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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鮑莊

作者:王安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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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三十

拾來放下鍋,擱重了一點,「砰」的一聲響。
「幹一天活,喝這個管嗎?雇的短工也得管飽飯!」
拾來便燒鍋。
廣播稿在鄉裡廣播了不久,又在縣廣播站廣播了。拾來和二嬸覺得怪臊的,可畢竟有點得意。成了名人了,便也覺得不該鬧。想不鬧就能不鬧了嗎?也不能。他們只能把門關得更嚴,聲音壓得更低。
「拾來,水缸見底了!」
「拾來,燒鍋!」
「我正吃飯哩!」拾來說。
「拾來,鍋溢了。」
「你不能吃著攆著嗎?」
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這話說到了拾來的短處,也是痛處,他乾脆把碗摔了。
鮑仁文把拾來和二嬸的故事,寫了一篇文學色彩很濃的廣播稿,寄給了廣和_圖_書播站。題目叫作《崇高的愛情》。他寫拾來不嫌二嬸年紀大,孩子多,二嬸則不嫌拾來沒根底,沒地又沒房。由於有了崇高的愛情,他們便結為伴侶。白日辛勤地勞動,夜裡在燈下制定「致富計劃」。等等等等。不出一星期,就廣播了,引起了極大的轟動。有人從十幾里外來小鮑莊,為了看一眼拾來和二嬸。可是,這並沒有改變拾來在小鮑莊的地位,人們還是叫他「倒插門」的。
和他家地連邊的還有鮑仁遠家。他光天化日之下,犁去二嬸兩犁地,拾來也不敢作聲。因此二嬸沒有男人時沒受過欺負,這會兒有了男人,倒任人欺負了。而沒有男人的二嬸不是個省油燈,到處敢www.hetubook.com.com和人爭和人吵,和人理論理論,現如今有了男人倒不敢了,像有了什麼短處似的。她總覺得自己這個男人不是明門正道的,自己心裡先虧了三分理,便再也嚷不出去了。可不管怎麼說,還是有個男人好啊,不論是明道還是暗道。有個男人,心裡踏實多了,過日子有個幫手,到底不那麼累人了。她從心底裡是感激拾來的。可是她又隱隱地覺著,自己也是收容了拾來。所以,她使喚拾來起來,那話裡總難免有一種不客氣的味道:
拾來隱隱有點不滿足的是,這個家他作不了主。這個家是二嬸的家,有什麼事,人家從不找他,而是直接去找二嬸。其實,就是來找他,他也會去問二和-圖-書嬸的,可人們連這個過場都不記著要走一走。而二嬸呢?也常常忘記和他打商量。比如,小三子上學的事。其實,她要來問他,他也會讓三子上學的,她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他能虧待的了嗎?可是二嬸問都不來問他,好像他不是這家的男人似的。他心裡自然有點不自在。心裡不自在吧,又不好說出來,憋又憋不住,就在別的事上露出了臉色:
二嬸也會摔碗,摔得比他響,「乒乓」的,當然,沒忘了先關門。
拾來便不燒。
「拾來,豬跑了。」
於是拾來便捲巴一張煎餅跑去了,嘴裡「囉、囉」的叫著。
拾來也習慣了,任她使喚。使喚不怕,就怕她嘟囔。有時候,拾來任務完成得不那麼圓滿,她和圖書就會嘟囔個沒完。拾來雖說是個倒插門的,畢竟也是個男人,也有脾氣,發作起來也是不得了的,於是就要鬧。不過,他們鬧起來和別人不一樣。他們插著門鬧,壓著聲兒鬧,打死了也不叫喚。鬧完了,打完了,開了門,又像沒事人一樣了。夜裡,兩口子還是恩恩愛愛,該幹啥還幹啥。
「你走街竄巷賣貨的時候,能喝上這個就不錯了哩。」二嬸撇撇嘴說。
「稀飯咋這麼稀,是涮鍋水嗎?」
拾來便去挑水。
「我多放了半瓢水,你湊合喝吧,老爺!」二嬸說。
打一次,鬧一次,當時不覺得什麼。可一次一次多了,總歸要留下一點什麼。一點一點的積了起來,自然是個事兒。雖然不大吧,可擱在心裡也是個疙https://m.hetubook.com.com瘩,怪不暢快的。不過,過日子嘛,不暢快原來就比暢快多,沒什麼大不了的,也能過下去。不如人家的有,可人家不如的也有。就是這麼回事。
鮑仁文聽到縣廣播站廣播了,便激動得了不得。要知道,被縣廣播站選中稿子,這在他的文學生涯中,是一個至高點。他自己都不曉得怎麼來的一個印象,就是縣廣播站廣播過的稿子都要在縣文聯辦的一份名叫《文苑》的刊物上發表。他沉住氣等著縣文聯給他寄到有他稿子的《文苑》。等了半個多月,也不見動靜,又不好意思問上門去,只好作罷。他又想著再加工成一篇小說,給省裡的刊物寄走了。接下來,就又是無窮無盡的等待。至於拾來和二嬸在屋裡打架,他就不負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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