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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鮑莊

作者:王安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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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三十五

「自打他上學,每天放過學,割過豬菜,吃過飯,就趴在桌上寫作業。寫個不停,冬天手凍麻了,還寫;夏天,蚊子咬瘋了,還寫。叫他,撈渣,明天再寫吧!他說:明天還有明天的作業哩!」
老胡同志早已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老胡同志戴了付眼鏡,嫩相得很,不敢判斷他的年齡。城裡人的年齡不好說。他熱情地搖搖鮑仁文的手,拉他在地頭上坐下,好像是他家的地頭似的。
他跑上來,牽起小羊羔,轉頭就跑了。一邊跑一邊回頭看。
墳上的草青青嫩嫩的,隨著和風微微搖擺。
「這是地區《曉星報》的記者老胡同志。」那個像此地人的人指著那個不像此地人的人說,「我是縣文化館的,我姓王。」
「哦。」老胡同志輕輕地吸了一口氣。
兩人一步一步走到了跟前,問道:
「這是地區曉星報的記者,專來採訪你家鮑仁平的事跡,要寫文章報導哩!」
老胡一直沒說話,站在撈渣的墳和*圖*書前。
「鮑仁平生前記不記日記?」
「這是縣上、地區上的幹部,來問問你家撈渣的事,要寫文章表揚哩!」鮑仁文解釋說。
收過了秋,糧食進了屋,囤了起來。過年了,鮑秉德家裡的肚子挺得老高,快生了。
老胡同志不再說話,過了半晌,輕輕地說:「走吧。」
「我們現在就走吧!」
「和他的書包一起燒了。」
「他寫的東西還在嗎?」
「燒了?」老胡同志很吃驚。
「是的。」他說,聲音有些打顫。
「日記?」
鮑仁文帶他們到大柳樹下去看看。老胡同志仰起頭望望那樹梢,想像著當時那鮑五爺是怎麼趴在那樹上的。又低頭看看樹幹,想像著撈渣又是怎麼抱住這樹幹死的。老胡摸摸那粗糙的樹身,不說話。
鮑彥山家裡的在燒鍋,見來了兩個陌生人,有些著慌。忙不迭地站起來。老王同志說:
「坐,坐吧!」
「撈渣活著時每天寫不寫文章?」鮑仁文解釋https://www•hetubook.com•com道,無形中他成了翻譯。
老王搖搖頭,笑了:「我想問問他,鮑仁平的事。」
「打小就跟鮑五爺親呢。會說話就會邀鮑五爺吃飯;會走路,就會去給鮑五爺送煎餅。」
「小孩,過來。有話問你。」老王喊他。
她便懂了,釋然了:「屋裡坐,屋裡坐!」
「好,走吧。」鮑仁文跟著說。恍恍惚惚的,不知要走到哪裡去。走出麥地,上了吉普車,一股子臭汽油的味,叫他清冷起來:老胡同志是要上撈渣家去瞅瞅,和他父母拉拉。
「你是鮑仁文同志嗎?」
最後,老胡同志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說:「就這樣。」
兩個人一步一步走來了。
他果真是為撈渣的報告文學而來的。他們收到稿子,先是看了一遍,壓起來了。後來,過了年,臨近三月份了。三月份是禮貌月。領導上要他們好好地抓一個典型,以配合五講四美的宣傳。於是他們又想起了這m.hetubook.com.com篇報告文學,重新找出來看了一下,傳閱了一下,都覺得事跡是可以的。就是,怎麼說呢?文章還要潤色,並且要更加充實加強撈渣幾年如一日照顧五保戶這一情節。要知道,如今老人問題,簡直是個世界性的社會問題。所以就派老胡同志來和鮑仁文同志合作,一起完成這篇報告文學。事情很緊急,今天,鮑仁文就要跟他們進城去。要力爭在三月以前完成,讓老胡同志帶著稿子回報社發排,三月一日見報。
「鄉裡小孩沒見過世面。」鮑仁文代他抱歉道。
莊前莊後連連響著鞭炮,起屋上梁哩!
鮑仁文也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說:「好,就這樣了。」
鮑仁文又帶他們到大溝邊撈渣的墳上去看了看。墳上長了一些青青的草,在和風裡微微搖擺著。一隻雪白的小羊羔在啃那嫩草,一個小孩在大溝裡洗腳,瞪大眼睛嚴肅地瞅著他們。
「他為什麼會對鮑五爺這麼好呢?」
「鮑仁平是從幾歲開www.hetubook.com.com始照料五保戶鮑五爺的?」
各就各位坐下以後,老胡同志扶了扶眼鏡,低沉地問道:
那兩個人一步一步走來了。
兩人一齊上前,一人握住了一隻手,使勁搖著。鮑彥山惶惑地看著他們,好容易把手解脫出來:
「這孩子命苦,沒吃過一頓好茶飯。」他大唏噓起來,眼淚啪啪地落在了地上。他咳了一聲,吐了兩口痰,用腳搓搓,搓去了。
屋裡漆漆黑,一個糧食囤子佔了三分之一的地方。老胡似有些吃驚地左右看看,沒有說話。有人到湖裡把鮑彥山喊來了。
「這是鮑仁平的父親。」鮑仁文介紹。
鮑仁文正在地裡做活,見一輛吉普車老遠的來了。車停了,下來兩個人,朝他走過來了,是朝他走過來的,踩著剛出頭的麥苗。他站直了腰,用手搭起涼棚望著,心裡「怦怦」地跳起來了。他看得出這兩個人不是鄉裡人,其中一個甚至不是此地人。他們是來做什麼的?太陽照著眼,眼睜不開。那兩個人從太陽照眼的m.hetubook.com.com地方走來了。
鮑仁文熬了幾宿,寫成了撈渣的報告文學。這回,他發了狠,一連抄了四、五、六、七份,發通知似的發給了好幾下處:省裡的,地區的,縣文化館的;刊物,報紙;青年報,少年報……
鮑仁文聽他說著這一切,就好像墜入了五重雲霧中。「我不是在做夢吧?」他問自己。「我可不是在做夢吧!」他又問自己。他覺著頭暈,覺著身子軟軟的無力,連微笑也微笑不動了。他看著老胡同志那張嫩生生的臉,聽不見他在說什麼,就好像放電影出了故障,只有人影沒有聲音似的。老王同志遞過煙卷,他糊裡糊塗地接過來,居然讓老胡同志點的火,連聲謝謝也沒說。
「此地的風俗:少年鬼,他的東西不興留家裡,統統都燒,燒不了的就埋了,扔了。」鮑仁文解釋。
「他倆有緣份。鮑五爺不理人,倔,就理撈渣,和撈渣親。」
他娘還是惶惑。
這一天,大路上來了一輛吉普車。進莊就問鮑仁文家住在哪裡,然後就一徑找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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