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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身溫度

作者:王鼎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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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身溫度

單身溫度

冷得難受,他彷彿是赤|裸的。
貓跳到書桌上,眼睛裏閃著燐火。棍子劈下來,打碎了檯燈。
掀起窗帘的一角看看屋外,慘白的燈光像滿地嚴霜,枯樹枝搖動的模樣表示風很勁峭。啜著酒,他不再怕隔著玻璃迎面逼來的寒氣,夜不再像以前那樣難以度過了。
「小真!小真!」
小鋪緊閉大門,門板上貼著「春節休業,恭喜發財」的紅紙條子。
我要殺死他……。他幻想著流血的恐怖。
他用盡力氣想抓住那一長條白色,驀然,醒了。
酒使他四肢舒展,體積膨脹,成為一個巨人,一個棉花糖似的巨人,浮在空氣裏,像海棉浮在酒精瓶裏。
他跟在後面走了半條街,捉摸她那肥大衣裏面的細腰身。那狗也遠遠跟著他,三者形成奇異的隊伍。直到他買到酒。
他無意義的望著窗外。
他跌坐在椅子上,疲乏的喘氣,吸著貓尿和貓血的混合氣味。額上被貓抓過的地方開始劇痛,血已止住,天氣冷,血凝固得快。
那也是常有的事。華弟在窗框上掛了一面小鏡子,每天早晨,打好領帶,他照例朝小鏡子裏看一下,再去趕交通車。有時候,正當他要照鏡子時,她在掛衣服,兩人就不期而遇,交換一瞥。
今天,他們互相注視較久,他不需要去趕交通車。
正在厭惡那狗,前面巷子裏忽然走出來一個女人,她在巷口用眼睛的餘光婦了他一下,就轉彎走在他前面,向同一方向前進。
幸而他還有一瓶酒。
最後,那貓逃到三角架的頂層,架上的玻璃盃落下來碎了一地。
他非常氣憤,一種無可奈何的、絕望的氣憤。
他覺得狠狠的挨了一個耳光。……
慢慢的,胃暖熱了酒。
華弟脫下大衣,想給床上的她多蓋一些,見她已放棄了蜷曲的姿態,很舒適的仰臥在床上。一條臂從棉被裹露出來,垂在床沿上,像一具屍體,一具在兇殺案中待驗的屍體。
她那裸|露的手臂,殘酷的浸在水中,上身俯在像個小池塘一樣的洗衣盆上。
華弟全身冰冷,好像壓在棉被上的m.hetubook.com.com毛毯和大衣都已失蹤一樣。他咬牙坐起,拿起大衣像一張紙一樣披在身上,伸手摸到一根棍子,悄悄去開門。他相信是來了小偷。
他爬得更奮勇,望著那尖尖的手指。
他想:這完全是因為鏡子掛在窗框上的關係。
華弟逼近,像棒球的打擊手那樣舉著棍子。
他起來,在狹小的房間裏設法走動。大一口、小一口吞嚥冰冷的紹興。
諦聽之下,不像小偷撬鎖,心理上的戒備先鬆了大半。輕輕打開門,門前地上是一團令人眩暈的慘白,門開處,那一團白貼著門板滾進來,癱在他的腿邊。
一頭生了鳥腿的豹。她的上身,是他所遇到的唯一能引起暖意的東西。
母親站在山坡上向他招手,他大喊一聲,伸開兩臂,向母親奔去。
他沒料到有一隻貓。可是他看清楚那確是一隻貓,一隻黑貓,白色的肌肉明顯的把牠襯托出來。
每次想起這個故事,他都會像自己喝過尿一樣噁心、屈辱。
如果沒有一瓶酒,他擔心會有可能凍死,在那棟全空的十二個房間之內。
不知為什麼,他覺得那隨風飄動的白被單,像辦喪事的白,那養女坐在洗衣盆前的姿勢像個哭墳的寡婦,她的眼淚注滿了盆內,發出嘩嘩的響聲。
她穿的大衣和戴的帽子,都用最近流行的一種人造皮做成,灰白的長毛貼在身上,黑斑又貼在毛上。從後面看,像一頭豹,一頭直立的豹。
原來,赤|裸的她不是完全赤|裸的,她貼胸抱著一隻貓,貓呼嚕呼嚕像個小火爐似的烤熱她的心臟。
「小真!小真!」仍然聽見這充滿母性的喊聲。
貓十分機警的望那棍子,又望望頭頂上的天花板和兩旁的牆壁,知道自己陷在無路可退的絕境。牠陡的改變姿勢,向華弟猛撲。
「你怎麼會知道我的乳名呢?」他握住那一排尖尖的手指。
「你們認識多久了?」
急忙拿起棉被,把這個顫動的肉團包好,抱起來,放到床上。
華弟拉緊大衣的領子往外走,街角有個賣菸酒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小鋪,他想買一瓶紹興。
他抬手把壓在棉被上面的大衣拉開,丟在地上。然後用那隻手輕輕撫摩她背上的鞭痕,睡了。
在那一場跟黑貓的大搏鬥裏,他出了一些汗。後來,當他伏在書桌上睡去時,那浸了汗水的內衣都變成冰片。而夜正深,並且很長。
他不知道夜在縮短,黎明將到來。
「殺死你!」他惡毒的想。棍子在貓的頭頂上移動。
「我要殺死他!」他又這麼想。
下午,所有的單身漢,除了華弟以外,都到外面想辦法去驅除那個叫做「新年」的孤寂恐懼。整棟宿舍,每一個房間的門都緊閉,每一個窗子都漆黑。等日曆撕到這一張,他們都像受打擊的獸一樣逃散。賸下這空屋,被壓在陰沉沉的天底下,裹在無定向的風裏,做一群老鼠奔馳競技的地方。
然後是非常的寒冷。由於僅有的一張單人床和床上的東西都被這個避難者所占據,他失去了抵抗寒冷的最後的堡壘。
他真的像一個優秀的打擊手那樣,擊中了迎面飛過來的黑點。
這隻肥臀的裸狗並不怕冷,在風中怒目向人。
他的窗子正對胡家的後院,常常可以望見她在嘩嘩的水聲中吃力的揉搓著,每天,每天,從無例外。
他繼續往前走。馬路兩旁所有的門窗都閉著,把鋁色的天光和鬼影子一般的風,還有他,閉在門外。
由於太吃力,她那因褲管太短而裸|露的小腿肚也在顫動。
他已爬到很高的地方,可是,跟母親並沒有比原來更靠近。
我該殺死他。……他又想。
低下頭找母親,母親的聲音卻在更高更高的地方:
然而這真真正正是一場必死的廝殺。
華弟驚奇的走到床邊,「她怎麼知道我的乳名呢?」
她低著頭,忘我的揉搓著,亂髮垂下來遮住前額,不住的擺動。
低下頭只能看到水,黑色的濁水。
她的追求者來向她的養父求婚。養父問:
他不知道氣溫在下降,她的熱度在消褪,將一直褪至零度。
他的胸和頸沁出汗珠來。
https://www•hetubook•com•com切實在奇異。
為什麼沒有人制裁這個惡漢呢?
這荒唐的故事早已被別人遺忘了。但是它深深的印在華弟的腦子裏,印得很深很深,永不磨滅。
擊中時,那聲音也很像球棒擊中了硬球,只是更清脆些。
於是養父找了三個壯健的漢子來,當著養女的面,把求婚者毒打一頓;然後,當著她的面,解開褲帶,把小便解在玻璃盃裏,強迫那求婚者喝下去。然後,再打他一頓耳光,趕他出門。
這是一口骯髒的廢井,他泡在井水裏,母親俯在井口上喊他:「小真!小真!」從黑暗中伸下白色長長的臂,白色尖尖的手指。
「一年。」
「小真!小真!」母親很焦急的喊著,彎下腰來,向他伸出長長的指尖。
她為什麼還不出嫁呢?她實在應該有自己的家庭。
華弟知道那不是屍體,是活生生的人。他拾起那條裸臂,望見上面有藤條鞭打過的血印。
用自來水廠從三十五公里以外的荒野裏引來的無情水。
她抱著這隻貓在死亡面前掙扎。
在床上,她仍然緊緊自己抱著自己。
有一條紫色的傷痕由肩開始,像蜿蜒的山徑一樣伸到背後去。他輕輕的推她,使她改成側睡的姿勢,他要看看那淤血的鞭痕究竟多長、多深。
本來司空見慣,可是,他覺得今天的景象很奇異。
每一棟房子都是一個硬殼,包藏著年夜飯的熱空氣。
「你願意嫁他?」
一種聲音把華弟從夢中驚醒。一種像是豹在山林的落葉上踐踏的聲音,像是癩狗在門板上擦癢的聲音。
天空很冷,很冷,很冷,黑色的深淵一般,沒有雲月星。
他沿著管壁找一件暖洋洋的東西,一瓶紹興。
裹在棉被裡的她,看上去像一個沉重的大包袱。
地上昇起血腥味和臊氣。然後,什麼動靜也不再有。
這個黑點沒有凌空飛起,牠重重的跌下去,跌在華弟腳前,哀號一聲,撒了一灘尿。
養父把養女找來。指一指她的男友:
單身宿舍裏一度流傳著這樣的故事:
「小真!小真!」
她呼出來的熱氣恰好https://www.hetubook.com•com噴在他的胸口上。
在靜夜裏,廝殺的響聲很洪亮,但是床上的她依然安靜的仰臥著,臂和肩窩露在外面,沒有受到任何驚擾。
奇異的景象出現了,胡家的養女在後院裏洗衣服,——穿著窄小的單衣,洗一堆又厚又重的東西。
「小真,小真,」她在半昏迷中呻|吟。他不可能知道他的乳名,一定是巧合,這兒一定有另一個人也叫小真。可是他來不及想這些了,他掀開棉被,以他自己的僵硬黏濕,緊緊抱住四十二度的高燒。
即使是裸體在街上走,也不過這麼冷。他以為。
也許應該由我來。……我要殺死他……。他想。
從後面看,牠實在像豬,一隻豬生了一雙怒犬的眼睛,那眼裏有閃爍的兇光。那兇光,比冷風更使人不安。
她閉著眼睛,唇微微張開,兩頰紅得可愛,喃喃的叫:「小真!」尖尖的白手露在被子外面。
「十分愛。」
風圍著她打轉。
那手是熱的,他沒想到天天浸在冷水裏的手這麼熱。他享受那一股細細的熱流。
打開電燈,看清楚了,是一個女人,胡家的養女。
「你愛她?」
突然,一隻貓向他撲來,向他的臉……。
而今年的華弟,哪裏也不想去。他在自己的宿舍裏呆看月份牌上精印的合歡山雪景,看那山陵樹木生一層白鏽的悲慘景象。山前,一根樹枝斜伸過來,像求救一樣。但是這隻臂已快要被雪壓斷。老鼠啃桌子腳的聲音使他一度以為是骨頭斷裂了。
路很近,可是斜坡很陡,那距離比想像中長十倍。他的兩腿好像蹬在圓輪上,無論多快,仍留在原來的地方。
殼外的馬路是一條長長的輸送冷氣的管子,冷從東郊沿著它通往西郊。
她惶恐的點點頭。
這突如其來的襲擊使他怒不可遏。轉身拿起棍子,高高的舉在空中。
那是一個全身赤|裸的人,兩腿緊貼著胸,兩手又緊抱著腿,下巴又緊緊抵在膝蓋上,像胎兒一樣蜷伏著,用自己的體溫溫暖自己。她無聲的抖著,華弟感覺到像是汽車馬達發動時密集的震動。
陰曆年除夕,華弟自動給自m.hetubook.com•com己放了假,直睡到午飯時分。他把過冬的衣服全穿在身上。午飯給他的那一點熱。很快就散光了,前胸後背冷颼颼有風穿進穿出。
朦朧中,他聽到母親喚他的乳名:
床上的人呻|吟著,不斷叫出這個名字來。
一步懸空,他飛起來了。
貓逃到書架上,棍子跟著砸碎了書架的玻璃門。
甚至比裸體還要冷。一隻狗遠遠跟著他,這狗很肥,但是毛幾乎脫盡,露出灰白色光滑的臀部來,走路時,光滑的大臀一搖一擺,像一隻豬。
他雙手捧住她的面頰,那紅透了的兩頰很熱,呼出來的氣也很熱,熱流穿過他的手心,沿著臂,走入他的心室,使他覺得春天到了,應該丟掉臃腫笨重的冬衣,換上輕飄飄的新裝。
有了酒,暫時不需要那件大衣。
在慘白的天色下,胡家後院裏那幾排曬衣架,像一些死亡枯槁的植物。當她站起來,高舉雙臂,把洗淨的被單掛上去時,他倆的目光相遇。而且在空中稍稍停留。
看她把紅腫的手伸進水裏時,彷彿他親身感到手的皺裂和臂的麻木。兩腿微微的起了痙孿。
很想動手把月份牌撤除,省得愈看愈冷。可是,如果撤除了,四壁只賸下雪白,會給人更難受的滋味。最好有能夠幫助他抵抗他那澈骨寒意的圖象掛在眼前,例如穿了火紅色緊身衣服的肥美胴體。可是,他沒有。
她掛好了一件被單再掛另一件,雙臂上伸並且向兩邊不斷運動,那過於窄小的衣服承受不住肌肉的壓力,把胸前的一個鈕扣彈得老遠。她一隻手掩胸,用一隻手繼續把被單掛好。
華弟坐在書桌旁邊發了一陣呆。那個使人噁心、使人覺得屈辱的養父,居然在這樣寒冷的大年夜,把她從被窩裏趕到戶外,這簡直是謀殺。
他不知道明晨更為酷寒。
慢慢的,酒又暖熱了血管。
單身漢的冬天特別冷。尤其是寒流加上陰曆年,華弟的血液快要結冰了。
這一切他都不知道。
她的兩腿卻赤|裸裸插在能夠反光的黑皮鞋裏,尖長的鞋跟生硬的往瀝青路面上插來插去。腿部肌肉露出堅韌的線條,跟上身的溫軟嬌弱很不相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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