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二胡

作者:陳若曦
二胡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一章〈二〉

第一章〈二〉

「大概是樓下的鄰居,對不起,請等一下。」
先立說,黃賢竟是個律師,哈佛法學院畢業,一直很想回大陸定居,以貢獻所學,曾幾次回去接洽,終於在北京教書。不料八一年失蹤,在海外人士的關心和壓力下,今年中共始透露,他於八一年被捕,被控以勾結國家工作人員,先後竊取「絕密、機密、秘密文件二十八件,內部資料四百餘件」,構成了「間諜罪」,正服刑中。
老人大感不快。本來可以單獨請力行吃飯並且替她剖解心事,現在硬被先立橫插|進一腳。他似乎總在自己開心的時候插|進來,像嚐到糖的蒼蠅,難以驅趕。
人際的關係常常是偶然造成的。一個偶然的機會到芝加哥大學代課一年。那一年,先立是班上唯一的中國學生。頭一次在家裏招待學生,有個美國學生帶了愛瑪來,事情便兩樣了。愛瑪捨棄了美國男友,轉過來追求先立,那份狂熱頗出乎自己意料之外,恨不得晚生卅年才好。
「我們公司準備在矽谷設電子廠,屆時會招聘很多技工、半技工和學徒工。我叔叔在洛杉磯開保險公司,也可以安插人,如果他們想唸書,我也願意給他們付學費,真的!」
主人倚著門框袖手旁觀,內心泛起一陣醋意。
力行的嗓音帶著嗚咽。
力行沒有絲毫訝異的表情,似乎對朋友的計劃早已了然於胸。
力行大受感動。
她搖頭拒絕。
「天熱,你喝點冷飲好。」
「好,那我們有共同的語言。」
「這裏氣候變化真快呀!」
「鈕先生,你覺得黃賢是間諜嗎?」
「鈕先生也要去大陸嗎?」
「我知道他對文學很有修養,但從來不知道他寫過詩……胡叔叔,我可以再抽菸嗎?」
「景漢因為熟悉臺灣的農業,對水源汙染和生態破壞特別敏感。他第一篇用筆名發表的文章,就是呼籲禁止使用DDT。」
「柯綺華這麼多年來,生活很不容易,辛苦帶大了一子一女。聽說她沒唸過大學,是嗎?」
「吃川菜好嗎?」先立建議。「美國現在最流行四川菜,楊小姐嚐嚐看吧。」
「好不到哪裏去吧?」他說:「從夏天起,大陸上就展開一個打擊罪犯的運動——如果沒有犯罪,又何須大張旗鼓地來進行打擊呢?」
「夫妻性情不合尚且可以離婚再婚,何況是像鈕先生父母那樣,長時期消息阻隔,等於婚姻關係不存在了。這種情況下,男婚女嫁,不更合乎人性和人道嗎?」
沒人反對,於是決定去唐人街。
「噢,起碼寫近二十篇;胡叔叔有興趣讀的話,我可以做幾份拷貝寄來。」
老人又獻上一張紙巾。
「我們公司做電腦軟體,但是進口到美國來很不容易。美國商人抵制外,另外一個原因是國內仿品充斥,真品也受到牽累。公司決定向海外擴展,首先想到的便是矽谷。」
「景漢對婚姻的觀念很固執,看來是胡家的傳統呢!」
力行的讚揚徒然激發了老人的醋意,忍不住要揭學生的傷疤。
先立看了一眼車子,點點頭:「我路熟,讓我來開吧。不過,得先繞到我的車去,把愛拉的外套取出來。」
雍雍也不喜歡孩子;怕衰老,寧可終生不育。可是每次見了朋友的孩子,必定又摟又抱,親熱得令人家母親生妒。
力行又認真地表示一次。
他抗拒地大聲回答。
他接著以唯恐趕不上巴士的口吻勸老人:「胡老師要回國定居的話,還是趁早為妙。」
先立卻自來熟地,就在門口和力行聊起來,活潑明亮的目光一古腦兒傾注在對方臉上。
「請便。」
力行喜形於色。接過名片後,立即打開皮包也拿出兩張名片。先恭敬地遞了一張給主人,然後送一張給先立。
客人同情地頻頻點著頭。
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可惜他們婚禮正趕上雍雍出事,再沒比這個更殺風景。自己原先要牽她進禮堂步上紅毯,卻整個人癱瘓在廚房裏。先立臨時找了一個美國老先生去替代。她的父母計劃在他們蜜月旅行到舊金山時,於華埠給女兒補辦一個盛大的中國式婚宴,因此未出席芝加哥的教堂儀式。先立卻取消了旅行,一頭栽進乾媽的喪禮中。可憐的愛瑪,一個人飛來結婚,又一個人飛回舊金山。
四九年前後,幾個同學和朋友不聽自己勸告,為了愛國回去中國定居。頭幾年還很光彩,「反右」一來,便倒了幾個。剩下的捱到「文革」,也遭了浩劫。去年,偶然在中文報上看到一位大陸訪問學者侯士彥要在加大演講的消息。他懷疑這便是當年不聽自己勸告,還號召並率領了一批人回歸的侯君。他特地去聽演講,果然是他!但是已白髮蒼蒼,非常憔悴,而他比自己小整整十歲。從演講內容和回答聽眾的問題中,可以略知他戴過「右派」的帽子,下放勞改,文革期間也坐過牢。聽來聽去,他之所以這麼倒楣,只不過因為在美國拿了個礦冶學博士學位,希望大陸向美國學習民主和法治精神而已。
「快了,愛拉,我們馬上就走。」
「我第一次認識他,就在他從非洲帶領農耕隊回臺灣來。那時,我是個剛出道的小記者,奉報社命令進行專訪,準備把他們一個個都寫成英雄。可是,和景漢磨了兩小時,只聽他重複著一句話:我們不過做了份內的事。」
這樣親密的關係,倒是不曾料到。
然而雍雍緊鎖眉頭,一言不發。
「在臺灣農業的科技研究是集體工作,可以說,個個都是無名英雄。他們試驗、改良品種,光是稻米的單位產量就提高了一倍。又引進草菇和蘆筍,給臺灣賺了很多外匯。我們養草蝦很成功,現在家家戶戶都吃得起蝦,景漢的研究所便做了最大的貢獻。」
「楊小姐是不是覺得冷?先披上一件外套吧。」
「我要來請胡老師出去吃晚飯。楊小姐若有空,千萬也賞光。愛拉難得碰到聽人說國語的機會,楊小姐別讓她失望吧。」
力行仍然保留一種審慎的觀望態度。
主人勉為其難地撐著書桌站起身。他討厭唐人街,喧鬧且髒亂,但自己對飯館陌生,也無可奈何。
「那好。」
「這是個有趣的現象,」他轉向主人,「臺灣的科技在美國搶灘,而我卻要代表美國公司到中國大陸去兜售資訊產品。」
「所以,我有時也很矛盾。現代化,說穿了就是西化。但這樣一來,東方純淨的美德和生活方式,便有崩潰的危險。」
力行慈愛地摸著垂在女孩子腦後的馬尾,帶著羨慕的語氣向她道賀。
他沒有特別愛好。人過七十,味覺已不靈敏,吃山珍海味都不香了。偶而出門,多半上廣東館子,主要是他們的招貼吸引人。「生猛海鮮」,一看就令人精神抖擻,甚至蠢蠢欲動。不過,他對唐人街的館子不熟,盡可把挑選的權利給了先立。
他明白了,七七年春天,正是經過自己的手,轉去了綺華的第一封信。
先立為自己辯護著,同時打開〇〇七,掏出一本漫畫書給女兒。
仍然不脫「落葉歸根」的窠臼。不過,老人頻頻頷首以示同情。
力行詢問的眼光落在老人臉上。
「所以我們矽谷的人,生活像在拼命,每天工作十二小時是常事——新成立的公司,管理階層甚至投十八小時。在電子領域中,新發明以分秒計算,既要保密,又要設法刺探別人的機密,總之,每個人的神經都繃的緊緊的。這幾年成立的公司,老闆大都來自臺灣、香港和新加坡。許多人是白手起家,工作就像命;一般人也忘我地工作——在他們的字典中,硬是刪掉了『娛樂』和『享受』的字眼。有時,我覺得我不是人,是工作狂——胡老師,你說像不像?」
於是生出一個結束自己的妙法,即是竭盡自己所有去買一夕之歡,然後效法日本人的「腹上死」,痛快地死在女人身上,那該是很美的事。不過,又擔心把女方嚇死,以致釀出雙命案,倒對不住女的,也就打消了此意。
逃吧!逃向純淨的東方和*圖*書
主人眼看躲不掉先立,只好哈哈一笑認了:「先不必爭,天還早,請進來坐坐再說。」
「工作好。」力行不但同情,而且給他打氣:「我自己就喜歡工作,越忙似乎越有精神。」
「怎麼……我給你一盒紙巾……沒什麼大不了事,你好好說就是。」
先立卻不正面回答。
「鈕先生,你海峽兩岸都有家,真好!」
先立果然轉移了注意力。
愛拉仰首問候,對力行睜大了一雙晶亮的杏仁眼。
撿回自信似地,她坐直了身子,爽朗地對著主人一笑。
「對不起,景漢雖是我侄兒,唯一的侄兒,可是我對他的了解可能沒有你多。我們有幾十年不曾聯絡。讓我想想……一九三六我出國,到一九……」
「感情應該是婚姻的基礎。」力行強調地加重語氣表示。「感情更是男女間最重要的關係,比婚姻的形式更重要。景漢……我覺得,他對我的感情並沒有變,但是他重道義,責任心強,矛盾也就在這裏。」
「鈕先生如此關懷國事,實在令人佩服!」
他的結論是,犯罪率增高是大陸門戶開放的副產品,今後勢難避免。
「可以避免的——至少要減低到最小的傷害。」
「你大概知道,她又結了婚。」
「我在愛國的口號下,走了許多曲折的路……」
把冷飲端上桌時,發現客人臉上掛著淚珠,眼睛癡癡地盯著手中把弄的空茶杯。
「一九六四。」
這個比喻逗得力行笑起來。
不知道力行是否也屬於這一型。
「我只知道景漢是一個農技研究所的所長,」做叔叔的承認,「但是,並不清楚他對農業的具體貢獻。」
老人乃去臥房取了外套,又拿了一頂呢帽,以防此地常有的刺骨寒風。
「喔,雍雍和我去臺灣時,先立是陪過我們,不過……」
「他不肯。我尊重他的意願,但是……自己便被耽誤了。」
「我從來不知道,景漢寫這種文章。」
那是卅五年夏天,日本人早佔領了東北,中原岌岌不保,自己心目中的淨土卻是美國。
迄今,紐約和芝城的華埠,尚有一些寡佬貧苦無依地捱著日子等待入土。他們和自己年紀相仿,三四十年代到美國來打工,僥倖沒有累死,但娶不到老婆;語言不通加上種族自卑,連嫖妓都不敢,只能以酒澆愁。離開芝加哥前,讀到一則某寡佬死於酒精中毒的報導,一時起了莫名的恐懼。
老人吟味著先立的詞句,忽然記起了以前在西湖的三潭印月聽景漢朗誦哥德的詩,如今猶記得洶湧澎湃的三句:
老人趕緊住口告退,又回到客廳來。
「對不起,光顧著說話,竟忘了問老師。聽說早上受了一場虛驚,沒損失什麼嗎?」
力行輕聲說著,眉眼低垂,對時光的飛逝流露了傷感。
力行沒否認,臉頰頓呈緋紅。
力行對朋友顯然很關懷。
「這可是個問題。」
她雙目炯炯地望著主人。
「美國也有這種現象,」老人想起說,「政府只好出錢請農民休耕。」
「沒想到景漢成了環境保護的鬥士,他小時候寫詩,我還鼓勵過,希望他成為詩人。」
老人一高興,習慣地用英語和她招呼。手放開了門鈕,彎腰摟著她親吻。
「爹地,這是日本城!」
偽君子!老人暗罵一聲。同樣再婚,卻厚此薄彼,十足是個男性沙文主義者。還記得那一次在臺灣,先立自告奮勇陪著乾媽到處逛,卻從來沒介紹自己媽媽和大家認識,顯然是以母親再婚為羞恥的事。
先立對女兒擺出一副循循善誘的態度。
「昨天才來。我們公司計劃到矽谷投資設廠,先派我來接洽一些事務。」
「你對景漢這麼好,實在令人感動。我就怕……景漢不配得你這份好意。」
一知道是老人的作品,她驚嘆地「哦」了一聲。
他不過大膽地假設,不料力行的臉色果真陰暗下來。
愛拉翻膩了漫畫,又喝光了可樂,開始坐立不安。
老人把侄子的計劃告訴了她。
猜中對方的心事雖然有份自得,但是讓女人失望也是掃興的事。他責備自己多管閒事。
立先承認有這種可能,不過,他強調,如果要生存非現代化不可,而資訊革命是遲早的事,但越早越好。
「真是聰明伶俐,鈕先生,你的心血沒有白花呢!」
「胡家的人應該是,對感情比對婚姻更死心的才對。婚姻充其量只是個形式,感情才是最重要的。我和金雍都是開放婚姻的信徒。只要彼此感情堅定,其它都是次要的——你說,對不對?」
「不不,再坐一會,先立他……」
老人卻冷冷地潑了他一瓢水。
「八年前,我第一次回濟南給父親掃墓,那裡正發生了一起無頭分屍案。哇!整個城市動員起來,學校機關、街道、鄰里都在開會排查,努力提供線索。我看那分屍案的膾炙人口,僅次於毛澤東逝世的消息,可見謀殺之類的事件不多。我親戚說,五十年代初治安最好,一度做到『夜不閉戶』。現在就差了,親戚來信,沒有一次不抱怨治安壞。」
先立謙虛地表示,僅只為了教國語,他就得找各種機會和女兒在一道。今天禮拜五,他本來沒有權利探訪女兒。正巧愛瑪陪男友到外地,自己因為即將去出差,公司又給了半天假料理雜事,湊在一起就把愛拉接出來。
「原來他徘徊在情與義之間啊!」老人這下恍然大悟了。「那麼,你現在和他……」
車子已經過了兩條街段,在他的汽車旁停了下來。他下去取了女兒的外套,回來時仍捨不得放開這個話題。
那雙眼睛盯緊了力行,什麼「憂鬱」,竟是赤|裸裸的討好和懇求。
主人如願以償地領著她,穿過通道和臥房,向她指出了早就開門以待的洗手間。
「有這麼多年了。」
車子甫開動,先立又彈起老調來。
「臺灣這幾年進步很快,景漢留在臺灣能做很多事,到大陸肯定無從發揮。」
老人沒有反應。他已經睡著。
「當然是這樣,胡叔叔。也正因為這樣,景漢才會這麼煩惱。」
「我和一些朋友後來惹了一些麻煩,」先立透露,「譬如,我自己曾經兩度被聯邦調查局約談過。有些朋友荒廢了學業,有些夫妻離了婚,又有人至今拿不到公民身份的。」
她的興趣忽然轉移了方向。
「鈕先生記性真好。」
愛拉坐不住沙發,溜下來靠著茶几坐在地毯上,一邊喝可樂,一邊翻閱漫畫。
「楊小姐太客氣了,其實我們以前見過,不比初交的朋友。」
「是嗎?楊小姐府上是山東哪裡?」
先立忽然慚愧地用手敲打了一下自己的腦袋。
老人無不可地點著頭,須臾又眉頭一皺。
「你們矽谷人是瘋子!」
老人冷笑一聲打斷他:「愛國的事,豈止是曲折,簡直是拼命!」
老人實在厭惡,不客氣地向力行指出:
「他以前很崇拜聞一多,聞一多的詩,他都背誦得出。我堂哥很早就死於肺病,不久堂嫂也去世,那時景漢才四歲。他在我們家長大,小時候就顯得很憂鬱,頗有點詩人的氣質。」
「她真是了不起!」
這叫自投羅網。阿奎諾也一樣,上個月跑回馬尼拉,立即在機場被槍殺掉。他太愛菲律賓,不能忍受放逐。而這就是愛國返鄉的下場。
「我不能回大陸給中國人做事,至少做些力所能及的吧。」
老人不覺得侄子有什麼先見之明。
先立說,直到八十年代,他才覺悟到,華人在美國必須先取得政治和經濟地位,自己先佔穩位腳,以後才能談愛國愛鄉,否則都無濟於事。
「不知道,文筆倒不錯。」
「我很願意幫助他們。」
「這是先立第三次到大陸推銷美國的電腦,」老人告訴她,「他比誰都熱心,以為可以幫助他們發展電腦,跟著推動資訊工業,就能早日達到現代化了。」
力行發問時,目光盯牢了對方。
老人摸不著頭腦。從侄子的來信以及給妻子的信函中,實在看不出和-圖-書他有什麼煩惱。
但是,力行卻好奇而且關心地問起來,他不得不輕描淡寫地敘述了一遍。說完,直催先立快開動車子。
要是平常,這種不明來歷的敲門,他絕對不敢回應。今天有客人給他壯膽,他問都沒問一聲,就去打開一條門縫。
那次見她拿手指揉眼角,自己內心一陣怦然。不是雍雍在場,自己真會把她摟在懷中,親吻她,安慰她,叫她丟棄先立這虛有其表的人。男人若不懂得憐惜女性,真該趕盡殺絕!
力行臉色嚴肅,口氣絕決,倒使他好奇。景漢在臺灣做了什麼呢?
「我爸爸留在濟南,也另外成了家,有了三個孩子。六五年,我和他剛聯絡上不久,他就去世了。我們竟失去了見面的機會,真是遺憾。」
自己對愛瑪,除了憐惜,還有一份歉疚;總覺得自己喪偶的悲痛拖累了先立,以致影響了他們的婚姻。然而她能擺脫先立,自己又暗暗為她高興。
這是個可喜的轉變,因她更加女性化。老人感到自己的心,像汽車方向盤,整個扭轉向她。
「景漢因為是公務員,不方便出面,寫文章也用筆名,但是它影響了很多人。如今,有識之士漸漸多了,在他們的努力下,廣大人民和政府都逐漸重視這個問題。我們剛成立了『環境保護局』,也對公路汽車冒黑煙進行了管制。今年,行政院還下令禁止進口廢電纜,因為燒掉橡皮的過程會產生大量的『戴奧辛』毒氣。你瞧,胡叔叔,他們的呼籲還是很有成績的。」
「好吧,愛拉,我們這就去吃飯。」
「好,我反正沒事,就來看看你們臺灣的環境,究竟汙染破壞到什麼地步。美國也有人在呼籲。我是比較悲觀的,依我看,這都是人類文明和進步的代價,無可避免。」
力行自動去廚房找來剛才用過的小碟子做菸灰缸。
先立說著,替他關上了窗戶。
「愛拉,你真幸運,有這麼好的爸爸!」
「我們其實也勸過他。那次去臺灣,雍雍便問他,考不考慮再結婚。臺灣的情況,我不知道;在美國,四九年後回不去的,很多又再結婚了。」
「我洗過手再聽你談下去好嗎?對不起。」
力行很感興趣,當下向先立打聽了大陸發展的情況。看那認真神色,似乎準備將來也同大陸打交道。
這時汽車向東駛進吉利大道。正是尖峰時刻,來往六條線上全擠滿了車子,一部緊啣著另一部,確實像罐頭沙丁魚。在紅燈亮起前一剎那,個個踩足油門,搶先超過十字路口。一陣風過,帶來刺鼻的汽油味,車窗封閉了也抵擋不住。
先立說到後來,神色黯淡,兩道劍眉微微蹙起。
主人又陪她抽一支。
「啊,你聽得懂國語,太好啦!」
「景漢,他寫過詩?」
「好地方!我籍貫是沂源,不過,從來沒見過那個地方。可以肯定的是,老家沒有出過聖人,以前倒出過很多響馬。」
「又來發高論啦!」
實在看不出先立有什麼超人之處,居然處處得女人賞識。
後者輕鬆地吁口氣,似乎為先立未曾走上這一步而慶幸。
「資訊的傳播,可以提高民智,開放社會,中外歷史都有先例。這方面,胡老師是專家,再沒有比他更清楚的了。」
力行說:「請胡叔叔挑館子,我什麼都吃。」
老人很詫異:「你怎麼知道?」
早聽說台北酒家林立,西式酒吧也多,是男人的樂園,更是越戰美軍休假必趨之地。他曾經用逛書店的藉口,自己悄悄溜去逛了幾間酒吧。至於酒家,因為沒有本地人指引,始終不得其門而入。
「胡叔叔,你有客人來,那麼……我先走一步吧?」
「胡爺爺,你好!」
她忽然手指了牆上的畫像問:「這是誰畫的?」
他不喜歡再比較東西方,也懶得管什麼黃賢。趁先立集中精神過十字路口時,有意告訴他:「你知道嗎,力行也是你們山東人。」
「臺灣開始走向尖端工業是好現象,」先立說,「政府也很重視矽谷。前天我一個東海大學的同學剛來考察過。楊小姐參觀了哪些公司?」
「不,謝謝你,我汽車裏有件毛衣。也許愛拉要加件衣服。」
自從宣佈要回去探親後,所有的熟人都有盼他「葉落歸根」的表示。先立尤其熱心,認為老人回去至少可以教英文,差一點就替他寫信去申請教職。
「記得你穿了件藍格子襯衫,直頭髮披在肩上,耳根插支原子筆,很像個記者——是不是?」
力行頗為詫異,不禁求助地望向主人。
他只好給雙方介紹。
「我爸爸認識——她不是國大代表嗎?」
老人這才注意到堵住車房出口的檸檬黃轎車,林肯牌,嶄新發亮且氣派十足。
「要來矽谷嗎?太好啦!我就在矽谷上。喏,這是我的名片,楊小姐有事,任何事,請給我打個電話。別的不行,至少人頭熟,給你開車找人絕對沒問題!」
「為什麼景漢說農業不景氣呢?」
「真的,胡叔叔,我可以幫助他們。」
「喔?」
東方的純淨。
「我希望他幸福,所以我願意竭盡所能幫助他的家人,因為……我一直愛著景漢,相信這樣做才是真正愛他的做法。」
老人想像著當初這個小姑娘,咬著筆桿一籌莫展的窘態,不禁微笑了。
「對不起……你請坐呀,胡叔叔。」
「臺灣的農民太勤勞了,即使年年賠本,也還是年年播種。政府出於備戰需要,也不允許耕地改為工業地。農民不種,地荒了更麻煩,他們真叫進退兩難。」
最怕女人掉眼淚,他會起一種罪孽感,但內心深處又十分振奮,因為獲得了為她們效勞的機會。
先立卻不在乎人家挖苦,只笑笑說:「時機不成熟嘛!」
先立問女兒,後者搖頭表示不冷。
愛拉仰著小臉,背書似地用普通話問候老人。
問題是,今日的中國大陸是否真有誠意實行開放政策?對這一點,先立很樂觀,他卻存疑。
「家徒四壁,沒有什麼好收拾。」
演講結束後,老人改變了初衷,沒有上前相認便搭巴士回家來。
先立說出,有一天下午,他陪乾媽逛百貨公司,完了之後胡景漢先生來接乾媽。三人在百貨公司門口攔計程車時,一部小巴士突然斜插|進來。急煞車後,力行跳下來,和胡景漢說了幾句話才又跳上車離開。
這一提醒,他才發覺,自己竟傻傻地站在客人跟前老半天了。莫非真患上了所謂的老人痴呆症不成?
她以自己為例,說是雖然出生於孔子的家鄉,但四歲就來臺灣,現在已把臺灣當作自己的家鄉看待。
自己對孩子沒有好感。愛拉是個例外。大概是看著她母親結婚、懷孕,生產後不久離婚……對她太熟悉了的緣故吧。
「上午去了高智公司,下午到旭電公司去。」
老人竭力挖掘自己的記憶,但腦袋一片空茫。
力行說完,忽又嫣然一笑,半瞇了眼睛,好像回憶一件有趣的往事。
「景漢知道你……」
「她現在只能說幾句,不過我發現她肯學的話,進步相當快。」
他很感激對方的提醒。就是這一年,一個洛尤拉學院教過的學生到菲律賓開會,碰到了景漢,叔侄才聯絡上。記得收到景漢的第一封信,信封上沒有回信地址,只寫著「自由中國胡寄」,他一時摸不清這是什麼地方。
「他和柯綺華是自由戀愛。綺華父親教過景漢,對他影響很大。這個老頭對共產黨有過幻想,不料五十年代被定為『右派』,死得很慘……」
「喏,愛拉,對楊阿姨怎麼說?」
趁著先立撥電話的時間,力行請求用洗手間。
主人起身去燒水。
「那姓米的告訴我,還說你不肯報警。為什麼不報呢?」
「不會!我不會回去長住。」
他沒說完,便聽到扣門的聲音。
「哈羅,小甜心!真高興又看到你!」
他起身到冰箱,取出一罐可樂,打開傾入一隻玻璃杯內,又敲出兩小塊冰投進去。
當然,先立的出現,印證了長江後浪推前浪的比喻。
「可惜www.hetubook•com.com我知道得太遲,要不然,一定要勸他。」
「沒考慮過結婚嗎?」
「我不抽,你們請便。」
美國的華人男子,便少此種艷福。
「五歲。」
「就是。兩邊的生活經歷,生活方式是如此的不同……胡叔叔,你覺得他們能互相適應嗎?」
「這種事,大城市多的是,報了也沒用,白浪費精神。」
「恍如隔世。」
「爹地,我們什麼時候吃飯呢?」
「舊金山的治安,這兩年是江河日下了,專找外地來的遊客和老年人下手。我常勸胡老師,還是回大陸定居,起碼不必受這種威脅。楊小姐,你覺得有道理吧?」
客人談得起勁,因而口渴,自己倒了一杯茶喝。
他以為侄兒只寫寫家書。
力行不勝驚訝地自言自語了一句,伸手按住被風揚起的頭髮。
「不錯,大陸以往確實是扼制流通資訊,藉口什麼『國防機密』,又是『內外有別』,再不然就是要『防止精神汙染』……不過,我相信量變會導向質變。資訊發達,終必流傳擴散,所謂『滿園春色關不住』,要管制可難啦?」
他希望先立父女快走掉,有意不請他們進來坐。
先立解釋著遲來的原因,口氣間十分懊惱。
力行簡略地介紹她的公司。
「我在這裏住了幾乎半個世紀,自由慣了,不可能適應共產黨那一套。清算鬥爭,不停的政治運動……我住不慣。」
女人的好奇心真重,管起閒事來真能打破砂鍋問到底。
笑意感染了力行,須臾便在她眼下和鼻梁上織出了幾條紋溝。
愛瑪不也熱愛工作嗎?她個性獨立,學室內裝潢很有創意,婚前在舊金山已經闖出了字號。按說夫婦既同行相嫉,應該有相輔相成之美,他們卻吵架吵到離婚為止。
「你們的水果很好。」
老人轉身,發現房門洞開,力行手傍著座椅靠背,正站在廚房門口微笑地望著大家。
「只看過照片。景漢結婚是在抗日勝利後,他唸武漢大學農學院的事。那時,我在美國。事實上,我和他都沒回過彭鎮的老家,我們都是反叛家庭而出走的。」
「七年的同居生活,居然想用一張字條勾銷……我又氣又傷心,坐下來大哭。除了哭,簡直不知道還能做什麼。以後,我當然明白了他的苦衷。」
「沒聽說——很難吧。就算中共肯放人,美國入境也不容易。我沒有錢擔保他們一家子的生活,靠景漢公務員的薪水也無法接濟。不可能,太不可能!」
「那好……是什麼時候的事?」
「曲阜。」
這個一度以左派自詡的人,尷尬地笑了:「楊小姐可能知道,我們這裏分左右派,指的是認同的政府,和思想無關。黃賢來自香港,心目中的祖國自然是大陸。」
那可是苦差事了,他很清楚。雷根總統今年雖然同意向中國開放包括軍事設備在內的新科技,但是卅年前為反蘇防蘇而訂的科技出口管制條例,如今全用來對付中國。每項產品銷售,先要審查核准,短則一個月,多達十月之久。條文陳舊而且語意含混,弄得商人無所依循。先立兩年來為公司奔波,可說吃足了苦頭。
老人冷眼旁觀,內心一陣疑惑。
「今天臺灣的政治和經濟進步,」先立說,「便是資訊公開並且自由流傳的結果。大陸重視資訊的收集,這幾年也嘗到了經濟發展的甜頭。譬如農民種什麼,以前是接受上面的命令,現在是盯緊了市場的需要——重視市場,搞市場經濟。資訊的重要便可見一斑了。」
雖然外表高大英俊,但此地美男子不少,不知用什麼把她迷得神魂顛倒。那是性開放的六十年代,愛瑪大概是得風氣之先吧。再不然就是中國人所謂的「孽緣」。先立對女孩雖然親切友善,其實有些做作;溫文的笑容帶著一份牽強;眼波游移不定,或者出神地盯牢了對方,到了渾然忘我的地步。愛瑪偏偏被這種若即若離的神態迷得發狂,一個剛強自信的女人,真是不幸之至。
「噢,我們這一代人,家多是個特點吧。胡師母在時,這裡也是我的家。」
「嗯,確是有意義的事。」
女人過度慷慨時,不是包藏著陰謀,便意味著缺乏安全感。
進門到現在,她才提到景漢,老人已全忘了客人來訪的目的。聽這話,她竟不像是侄子的熟朋友,知之甚少。
女孩大方地用英語表示:「謝謝你。」
「原來你們是同志。請原諒我的好奇心,我想知道,是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你們這樣關心臺灣?」
這話無異給先立的眼睛充了電,霎時晶亮異常。
「七七年的春天。我從台中出差回來,發現他搬走了,僅留一張字條在粧檯上,上面寫著:很對你不起,請原諒我,並且忘掉我。」
「楊小姐來美國多久了?」
「哦。」
「你和景漢在芝加哥時,金雍就猜到你們是要好的朋友。」
雍雍撒手後的一段日子,幾乎夜夜做夢,夢到她還在世的情景,醒來更加孤獨難捱。
「鈕先生,要不要開我的車?租來的。」
老人重複了一句景漢致妻子信中的成語。
聽到力行顯然不熱心的回答,他反倒興起一種欣逢知己的感激心情。他立刻坐直了身子,強打起精神,準備和先立抬一下槓。
意猶未足似的,他興奮地站起身,過來一把拉起女兒,親熱地在她額上印上一吻。隨即放開手,改拍她的肩膀,自己朗聲而笑。
先立替女兒收拾了畫冊。
「中國人敬老,」力行為他緩頰,「胡叔叔真要住下來,可能安全沒問題。至於鈕先生,我看就不要去冒黃賢那種危險了。」
他覺得既抱歉,復又惋惜。天下的女子都應憐惜,尤其是近在咫尺者。
先立說著,俯首敦促女兒。
先立和力行談矽谷的工作情況,連忙安撫女兒一句,這才總結地概括他的生活。
「真巧,我專誠來看胡叔叔,也要請他吃飯,那就讓我做個東吧。胡叔叔肯賞臉嗎?」
有一回下課回來,碰到愛瑪找上門來訴苦,說她剛送先立自餐館打工回去,路上他竟表示要解除婚約。愛瑪說著,眼圈就紅了。可憐的愛瑪,雖非美人,但像珍芳達那樣,肯苦練身段,身材相當健美,煥發著誘人的青春氣息。她要找男朋友並不難,卻栽在先立手上,被情困得可憐兮兮。
先立馬上表示:「矽谷靠近飛機場,接飛機很方便,請你千萬不要客氣,隨時給我電話。我在矽谷六年了,公司方面熟悉,房地產界也有朋友。胡老師知道我,芝加哥大學畢業後,我曾經在那裏幫人經營過房地產投資。」
「這是現代化的代價,」力行也有同感,「臺灣就是這麼走過來的。社會越開放,便越富裕,但犯罪也更五花八門了。」
「不容易呀,鈕先生真是好爸爸!」
老人嘉許地望著力行:「你對工農業都頗在行似的,很難得。」
老人自己對臺灣沒有什麼大興趣,印象中,那島上的人似乎一窩蜂往外跑,如同逃離沉船般,搶著往美國或南美洲移民去。
老人一看,名片中英文各一面,中文一面上的職銜是,普仁企業股份有限公司秘書和公共關係主任。
力行親熱地拉著小女孩坐了沙發。主人請先立坐在書桌前,但他一看座位不夠,立即放下手提箱,到廚房裏搬了一把椅子放在茶几前。主人示意他坐下,自己傍著書桌陪客人。
雍雍可惜從來不哭。如果她掉一次淚,也許會大大改變他們的生活。也許他會放棄玩股票,那就不致負債纍纍,以致要抵押掉房子,自己或者發憤著作,甚至再拾起畫筆也有可能。什麼都有可能,美國原是一個機會較多的國家,但就是不該像目前這樣,一無所有,而一切又都晚了,看不到起步的地方。
這叫「後生可畏」,年輕的一代不但善觀風向,而且削尖了腦袋,見縫就鑽。
如今,出現了疱疹病和愛滋病,對這條路便整個死了心。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不假。就在自己股票「履敗履戰」時,先立和人合作搞房地產hetubook.com.com,在貧民區買下公寓大樓,修整後轉手出賣,大賺了一筆。等房地產被高利率拖得一蹶不振時,他已轉入炙手可熱的電子業,打進了美國的電腦核心矽谷來。
「你問先立,他比我清楚。我只知道他們一起參加過什麼『保衛釣魚台運動』——也是個極親共的左派吧,先立?」
她到客廳取來打火機、香菸和代用菸灰缸。
「唉,搞一個運動正說明,他們有心改善嘛!」
這方面,老人原有一番可以驕人的經歷,自己對女人天生有種魅力,再加上努力,總能得到垂青。在那最艱苦的四十年代,由於排華,在美國幾乎找不到中國女人,而種族歧視又使得黃白通婚極端困難。即使那樣,見面瞞著父母,先和自己私奔到紐約,造成事實才通知家人。他們始終拒絕承認這門婚姻,從不曾間斷過挑撥和離間。即使如此,十年的生活中倒有過許多癲狂酣暢的日子,直到遇見了雍雍。
「楊小姐說得很對。我其實並不反對父母彼此再婚嫁;相反的,越來越覺得他們幸虧又再成了家。我想我對婚姻的看法隨著年紀逐漸回到傳統的道路來了,相信忠誠的美德……」
「唔,希望你不介意我多管閒事。」他趕緊坐回去,同時表示歉意:「我對景漢和你……知道得很少。他不大同我談他的私事。」
先立馬上說他沒事。
「台彎的一切,變化進展太快了,」她說,「不但是農業,工業也出現了不景氣。譬如加工業,現在就被大陸搞『深圳特區』搶過去。所以,這兩年我們提出工業轉型,轉向尖端工業,而且向國外投資。我們公司就是打算在矽谷設廠,派我先來做聯繫工作。」
「是。」
先立站在門外,西服筆挺,一手拎了隻〇〇七箱子,一手牽了女兒。
雍雍逛百貨公司時,自己肯定坐在酒吧裏接受酒女熱情的陪伴,陶醉在「賓至如歸」的氣氛中。
力行故作幽默,但臉上現出的是苦笑。
廢話。老人聽膩了這種牢騷,懶得答理,只管閉了眼假寐。
女人真是不可思議,平常見面可以親熱的摟成一團,這種時刻卻鐵石般心腸。怪不得男女的知己向來都是異性,跟磁鐵的道理一樣。
「一點沒錯,有時簡直令人分身乏術!我媽媽便一直說我不孝,不能經常回臺灣看她。其實,她為了維持綠卡,幾乎每年跑一趟美國。大陸呢,爸爸遺言,要我照顧三個弟妹。這裡女兒也要看管,總不能把責任都推給她媽媽一個人。家多,但是不完整的話,有時想想,沒有也罷!」
先立一邊問著,手即伸進外套的內胸袋掏名片。
「我看呀,你自己不要被關進去,變成黃賢第二才好!」
「對,一九六四。」
沒看到力行說話的表情,但聽口氣,竟是非常羨慕。
力行即掏出鑰匙給他。
「噢,失敬了!」
老人一聽,大感厭煩。原想趁著坐車的時間打個盹養養神,偏司機嚕囌個沒完沒了。他仰靠著車座,張嘴打起哈欠來,給先立來個不理不睬。
四人一出大門,果然風聲呼呼,天空雲層灰壓壓的,暮色已降。
在老人眼中,她已從剛才進門時的女主管姿態,自信沉著,變成一個普通的女人,渴望有人分擔她的委屈。
他對先立的熱忱一直不以為然,覺得盲目而且天真,說不定有一天要惹些事來。
力行手倚著門框,返身先讚美主人一句。
出於謙虛,抑或一種莫名的壓抑,他沒有說出口。自己的原配王梅玖其實更了不起。離了婚後還繼續侍奉公婆,給他們送終,帶大兒子……全是一個人挺過來的。而梅玖甚至一個大字都不認識。
「美國早在二十多年前就禁止使用。」
「就是!景漢那時似乎還相信,有可能和綺華再相見。另外,我記得,他表示不願意片面毀約;說消息不通,在取得諒解或辦離婚手續之前,不該作結婚的打算。後面這一點,我很同情。我自己就是在一九四六年正式辦了離婚手續,之後才和貝西結婚。」
王座倒塌,國土震動
「我們董事長下個月要親自來,查看合適的廠房地址,到時一定要麻煩鈕先生幫忙。今天能遇到鈕先生,真是運氣呢!」
力行聽得出神,讓手間的香菸兀自積了一大段灰。
水開了,他注滿了茶壺,又端回桌上。
「可惜胡先生沒有介紹,使我失去了早十六年認識你的機會。」
「對不起,我不清楚大陸上的治安情況呢。」
「是在遠東百貨公司門口,楊小姐沒有注意,當然不會有印象。」
老人望著力行,嘴角浮上一絲諷刺的笑容。
看到力行一臉亢奮,雙眸發光,粉面潮|紅,老人內心也被激起一陣波動。他羨慕侄子,居然能使一個女人老遠跑來向他的叔叔讚美個不停,寫文章還真有些魅力。
「我不愛寫信,」老人表示,「他也難得寫信,更難得談他自己。」
力行忽然輕聲嘆了口氣。
「是……」
「謝謝你,胡叔叔。最痛苦的一段日子已經熬過去了。」
「他不希望你們知道我們的關係。事實上,我們從一九七〇年就住在一起。」
「生活方式不同,確是很難適應。景漢如果回大陸,我相信,他也住不慣。」
愛拉忽然叫喊起來。
說到這裏,老人面有愧色地向客人解釋:
老人奇怪,力行真這麼喜歡孩子嗎?那怎麼不生養呢?印象裏,景漢似乎很喜歡孩子。
力行理解地頻頻頷首。「我們也一樣。」
老人聳聳肩,又做個鬼臉。
「資訊必須有自由流通的客觀條件,但是大陸上,聽說連報紙都是千篇一律。臺灣雖然有報禁,起碼我們還有二、三十份報,大眾傳播工具非常有效,政府很難箝制新聞。」
直到這一刻,力行才對老人嘴裡的景漢感到莫大興趣。她俯身向前,口不自覺地張開來,像發現珍寶那麼驚喜。
他當然清楚。春秋時代,所以能百家爭鳴和百花齊放,乃是由於周朝的「王官」散入民間,傳播了大量的資訊信息。歷代中國的政治家,都明白資料的重要性。漢軍入關時,蕭何首先去搶秦朝的圖籍,也就是秦統治天下的各種資料,這樣,蕭何對民情和政治運作便瞭若指掌。為了便於統治,帝王向來採取愚民政策,由公家設立「秘府」之類,抑制民間藏書。
他接著報出一個姓名,問力行是否認識。
老人看她一身布料的套裝很單薄,正想借她自己的外套,但先立已搶著脫下他的外套。
「她是我媽媽。」
力行這一表示,立即提醒了主人的處境。
「景漢不會回大陸。我這次會到漢口,把他太太接來美國,過幾年再送到臺灣團聚。」
「什麼時間畫的?現在還畫嗎?」
「他們夫妻分開這麼久……有三十六年了吧?再度見面,一定感慨很多。」
「胡叔叔沒見過這位侄媳婦吧?」
自己一向不大關心侄子,原來他二十年前在臺灣已經出過風頭。
「胡叔叔,你房間收拾得多清爽呀!」
他當她客套,並沒有應聲。
老人連連搖頭,以加重此事之不可行。
「這是今日左派的特點:專門指點別人回國,自己只做蜻蜓點水的工作。」
「我們有個朋友剛去獄中看了黃賢。黃賢承認竊取了機密資料,但是否認自己做間諜。至於為什麼要竊取這些明顯標榜機密的文件,他始終不說。倒是公安人員強調一點,即黃賢的態度非常惡劣。我這次去北京,也想找個機會去看看他。目前,朋友們有個想法,就是上書中共中央,請求為他減刑……一個七十年代參加過愛國運動的人,落到今日這樣的下場,大家都難受。」
先立笑嘻嘻的,一副辯才無礙的模樣。
西方也不見得高明。中古世紀的歐洲,只有教會藏書,國王大臣很多是文盲。文藝復興之所以產生,乃是歐洲的學者轉譯了阿拉伯文的希臘著作,因而啟迪了一代人的思想。
景漢煩惱?煩惱什麼呢?
「愛拉,爺爺給你一罐可樂吧。」
法治和_圖_書。中國大陸幾時才有法治?對法律專家黃賢的拘捕、偵訊、乃至判罪定讞的過程,均未做到公開和合法性。從侯士彥到黃賢,卅多年了,法治像蒙了眼罩的驢子,仍在原地繞圈子。
「先立一度自命為愛國者,到各國校園去演講,辦刊物……凡是不同意他們觀點的,就是不愛國。曾幾何時……」
女人都有一份母性的憐憫心腸,連雍雍也說他有「憂鬱、會說話」的眼睛。自己執教的羅斯福是夜間大學,中國學生不多,但是前後教了將近二十年,加起來人數也可觀,然而能討師母歡心的卻只有先立。第二次來公寓吃飯時,便收做乾兒子,還欣喜得逢人就介紹,煞有介事般。
出自安慰主人似的,她強掙出一朵笑容,然而黯然的神色和低啞的嗓門,都洩露出她內心的壓抑煩惱。紙巾拭去了淚痕,也拭去了一臉的光鮮和鎮定。她揉捏著已經壓縮成一小團的紙巾,似乎想把它整個捏碎,使它消失於無。
力行驚喜地摟著她,在小臉上輕啄了一口。
「他是個工作踏實認真,但從不標榜自己的人。」
「那是因為我們工業發展太快,吸走了農村中的勞動力,只剩下老農民;生活水平提高了,大家飯量減少;而農產品成本高,超產又滯銷,加上政治考慮,政府還大量進口美國農產品,結果臺灣農民便年年虧本。政府雖然貼錢收購,但糧倉已爆滿,連存放都找不到地方。」
說到矽谷,力行立即說,今後她會經常來矽谷,希望能常向先立請教。
他把客人讓進了客廳。
力行一邊撣掉菸灰,同時熱情地讚揚。
「他從小話就不多。」
又來一個自投羅網的!老人好笑地搖搖頭,懶得吭聲。他聽累了,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先立說,那兩個公司經營很好,是臺灣高科技對外轉移,並和海外人才掛鉤的樣板。
老人在台北曾拿水果當飯吃,至今印象猶深。
「鈕先生,你不要洩氣才好,什麼樣的家都比沒有家好——胡叔叔,你說是不是?」
「胡叔叔,你可以相信我,越來越多的人關心臺灣,愛護臺灣,到底它是我們唯一所有的土地啊!」
「臺灣也一樣。我們文學院院長,還有一位英國文學史教授,早都在五十年代重又結婚。」
那純粹是品酒的意思,絕無非分之想或進一步的企圖。即令淺嚐,已令他十足羨慕臺灣的男人,他們真福氣。那裡的風塵女郎可愛溫柔外,另有一種純樸,且處處把男人視為上賓。男性至上也可從報紙上的社會新聞見其端倪。許多女子為了給父母支付醫藥費,或者供給兄弟唸書,就情願下海。新聞界還標榜其「孝」行,可見風氣使然。
「起風了,老師要穿件厚外套才好。」
她說得越誠摯,老人反而感到蹊蹺。
不久,力行回到客廳。
力行不過表示一點同情,先立竟趁機訴起苦來。
「好極啦,楊小姐,我們是同志!」
先立倒真適合從事政治,他會販賣自己。前後十幾年,教過不下三十個臺灣來的學生,就數他最突出,在人事交際上最美國化。就連老美對離婚也不會津津樂道,他卻初次見到一個單身女子就能透露自己的離婚身份。這一來,既贏得對方同情,又表明自己的自由身份,實在靈巧得很。他極會討女人歡心。
「嗨,胡老師!碰到那個姓米的,沒撳鈴就上樓來了。喏,愛拉,怎麼不喊胡爺爺?」
「對不起,給一個崔先生耽擱了一個多小時,想想令人洩氣!」
他在為自己辯護之餘,忽然間,很渴望別人的肯定。
他把姨娘強要作媒的事敘述了一遍。
果然「惡事傳千里」,老人暗罵老米多嘴。
「鈕先生的精神,實在是很令人欽佩。」她接著委婉地指出:「不過,大陸是專制社會,共產黨掌握了高度資訊科技,如果用來壓迫人民,豈不更變本加厲了嗎?」
「我爸爸也改了,從前叨唸著反攻大陸,現在處處關心臺灣的長遠利益。政大退休後,他支持一個專門給大眾服務的『消費者文教基金會』,義務寫稿宣傳,揭發不法廠商的作為,呼籲防止食物和環境汙染。他還想念故國,但是已安於臺灣的生活,只盼將來把骨灰送回曲阜就好。」
「崔先生懷疑我是左派,他覺得最好劃清界線,有意單獨為吳仙標搞籌款活動。費了半天口舌,還沒能說服他,晚餐只好延期……啊,你客人還在,對不起!」
他一邊安慰著,一邊趕緊去客廳,在茶几下找來一盒紙巾,熱心地拉出一張遞到客人手中。
「家多,責任也多吧,是不是,鈕先生?」
老人說著,暗自高興自己沒有這個問題。
老師朝力行微微一撇嘴:「那不就自投羅網了?」
他告訴力行,孩子的媽媽愛瑪是土生土長的華裔,只會說英語;外公只說廣東話,因此教普通話的任務全落在做父親的肩上。
主人一高興,就講起作畫的年代,講起貝西。
「老師說得對。現在,我發現個人也沒有什麼能力,不過在推銷美國產品時說些真話,讓中國同胞不上當而已。我有個朋友叫易春男,他在矽谷開公司,賣電腦給大陸,原則是不賺不賠,這是他的愛國方法。」
馬克思發表共產主義《宣言》時,相信不如先立這個宣佈來得簡潔酣暢。
主人又問大人要不要可樂,都表示不渴,他真的就只給愛拉一罐可樂。
北方、西方和南方都已崩潰
忠誠,美德……愛瑪可是一見鍾情。可見胡說八道,自己怕女人而已。常說忙得無暇約會女孩子,藉口而已。真正的男人永遠有時間分與女人。多餘的話。
雍雍怕衰老,不肯生育,老來一份壓抑的母性竟都傾瀉在乾兒子身上。對他偏袒,甚至護短,就像個溺愛子女的母親。
老人不情願地證實:「他不愧經濟系的高材生。」
「他到北京出差,我們同一班飛機走。」
他忽然打住,不好意思把偷看景漢夫婦信件的內容繼續透露出來。
她謙虛地搖搖頭:「我不過跟著景漢,學到幾句名詞而已。這兩年,他關心臺灣的生態破壞和環境保護問題,我也被捲進去,有機會就跟著吶喊一聲。」
老人和小女孩坐在車後座。
「是啊,但在臺灣推動時,阻力還是很大。尤其是,美國常常把國內禁用的、含毒的農藥向臺灣廉價傾銷。像多年前的『多氯聯苯』,最近的『戴奧辛』。景漢說,它們和DDT是本世紀的三大劇毒!」
「楊阿姨,你好。」
「好乖!我喜歡小孩子,特別是女孩子。」力行俯身問她:「幾歲了?」
「我以為你不來了,愛拉甜心。」
她輕巧地用英語回答。
看不出,美慧沉著的力行,忽然顯得頑強且固執。
「我想,景漢一定也想把子女接出來,是不是?」
現在異族通婚相當自由,但在四十年代,那可是令人側目的舉動,有個白人女朋友等於高人一等,能和她們結婚的更是鳳毛麟角。此生若有憾事,那就是修滿了學分卻終未能取得博士學位。然而考場失意,總算在情場挽回了面子,而且一帆風順。
老人卻蹙緊眉頭,努力在回憶,那時自己在什麼地方。
「現在更好了!哈密瓜一年四季都供應,像芒果,一個一磅重,又甜又香。胡叔叔喜歡水果,到臺灣最好。一年四季都有得吃。」
「那真是太好啦!也太感謝了!」
「哦,我們是最好的朋友。」
力行一聽,笑容凍住,瞟了一眼先立,好奇地問主人:「黃賢是誰?」
「中國婦女都了不起。」
先立又掏出香菸敬力行,知道老人不抽煙,仍禮貌地問他一下。
「我只知道他在臺灣搞農業很起勁,但是他又說,這幾年農業很不景氣……」
老人也挺直了上身,感動地點著頭。
胡叔叔含糊應著,已困乏得睜不開眼。
「對不起,那時年輕無知呀!」先立紅著臉為自己辯解。「當時參加運動,確是出於一腔愛國心意……我還差一點回大陸定居呢!」
「我知道。」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