三星都偏西了。大姑坐在床沿，沒睡，等他。
他一進門，拉開被子，蒙上頭就睡倒了。
「嗯哪！」拾來生硬地回答。天一亮，他夜裡的那些柔情便全退潮似地退去了，不曉得退到什麼地方，找也找不見了。
「也該說媳婦了。」她停了一下。
月光移到了大姑的臉上，那臉龐近二年豐腴了起來，只是眼角的皺紋很密。
「二奶她娘家高莊有個閨女，比你長一歲。啥都好，就是小時出花，臉和-圖-書上落了疤。」她又停了一下。
拾來不吭聲，心跳了。
「拾來。」大姑叫他。
一個風和日暖的早晨，拾來挑著一副貨郎挑子，上路了。上路前，大姑不知從哪摸出一個貨郎鼓，她用手抹了抹鼓面，輕輕搖了一下：「叮咚」，貨郎鼓響了一下，響得還脆。她看看鼓，又看看拾來，張張嘴，要說什麼，又沒說。然後把鼓交給了拾來。拾來接過鼓看了看，恍恍惚惚記著小時玩過，為了玩它還挨了一耳巴子。這是他從小長成人，第一次挨耳巴子，就一次，也記得住和-圖-書了。他隨手把貨郎鼓往貨架上一插，徑直走了，沒有回頭。貨郎挑子在他寬厚的肩上晃悠著，貨郎鼓清清脆脆地響著：
拾來不吭聲，心跳得凶，氣都喘不過來了。
他不動彈，只覺得從頭到腳都涼了，就像掉進了冰窟。
大姑聽著那鼓聲一步一步遠遠地去了，眼淚直流了下來。
月光照進堵了一半的窗洞，落在大姑的床上。大姑蓋著一床舊棉被，薄得像紙，硬得也像紙。
是大姑給鋪的被，身下墊一層，身上蓋一層，腿後跟還折了一道，緊緊地裹住了腳。腳一暖，渾身都暖了，俗和*圖*書話說：「寒從腳底來」。好多日子，腳沒這麼暖和過了。可是，這暖和又和那暖和不一樣。拾來想起那溫暖的峪谷。那柔軟的暖和是非常特別地包圍著他的腳。
裡外三新的新被窩，軟軟和和地裹著拾來。拾來鑽在被窩裡，舒服得心裡發虛，有點不實在。翻來覆去，不知怎麼舒服才好，反倒睡不踏實了。
大姑怔怔地望著一地的碗渣子。進來一隻雞，啄著臭豆子。啄啄，又丟下；啄啄，又丟下。
他不動彈。「拾來」，大姑臉對著窗洞，一字一句地說，「我給你置一副貨郎挑子，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