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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向前蜿蜒，看不到頭，難得遇見個人。遠遠的，看見個小黑點。走著走著，漸漸大了，大了，大了，顯出人形了，辨清男女了，認出眉眼了。到了跟前，過去了，前邊只有一條白生生的路，蜿蜒到看不見的遠處去了。太陽到了頭頂，踩著自己的影子走。

他算著那稿子的路程，什麼時候可以到省城了。他從這一刻起，就在等待了。他從此便有了理由等待，有了東西可希望了。

他覺著很幸福，不由跟著廣播哼了一句，沒合上調，哼得難聽，趕緊住了嘴。

「這麼苦究竟是為啥？究竟圖的啥？會有個什麼結果呢？」於是他會一下子萎頓下來，心裡充滿了虛無的情緒。這種心情衝擊得最強烈的一次，他竟把他寫了九個晚上還沒寫完的一篇小說撕了。然而，等那一陣狂暴過去之後，他望著一地的碎紙片，落寞地哭了。這時，他特別想往什麼上面偎靠一下，溫暖一下，安慰一下自己這顆破碎而孤寂的心。他覺得自己苦得很，苦得很。他蜷縮著，自己偎依自己，慢慢地平靜下來，又重新攤開一張和圖書紙，拿起筆。除此以外，他不明白還有什麼能給自己安慰和偎靠的。只有這麼寫著，他才能夠希望著什麼，妄想著什麼。

這幾天又聽說，那作家日後就到了，住宿都安排妥了，住縣一招。

「不知道。」

傳達室的老頭在打盹，口水流在衣襟上。一個女人低著頭織毛線。沒人理會他。

「就是從外面來的，寫文章，寫書的。」

城裡很安靜。街中央館子裡，一地的雞骨魚刺，一個圍著稀髒的圍裙的娘們，正往外掃，招來了兩條狗。剃頭店裡只有一個師傅靠在剃頭椅子上打呼嚕。一隻豬大搖大擺地從百貨店走出來。

他覺得困頓，像是睡著了。「作品」的封面滑溜溜的，老往下打滑，他把它摟摟好，向前走。

他走過郵局，走進招待所。他心中忽然有些緊張。他努力回想著「作品」中最叫自己滿意激動的段落，語句，想給自己增添一點信心和勇氣。然而，卻怎麼也想不起來，那些絞盡腦汁寫下來的章句全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發覺，自己過去的半生的價值，和今後www.hetubook.com.com半生的價值，馬上就要得到一個裁決。他有些腿軟，幾乎要掉過頭走去了。

「大姐。」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叫了。

原來這位王科長只是個幹事，「科長」不過叫叫聽聽而已。等找著了張科長，真相才大白。是有這麼會事，曾經是要來個作家。可是後來不來了。也許是這裡治水的事情不夠典型吧，犯不著曲裡拐彎地到此地來。於是，便不來了。

日頭偏過正午，他走上了劉莊的地，前邊就是縣城了。有人擔著空挑子往回走，是從街上下來的。

他又懇切地叫了一聲「大姐」，沒有回應。無奈，只好罷了。他站在招待所門口，思忖了一會兒，掉過身往縣委走去。他有個中學裡的老同學，在縣委宣傳部打字。

這是他的寶貝，他的心肝，他的所有的一切，一切的所有。他為它熬了多少夜，熬了多少燈油。他累極了，困極了，難極了，寫不出一個字卻又非要不停地寫下去，寫下去，這時候，他便會困惑起來：

「大姐」皺著眉頭抬起臉，不太耐煩的樣子。

晚霞在他m.heｔubooｋ.ｃｏm.ｃoｍ身後的天空上變幻著。他看不見晚霞，只覺著了那絢爛的光。

「叫什麼名兒？」

「什麼？」那人不明白。

早幾天就聽說，縣上要來個作家，來此地採訪治水的事。

「聽說過這麼一件事，不清楚，不清楚，聽說過。」

很順利地找到了那老同學，她也還認得他。而當他向她打聽作家時，她卻茫然了好一陣，然後才想起帶他去找一位王科長打聽。王科長皺皺眉頭，抬起手，抖一抖手腕，把袖子抖下去，露出亮晶晶的坦克鏈錶帶，然後才去撫摸鋥亮的分頭：

鮑仁文挑了一篇小說，又挑了一篇散文，想想，再挑了一篇小說，捲在一起。

太陽很好，把風都暖熱了。半個多月沒下雨，大路上的浮土有半腳深了。大車過去，平車過去，自行車過去，人走過去，把個浮土踢起來，揚了個半天，遮黃了太陽。

櫃檯裡的人問他：「是什麼東西？」

鮑仁文寂寞地走在大街上，心中不知是喜還是悲。倒像是放下了一塊石頭，覺得輕了，又覺得空了。他慢慢地走著，覺出了餓，口袋裡有一卷夾了大蔥的和_圖_書煎餅，他打算出了城就吃它。走過郵局，他站在報欄前看一會兒報紙。他注意到一張報紙的下角有一塊目錄，是省裡一個文藝刊物的目錄。何不向他投一稿試試呢？他忽然想到。不由激動起來，血液向上湧去，臉紅了。他鎮定了一會兒，默記下那刊物的地址。然後，走進郵局，在角落裡坐下，翻開他的作品。

他把「作品」放在桌沿底下看，沒有人瞅見。郵局裡沒有人，只有一個老頭，在縫一隻包裹。那老頭像是個先生，文質彬彬的樣子，戴了一副框架發黃的眼鏡，笨手笨腳地拿著一管大針，一針一針縫合著包裹。包裹是寄往青海的——鮑仁文偷看了一眼。

路，無窮無盡地延伸著，這是一條寂寂的路。他又覺著渴，卻再不能遇上一口井了。

他娘攆了他有半里地，要他捎上半籃雞蛋上街賣了。他裝沒聽見，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莊子。

「大姐，這裡住的可有一位作家？」

他感到燥熱，走過大方家井沿上，向個提水的老頭討了半瓢水喝，再接著趕路。

「男的女的？」

她低下頭繼續織毛線，不再搭理他。

鮑仁和圖書文要去見見那作家。早幾天，就把他這些年寫的文章拾綴出來，看了幾遍，改了幾遍。這幾天，又重新抄了一遍，整整齊齊地摞在一起，用他娘糊的鞋靠子貼上光溜溜的畫報紙，做了個精裝的封面，封面上用墨筆寫了兩個立體的美術字——作品。直弄到夜半。他只迷盹了一小會兒，天就亮了。他起床洗了臉，刷了牙，又用他娘的破梳子沾了點清水梳梳頭，穿上他的藍卡其學生裝，夾著「作品」出發了。

「不知道。」

「稿子。」他說，臉又白了，好像在做一樁極見不得人的勾當似的。

「稿子」。他遲疑了一下，臉紅了。

那人把稿子往秤上一扔，過了秤，然後又拿起來往一個大筐裡一扔。鮑仁文瞅在眼裡，怪心疼的。就好像自己親手養大的孩子要出遠門遊歷去了。

「你去問問張科長嘛！」那老同學微微撒嬌地扯扯他的袖管。

「什麼『坐』家，『站』家，不知道！」她回答。

從郵局出來，他心裡卻又一片恬靜。太陽落了，黃黃地照著路邊的土牆。有人進了館子，傳出划拳聲。豬，哼著。廣播裡在播放一支快活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