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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要你這句話，文化。」小翠喃喃地說。

他們倆像參禪似地，能拉一夜。每次從鮑仁文那破得不成樣的屋子裡出來，文化子便覺得心裡敞亮了一點。

這下輪到文化子不說話了。

「苦倒不怕，只要有盼頭。」

「我想你想得好苦。」文化子哭了。「我想你想得好苦。」小翠哭得更傷心了。

「為你回來的。」小翠子說，眼淚直流了下來，很大很大的淚珠兒，打在秫秫葉兒上，「啪啪」的響。

「你跑哪兒去了？」文化子想去摸摸她的臉，卻不敢，倒被這個念頭弄得哆嗦起來了。

「只要自己覺得有滋味。」

他娘便哭了：「撈渣要在，不用我說，他就給我捶了。撈渣在，我一進門，他就遞洗臉水過來了，不要我動彈了。撈渣，你咋走得那麼早哩……」

「我都和_圖_書想你來罵我，打我。」

他想學校，想看書了。他常常跑到鮑仁文那裡去，借書看，和他拉呱。他自己也覺得出奇，如今和誰都不大能拉得來，卻和鮑仁文能拉。「文哥，你不能老一個人這樣過下去吧！」他說。

「我也不怕，翠。」文化子喃喃地說。

「我回來，就是來討你這句話的。你這麼說，我就不怕了。」

他想小翠子。自打小翠子走了，他才漸漸明白過來，小翠子是喜歡自己的，而自己也是喜歡小翠子的。並且，小翠子對他的希望，也一日一日的明瞭起來了。文化子變悶了，比他哥還悶。小翠子走，他哥也難過，難過的是媳婦沒了。他哥二十六了，想媳婦呢。而他文化子難過的不是媳婦，她不是他的媳婦。哥哥還沒媳婦，他不敢想媳婦。所以hｔtps://m•ｈｅtｕboｏｋ•coｍ•ｃｏm，他又盼著他哥快娶媳婦，但是，最好不是小翠子，一定別是小翠子，可千萬別是小翠子。哦，小翠子，可千萬別回來。可是他又耐不住地想小翠子回來。下湖去，他想著，小翠子跑過來，推了他一個臉朝天；井沿上，他想著，小翠子蹦出來，按住他的扁擔：「還我的『十二月』！」他想起他「還」她的那支歌兒，叫她一下子就唱會了，一絲音兒都不跑。「你該是上學唸書的。」文化子嘆了一口氣。他發現小翠子對他的希望其實也是她自己的希望。她真該去上學的。而如今，連他自己都沒得學上了，還談什麼小翠子呢！

「翠，別走了。要走，我們一起走。」

「你不要我回來？」小翠艾怨地問。

「賤骨頭！」小翠破涕而笑了。https://ｍ•hetubｏｏｋ.ｃom•ｃoｍ笑了一聲，又哭了。

「我正想著找你去。」

「怎麼過不是過一輩子呀，是不是？文哥。」

哭得人心裡酸酸的，煩煩的。文化子憋得慌。他心裡也難受，難受的不僅僅是弟弟死了。當然，弟弟死了，他也難受得像心裡剜去一塊肉似的。這個弟弟好，雖然比他小許多，卻處處讓他。要不為讓他，也能早一年讀書，多掙兩「三好學生」的獎狀來家了。可是，難過歸難過，死的死了，活著的還得過日子哩。因此，活著的人就不免要多想想活著的人，活著的事。

「也別管別人怎麼看咱們過，只管自己過的，就行。」

「你不覺得苦？」

兩人輕輕地笑著，又輕輕地哭著。月亮悄悄地看著他們，秫秫葉兒悄悄地拍打著他們。

「想就有，不想就沒有。」鮑仁文極其微妙www.hetubook.com.com地笑了一下，可文化子全領悟了。

撈渣死後，文化子叫他娘數落得夠嗆。樣樣事情，他娘都要拿撈渣來對照他。而他自己也奇怪起來，怎麼相對著自己每一處缺點，撈渣都有一處優點。而他的缺點又那麼多，一動彈就露出了馬腳。於是，便不時提醒起他娘對撈渣的懷念，數落之後便是哭，哭起來就沒個完了。

「我不能像眾人那樣過下去。」鮑仁文回答。答得莫名其妙，可文化子全懂。

「我在餵豬哩。」他說。

「各人有各人的過法，是不是，文哥？」

兩人跑下檯子，鑽進秫秫地，這才站定。小翠回過頭，看著文化，文化也看著小翠。小翠的臉盤子瘦了一圈，眼睛更大了，黑洞洞的，深不見底。月光將秫秫葉的影子投在她臉上，影子搖晃著，她的臉一明一暗，像在夢裡似的。

文化和_圖_書子不由害怕起來了，推推她：「你咋又回來了？」

「你有盼頭嗎？」

「別看別人怎麼過，只管自己，就行。」

小翠子不回答，只是看定了他。

有一天夜裡，他從鮑仁文家回來。走到家門口，忽然從黑影地裡閃出一個人，站在了他的跟前，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看牢了他。是小翠！他險些兒叫出了聲，小翠一把將他的嘴摀住，拖住他，跑到了家後。小翠的手滾燙滾燙，他拽住再不鬆開了。

小翠子一把抱住了文化子的脖子，文化子這才敢抱住她。月亮悄悄地看著他們，看了一會兒，挪了一點，再看一會兒，再挪一點兒。下露水了。秫秫在拔節，「刷刷」地輕響著。一隻秋蟲在「㘗㘗」地唱。秫秫葉子搖晃著，把影子晃到小翠身上，又晃到文化子身上。露水涼涼的，甜甜的。

「文化子，給娘捶捶背。」他娘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