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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胡

作者:陳若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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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一〉

第二章〈一〉

就怕這個問題,偏偏抵達國門不到廿四小時,就被迫要作交代。
「媽說,她要梳洗……打扮一下。」
「侯奶奶要作飯了?」
院子裏夕陽更斜了,一半罩在陰影裏。陸續有人端著鍋盆和菜籃往井台走來,好奇的眼光一再瞟向大廳。
「長久不回來,以後就怕回來了。」
「如果我找到車子,」景先央求他,「爸爸下午就走好嗎?小汽車跑得快,兩個小時不到就回了家,晚上我再送您回來。」
交談之下,才知他們新婚,要到杭州度蜜月。老人給兩人拍了一張,他們歡天喜地捧著回座去。
「是。」
景先遲疑著,不敢扣按鈕。
她揚手指向餐廳另一邊。
從機場到錦江飯店的路上,市區內經過許多是舊時租界的樓房和居民的弄堂。現在的錦江,比起卅年代在「大世界」旁邊的三層樓川菜館,氣派既雄偉又典雅,和附近的古老民房頗為協調。據說有新建的國際水準旅館,但兒子以為老父要懷舊,特地為他訂了錦江,父女倆另找了小店住。
他沒有選擇地被推上了唯一的椅子。
「爸爸喜歡就住下來,我們是……求之不得。」
小鎮的變化不如縣城,乍看卻也相當陌生。大街兩旁新蓋的幾棟樓房把街道擠得狹窄無比。車窗望出去,街頭充滿人頭,幾疑是全鎮人口傾窠而出。司機一路猛按喇叭,汽車才得蝸步前進。
仰慈和她打招呼。
本來責任不在她身上。不識字,沒有文化,非自由戀愛……這些都非她獨有的缺陷。他在滬江大學時已情有所鍾,和挹芬熱戀了兩年,而且山盟海誓過。但父親反對自由戀愛,相信媒妁之言,硬是把他騙回來成了親。他和梅玖都是專制封建式婚姻的犧牲品,理應同病相憐的。然而挹芬誤會自己負心,竟片面公佈了情書,又憤而下嫁銀行經理的小開,逼得他羞於見人,只得轉學到了光華。於是羞慚憤恨化成一道怨流,整個傾洩到梅玖身上;他把自己打扮成封建家庭的犧牲品,繼續在光華追逐女生。
「舊金山離我們近嘛——不像紐約,遠在地球的另一頭。奶奶說,哪天我坐飛機去找爺爺,起碼快些到達。我可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坐上飛機。」
「怎麼說,我都一生感激你,尤其是父親去世後,你還繼續寄錢接濟我的生活。」
老人睜開眼,見孫女毫無畏縮狀,而前座的景先也是文風不動,全心與司機「並肩作戰」似的。他輕吁了一口氣,實在佩服司機和乘客此種「視死如歸」的風範。
荷鋤的農民走在小溪邊,雁字形排開,個個側頭目送飛馳而過的火車。他們身後的晚稻已然抽穗,但尚未揚花,因而一片蔥綠直鋪向青天。
病人的聲音細若游絲,聽來既遙遠又陌生。
仰慈說著,便把一路代祖父揹的手提袋滑下肩來。
「她那回燒香回來就病到現在。」
「你喜歡的話,我以後可以寄來。」
「景先,這是給你的照相機,現在就告訴你怎麼用。」
這回,他堅持要病人躺下,並替她蓋好被子。
不知是天生如此,還是環境改造成這幅模樣。昨晚在錦江,在父親的詢問下,他約略地談了自己的遭遇,主要是五七年戴過「右派」帽子,文革初期抄了家。他總是問一句答一句,敘述得簡單扼要,且不忘加一句「這,都是過去的事,現在好了。」
「你喜歡畫畫?」
但是除了梅玖,還能是誰呢?
原先也計劃立刻要出國。畢業典禮前夕,癡戀了兩年的陸小姐,突然宣佈婚訊,嫁給低自己一班的洪君。婚禮上,新郎昂首挺胸只及新娘的眉峰,但他官宦家庭出身,而且即將留學美國,依舊被來賓叫做「天作之合」。
「好吧。」
「哦。」
剛坐下來,仰慈就變了卦。
她答應得爽快利落。又到隔壁去看婆婆,不久就出來招手請父子過去。
祖父一時興起,告訴她:「你這麼喜歡坐火車,給你拍張照片紀念吧。」
老人想起能言善道的米太太,實在不明白兒子有什麼資格當右派。一個高中學歷的會計員,能說出什麼反潮流或動搖政權的主張呢?這樣的右派令他大失所望。
由於時差關係,天未破曉老人已悄悄起了床。站在陽台上憑欄望遠,目之所及,一片紅瓦矮房,把新建的高樓大廈襯托得有如鶴立雞群。江邊仍然屹立著那幾棟已成了商標的高樓,在晨霧中顯得恬靜安穩。黃浦江口輪船濟濟,大小船上的船桅有如插滿的筆架;腳下電車叮噹而過,劃破了清晨的寂靜。他覺得又回到了在光華唸書的年代。
把相機給了兒子,老人轉過來給仰慈導演坐姿。
幸好媳婦及時來解圍。
這口井和房子同時修健,據父親說,是曾祖父五十大壽的壯舉,算算也將近百年了。房子年久失修柱漆剝落,瓦簷青苔處處,令人想起塵封多年的古董。正因為現代化的腳步尚未跨進這大院,別有一番古舊樸拙。老家像個洗盡鉛華的婦人,脫去一身裝飾,連匾額都未存留。建屋時掛在大廳門上的「止於至善」,一向覺得諷刺之至,如今不見了也好。
過了一陣,她止了咳,氣也平順許多。
望著兒子滿頭蒼髮和一臉的風霜,老人不忍心問下去。也怕知道得太多。
從前的黃包車被三輪車和自行車取代了,而自行車之多和用途之廣,對老人而言,簡直是奇觀。
許多事是一念之差造成的,其結果又隨著年代的變遷而呈現不同的意義。譬如,一度以為景先的出生是自己追求幸福的障礙,目前卻是可愛孫女的父親,當初之有景先原是一時心動。萬沒料到,一念之差,結局竟是如此奧妙複雜。
「早點回家嘛,爺爺,」仰慈幫著敲邊鼓,「奶奶在盼我們哪!」
「火車在動……」
「哦,那爺爺出門是不是都自己開車?」
「你回來了,好。」
「少說兩句吧,梅玖,我們有的是時間。我什麼時候回去都無所謂的,可以陪你慢慢地細聊。」
他圓滑地應了一句,自己暗自慚愧。既不敢打聽這卅多年母子怎麼過活,兒子如何當上「右派」,也無法想像這「還好」兩字的具體意義。
景先說著猶恐看不真確,又從口袋中掏出老花眼鏡架上鼻梁,再仔細端詳。
「爸爸說的是。」
田園未改,梅玖看來也沒變。她去燒香拜佛,求孩子的父親回來。
「爸爸請坐。」
「梅玖,我早該回來看你。」
「爺爺一定會習慣!奶奶說了,爺爺只要回來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
正張惶失措的當兒,忽見病人慢慢縮回一隻手,擱在一起一伏的胸口上。他恍然大悟地走上前,伸手扶住她的腰,輕輕地揉著她的心口。
「我也可以吃西式的……」
傍窗而坐的孫女,這時得意地咧開了稜角分明的嘴,黑溜溜眸子望定了祖父,眼色在歡呼:「可真靈啊!」
老人循聲望去,幾時像變魔術般,東南的每個房間都冒出了人頭,男女老少均有。
老人等著兒子介紹,不料景先只管領著他繞過角落上的邊門,轉進內院來。
久芳駐足回首,也壓低了嗓門說話。對於隔房的病人,夫婦顯然充滿了尊敬和體貼。
說到這裡,她一隻手原來拉扯著髮辮玩,忽然放棄了,食指抵住菱角唇,神經質地咬起指甲來。
「風景舊曾諳」,上海沒有外國許多大城市那樣,被文明改造得石筍林立,面目全非。也許這樣不夠現代化,但賦予他的是老友重逢的安慰和喜悅。
在美國,自行車只合用來健身,此地卻有私家汽車的功用,載人又載貨。騎術高的有如表演特技,在人群和車輛間游竄。它們與汽車爭途,造成險象環和*圖*書生,卻也未釀成車禍。
孫女澄澈如凝的眼波忽然觸動了他的心,於是好奇地問了一句。
他從來沒侍候過病人,慌忙站起,俯身向前並且張開了手,卻不知做什麼才好。
「就是冷氣嘛。」
「媽媽說過,爺爺回來的幾天,一定會見到縣政府的幹部。爺爺到時別忘了叫他們幫忙,快把房子還給我們。」
兒媳倆站在床尾,但孫女卻靠著他身邊站著,使他感到尚不孤單。
原來這才是難關之所在,和梅玖單獨四目相對。差可安慰的是,對方是個病人,隨時可以找個藉口結束這種尷尬的局面。
「不要緊,只須一剎那工夫……我先照一張給你看吧。」
「玖玖……就是仰慈,她得獎的畫,畫的是公社社員。」
婆婆的目光朝她一掃,她便含糊地打住。
「當然。」
「別的準備不及,吃素吃淡,那可容易啦!」
老人這才注意到,自己這邊的桌子全擺的刀叉,那邊則是碗筷。
就像她這一刻側轉了身,後腦枕著一玻璃翠綠的田園,一雙濃眉大眼瞅著爺爺,而他便在這黑溜溜的瞳仁中看到了自己。
服務員早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麼說,我們後天回彭縣。」
他原擔心,自己會不認識歷經半世紀變動的小鎮。然而古舊的兩層樓連體街房,狹窄的道路,還有「廣濟中藥鋪」及它對街的「老星盛豆腐」,觸目便喚起兒時在廟口徜徉的情景。但是面對這兩家老字號的隆福寺已換了面目,匾額已被「前進小學」所取代。柏油馬路一直伸展到這個原來香火鼎盛的寺廟門口,填平了以往善男信女在土路上踏出的坑坑窿窿。
他環視著庭院和房子,發覺一切都舊一點小一點而已。
「依我看,夠住就行,還是不為已甚好。」
要是年輕時代,他一定溜之大吉。現在卻只有束手待斃的份,偶然鼓起勇氣,回頭睨一眼出口,不幸看到久芳輕悄地關上了門。
「是,那就不叫他。」
「不洗了,謝謝你。」
來前,對大陸推行「一胎」人口政策很不以為然,覺得殘忍無道。到此實地一看,不禁衷心地投了一票。
他正眼瞧去,完全不認識這張臉。
空氣中的藥味似乎習慣了,已經沒有知覺。然而另有一種氣味,非常陰涼沉重,難以言喻,卻令人備受壓迫,呼吸無法順暢。
門庭洞開,猛抬頭,令他一時相見不相識。仔細端詳,果然,低矮的瓦牆依舊,略有幾處破落而已,獨不見了紅漆大門。如此一來,天井一覽無遺,裏面晾著衣服,堆著各種炊具水桶和水缸。有一老婦蹲在地上揀豆角,旁邊一隻雞在啄食。
老人扶著座位把手站起來,正要伸手去取行李架上的手提箱,兒子已搶先代勞。
提到佛像,老人忽然醒悟,何以這一刻覺得大廳空得出奇。從前這裏幾乎望不見牆壁,正中供著佛像,到處是「妙手回春」或「仁心仁術」的謝匾。父親中年時忽然對中醫發生興趣,自己鑽研,又免費施診,並且最中意病人送匾額,結果牆壁幾乎蓋滿。母親信佛,長期案桌上點著香。猶記冬日的黃昏,大門緊閉,油燈如豆,父親在煙霧裊裊中為人把脈,頗有廟會的氣氛。
她說著咳起來,口一張一歙地吐氣,雙眸如金魚眼般爆出眼眶,目光泛紅,臉色卻灰暗如青石板。
孫女捧藥的側影,正朝向半掩的另一扇門。
「不要……那樣說……我不怨你。」
孫女牽著祖父的手,天真地問。
「讓她先休息一下。藥,不妨等一等。」
「我沒有什麼,只給你帶來一點花旗參。」
他含糊地嗯了聲,移開目光時,和兒子又碰了個正著。
「吃中式早餐呀?坐那邊!」
「是。」他如釋重負地應答:「聽說她去年得了頭獎。」
他對兒子從來不曾期待什麼,知道自己沒有這種權利。然而,父子初見,他卻嘗到無以名狀的興奮和苦澀,可見自己仍有下意識的企盼,為此,他暗自羞愧。
梅玖的咳嗽聲音其實不大,但像斷裂的風鈴拖著尾音,欲斷還續地。他聽得喉頭發癢,暗中使著勁想代她發完最後一聲咳。
九九歸一,又回到原始的起點,兩個一度最親然而也最疏遠的人,如今又無言相對。
她的右手向床沿挪出了幾寸,努力要迎接來自太平洋彼岸的禮物。
枯等了一陣子,老人只得出聲招呼。一個女的方姍姍來遲,問他吃什麼。
十多年前,為了上課,曾看過《人民日報》,早知大陸的報紙枯燥乏味。目前的《杭州日報》略有改善,但仍擺脫不了宣傳和教條面孔。頭版頭條的新聞,既非世界或國內重大消息,也非本地大事,而是鄰省某縣落實責任制的經驗。
杭嘉湖平原的富庶,充分反映在杭州通往縣城和小鎮的路上。縣城處處高樓大廈,人煙稠密,已完全變了個樣。到小鎮的路上,茶園稻田收拾齊整,比以往更加精耕細作。泥土路已鋪成柏油馬路,路雖不寬,但車輛往來如穿梭,有大卡車、小轎車、巴士、吉甫車、拖拉機、三輪機動車、老牛拖車、腳踏車……不一而足。行人亦多,有肩挑背負的莊稼漢,騎驢走親戚的婦女,在路邊或樹下玩耍的孩子。不時出現一條黃牛,偶爾也竄出一條肥豬,點綴得馬路十分熱鬧。
「唷,已經到啦!」
「有自來水了,但是我們鎮上的許多人家,還用井水」
老人拍拍孫女的肩膀,表示會意,嘴上卻勸告兒子。
「爸爸您好!路上辛苦了,快請大廳裏坐!」
老人想勸她少張羅,兒子已搶先代他回話。
「爸爸都喜歡吃些什麼菜?」
「奶奶說,爺爺喜歡畫畫。我可以陪你到鄉下寫生去,好不好?還有黃山——奶奶說,你一直想去黃山,後來沒去成就出國了。你還想去嗎?」
老人的房間面向西湖。窗口望出去,蘇堤就在眼底,兩岸桃柳輝映,石橋拱起其中,遊客如雲,還多了絡繹不絕的汽車。湖心三島依然錯落有致地浮在水上;環湖樹蔭比以前濃密,遠山峰巒十分青翠。湖水也遠比記憶中來得清澈碧綠,遊客當然也更多了。
景先睨一眼手錶,猶豫著:「只差半小時就下工……」
老人「啊」了一聲,警告小伙子快打退堂鼓。對方不但不聽,還偏猛踩油門竟在兩部卡車即將交臂的夾縫間衝刺過去,又在撞上前面車輛之前來個緊急煞車。
媳婦見狀,便代為敘說:「媽這幾天心情好,能坐起來了,不像前一陣子咳得厲害,我們可擔心……」
「真好看呀,爺爺!在火車上看鄉村,比電影還好看!」
「不喝了。」
中年人這麼沉默寡言,實在少見。這麼蒼老,更是出人意料之外。五十歲不到,雙鬢全白,脊背微駝,加上步履遲鈍緩慢,簡直像個小老頭。
祖孫依依不捨地分了手。
老人得意地咧開了嘴。
老人覺得睏乏,不知不覺瞇上了眼。
「爸爸如果找到車子,我們還是早點回家吧。」
他不願意做爸爸,一心只想出國。然而面對著父親冷峻的目光,卻毫無勇氣開口。他只有在酒精裏尋求解脫。
雖有副刊和廣告調劑,終因新聞缺乏內容,讀起來仍嫌僵硬沉悶。
「她這麼說……這麼信嗎?」
中國女孩的健康美令他一新耳目。不受脂粉汙染,天然的膚色更加鮮豔可愛。滿街難得一見環肥燕瘦,個個身材挺立矯健,絕無矯揉造作的神態。他特別鍾意這種純樸的美。
「這麼說,以後你可以年年回來了是不是,爺爺?」
景先恭敬地給父親拉開了一把椅子。
「你大了就知道,上海到杭州並不遠。到遠的地方,有人喜歡坐飛機,不過我寧可搭長途汽和-圖-書車。」
實在也乏善可陳。自己甚至不曾養大一個孩子,還是單身出去,單身進門來。唉,不說也罷。
這種襯托自己不顯年紀的恭維,以前常令自己洋洋得意,這回卻頗不是滋味。
景先殷切地問候。
「回來了,張大嫂!你好,老李……」
老人由孫女陪著坐後座,出城不久,他已經緊張得雙手把牢了前面的座肩,一顆心高高懸起。
他很滿意。原本就沒有「魂兮歸來哀江南」之意,現在便打算黃昏時先去繞湖步行一圈,加入「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的行列。
感動之下,老人對上海和上海的人又恢復了信心。
一向對自己健康有道非常自得,此刻竟有羞恥之意,像分取糖食的孩子,發現自己多拿了一份,難免有犯罪的感覺。
開門之前,他驀然回首。
他進去一下,立即就出來。
「爺爺,你躺下來睡一下好嗎?」
她噗哧笑出來。
「我很好,為恆。」
祖父悄聲吩咐完,自己領先輕步走向通大廳的門。
他覺得很無聊。面對著口訥的景先,一時索然無味。希望孫女快出來,不料一眼望過去,正撞見她輕悄地帶上了房門,依然把他關在外面。
他頗為躊躇,疑惑一個此地生長的女孩,是否能理解一些已成陳跡的名詞,如租界、跑馬廳、養狗場、酒家、舞廳和鴉片等等。她沒見過幾個外國人,怎能理解他們在租界內的妄自尊大呢?她甚至沒見過黃包車,正盼著要在即將上演的電影《駱駝祥子》裏開個眼界呢。至於娼妓氾濫和乞丐成群,還有「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景象……
除了井和槐,再找不到眼熟的東西。記得東北角曾種有石榴,五月榴花映火紅。現在那裏只有兩排曬衣架掛滿了五顏六色的衣服。一隻老母雞領著一群小雞,在下面穿梭覓食。此外院子周圍也有許多什具和雜物,是個擴大了的天井。
「去年的縣城中小學繪畫比賽,仰慈得了初中組頭一名。」
「奶奶不讓說的。」
祖父暗暗吁了口氣。不談梅玖最好,說到她便胸口鼓脹脹如灌飽的風箱。近鄉情怯,果然有理。
「你回來了……就好。」
她就穿得很樸素,白底藍點的布襯衫,藍布外套和長褲,昨晚接飛機和今天乘火車,全是同一身衣服。只有紮辮子的頭繩換了,昨天黑的,今天紅的。這個變化,想必就是這個年紀愛美的標誌了。
空氣更是厚實飽和,浸透了中藥味。
他趕緊過去扶她。
不,她知道乞丐,而且很驕傲地說,中國消滅了乞丐。一路上,他尚未見到一個衣裳襤褸的,倒不懷疑這個說法。
「弄到了車子,所以早些回來。媽怎麼樣?」
景先夫婦倆來回招呼著,仍然沒有介紹遠方歸來的親人。
老人聽得一愣。
她不肯,仍然端坐如泰山。
老人接過相機,對準仰慈就是「咔嚓」一聲。
坐了一刻,不見孫女出來,他便提醒兒子。
孫女很好奇,在火車站等車時問他,以前的上海什麼樣子。
他但願兒孫都在身邊,一時又不敢離開病人去呼喊他們。通大廳的門早已關上。記得角落裏另有一扇通廂房的門。他轉身搜索,昏暗中依稀看得見,但也是閉得嚴嚴的。
「你下回坐火車,還帶著我走,好嗎?」
「嗯,就是畫得不好。」
「哦?真好。」
他讚許地點著腦袋。
上海的變化也不如他想像中大。
仰慈露出了爽朗的笑容,食指這才從綻開的菱角縫裏滑下來。
那千年樹根般糾結的雙手,看得他坐不安席。他悄悄縮回擱在椅子扶手上的胳臂,一時竟不知所措。病人的凝視令他自慚形穢,似乎自己健康得多餘,簡直有罪。如果健康可以隨意分贈,他這一刻是絕不會吝嗇的。
仰慈聽到拍照,馬上正襟危坐,把一對辮子挪向前,對仗工整地擱在胸口,雙手規矩地交疊在膝上。
「要茶水嗎?」
「兩杯龍井。」
「如果不睡,我們吃過飯就回家好嗎?」
「不要緊,以後帶來,我帶你天天逛湖去。你知道嗎?從前我帶你景漢伯伯划船,那時湖裏水草多,他喜歡撈魚,有一次整個人栽進水裏去!」
「奶奶知道我們今天到家嗎?」
「你爸爸信上怎麼不說呢?」
這種雞公車可是老相識了,以前不但自己愛坐,也喜歡推著景漢玩。那時農民送菜來抵租,一卸下貨,車子便成了自己的玩具。把它從院子裏推到路上來,讓鄰近的小孩輪流推坐,自己一旁發號施令,威風得很。
老人目送孫女進了梅玖房間,這才坐下。
隨著一聲驚呼,一個中年女人跨出西廂房,手上抱著縫補中的衣服。
現在的上海,他發現,完全是中國人的世界,貧富不懸殊,但又顯得過分整齊劃一。以服裝最明顯,多數的人像兒子這樣,白襯衫加藍布衣褲,從背後看,有時男女不分。有些婦女穿花襯衫或裙子,就算是鮮明的點綴了,但是中國婦女之美仍然遠遠未能顯現出來。
「爺爺,到家也給奶奶和媽媽照一張好嗎?」
「也不開。舊金山停車難,出門坐巴士或者走路更方便。老人坐巴士有優待,幾近於免費。」
這是梅玖的兒子,不但方臉矮個子像一個模子鑄出來,性情更是得了真傳。昨晚機場見面到今早同坐火車,總共沒說過幾句話。有問才答,如同擠牙膏一般。如果不是臉上溫文的笑容,加上處處細心周到,老人真要懷疑兒子對自己有成見。
老人有些奇怪。以前的天井只放盆栽,如今就是大門依舊,進來怕仍認不出來。
「虧你想得開。」
「好呀,我們一塊兒去漢口接你伯母吧。」
每年例行的健康檢查,每個項目不是「正常」就是「合格」,事後醫生握別時必祝賀他一句。
他忽然感到,這一夜的意義不同凡響。
來前通知兒子,自己要在上海停兩天,看看以前光華的校址和宿舍。結果兒子說上海太吵,先到杭州休息,勸他回程再作懷舊之遊。他沒有堅持——半個世紀都過了,何必爭它一個朝夕呢?但是杭州無論如何要停留一夜,心情需要調整,好重踏家門。
「媽想吃甚麼,我這就去做。」
「田姨,在公公過身沒幾天,不告而別。」
「這機子可真神!」
「本來住七戶,上個月剛搬走了一戶,騰出了大廳來。」一路上,兒子繼續向他解釋著:「縣房管部門的幹部說,國家最近有政策,僑眷家的房子,被佔用的要盡快退還。」
「仰慈愛畫畫,人都說畫得好。」
「爺爺,你為什麼不早點回來呀!」
兩人回到老人的房間時,服務員殷勤地送來一份當天的《杭州日報》。
他取出拍立得相機,指示著如何裝底片和對距離。
兒子很恭順地答應著。
「梅玖,我……害苦了你一輩子。」
聽到媳婦的聲音由遠而近,他霍地睜開眼,見她正笑吟吟地端著菜盤進屋來。
「是。我父母,也多虧你奉養和送終。」
游絲在顫動,譜出了喜悅和安慰的音符。
「現在?」
「給你爸,做些,好菜,我不要。」
「也有空調嗎?」
祖父非常驚訝;兒子信上從不曾提起。
彩色照片上的孫女,一臂枕著車窗,回眸一笑的神情頗有大姑娘的端莊矜持,方正的下巴更透著堅毅,這些都使人想到她祖母年輕時的風韻。
寡言的景先,囁嚅地提出邀請。
媳婦招呼了一聲,即匆匆又跨出大廳。
「奶奶也這麼說。她說我在天赦吉日午時生,三合生旺,主大進,將來命好。」
梅玖的聲音細弱,卻十分堅定,說完,目光移到床尾。
無奈和倦怠接踵而至。時差也開始作祟,眼和*圖*書瞼一時沉重得很。
仰慈勸他。
那就汙染破壞了山水,他更加沒有興致了。
「奶奶,她什麼時候過門的呢?」
「怎麼樣,爺爺,和以前一樣吧?」
「既然你奶奶要我帶你逛西湖,我們下午就去划船。晚上我帶你們到樓外樓吃魚——用西湖撈起的魚燒划水和醋溜魚片,好不好?」
仰慈黑溜溜的眼睛張得滾圓,瞪著相片上的自己,簡直不相信。
他推開人參,雙手合抱著這只剩幾根骨頭的手,輕輕地撫摸,恨不得把自己一腔的虧欠,在一剎那間揉進這紙一般薄的皮裏。
「你年紀小,有的是機會。」
臨走前,她又吩咐女兒:「爺爺陪奶奶說說話,你到廚房來做活。」
「不睡。」
畫畫、寫生,黃山……這些遙遠得早已淡忘的少年夢想,如今從小姑娘口中吐出,彷彿是一個陌生人的故事,激不起任何興趣或慾望。
仰慈似懂非懂地說:「可是奶奶很好嘛。爸爸說,她一輩子吃苦,就是現在可以享點福,可是已經這麼老了……」
這房間也很空曠,但陰暗得很。老人進門後先定了定神,才發現朝北的兩扇窗戶全用報紙糊得嚴嚴的,只剩南窗在透光,以致室內籠罩在濃厚的暮靄中。
誰知她一筆帶過,口氣和景先一模一樣。
老人幾乎要啞然失笑。七十四歲的老太婆,又是久病之人,居然講究這個!
媳婦倒是笑聲爽朗誠摯,而且說完就領先開步;步履行動之迅速利落,更是老人返國來唯一僅見的。
「槐樹還在,真好。」
「以前,我好哭,曾經把你哭軟了心腸。後來我沒再哭……不會哭了。那麼,這些事託你……」
大廳空曠得令人感到陌生。壁上一無所有,除了角落裏一張竹榻和單薄的鋪被外,剩下的家具就是這張圓桌和半打靠椅子。圓桌倒是一件體面的古董,厚實的酸枝木料,桌沿雕著細緻的花紋,因年代久遠,朱漆發黑泛光,亮得極富韻致。他記不得,這是否父親時代的遺物。
孫女兒一時被他說動,雙眸眨呀眨呀地,已經心嚮往之。
老人在司機遞過來的帳單上簽了字。
一時相對無語,空氣益發顯得陰寒滯重。他覺得自己的肺活量急驟下降,聽得見呼出去的音響,吸進來則更加吃力。
老人佩服地目送他轉過身,這才從實對孫女招認。
「不要這麼嚴肅,隨意看窗外吧。」
「有。不過我三十多年不坐火車了。從前常坐的時候,冷氣還沒有發明呢。」
鄰座一對年輕男女,上車以來一直卿卿我我的,這時忽然湊近來看照片,口中嘖嘖叫好。
「健豐,不愛唸書,兩年沒考上大學……可以做小生意了……他有生意頭腦。」
「要勸勸她,不要這麼迷信。」
一股生石灰和油漆味撲鼻而來。老人四下張望一眼,原來牆壁剛粉刷過,白得刺眼。木格窗都配了玻璃,窗格漆成醒目的朱紅,映得滿屋明晃晃亮堂堂,還帶著份喜氣。
「啊,可惜我沒帶畫具來!」
要說上海人步調徐緩,老家的行人便慢如蝸爬,汽車經過,個個佇足而觀,半天也未見起步,似乎整個兒忘掉上街的目的。
「爺爺不愛坐飛機嗎?」
「真這麼快哇!」
他只好坐到床沿,靠她近些,希望使她說話省些力氣。
「陶奶奶你起來啦……是,我公公家來了!」
「回來了?」
媳婦機靈地請示。
「媽,我去告訴奶奶,說爺爺到了,嗯?」
「爸爸請坐。」
「那本來……就是胡家的錢……」
他尚在沉吟,兒子已先替他設想好了。
記得父親來信說抱了孫子,已取名景先時,自己正讀著徐志摩的詩《偶然》。學名景先,小名就取偶然吧。
「去很遠的地方,像我們從上海到杭州這麼遠,怎麼辦呢?」
孫女告訴他。
這只是一剎那的念頭,既不曾說出來,更不曾回信建議過。現在仍然想不通,當年父子間何以如此水火不相容。父親的絕對權威既蔑視一切,又可粉碎一切。他所有的對抗都以失敗告終,只有離家出走,以遠隔重洋做為最大的報復。他也拒不回信,當然要錢則例外。
景先吩咐完,隨即付了鈔。
「那好。」
他哄小孩似地說著,手上的感覺也像在抱扶一個嬰孩。梅玖不但瘦小得出奇,而且渾身冷颼颼的,寒意透過灰布衫直穿入他的肌膚。他經不住打了個寒噤。
老人渾身軟癱在座位上,閉上了眼,手按著咚咚作響的胸脯。幸虧晨跑有方,禁得起驚嚇。
更妙的是,雖然人多但個個不慌不張,步伐緩慢像在散步,狀至悠閒,似乎手上有大把花不完的時間。
如果不是為了要出國,光華畢業那年他不會回家。自從被迫和梅玖拜過天地之後,他寒暑假總是找各種藉口賴在上海不回家。父親幾次威脅要斷絕生活來源,自己卻裝聾作啞。就是被傭人來變相綁架回去,夫婦也是同床異夢。這種時候,自己也感到內疚,要報復的對象是父親,但受罪的卻是梅玖。
「唔,應該說是不愛出遠門。這次以前,只有從芝加哥搬到舊金山時坐過一次。」
仰慈的聲調充滿了想家和思親的渴盼。
「份內的事。」
景先輕聲地說出女兒的成績。
老婦眼眶浮腫,目光呆滯,不是聽覺不靈,就是口齒不清,只見她動了動乾癟的嘴唇,卻無聲響。面無表情地盯了來客一眼後,她又掛下了腦袋,繼續揀豆角。
景先三兩下把碗裏的飯扒完,吩咐女兒陪著父親,自己趕忙去張羅車子。
有一天,半夜酒醒,聽到身邊人掩被啜泣。一時心軟,他忍不住側身問她哭什麼。我哪裏不好……她翻身撲向自己,因為憋住哭聲,渾身抖得像在打擺子。那淚水來得比八月的錢塘潮還要兇猛澎湃,須臾間叫他胸懷一片濕熱。
移目窗外,秋陽亮麗,一片天高氣爽。桑麻稻田。連阡接陌,田頭圳尾佇立著戴笠荷鋤的農民,組成美麗又古老的畫面。
「你們還用井水喲!」
到餐廳時,才發現上海到底不同往昔。
美國有個現象,退休在家賦閒的老人,常常衰老並死得特別快。他退休時,便和雍雍約好:彼此有一方開始纏綿病榻時,即研究最快速無痛的自殺方法。
「不知道……我想我大概不信。奶奶可真信啊!去年善導寺開放,剛讓人燒香,奶奶搶著趕頭一批。上山還挺著,但來回折騰,後來就病了。媽媽說,奶奶的病就是進香給累出來的。」
「你別說了,我都聽見,都答應!」
「不信,你呢?」
「明天一早回去吧。」
一張大床坐西朝東,蚊帳高高捲起。病人坐在床頭,繡花的棉被蓋了下身,整齊地攤在床上。裏面角落裏有個五斗櫥,南窗下有個木板和樟木箱搭成的鋪位,兩床之間放了一張面向病人的靠背椅,此外一無所有。
明知和陸小姐的結合相當渺茫,但在當時感到莫大的恥辱。他萌生了搶先一步出國的念頭,於是捲了鋪蓋回家。
這個房間的門緊閉著。看來梅玖就在裏面。以前,這是她婆婆的臥房。
「我原以為離婚可以使你解脫,但是孩子拖住了你。」
老人指指椅子,讓兒子也坐下來。
如此簡單明白,既無逢迎,亦無責備,更沒有想像中的鼻涕和眼淚。早知道見面這麼容易,大可不必磨蹭了七年之久。大概內疚和怨恨如同酒一樣,窖藏了幾十年再拔開瓶塞,氣泡早已淨化,餘留的只有甘醇的汁液。
仰慈幾時端了一碗湯藥,出現在床前。
「哦?這麼久了!什麼病?」
「你為什麼搬家?芝加哥不好玩嗎?」
「等奶奶病好了,我們陪她來西湖玩玩,好嗎,爺爺?」
不說也罷。不提過hetubook.com.com去,也意味著不追究他自己這四十九年的往事,他甚至有種受到赦免的感激。經由時間沖刷並合彌的過去,能維持天衣無縫的形式最好。
好幾個小孩端出椅凳,就在各個房門口做起功課,彼此交頭接耳,小臉也歪向這邊。
「謝謝……不過,我恐怕住不慣。」
景先低聲解釋著。他正掏錢要付車費,卻被爸爸阻止。
「媽,你這兩天還咳嗎?」
屋裏真靜,皮鞋扣擊泥地的聲響清晰可聞。
這時服務員來取走了簽了字的賬單。
「恭喜胡先生,你非常健康!」
「舊金山好!鈕叔叔頭一次告訴我們爺爺的消息時,我們開心極啦!奶奶還直淌眼淚!」
「爸爸,這是久芳。」
聽到仰慈歡呼,祖父才警覺已到了自家門口。
祖母懨懨地拒絕服藥。瞧了孫女一回,洞深的眼眶便慢慢合上。
老人笑笑,沒有出聲。
老人發現,景先的性情有幾分像他堂哥,也不愛說話,但善於察言觀色。只是兒子神色鈍滯拘謹,沒有景漢的飄逸自信,更缺乏後者的高挺俊秀。
「井水好,又清又甜。」他記得剛去上海唸書時,對老家毫無依戀,只偶爾懷念這井水的甜美。
景先遲疑了俄頃,終於站起說:「我先去看看。」
梅玖是不需要憐憫,還是怕他不回來?他自己難得生病,最怕去看病人,但是這種心情中年以後才明顯,她又如何知曉?
「要不要打電話叫健豐早點回家?」敬了公公茶後,她和丈夫商量著。
「沒問題,沒問題,」司機輕鬆地安慰客人,「我上個月剛領了行車安全獎狀哩!路又熟,哎,保證沒事!」
爺爺勉強答應。他感到有些掃興,也為自己缺乏「歸心似箭」的心情而暗自慚愧。
「唔——」他閉了眼默算,「我從滬江大學轉到光華那年秋天……那是……一九三二吧。」
他沒問,現在是否還收集槐花。兒時,上樹搖落槐花是他的專利。傭人在樹下掃集花|蕾,曬乾以入藥。
除了新樓房,還出現了以往少有的自行車。沒見到三輪車,卻在汽車折向小巷前,迎面撞見一部手推獨輪車,上面堆滿了雞蛋大小的洋山芋,一個農民雙手扶著車把在後面推動。
令他驚喜的是,井台歷經歲月的折磨,竟「老而彌堅」。大青石台面光滑溜溜的,台基生了苔蘚有如鑲了一身翡翠,古雅得很。水泥台座是後來加砌的,但是吊桶和麻繩仍是古老的樣式,說明這大院內的生活是新舊俱有,和平共存。
小姑娘卻說,上海人穿得最時新,杭州一帶都比不上,言下還挺羨慕呢。
圓桌上空孤旋著一隻電燈泡,無遮無掩如新生兒,赤|裸裸的一|絲|不|掛。
他避開了孫女,目光移向對面獨坐的兒子。
「下次再去吧,聽說黃山還在建公路和山間電纜車,明年完工後,上山一點也不辛苦。」
原來梅玖也只不過盼望我回來做客而已。到底還是她比較了解自己。
老人不禁莞爾,心口一陣溫熱,迅即擴及全身,有如晨跑之後的酣暢。
景先忽然指著窗外,帶著抑制的謙虛聲調告訴父親。
「請歇一歇……不忙說話……」
即使如此,他看到矮小溫順的梅玖仍是無動於衷。特別是母親讚揚媳婦賢慧時,他還懷疑是婆媳串通了來讓他上鉤。他始終不知道,父母已否察覺到他未盡夫道。小婦人在人前一向那麼溫文爾雅,翁婆只遺憾她尚未早生貴子。
兒子顯然也是同樣的心思。
上海人多,倒是令他吃了一驚。原以為是中秋佳節在即,人們上街採購節貨之故,兒子卻說天天如此。一座座低矮的樓房化成魔術盒,不知怎地蹦出這麼多人來。街上人潮如潮湧,人行道都容納不了似的,大搖大擺地走在馬路當中,聽到汽車按喇叭幾次,才肯讓路。
原來是兒媳,鴨蛋臉和照片上差不多,但比照片蒼老些,身材尤其瘦得像根豆芽,難怪自己未能先認出來。她穿了一條洗得泛白的黑布長褲,光腳著一雙塑料涼鞋。上身的藍布中式褂子,名副其實地掛在身上,看不出一點曲線。五官平平,倒沒有丈夫那班皺紋密佈;頭髮略呈焦黃,從額頭中分,剪成齊耳長。這是個不會叫人看走眼的家庭主婦。
她忽然提起孫女兒。
「到家了!」
「爸爸喜歡吃素,要多做些蔬菜。他吃得比我們淡,少擱鹽。」
到底,這是梅玖的兒子,自己這父親的名分實在得之偶然。
「我不大清楚。起先是感冒,好了不久又發,常咳嗽。醫生說是年紀大了的緣故。今年六月,她心臟不好,送了一次醫院。奶奶住了十七天,不習慣,一定要搬回家來。」
「為恆,你回來了……好。」
她一邊表示歡迎,一邊飛快地奔下台階,順手又摺好衣服,動作非常利落。
「爺爺,美國的火車也這麼大嗎?」
他忽然記起,趕忙從西裝外套的口袋中,掏出了半磅人參。
鼻尖頂著玻璃窗的仰慈,忙於捕捉風景,猶不忘和祖父分享她的感受。瘦小的姑娘,倒有一頭豐厚的烏髮,被綑成又粗又黑的兩束,隨著頭臉的轉移,在腦後來回甩動著。
他遞人參到她手中時,觸到堅硬的骨頭,心口跟著一陣收縮。憐憫和內疚,使自己覺得平空矮了半截。
「芝加哥……風太大了。舊金山雖然多霧,比較容易忍受。」
「早上喝了一碗白粥,中午卻一口也吃不下去,只叨唸著你們……媽以為爸爸會帶玖玖去逛西湖哩。」
媳婦碰到這種美國式的禮貌,不習慣地怔了一怔。隨即殷勤地把公公引向大廳中央的一張大圓桌。
她媽媽點頭說好,立即把袋子接過,安置在桌上。
仰慈忠實地轉達了媽媽的心意。
景先找到一部汽車,終於在午後三時出發。
媳婦應是,又扯了下丈夫的胳臂。
「哈,一樣,沒變……多少。」
「你媽媽人不舒服,我過去看她吧。」
小司機一見卡車,便立即逼近。俟來向的汽車一過,立刻掄轉駕駛盤衝進對方的車道。說時遲,那時快,對面平空冒出一輛大卡車,且理直氣壯,快馬加鞭地殺過來。
「差不多。」
「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你回來了,就好。」
「大門呢?」
祖孫三人踏進天井時,揀豆角的老婦驚覺似地抬頭瞅了他們一眼。
「還好,就是吃不下東西。」
十秒鐘後,照片即顯影。
「不知道。她以為爺爺要在上海待一個大白天,肯定會帶我去逛上海灘。又說到了杭州,一定先跑西湖去,到花家山看花、看金魚……還要吃藕粉哩。我們原定後天回去,哥哥已經向工廠請好假了。」
「媽媽早讓玖玖畫了一張佛像,可是油漆工人來得太晚,因此還來不及掛上去。」
「當然——玖玖說什麼都好。」
「不要打擾他上班。」
梅玖幫他游說父親。老人家竟然點了頭,開始賣田地以籌他出國的旅費。當時局勢日日吃緊,老人家相信和日本終必大打一仗,也願意兒子出國暫避一陣,但絕未料到兒子會一去不回。
他知道中國經過巨大的變化,某些地方可能變化小些,但沒料到還有完全不變的地方。中國人不崇拜一個人,也要崇拜神佛,至今不變。
「我想回家了,爺爺,回家和奶奶一塊兒過中秋節多好哇!」
飯後在賬單上簽字時,老人問孫女。
以前的情況無從探索,但這一刻的梅玖確實威嚴無比。兩隻手病得瘦骨嶙峋,從寬大的灰衣夾襖中伸出,卻對稱端莊地平攤在紅被上。她那端坐的姿勢,如果頭頂的蚊帳是錦幔和儀仗,她這便是母儀天下的典範。
「梅玖,你躺下來吧!」
「奶奶的藥好了。」
他不禁一愕。
梅玖投射過來的目和圖書光,清冷得漠然,超脫了好奇和計較,似乎全然無知,又像一切洞燭於胸。聞而不問,這不正是佛的境界?
「一九三二?我……不,爸爸都還沒生下來哪!」
「現在住了六戶廿九口人,為了進出方便,文革時就拆掉了大門。」
飯後,他一個人到附近的弄堂兜了一轉。回來正趕上景先父女倆來會他。
「如果有粥,我就喝碗粥,隨便來點小菜。」
服務員舉起鋁製水壺,從離杯兩尺遠的高空傾注滾水,居然又穩又準,點滴不外濺。
先立誇獎說:「看來不像爺兒倆,更像兄弟哇!」
病人輕微地搖晃下她雪白的頭,眼光仍凝注在椅子上的人。
「你們會提前回來好哇!正趕上過節!」
祖孫三人要上車到火車站時,忽然客房的服務員氣喘喘地跑到大門口。他滿面笑容地送來老人遺忘在浴室內的一雙髒襪子。
腳一過門檻,景先就低聲問妻子,眼睛瞟向大廳左首的房間。
「什麼?」
「虧得有孩子,我才活得下去……他很孝順。」
偶然。
景先溫順地默默咧開了嘴,謙卑感激的微笑在乾黃的臉上劃出幾條深溝。他顯然也是個迷信的人。
老人讚許地連連點著腦袋。
無須介紹,他遠遠就認出了自己的孫女。大眼高鼻梁和豐厚的菱角口唇,不正是年輕時自己的模樣嗎?一剎那間的驚喜,把喉頭堵得話也說不出。他頓時領悟,人們何以要傳宗接代,原來是盼望自己的不朽啊!
他凝神諦聽,想知道在那中國史上最黑暗的日子裏,母子受苦的細節。
「你給媽煎湯藥去吧。」
「不,現在睡了,晚上肯定睡不著,我看看報紙,等你爸爸來了再說。」
「好、好……她生病?」
她正轉過身子時,開口先央求祖父。
「好吧——如果找得到車子。」
說著,她又咳起來。
老人慶幸自己及時發現,差點就上了兒子的當。
他沒料到,高出屋簷的老槐竟如此頑強。它傾斜向井台,支幹已被鋸光,顯得傷痕纍纍;主幹靠水泥固定,看起來很像被重擔壓扁了背梁卻猶在拼命的老牛。花期已過,殘梗和綠葉參差,在斜陽中顯得蕭條倏然而硬挺。
「是呀!我們老師說,馬克思主義者不信邪,看相算命是迷信,但奶奶相信命。你信嗎,爺爺?」
「穿得太古板了,」他抗議,「大家穿制服做什麼呢?」
上海真是奇妙,市區增建的高樓大廈不算多,居然容得下半世紀前幾倍的人口。這個城市簡直成了一塊海綿。
「梅玖,你應該躺著才好。」
「很好,」老人安慰他,「我喜歡家徒四壁。」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呀,爺爺?」
祖父一口答應。
「她想畫畫,有機會栽培最好。」
「奶奶說靈得很——這不把爺爺給盼回來了嗎?」
老人一向擁護步行,看到如此擁擠的交通,情願龜縮在出租汽車裏。
祖父笑了:「可不,你奶奶還沒過門呢。」
失去仰慈的依靠,老人頓覺孤單而且窘迫,如同被逼到角落的野獸,一時走投無路。
趕巧服務員來賣茶,提供了一個喘息的機會。
「早回家更好。爸爸請坐呀,要不要洗把臉?」
若說兒子令他失望,孫女兒可是每一刻都給他增加一分喜悅。這是一張早就熟識的臉,可是常常給他一種出其不意的驚異和發現。
「也就是那年年底的事。我從上海回家過年,進門第二天就逼著穿長袍馬褂拜天地了。這是舊式婚姻,男女雙方事前完全不相識的。」
他清了清喉嚨。奇怪,他也有咳嗽的欲望。
「文革開始,取消資本家定息。我就獻出房子,租回三間自己住。這回,沒逃過批鬥。」
根據客房裏餐牌的指示,他自己摸去了一個廿四小時供應的餐廳。那時已早上六點出頭,但偌大的餐廳內別無客人。三個穿白制服的年輕服務員在進門角落裏說笑,手上可有可無地搬弄一些茶杯,對他進門落坐,全視若無睹。
他難為情地站起身,移去另一桌。
他可以憋一口氣硬頂,卻最怕女人的眼淚。那一夜,他終於投降了,成為她的俘虜。
老人不能不佩服鄉親的伸縮能力。只有大小十來間房左右的老屋,居然住了七戶人家。
久住美國,已無過節習慣的祖父,不禁心軟了。動人的聲音,可以把鋼鐵化成水——一聲「爺爺」已使他怦然心動,什麼都肯應允。所謂天倫,竟是如此原始,如此純樸。
剛跨進內院,老人一眼便瞧見西北角的井石還在,著實驚喜。
用餐時,三個服務員繼續捉空聊天。嗓門很大,完全不在乎讓客人分享他們昨夜看一場國外影片的感想。
一定是個能幹的媳婦。他忽然感到一種莫名所以的安慰。
老人的內心暗自一慄。這神態似曾相識……正是當年母親對梅玖的模樣,也是不聲不響,只拿眼色指使——對田姨,可連正眼也不瞧的。
想想都好笑,父親篤信中醫,做兒子的卻一輩子拒絕服用中藥,始終不知道,究竟是抗拒人,還是抗拒物,自己才如此頑固。
祖父立即阻止。他知道,孫子高中畢業後,整整失業了兩年,去年才進了肥料工廠。進工廠不容易,理應敬業才是。
接到景先出生的家信時,他並無為人之父的喜悅,只有錯上加錯的悔恨。這孩子使自己離婚的計劃整整推遲了十載。
司機是個年輕小伙子,仗著藝高人膽大,把一部半新舊的日本小豐田當做跑車駛。他一路按喇叭要人畜讓路;逢車必超,尤其碰到大卡車,更是不甘落後。
不久,進來一個中年婦女。她也受到臉無笑容的招待。
特別快車兩小時就到了杭州。中國旅行社的人候在車站,把一家三口送到了濱湖飯店。
老人估計,這是時下中國的習尚。他正討厭見生人,樂得早早踏上久違的台階跨進了大廳。
報紙未翻完,老人已雙目交睫,頭枕著沙發睡著了。
「比真人好看哩。」
「我這就去聯繫車子。」
做爸爸的凝視著女兒,臉上鋪展著皺紋層疊的微笑,滿足和謙虛兼而有之。
他點點頭,原來這個女人還頗為果斷,倒不拖泥帶水。
原來並非歧視老人,他一顆忐忑不安的心才如石頭落地。很想找他們攀談幾句,但又怕觸犯這些「主人翁」態度十足的年輕人,只好作罷。
「一九四八年,賣了最後一塊地給你寄錢去,」她繼續說下去,「第二年,解放了。有地的人家,挨鬥,掃地出門……我們還好。」
如果是雍雍,當然可以理解。沒想到梅玖在垂暮之年,也染上這個習慣。也許女人越老越愛俏吧。
「爸爸喝茶。」
兒子甫落座,便以歉疚的口氣解釋空壁的原因。
他剛趨近床邊,半途又卻步不前,不能決定是上前握手,還是保持一段距離比較合適。
老人默然。
用午餐時,景先忽然問他:「爸爸睡午覺嗎?」
方臉方下巴,只是瘦得僅剩下骨架。以往小巧的嘴,如今整個癟進去,不說話時只看到一條線而已。稀疏的白髮只夠在腦後挽個手不盈握的小髻。倒是深陷的眼窩迸發出光亮,一種執著凝注的光芒,像黑夜裏的兩盞燈,吸引了在座所有的視線。
這個木訥的中年人,一下子變得相當頑固。
不久雍雍煤氣中毒了,自己事前一無警覺。這幾年遊手好閒,偏無病痛,因而始終未動手查詢快捷自殺的方法。
「爸爸請歇一下,我去沏茶。」
老人連忙聲明:「我們沒去。」
早知梅玖生病,自己可能考慮延期回來。如今生米煮成熟飯,只得認了。
她已重新梳過了頭,中分的頭髮沿著兩鬢以髮夾固定。上身換了件蛋青色尼龍襯衫,胸脯仍然平得像塊門板。
媳婦在打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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