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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胡

作者:陳若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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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一〉

第一章〈一〉

「金對你忠誠嗎?」
「有,有!」對方熱心得很。「昨天剛放進冰箱半打。」
「我臨時有客人來,你有沒有現成的可口可樂之類的飲料?」
小巧的密瓜形圓壺,白瓷中燒出幾條修竹,非常淡雅。雪白的杯子也有竹葉相映,而在力行塗著蔻丹的掌握中,特別晶瑩可愛。
悻悻然地辱罵了一句,對方復把皮夾子塞進他外套的口袋。
空氣悶熱,他打開了一扇窗戶。
他沒有午睡習慣,但飯後假寐片刻卻是必需的休息。尤其是今天,頭一挨上椅背,覺得舒適無比,任何思慮都被熨斗撫平了一般。他什麼都不想,空白最是平安,連夢都不要出現。
「我六月裏離開西安時,打擊罪犯的運動搞得最熱鬧,我還看到他們遊街示眾。國內這幾年治安很差,但是,我沒想到美國也這麼差。大白天就明目張膽地搶呀——是什麼樣的人,黑人嗎?」
這個樓與樓之間的後院,鮮少人整理,不是堆放垃圾桶,就是雜花野草叢生,獨有他窗口下這顆楓樹是一枝獨秀。它長得枝葉茂盛,春夏時有如直徑十來尺的大傘,蒼翠欲滴,秋來一片艷紅,燦爛奪目。
這一條街都是牆連牆的住家樓房,卻以自己這一棟三樓六單元的公寓特別醒目。左鄰右舍是輕柔的米色和白色,獨它漆成土黃色,點出黑格窗戶,嚴肅得裝腔作勢。車庫漆成長方一塊黑板,叫人想到棺材。先立夫婦帶他來看房子時,就說這外觀令人沮喪,勸他別租。
「差勁的『清客』,便宜了你!」
「兩瓶就夠了,多少錢,你告訴我一聲。」
在芝加哥時,雍雍猜測這楊小姐是景漢的女朋友,究竟親密到什麼程度,卻不得而知。女人對女人,楊小姐也深藏不露,大概同屬於內向的性格吧。
他終於理出了個頭緒來,須得打掃公寓。首先便是清理廚房,準備茶具。客廳需要吸塵。到臥房的衣櫥內取吸塵器時,發現床鋪凌亂,晨褸丟在地毯上,窗簾沒有拉開,室內很陰暗。客人萬一要上廁所,勢必要經過臥房。於是放下吸塵器,先動手整理這個房間。
「胡叔叔,不知道您還記不記得我,我叫楊力行……一九七三年,我和胡景漢去芝加哥看過您和金雍阿姨。」
你們舊金山治安一定好些,伊莎貝拉去冬來信還這麼說。好什麼,和整個美國的道德一樣,每下愈況。她耶誕節前在紐約時報廣場被人搶皮包,居然不甘心,和匪徒扭成一團,鬧得鼻青眼腫,皮包終究被搶走。行人袖手旁觀,倒白撈了一場戲看。
「去年收到的聖誕禮物,還沒用過。」
「我家裏沒有辣椒。」
「可是可以,就是我四點鐘時,有客人來喝茶。」
端木凱史大演講
老米重複了一遍,他才聽懂。
現在,自己的生活竟也貝西化了,而且更加簡化到近乎家徒四壁,客廳的牆上本來貼了兩張從《花|花|公|子》雜誌上裁下來的彩色裸體女人照片,自從先立的女兒愛拉來過一次後,便取下來了,如今依舊光禿禿的。
「楊小姐喝咖啡還是茶?」
看到灶旁的茶具,這才醒悟到,給楊小姐預備了咖啡跟茶,卻沒有小孩的飲料。天熱,說不一定大人也想要冷飲。
鈴聲相當堅持。
桌上還留著早餐的杯墊。他剛伸手推開,老米便勤快地收走,自己抗議都沒用。
對於七十出頭的人而言,四十是個極年輕誘人的數字。這公寓又鮮有女人來訪,想到四點有單身女客上門,心情立時亢奮而上揚起來。生活突然呈現了緊張充實的一面,不必以電視和佇立窗前來打發漫長的午後時光,怎不令人興奮!他喜得在廚房裏團團轉,要迎接嘉賓,但百廢待舉,簡直不知從何下手。
「很清淡,」她說,「舌尖留下一股甘香。」
從不信邪。這不,一住五年了。
「什麼時候?剛剛的事呀!光天化日……搶了多少?要不要報警去……」
他覺得抱歉,自己剛去煤電公司付了賬單,而且預付了下個月的賬,現款已用得差不多,只剩十來塊零鈔而已。
「不知道。」
他戀戀不捨地從馬桶上站起來。
「怎麼可能……」
直到兩週前,她來領兩個兒子去她的公寓度勞動節週末,總算見到「廬山真面目」。當時自己下去取信,正巧碰到老米送母子出大門。
他怏怏走去廚房,從飯桌上端的牆上摘下耳機。
打錯號碼的,十有八九都是如此堅持。
「抱歉,因為要出遠門,冰箱都掏空了,沒有東西招待。」
兩毛五掉在地上,他只得彎腰拾起。心裏對這個始終不出一聲的小孩有些奇怪,嫌少?還是怕說話?
他暗叫上當,又來不及改口,一時愕住。
遺憾的是,這一生只有這方面能展示自己的毅力,而學問、事業……竟都誘發不出這一股潛力來。
當時確是真摰的,所謂「當局者迷」,正是戀愛的特徵。
「沒事,我讀英文讀得頭昏腦脹,想上街買包菸罷了,真的沒事。」
濃濁的男低音,像舌頭壓了塊石子般,逼近他的耳根,鼻孔跟著便捕捉到一陣酒臭。
「所有的茶葉,特別是如此細嫩的碧螺春,都不宜用滾水,怕茶葉煮熟了,味道出不來。」
在雍雍生前,從來沒想到掛這張油畫。家裏總是掛她的放大照片,一切以她為主。搬到舊金山前,所有能引起對她思憶的東西都拋掉。翻舊物箱時,才發現了這張四十年代的自畫像,心一動,就留下來了。
「好吧。」
老米儼然把太太視作黑人問題的專家。
當時以為端木凱是男的,細讀內容才知不然。原來五十年代時,她是西安交通大學的高材生,精通數理外,打球唱戲也在行。因為言論坦率,竟被打成右派,下放農村勞改。文革來了,又吃了不少苦頭。不知道是灣區的人沒見過右派,還是端木凱本人有魅力,那一陣子竟颳起一陣旋風,她到處演講座談,好不熱鬧。
這房間朝西,下午日曬最厲害。從現在曬到太陽落海,床鋪必定熱得躺不下身去。即使這樣,他也毫不猶豫,只要客人愉快(是個單身女客啊!)自己失眠一夜也甘心。
如果沒見過端木凱,也許以為她有三頭六臂,否則不可能如此神通廣大。老米說,她四年前離開西安來美國時,身無分文,現在已擁有一套兩房一廳的公寓。她自己不住,而是租出去以減免稅額,自己另租房子住。丈夫兒子來了也租和老人一模一樣的樓下公寓給他們住。等提出離婚申請,便通知他,半年後他須自己付房租。
伊莎貝拉便自以為仍有青春魅力,自己怕去親近,大概就是下意識裏起了反感的緣故。
他把客人讓進客廳。
早上十點,鄰近金門橋公園的吉利大道已車如流水,這橫街小巷卻靜得蕭索。雙目所及,僅對街迎面走來一張東方面孔。白髮駝背,枴杖在手,步履優閒,樣子大概是上街喝茶去。
「謝謝你誇獎,雍雍曾和你們坐船遊密西根湖,玩得很開心,以後津津樂道好一陣。」
「那真謝謝你,回頭我先把她送來。」
「我到聖荷西的矽谷來出差。胡叔叔忙不忙?我想等一下來看看您……」
唰,唰,唰……
剛和雍雍結婚時,她偶然發現,還稱它是「傑作」。唔,竟成了「絕作」。
「我不吃辣。」
老人對端木凱和黑人同樣沒有好感。他勉強自己起身,回到走道轉進右邊的臥房,到洗手間找一粒鎮靜劑吞服。
「令尊現在是……」
這雙眼睛是她五官中唯一出色的,閃爍著清冷的光輝。望著人時,針定定地似要穿透對方的五臟六腑。那做丈夫的在它們的逼視下,整https://www.hetubook.com.com個人畏縮起來,比脫水的蔬菜還乾癟。
力行仍然表示佩服:「你能做得到,說明毅力過人。」
虛驚。簡直處處不順利。自從買了到上海的中國民航機票以來,電話公司弄錯了他的賬,無端給他加了一大堆長途電話費;煤電公司要他預付下個月費用,否則要切斷供應;房東也要他預留房租的支票,好像懷疑他可能滯留不歸,賴了他的租似的。今天在門口又被搶了錢。早知道這麼麻煩,真不要走這一趟。
「我有您的地址。我也租了一部車,也有舊金山的地圖。」
「好,力行……我也有可口可樂。」
「讓我來吧,你請客廳坐。」
接下去兩夜,兩人都是同床異夢。
力行這時手夾著菸,起立走向窗口。
「小孩子,學什麼都快。」
如果那樣,自己大概也會隨她而去。就在接電話的時刻,已經隱嗅到一股異味了。
力行恭敬地雙手捧起杯子,抿了一口,沉吟了片刻,便點頭稱好。
老米急於知道他對茶葉的評價。
現在,傘蓋的邊緣出現了零星的黃葉。他相信,等自己再回來時,將是一樹火紅。
「我一向不講究茶具,不過,這次回去,一定要買個宜興的紫砂茶壺回來。」
「你放這麼多茶葉……」
稱呼她楊小姐,對方並沒有更正,可見沒有結婚。算算年紀,當在四十上下,那竟是個老小姐了。
「細茶要粗吃。」
光線好,床對面牆上的半身自畫像竟格外有神。一頭烏髮閃著亮光,薄唇啟處,笑容比平常更爽朗,更富於自信。
「沒事,做碗湯麵很快的。」
時候不早了,必須換衣服去。
「歡迎,歡迎得很!」
老米抓緊了一把切蔥的小刀,嚇得張口結舌。
「謝謝您,胡叔叔,指點得這麼詳細,我一定不會迷路。那就回頭見!」
對講機卻出現楊小姐的聲音,他連忙撳鈴放她進大門。
果然,後背被一個尖尖硬硬的東西抵住。
這彩色電視機是景漢堅持的,綺華一再表示不需要美國什麼東西。這侄媳婦頗有骨氣,從不訴苦訴窮。想想,自己的兒子七年來也從不曾需索或怨嘆什麼。胡家的人不愧硬骨頭。
「學壞也快呀,胡老。」
「是,是,我就是!」
「聽說他們犯罪率最高,好吃懶做,又酗酒。端木凱說,她好幾次看到黑人倒在路旁,醉得人事不省。領救濟金最多的也是他們。」
「不,不,我只要兩瓶。」
「胡叔叔能戒掉菸真了不起!我試過兩次都失敗呢。聽說,您是為金阿姨戒的,是嗎?」
「這麼說,你儘管抽菸……我可以陪你。」
腦筋頗清醒,但渾身有種虛脫的睏倦,他便放棄了向老米宣傳自己的三大餐食譜。簡單而且保證營養,全按卡路里計算。中午是兩片麵包,一條黃瓜,外加一小罐金槍魚或者花生仁五十粒。
雖然是問題,語氣中似乎預先帶著肯定的答覆。
他暗自警告自己,不要再談楓樹了。老年人很囉唆,他最怕自己患這個毛病。有個時期,他懷疑自己出現了老人癡呆症的徵象,曾經向先立借了錄音機,自己對著鏡子練習說話,直到相信自己言語正常,才甩掉那份恐懼。
為女人服務一向是他的心願。
他好奇地起身,三步併成兩步地趕去接聽。
「哦,你可以回西安。」
白種女人反對種族歧視,他在這一點上也不能示弱。
收拾了廁所和臥房後,他已累得需要坐下來休息,棗紅床罩捨不得弄皺了,他就箕坐在地毯上歇口氣。
這愛是生平第一次,
「是,金雍對菸酒都有過敏反應,而且,她也有潔癖。」
「原來中國也有茶道。」
顯然很失望。
「我來幫忙。」
什麼……槍?
「人到美國都會變。胡老在這兒半個世紀了,當然看得比我多,不過像端木凱這樣翻臉不認人,我總覺得難以理解。」
「胡為恆先生在家嗎?」
「所以我不要宜興的茶杯。泡了茶看不出茶色,是很掃興的事。」
毅力過人……唔,某些方面倒也當之無愧。譬如追求金雍。這輩子就只為了追她而寫過幾首英文詩。
「台北聽說現在很繁榮。」
小孩子是一部天書。對小男孩,他更是束手無策。如果愛拉不是女孩子,也不是美國孩子,他相信自己肯定缺乏耐心。
沒想到,女人的中年如此短暫。此番再見,真衰老得嚇人。老太太胖些反而好,像她就太乾瘦,短了半尺似的。肌肉鬆塌,滿臉皺摺,原就充滿慾望的大口顯得更大。豐盛美麗的頭髮變得稀薄了,褪成一把枯草也似。眼睛也小了,倒是盯著人微笑時,神情依舊,閃爍著似紅又黑的光彩,使人想起噴完火焰的山口,餘溫尤是熾熱。
他找出一塊乾布來擦乾茶具。
「打算回去長住嗎?」
他一向溫和謙和的眼光,這時籠罩上悲哀的神色。
自殺這個念頭萌芽時,自己幾乎發狂。
米明回來了,交給他一封信。
中國文學在美國一直未曾受到普遍的接受和欣賞,便是拜此等人之賜。
「我自己上樓,你有事忙你的去。」
「不許動,也不許張揚,否則下次不客氣!」
水沸的聲音隔著牆傳過來,就像在腦後杓鬼叫般。
恐懼久久不退潮,又添上疲乏,他半天也邁不開腳步,成了人行道上的一棵植物。
十四歲。我在他這個年紀……
她走到門口,停了步,笑吟吟地說。一手拎個皮包,另一手拎個「華航」標記的塑料袋,加上高跟鞋和窄裙子,一路走上三樓來,說話到底露出頓挫和粗重的鼻息。
「但願如此。」
他站在窗口望出去。藍天如海,點綴著幾朵白雲如帆,典型的秋日午後氣象。
楊力行挑了沙發一角坐下,皮包放在茶几上,把袋子擱在旁邊地毯上。她環視了一眼佈置簡陋的客廳後,笑意盈然的目光便落在主人身上。
「胡老師,你行李收拾得差不多了吧?忙不忙?」
嘀鈴!嘀鈴!
主人起身,親自開了門,目送客人出去後,又把門重重地關上。
華人的種族偏見並不亞於白人,老米才來這裏三個多月,恐怕不曾和黑人說過一句話吧,卻明顯地歧視他們。
主人端坐不動。
「不許動!我有槍。」
「抽一點。」
他正琢磨著,那天也去趕一場她的演講。有一天又看到一則消息,說她被某大學聘為研究員,撰寫「反右」到「文革」這一段的親身經歷。報上還有一張照片,掛麵條似的短髮,圓乎乎的臉,竟是極平常的大陸女人相。他頓覺索然無味。
相比之下,貝西和她是截然不同的典型。沒見過比貝西更不拘小節的美國女人,凡事馬馬虎虎,不請客絕不整理床鋪。甜心,床不是用來睡覺的嗎?她會睜開永遠睡眼惺忪的眸子,雙唇半張地瞅住人,使人不但沒法和她抬槓,還進一步被她拉下水去。除了上床,她對什麼都心不在焉。走的時候,沒有帶走什麼東西;甚至心愛的手套和高跟鞋都各扔下一隻,等自己清理衣物要送給「救世軍」時,才從床底下撿到。
一張脂粉不施的鴨蛋臉立刻浮上腦海,直直的頭髮從中分成左右兩叢,利用耳扇綰住,剩下的自然垂到肩頭上。卅年代女學生模樣,他印象至深。
「你叫我力行,我也不用尊稱好嗎?」
「謝謝你了,胡叔叔。」
女人就是這麼頑固。有一次和雍雍在芝加哥一家電影院門口等汽車,一個小黑仔攫去她的皮包就跑。雍雍尖聲叫喊地追上去。不是自己跑過去拉她,相信她會穿著四吋高跟飛跑它幾條街。車錢在自己身上,她皮包裏不過粉和*圖*書盒手帕而已。
「謝謝你,耽擱你很多時間。」
他習慣早上喝咖啡,中午喝綠茶,卻並不欣賞普洱茶,覺得有股霉味。包裝上還斗大字體標明是「高級普洱茶」,若非高級品,想必難以下嚥。
她跟著景漢稱自己叔叔,又甜又親切,聽得老人家耳朵熱呼呼的。
他曾經懷疑,她是有意折騰自己到這地步。美人不能忍受年老色衰,而她一向十分自負的。
「沒有日本人的那套繁文褥節而已。」
「這個年紀的小孩,」他向老米建議,「不必管得太緊。美國的小孩,十幾歲時都無法無天,長大了也就懂事。」
主人打開緊接天花板的一格櫥子,取出一套日本製的茶壺茶杯來。
「我去燒水。」
「尤其是老大米光,三個多月就變了個人似的,脾氣暴躁,一說他兩句,馬上頂嘴抬槓。十四歲的小孩,在國內哪敢這樣霸道?我在他這個年紀,對父母說話還不敢提高聲調呢!」
槍!不好,是打劫……
首先想到的竟是後事,先立代老師奔波葬禮,把自己一場婚禮毀掉一半的情景,令他起了戒心。伊莎貝拉和自己同年,結婚後很可能要給她送終。他最怕上殯儀館。每次接到這種帖子,都是禮到人未到。他希望有女人為自己穿孝,不然寧可寂寞以終。
「那好。我可不可以等一下把愛拉放在你那裏幾小時?」
他查看了一下茶水,等到呈翡翠綠時,才倒在杯子裏,請客人喝。
「胡叔叔怎麼這樣客氣呀?我爸爸說,碧螺春是江南名茶,能喝到就很榮幸了。」
「好。」
情人分手後,最好終生不再相見,尤其不能在老年重逢。
四年前,自己偶然在一張中文報上看到一則標題:
「楊小姐現在……」
趕走了一隻蒼蠅般,他安心地坐下來吃麵條。
嘀鈴……
意外。先立一來就說是意外事件。檢驗醫生也這麼判斷。因為長期節食,體弱不堪,故釀成意外不幸。
「給我錢夾子,快!」
「在機場買的,到今天也沒送出去。矽谷的那些電腦專家,似乎個個忙得戒了菸。胡叔叔留著敬客好嗎?」
「怎不喜歡?回家沒有功課,就光看電視。彩色電視特別傷眼睛,說了就吵架,唉!米明還說,他英語學得快,就是看電視來的。」
驚醒時發覺自己幾時睡著了,整個人平躺在長沙發上。翻身坐起,第一件事是懊悔不該服鎮靜劑,晚上大概要失眠了。
「就這一點錢?」
對方卻面有難色。
他有些好奇,但不知為什麼卻不敢回頭張看。
習慣也變了,上床必定要熄燈。
再回到客廳,發現客人又掏出兩條三五牌香菸來。
當時雖是搪塞的藉口,如今仔細回憶,這返鄉的念頭,原來在接到兒子的信後,已在下意識生根發芽了。
從吉利大道踅進第五街不久,他就注意到。它不疾不徐,似乎配合著自己的步伐,頗有種搭檔的意味。
雍雍的腳步聲不同,像貓爪。她在廚房做家務時愛穿軟底繡花鞋,踩在橡木地板上,輕柔如貓行。
客人言下有些惋惜。
「大概是吧,不過葉子很像雞爪楓,分叉得厲害。每年到十一月時,紅葉顏色最深,又像煞一種叫滿月楓的盆栽,那是……」
然而,黑暗裏的景象更加清晰。
床几上的電鐘,正指向兩點。
他漏了客人前頭的話。
「你這麼一說,我得換套茶具,才能顯出它的色香味俱全。」
他倍覺忙碌了,在廚房裏團團轉著,不知該做什麼。
老人相信,老米的種種挫折,都是因為對付不了這雙眼。
「趕快,我扶你上去。」
老米原就顯得憂鬱的瘦長臉龐,這時又增加了一份沮喪。
先立解釋了半天,越發不好拒絕。母親不在,家中還有外公外婆,她居然指名和胡爺爺啃漢堡包,真教老人受寵若驚。
客人忽然靦腆地低了頭,雙手合十在膝上,帶著頑笑的口吻說:「老多啦!」
老米臨到廚房門口,又停下來說,他星期日會上樓來送行。
伊莎貝拉藉口放心不下家裏的兩隻貓,便提前飛回紐約。之後來了一封信,表示能體會他悼亡的哀思,但希望他看得開,更歡迎他到紐約過耶誕節,將和他同登帝國大廈尖頂,欣賞大雪紛飛的美景。
說著,她從塑膠袋裏取出兩罐咖啡和兩罐茶葉擱在茶几上。
她總算識相,沒有提及卡車司機之流。
「真的?謝謝你了,胡叔叔,我拿回去孝敬爸爸,他一定很高興。」
「我剛才說,端木凱早安了離婚的心,就不該去年回去把我騙出來……」
這叫好事成雙——要麼整年不見客,一下子忽然降臨大小兩個女客。
手抖得厲害,皮夾子幾乎握不住。對方倒合作,一把搶過去。
列根教授這是第二次來信催索,不同的是,這次他說願意付三百塊酬勞。請他務必幫忙。
孩子瞪大了眼睛,似懂非懂的。右手伸出一半。忽然又抽回,轉過身子一溜煙跑掉。
吾將焚毀……
「是……」
在中西部住了廿多年,不知見過葉紅葉落,從來都無動於衷。怎麼也想像不到,會對舊金山後院的一株楓樹一見傾心。
又譬如,不吃不睡地守望著她的臥房窗口,直到她感動得提出離婚。這當然也是毅力。
她這一謙虛。老人才發覺,她果真有一份美。
「胡叔叔,我早來了一刻鐘,不要緊吧?」
「那次胡叔叔可惜沒有去,您那時好像很忙。」
她忽然冷不防投出一把標槍。
他仍然殷勤地指點一下:「我住金門橋公園北邊,你可以沿著公園轉進第五街,也可以從吉利大道轉進來。車可以停在車房門口——車房住了人,不停車,而且漆成黑色,很好認。」
「哦,那他有閒空可以品茗。我到大陸若看到好茶,一定給他捎些。」
算算也快有四十年的歷史,是諾曼第登陸那幾天,根據貝西給自己拍的照片而畫的。她和朋友都誇獎,說畫出了英俊灑脫的神采,自己也暗暗得意了好久。
「沒什麼行李好收拾,上飛機前才理都來得及。」
門進來隔著走道就是廚房,他奮力兩步跨進去,在圓桌旁自己的老位置坐下來。一挨上靠背椅,一種不曾有過的安全舒適感,像暖流般打通了全身各個關節。
兩年來,飯館茶樓紛紛開張,這一帶已有「新唐人街」之稱,廣東式的「飲茶」非常流行。
這些剛從大陸出來的人,他發現,很愛管閒事,有時熱情過頭到侵犯別人的隱私。應該入鄉隨俗,他們卻領會不到美國人「自掃門前雪」的妙用,像這米兆勝——預言抗日必勝,他自我介紹時便不忘說明出生取名的經過——每次見面就抓住自己說個沒完。不是說太太忘恩負義,就是問自己回國探親的事,包打聽似的見縫就插針。一般都以為老人無所事事,酷愛閒聊。殊不知他最討厭這一套,絕不服老。
回憶那濃濁的口音,老人自己也相信,八成是黑鬼。
一路上來,老米到底打聽了他遭搶的過程,熱心地安慰著。
掛了電話,他趕緊收走丟在客廳內的外套,又把地毯吸了一陣塵灰。
這個前人事保衛科長忽然變得很有主張,起身就在冰箱和灶頭之間穿梭張羅起來。藍布長褲在老年人半閉的眼簾下攪來攪去;布鞋的塑料底敲擊著塑料地板,聲音清脆得瑣碎,簡直刺耳。
「開學兩個禮拜了,小孩子還喜歡美國的學校吧?」
「你不作聲,難道還在想念金嗎?」
主人卻之不恭,全收下來。
欲待否認,卻沒有開口。
「不要緊,歡迎得很!請進來。」
米兆勝幾時站在台階上,高聲呼叫著。
爽快利落的嗓音,可以想見她為m.hetubook.com.com人處事的幹練。
「胡老,您能不能幫個忙?」
「我在這裏除了你,不認識什麼朋友……你可不可以勸勸她?」
「胡老,你怎麼啦?哪裏不舒服?」
再坐回來時,便聽到力行在問。
他對父親的反感,對家庭的反叛,相信是從十四歲開始。
美國在流傳,吸薄荷菸會使人性|欲減退。到底對女士說不出口,他接了力行遞過來的一支菸,跟著點燃吸將起來。
喉嚨乾啞,他答不出聲,只得猛點頭代替。
今天,什麼戒他都肯破。
「唔,還可以。」
他正為自己有所成就而滿心歡喜,一時不禁躊躇起來。
力行好奇地問。
唰!唰!唰!膠底鞋步飛快而去。
有一次,她在陶醉之餘,忽然提出要結婚。
「沒有的事,鄰居嘛……我這就回去。」
「不用費心,我吃飯很簡單。」
以後彼此書信往返,她便不再重複賞雪的邀請。
力行卻拉開椅子,就在主人一向坐慣的位置坐下來。
這種時刻,特別會懷念先走一步的人。要是雍雍還在,何至於自己費力呢?她治家猶如美容,任何時候都收拾得一絲不苟。未梳洗打扮,絕不跨出臥房門一步;家居也照樣調理脂粉,絕不把黃臉向著人。她的衣服一脫下就掛起來,不拘任何質料一律送出去乾洗,因此永遠色澤鮮豔。她要求完美,眼睛裏容不得一粒塵土。
那一年油價猛漲,自己買的股票慘跌,每天都守著電話,等候股票經紀人的消息,別說遊湖,吃飯都沒胃口。為了扳回老本,把房子拿去重新抵押,融券和融資方式雙管齊下,結果竟一敗塗地。自己修經濟學,教經濟學,卻落得如此下場!一九七三是荒唐的年代,恥辱的標記,努力要忘懷的日子。
「胡老,您吃辣嗎?」
嗚……水壺鳴笛呼叫起來。他立即熄了菸頭,起身去廚房。
不得回饋,
據說父親氣得甩菸袋,大罵他忘恩負義。後來聽說他跑去參軍打日本鬼子,又一口咬定將來肯定死於砲灰,那就當然更加不孝。回想起來,自己那年夏天乖乖回家,做了一個月的孝子和盡職的丈夫,部分原因便是怕父親再受刺|激。
他向水槽上的鏡子望去。一張臉果然蒼白得很;早上刮過鬍子的下巴,像結冰的湖面,發青發暗;平常非常得意的紅潤臉頰,整個褪了顏色。豐厚的頭髮嚇得匍匐在額上似的,無精打采。眼光更糟,呆滯得令自己看了就生氣。
現身說法話文革
米明點點頭。
「哪裏,看了一兩本書而已。」
「謝謝你,老米。」
力行謝了他,隨即打開皮包,取出一包薄荷菸。
他開了房門恭候。
他重新燒開了火。注入茶壺後,不加壺蓋。過了半分鐘,才抓起一大把細如茸毛的茶葉放進去,仍然不加蓋子。
「她媽媽臨時陪男朋友到多倫多出差去。愛拉希望放學後爸爸就把她接走,可是我答應幫助吳仙標競選德拉維副州長,要在舊金山成立一個籌款委員會,晚上在華埠有個飯局和幾個僑領碰碰頭。愛拉不喜歡唐人街,說她寧可和胡爺爺吃漢堡包呢。」
他先刷了牙,這才換上藍白相間的乾淨襯衫,繫上棗紅的領帶。刷頭髮的時候,門鈴響起。
那時自己最喜歡倚在廚房門口,藉口給她遞個鍋杓什麼的,伺機大飽眼福。女人的後半身其實更美,因為不設防,特別真實。雍雍的旗袍最貼身,渾圓的臀部像浮雕般突出,走動時裙襬搖曳,虛中有實,更加撩人遐思。小腿肚的線條極柔和,如擎天的白玉柱子般潔白光滑,有一種叫人匍匐崇拜的誘惑。
主人只好站在一旁,感激地欣賞著客人沖洗這套茶具。
「我來洗。」
「胡老,茶好了,給你嚐嚐普洱茶。」
「怎麼樣?」
嗚——
弱者,你的名字是廢話連篇的男人。
以前的畫,如今都沒留存。總覺得不滿意,不是撕就是扔掉。從小父親反對自己學畫,想必早看出兒子沒有才分或毅力來。
剛來這裏的第二年,客廳外面的楓樹才冒出綠芽時伊莎貝拉從紐約飛來,在這個公寓裏住了一個禮拜。
「龍井臺灣有,我能不能嚐嚐碧螺春?」
窗簾一扯開,秋陽如潮般湧向房裏,須臾淹蓋了半條棗紅的床罩。它激起紅光如靄,映著白粉牆,使得蝙蝠蟄居般的暗室,忽然間亮敞了。
「喔,是楊小姐!當然記得。」
力行熄了菸蒂,殷切地搶過這份工作。
他把可樂送進了冰箱,收走了吸塵器,又找出一個兩毛五的銀幣來。
平心而論,老米的處境誠然令人同情。剛下飛機兩天,這公寓的大門還沒摸熱,老婆就提出了離婚的要求。為了半年後生效,女方堅持當天即開始分居。除了送生活費和看兒子,她再也不來,有事只用電話聯絡。
「胡叔叔這次回去,要住多久?」
又是誰的電話呢?
想想不免慚愧,同樣反抗舊家庭,叔叔的勇氣竟不如侄子。
「久仰了,胡先生!老米說,您就要回中國探親,是嗎?那太好了!這兩年政策變化大,很值得去看看。老米說,您和中華民國同年,真有意思!一直沒經歷過共產黨的統治,那麼這次回去,對比更加顯明,觀察一定特別豐富深刻。等您回來,我一定要登門向您請教……」
他找來兩隻小碟子,權充菸灰缸。
「你喜歡,就把剩下的茶葉帶去吧。」
沒想到先立送的茶具,竟派上了最好的用場。
他放了兩隻茶杯後,自己也坐了下來。
她顯然頗為失望。
多少次了,他責備自己睡得太死,以致她起床穿衣,上廚房燒水……自己都無知覺。在那以前,他從不需服安眠藥,睡前只喝一杯她調製的溫熱牛奶。那天竟破例睡得那麼沉,不是先立來電話,說婚禮準十點舉行,馬上就開車來接他們夫婦,自己或許還睡下去。
他找出鑰匙遞給孩子。後者拎了剩下的飲料,轉身下樓梯。
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回郵,是列根教授來信,他已經猜到大致的內容了。這個中國文學史教授,半年前寄來一篇分析批評《肉蒲團》的論文。英文打字足有四十頁長,向他「請教」,實際上是求他修改。為一本小書做長篇大論,他已覺不值,不料內容更加牽強附會,簡直可笑。他讀完一遍就塞進抽屜,再不曾翻過它。
「胡老,您睏就到沙發上打個盹兒吧。這是電灶,火候上得慢,要是用煤氣的話……」
他非常堅持。這種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糖和水的東西,對健康無益又浪費鈔票,他向來不買,也不贊成別人多喝。
印象裏的伊莎貝拉,還是四十年代同居的褐髮女郎,深眸皓齒,膚如白雪。自己和貝西婚後不久,她嫁給一個捷克移民來的鞋店老闆,生了一對雙胞胎。五十年代中,丈夫死於癌病,她帶了孩子移居紐約前,還見了一面。其時,她顯得沉著且豐碩些,眼睛藍的像大西洋的海水,顧盼間風韻更醇。
「太繁榮了,噪音、空氣汙染也厲害……啊,好漂亮的楓樹!是日本楓嗎?」
現在,有機會重寫的話,該是:每個愛都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胡叔叔,十年不見了,您還是老樣子,一點都沒變!」
主客對著圓桌坐下來。
這一領悟,腦袋轟隆一聲,像彈殼開花,四肢卻發軟起來。
「胡叔叔這裏真安靜。和台北相比,簡直是無聲的世界哪!」
雍雍後來也出現這種眼神。那雙鳳眼在節食半年後,幾乎放大了一倍。全身瘦成一副骨架了,雙眸反而更加滾圓明亮,看得人內心要淌血。先立就受不了。剛進門宣佈要結婚,便吃和-圖-書她狠狠一瞪,像入木三分的鐵,拔也拔不掉。乾媽,別這樣,讓我說完。他低眉垂眼地敘述了婚禮的安排,從日期、地點到由誰扶新娘出場,全說完了也沒再抬起眼來。她就有那種懾人心魂的專注眼神,那可比端木凱的威嚴。眼睛也好看得多,眉梢上揚,像孔雀開屏般優雅。冰冷的嫵媚。俊。
「我和金雍以前也見過你,那是……」
「我記得你戒了菸酒,因此給你帶了臺灣的凍頂烏龍。這是比賽得過第二獎,市面不賣,託我們公司董事長去拿了一斤,你嚐嚐看。」
聽到讚美,老人開心得朗聲大笑。
膠底鞋踩在水門汀上的細碎聲,響自老人背後。
「不要,不要!」
人老了,昨天的事常常忘記,但是五六十年前的記憶反而有日漸清晰的趨勢。他記得很清楚,十四歲那年到杭州的學堂唸書,偷看了《肉蒲團》,學會了手|淫。第一次給父親寫信時,老老實實提到了這件事。不料父親連著來幾封信大罵,說他不學好,不孝云云。自己天真固然可笑,但也見識了何謂假道學。父親年輕時又賭又嫖,生下兒子的第二年又買了個小姑娘叫田姨的做二房。可惜田姨不添丁,只增加了無止休的爭吵。自己享了齊人之福,現在收到兒子信,卻板起面孔訓斥,甚至搬出孔孟之道相壓,令他極不服氣。
老米的口氣明顯地缺乏信心。
「怎麼?」
中國女人的聲音,他不禁神志一振。
一聽那高亢昂揚得嗓音,便知道是先立。
「您嚐嚐鹹淡,不夠就滴兩滴醬油。」
老人不知道她的工作,但是看她的穿著,像是一名成功的職業婦女,尤其是美國常見的那種管理階級的女性形象。米黃色套裝配水紅襯衫,同一色調的皮鞋皮包,給人不俗不艷的感覺。燙過的頭髮,她用膠水固定齊整,胭脂口紅的色彩不太鮮艷,眉毛畫得很細很淡,看來明快又莊重。比起六十年代的滿臉雀斑,以及十年前的直髮披肩。現在的楊小姐反而富有女人韻味。
普洱茶?哦,他終於記起,這是老米送的。一個月前,老米託他填兩個孩子入學的表格,曾送了一包茶葉。當時自己隨手放進碗櫃,已整個忘懷。
自從小時候讀過「列子」,他便留下「自美不美」的印象。據說楊朱到一逆旅,主人有二妾,一美一醜,主人寶貝醜的而不答理那美的。楊朱問其故,主人說,她自以為美,我不知她美在何處,她自以為醜的,我也看不出醜來。可見自慚形穢會惹人生憐。
每當這種時刻,少時奮筆塗鴉的衝動又在血管中竄躍。奇怪的是,二十年的共同生活,居然沒有給她畫上一筆。是愛她不夠,還是自知手拙?
「那麼,我四點左右來可以嗎?」
「他從政治大學退休了。」
他回信說,正考慮要返國一行。
唰唰唰……背後的膠鞋聲也跟著加快。
在芝加哥,這是家常事,它原是出名的犯罪之都。舊金山現在也壞了,光天化日之下,竟找老人下手。華人以身懷巨鈔出名,目標更大。然而自己衣服陳舊,搶犯未免看走了眼。
雙手還微微抖著,沒想到餘悸猶存。
「唉,怎麼好意思——鄰居呀!」
他冷笑一聲,連信帶信封一起扔進了廚房裏的廢紙簍。
發紫的兩片厚唇倒是犀利,始終伴著淡淡的笑容。而且老米長老米短的,不像恩愛夫妻,也像多年老友那般親密。老米是中等華人的身高,太太比他矮半個頭。可是眼睛多掃他兩眼,立刻把他看矮了半截。
老人知道自己幫不上忙,索性避開他的目光,端起杯子喝茶。手已不抖,這鎮靜劑還真有效。
平常自詡上下三樓可以健身,今天簡直像在爬山,每一節樓梯都得停下來歇氣。
「胡叔叔真有研究。」
東南角面窗的書桌上,還擱著早上用過的望遠鏡。他趕緊把它收進抽屜內,免得讓人發現自己有偷窺的愛好。揮了桌上的灰後,他把座椅轉個九十度,使之面向長沙發。每逢有客,這座椅便是主人固定的位置。
雍雍仰臥在灶前,睡著了一般。臉上化妝姣好,紫紅發黑的雙唇微張,眉毛描成一彎新月掛在深陷如洞的眼眶上,眸子靜悄悄地合上。紫紅旗袍大出兩碼地搭在身上,顯得鬆懈又寬容;高跟鞋脫落一隻,露出裹著絲|襪的腳丫,淒涼孤單。
他睜開眼大喊。
老米把水壺坐上瓦斯灶後,又動手打開櫥櫃找茶葉罐,嘴上一直沒閒著。
「你自己抽嗎?」
「是,楊小姐那時當記者。」
有人敲門。
說著,他加上茶壺蓋,端上圓桌。
他向外套口袋裡掏鑰匙。
伊莎貝拉是個機會,但自己卻讓她從手指間滑走。
不告而別意味著抗拒了解,甚至把倖存者套入歉疚的情意結內,永生不得解脫。自譴有如深淵,難以填平。別人越是避免提到,自己越覺心虛。他覺得有罪,有缺陷,不能提供生者豐富的物質生活,甚至對自己的男性也起了疑懼。
一定是米明。開門一看,果然。孩子遞給他半打的罐裝可樂。
他揮揮手,打斷老米勢若長河的一連串話頭。他恨自己沉不住氣。十來塊錢的事,真是幸運,一點皮肉不傷。
客人也進了廚房。
老米不久端上一碗湯麵,上面撒著蔥末和火腿絲,熱氣騰騰,頗令人開胃的樣子。
老人看老人很刺眼。他收回目光,挺起胸,腳下加把勁以超越對方。
自己的原配,如今什麼樣子,可就完全想像不出。兒媳和孫子孫女都有照片,獨獨漏了老太太的。可能是有意不寄,到底辦過離婚手續,也許她還講究名分,甚至還有怨氣也難說。
習慣如同上癮,一旦失去這種亦步亦趨的跟隨,就像失去了自己的影子那麼孤單。
綺華的信帶點大陸的八股腔,有時出現諸如「形勢大好」的字眼。景漢文筆好多了,半文半白的兩頁紙,文情並茂,字裏行間洋溢著深厚的懷念和細緻的關懷。這樣的才華居然去務農,大大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從前帶他到西湖泛舟時,曾督促他背誦徐志摩的詩,還鼓勵他努力創作投稿去。
如今,已經代景漢寄去他太太的機票和安家費,以及一架託香港旅行社託運的彩色電視機,還要託帶什麼呢?
四點差一刻,大概是先立送女兒來了。
掛上耳機,他才萌生了疑問,怎麼楊力行突然來找自己?莫非侄子臨時有什麼變卦……說不定託她捎來什麼信件。
「損失不大,只是一場虛驚吧。你過兩天就回國,很快就會忘掉。胡老,你坐下定定心,我給您沏杯茶。」
大概臉色很壞,老米不容分說就過來攙著他上台階。
「謝謝你,明明。」
「可以,我都在家。你知道怎麼走嗎?」
對老人而言,午後的窗外,景致稍遜一籌。西斜的陽光照著對面兩層高的連牆屋,家家的後窗都拉上了簾幕,以抵擋烈日的煎烤。這一來,所有的窗戶都像做了手術的眼睛,蒙上紗布,整個失去了啟人尋幽探勝的魅力。
「什麼?」
當時出於愛她,不忍心告訴她,自己並不欣賞這種服裝廣告操縱下的美。個個餓得面黃肌瘦,肩架突起,胸部扁平,眼眶深陷如失魂落魄,病容十足,何美之有?林黛玉似的美人只宜遠看,要進一步接觸,他寧可要寶釵型的來得實惠。
「我們是開放婚姻的信徒,彼此互相信任。」
幾年前,曾替綺華傳遞過一張她的照片。寸把寬的黑白照已經發黃了,像是什麼證明文件撕下來的,角落裏打了鋼印。圓臉上有份中年婦人的雍容嫻靜,眉宇間一股清秀和靈氣。以景漢的才貌和抱負,加上自由戀愛,怎麼也不至於娶個醜婦。苦了幾十年,女人還像個女人https://m.hetubook•com•com已經難得了。
於是她談起自己的經驗。守寡後自律了很多年,直到孩子長大出門了,才重新過正常的生活。先後交過幾個男友,有繪圖員、會計師,還有上門兜售化粧品的售貨員。
然而,那高及二樓的楓樹卻百看不厭。
他遞過去銀幣。
老人這幾年常認為,美國女人越來越厲害。然而和端木凱一比,她們可是望塵莫及。
「不能用滾水泡茶嗎?」
「胡叔叔記性真好!」
伊莎貝拉描述在時報廣場搶她皮包的人,只說是「一個年輕的男人」。自己甚至沒有膽量回頭看,至少不能瞎說。
老來就是記性差些,剛才發現廁所裏的手紙快用罄,也是一再忘記添購。
主人怕自己忘記,立即把現有的茶葉送到客廳茶几上,靠近客人的手提包。
想來想去,八成景漢是託楊小姐捎一封信來。臺灣和大陸都檢查信,中間又經過叔叔轉手,信向來寫不長。綺華吾妻,景漢哥,一切平安,請勿掛念。感情壓縮又壓縮,每張信紙像磚頭那般緊密結實,掂在手上沉甸甸的。
雖然一度對繪畫狂熱過,對文學卻是十足的門外漢。即使是四五十年代那個就業困難的時期,許多留美的中國人紛紛改行治中國文史,他也沒動心過。出於打發時間而涉獵過的一些論述中國文學的書中,他得不出好的印象。總懷疑有些小題大作。華裔學者還勉強,論述祖產起碼有份「如數家珍」的嫻熟,洋人就良莠不齊。除了少數細心鑽研外,多數難免有取巧找生門以避免競爭的嫌疑——這從他們中文都沒弄通一點,已足啟人疑竇。
也許這便是愛美的代價。
這是年齡歧視的一種。六十年代是青少年的天下,八十年代可是老年人倒楣的時代,儘受虐待。不是被子女遺棄,就是養老金被通貨膨脹吃掉,搶犯還來刮走僅剩的銅板,可恨!
無聲的世界。這倒是很形象的比喻。這裏確是靜,靜得他有時聽得見鄰女換裝時顧影自憐的嘆息。老年的樂趣之一,正在於有閒傾聽萬籟之無聲又有聲。
飯後,他脫去外套,移坐到客廳的長沙發上,閉眼假寐。
「一個月。」
據說老來喪偶是莫大的悲哀,果然連走路都嫌單調。
只差幾步就是台階,三級而上即公寓玻璃大門。在自家門口遭搶,正應了「陰溝裏翻船」,想想又感到無限羞憤。
四目相遇時,對方微微頷首。倒是面熟,卻叫不出姓名。這一帶華人多,退休養老的尤多,晨跑或公園閒坐常有照面的機會,只是他不喜歡和他們搭訕,僅止於點頭之交而已。
近午時刻,秋老虎炎威發作,空氣燥熱起來。
他就是欣賞這凋落前的怒火奔放。生命不該是無味的爛蘋果,而是晚紅的楓葉,離枝前最燦爛才對。
「那她自己帶玩具和故事書來,自個兒在你臥房裏玩好了,行不行,胡老師?」
不但景漢,連他的朋友也莫測高深。
「胡老,您說我該怎麼辦?」
他想不出還有什麼需要關照的。兩年多以前,就在景漢的央求下,他同意給侄媳婦柯綺華辦來美探親。自己的兒子來信,總不忘請老父回國看看。加上先立慫恿,他終於動了心。今春,綺華拿到護照,開始辦美國入境簽證時,他忽然生出個一石二鳥的念頭,即自己返國探親,順便把侄媳婦接出來。景漢很高興,表示願意負擔叔叔的來回機票。當然不能接受,這輩子潦倒窮困,卻從來不受他人恩惠。他終於從微薄的社會保險金和年金中省出這筆旅費,雖然整個計劃也因此拖延了半年。
他「嗯」了一聲,不想談它。
心裏並不願說,舌頭卻不聽使喚,見到熟人就訴苦。最丟臉的是,聲音還抖得像在哭泣。
「唉,好說,米明剛到家,我讓他給您送去。」
他給老米撥了電話。
他問力行。
奇怪,他怎麼還沒送女兒來?
「您要是吃辣,我最近發現一種羊城辣椒醬,本地產的,味道非常好。」
「我喝茶吧——不急,等一下我自己來。」
他一口拒絕。隨即身子朝椅背貼上去,疲乏地垂下的頭,視線落在胸口的一隻鈕扣上。
「老米,我被人搶啦!」
「那麼,以後我買了還你。」
他擺了個不用管我的手勢,便雙手抱頭,肘彎支在桌上,恐慌地閉上了眼。
總覺得佈置客廳是女人的事,空著牆壁表示「虛座以待」,藉以鼓勵自己。
水壺在灶上,煤氣來不及點燃,一逕在壺下絲絲發散著。
「明明,你可不可以下樓替我查信?」
「一九六七,您和金阿姨來臺灣旅行那次。」
看那金碧輝煌的茶罐包裝,名貴想必當得起,他向客人道謝。
「力行,你喝什麼茶?我有兒子剛寄來的杭州龍井,也有蘇州的碧螺春。」
想出門現買,早上被搶的餘悸猶在,何況也怕耽誤了時間。只有打破凡事不求人的習慣,找鄰居幫忙吧。
但願他不要送來。
她欣賞美,始終看不厭。她追求美,終於為此而奉獻了自己的生命。
為了不發狂,他只有逃亡,遠遠地離開芝加哥。
可惜的是,自那以後,竟沒再提起過畫筆,後來連畫具也賣給舊貨店。
對這種好面子的人,他甚至懶得答理。
「我能當上人事保衛科長,就是憑著出身貧農,入黨年齡長,組織信得過。現在跑美國一趟又回去,雖然什麼事也沒做,但哪裏洗得清?那科長位置肯定拿不回來。而且,走的時候,單位裏開會歡送,現在一個人回去……」
也是最後一次,
「唔……是,是忙了一陣。」
他拿起髮刷,狠狠刷起來。
電話響自廚房。
「謝謝,老米,你也喝杯茶。」
「謝謝你!」他一邊道謝,一邊坐到書桌前。「倒是楊小姐比起芝加哥的時候,更加時髦漂亮了!」
嘀鈴……
他轉個話題,免得繼續談茶葉。
許久不曾有過這種如影隨形的經驗了。以前和雍雍出去散步,她至少要穿半高跟的皮鞋,一路「嘟嘟」地敲打著路面,清脆高傲,一如其人。不管自己如何調整,她常常落後半步,也不愛說話,就像專挑這種時刻來思索人生大事。
「是是,以後再說。你閉眼歇歇神吧。我反正沒事,給您做個中飯再走。」
過了兩條街段,自己的公寓已經在望。
「我給您保管鑰匙,每天替您查信。等您姪子從臺灣來,我會把房子弄得乾乾淨淨,連同鑰匙交給的。……」
「我和她不熟。」
「胡老,你下次有事到附近去,讓米光和米明陪你去吧。小孩子,叫他們替你跑跑腿也行。」
「宜興茶壺?我不久以前剛在台北一家茶葉鋪子看到一套,大概是走私進來的。標價不算貴,不過那茶杯黑乎乎的?……」
過一個月夫妻就可以見面,其實又何必寫信。猜不透。景漢一向令人莫測高深。話很少,什麼事都擺在心裏,但是主意可不少,有時還頗有戲劇性。現在年紀大了,一副敦厚長者相,年輕時性情可剛烈得很。因為父母早亡,他從小在叔祖家長大,對長輩一向唯唯諾諾。田姨不喜歡自己當然可以理解,卻對景漢極有好感。她常常叨念一個外甥女兒,家裏開豆腐店,說要娶來給景漢做媳婦。景漢當了真,就在自己光華大學畢業的時候,他竟離家出走。
可惜一開始不曾阻止她。為了身材苗條,她寧可挨餓。到後來見到食物就皺眉,就是勉強吃下,也要嘔吐出來。先立說,這是一種病,叫神經性厭食症,但她拒絕看醫生。
他翻過身子不再理她,一隻手忍不住護住了心口,感到裏面有什汩汩而流似的。
「你是禮拜天的飛機,那不就是後天嗎?行李什麼的,打點好了吧,胡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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