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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胡

作者:陳若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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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二〉

第二章〈二〉

老人要解手,兒子領著他到西廂房內坐馬桶。
她躡手躡腳地走向祖母的房間。
謝過之後,他抽身就躲回客廳,貼牆挨近梅玖的房門站著。自己暗覺可笑,竟成了困居籠內一角的動物——不慣展覽的動物。
她仰著蘋果紅的臉,等待老人的意見。
老人聽到「報告」,不禁受寵若驚地挪正了坐姿。
隨著時日增加,她的臉譜不斷得到修正而漸趨生動完美。到後來,夜裡躺在床上最愉快的事,便是召喚她來相陪。和她說話,自由地假設各種反應和對白而無所顧忌。他像在玩遊戲。有時玩到入迷了也會高度亢奮,於是抱緊枕頭大聲嘶喊,等到全身舒解了,才沉沉睡去。
或許昨日晴過頭了,今朝竟飛來大片的烏雲,遮去了東邊的日頭,投下一湖的陰影。空氣呈休止符狀態,遠山近樹都綠得屏氣凝神,形同蠟雕,沒有金風送爽,但桂花香味仍然撲鼻而來,間有鳥鳴啁啾,真是久違的中秋氣氛。
說著,忽然記起昨晚健豐所說的擇偶十大條件,又嗒然若失,一時接不下去。
「爺爺,我陪你到下午吧。」玖玖不忍心撇下老人。「等爸爸他們車來,我幫著你搬東西,一塊兒回去。今天……就不去學校了。」
望著玖玖一臉的天真無邪,祖父順從地點著腦袋,不想辯解,也無從辯解。
「那又為什麼……噢,提倡晚婚是不是?」
「我得了一盒水彩,是獎品,就自己瞎搞起來,還沒給老師看過。」
愛人……不就是楊力行嗎?
他感到車內空氣太窒悶,胸口鬱積得難受。於是搖下一扇車窗,探頭向外,迎著晚風飽吸了兩口新鮮空氣。
他喃喃說了一陣,忽然懷疑玖玖理解多少。正當含苞待放的年紀,凋謝和死亡到底距離他們太遙遠。
「你聽見了,爺爺?」健豐更加振振有詞。「能開後門才行。現在組成公司賺到的錢,很多是幹部子弟他們有人事關係,可以弄到生產資料嘛。我們家哪來人事關係?爸爸自從摘了右派帽子後,嘴巴貼了封條見人先矮三分,要他開口求人,哼,那是下輩子的事!」
景先陪著兩個中年男人走過來。他們一色的白襯衫和藍布褲子。體型豐碩的一位反剪了手,昂頭挺胸地邁著步伐。另一位較矮瘦,戴了頂鴨舌藍布帽,手中拎了個公事包。
心已沉到底,反而鎮靜篤定。像那西湖水面,波平如鏡。更像早有預感,隱隱約約中有種釋懷的坦然。
「爺爺不知道,如今行情又變啦!」
五十來塊還嫌少,
昨天那沉重莫名的氣息,彷彿又在鼻尖。現在方知,那便是死亡的氣味。它早就等候在那裡。
「那個侯奶奶,她有病嗎?」
司機接口說:「我們用打牌比喻:年齡是金牌,文憑是銀牌,後台是王牌!」
「其實,夠住就好了,我自己……」
「怎麼……」
玖玖看到給爸爸的拍立得相機,立刻驚呼:「天黑了,我們忘了照相!」
留下來陪梅玖,直到她撒手歸西。
原來,縣裡的司機已來到。
陶淵明彈無弦的琴,自己哼無調的曲,這個全在自得其樂。
這種實用的見解,在美國是習以為常,但出諸老家的親人之口,就感到刺耳。
「爸爸不叫我說的。」
他順從地背朝外坐下。七老八十的人,居然怕讓人看見,想想也兀自好笑。
正在互相推讓時,袁主任已從公事包內取出一盒月餅,恭敬地放在老人面前。
眼下這種微陰的天氣,其實更切合老年人的心境,涼而不寒,又免卻炎日和風雨的威脅。正因無風不起浪,一湖碧波綠得格外清澈深沉,像揩拭得纖塵不染的鏡面,靜待日頭露臉,以供群峰攬鏡梳妝。
八面玲瓏,
「說是強|奸姪女。」
他除下西裝外套,換上對襟夾襖。略嫌寬些,但輕柔舒適,兒媳卻都讚美合身。可見此地老人的時尚,是寬大無腰身的衣著。
「是,好人也要離開我們。有時,他們走得最早。」
「真難為你奶奶。」
「爸爸喝什麼酒?」景先問他。「我們有紹興的加飯酒、香雪和安徽的乳泉大麯。」
「你們那時候,叫『封建家長式婚姻』,是不是?」
老人承認,這實在難行。
他羨慕房內的人。自己也很疲倦,眼角澀重,時差尚未矯正過來。但願能夠回到旅館,擺平了四肢,也安穩地合上眼。
太久不見桂樹了,他駐足探望,卻又望不見一棵。
孫子這時背頂著車窗,兩手分搭在前後座靠上,擺出一副游說的架式來。
健豐先嘿嘿冷笑兩聲才接下去抱怨。
主意已定,他去洗個淋浴,對著嘩嘩而流的水喉,他忽然也放開喉嚨唱起來。
高老頭比自己還大一歲,而且老得沒牙,特為新婚裝了一口假牙,見人笑得牙肉都露出來。說他「老態龍鍾」絕不誇大,走路像鴨子划水,說話嘴抖手也抖,活像患了柏金森病。婚後,他還是一個人出來曬太陽,只是次數少了。偶爾遇見,自己每每為這個高娘子嘆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升級?」
「這些菜你媽能吃嗎?」
「果然不如以前吃香。不過,各個行業不同,我們司機還可以。如果在大城市開出租汽車,每月收入有兩百元!有一句流行的順口溜,可以供你們參考:
金門橋公園內一位常在一起曬太陽的老頭,大家喊他高老,前年憑人通信介紹,老遠從山西娶來一個四十歲出頭的姑娘,見過的人說她具有幾分姿色呢。
他打電話到餐廳,叫了一份西式早餐。
司機很流利地道出少女求偶的心聲:
「爺爺你就不了解情況囉!大院裏住的不是黨員幹部,就是解放軍家屬,腰桿硬哪!不給他們全套的宿舍,哪肯搬?除非爺爺不走要定居下來,那也許還能再要回一兩間。」
老人再三推辭,但對方情意殷殷,相當固執。兒子儘在一旁陪著笑,並不幫老父推辭,看來這兩頓飯竟是非吃不可。無奈,他只得讓步。
記憶短,可能是長壽健康的秘訣。
「畫得不壞呀,玖玖。」
房間裡一共兩隻單人沙發,中間隔著茶几,上面放一個熱水瓶和兩隻玻璃杯。
目光提醒了祖父,關於催討房子的囑託。本來以為是理所應該的事,卻在眼見居住如此擁擠之後,反而感到難以啟齒。
老大靠了邊,
如果還有選擇的話,他寧可不再見到她。
「要月薪七十塊才肯嫁」,老人嘖嘖稱奇,「上海姑娘幾時變得見錢眼開啦!」
「爸爸,這些都是鄰居,看您來了!」
「奶奶過去了!」
老人倒轉了身子,想藉室外的談話來驅走滿腦的形象。
「不是有獎金嗎?」
他不能這麼做。就是老夫老妻,也得兩情相悅,才能結成和諧的伴侶。相親是必不可少的一環。不但他要看女方,也希望對方看清他。除了年歲一大把外,無論是儀表、談吐或健康,他都不必自慚形穢。而且他一定盡快把女方接到美國,像愛護自己的眼睛那般愛惜她。
盒子打開,赫然四樣大菜,麵粉炸蝦,蔥油淋雞,紅燜鴨和松鼠魚。
景先請父親慢慢吃,自己提了沒開瓶的加飯酒出門去。
「唔,我住幾天再說。」
袁主任先嗯啊了一陣,伸手拉扯了一把帽沿,這才尷尬又歉疚地回說:「兩間。」
「好。」
「有女人喜歡他,但是他不肯結婚。」
老人聽到最後,不禁憮然。
「我去拿。畫得不好,爺爺別笑呀。」
「我就聽到一個真人真事。有個打臺灣過來的老頭子,找到了三十多年不見面的妻小,感動得痛哭流涕,決定住下來。結果呢,一個月就跟老太婆沒話說了,鄉下生活又不習慣,勉強待了半年,終於走了。」
一百來塊沒處找——太老!」
簽完帳步出餐廳時,他覺得自己通體明亮,裡裡外外都被X光透視過了。
「不喝——我戒了酒。」
他覺得佛像如果https://www.hetubook.com.com用油墨,質感一定強些。
「快洗把臉去,回頭就吃飯了。」
老九翻了天,
「有這麼重的罪……」
「就是。」主任立即加以印證:「我們開過群眾大會,一說打擊犯罪活動,大家都一致擁護,是不是,老胡?」
佛像的頭身和四肢並不寫實,略微誇大了佛的肥胖。水彩的濃淡,運用並不嫻熟,但她敢用黑色,倒使得畫面豐富多彩了。筆觸還顯得稚嫩,從整個看來卻還傳神。尤其嘴角的一抹微笑,畫出了大佛「四大皆空」慈悲為懷的神態,頗有一種賞心悅目的曠達和超脫。
「你最喜歡畫些什麼?」
這求全的心理,先就討人歡心。頗像他自己,不好的寧可拋掉。
她又轉告公公:
年輕人不但自信,而且固執得很。
「有女朋友嗎?」
他問孫女。
一年多來,他編織著這個希望,從中得到陶醉和滿足。後來甚至幻想出具體的形象來。這個女的五官端正,盤著老式的髮髻,有雍雍的潔白皮膚,但體形略偏豐|滿,撫之柔若無骨;話不多,但溫文體貼,家務更是一絲不茍。
祖父睜眼,側身過來小聲地問,眼角瞟著前座的司機。
西湖遊客之多,大大超出他的觀察和估計。隔窗遠眺並不覺擁擠,一旦身臨其間,才知摩肩擦踵有多掃興。匆匆按著既定路線走了一圈後,他發覺最可愛的地方是旅館的窗口。
「健豐,你喜歡做生意嗎?」
男人怎能沒有女人?男性,就是依靠女性來襯托和彰顯的。
「幸好他要把伯母接去美國住,否則……」
「胡老路上辛苦了!」
老人認輸地搖頭嘆息:「說了不張羅嘛!」
這個隱藏於內心的願望,一直不曾和任何人說過;就是鈕先立,也未漏過一點口風。
十分聽話。
「為什麼?」孫女心痛地提醒他:「這種外賓旅館多貴啊!」
「否則,很難說呢!」
說到這裏,她忽然自責地伸手掩住了口。
不但是孫女,連兒子都投來警告的眼光,他只得含糊地煞住話頭。
「好呀!媽就叼著要見見她,瞧她什麼長相,能叫景漢伯伯在外為她守了這麼三十多年。爺爺,他在臺灣,真的沒有愛人嗎?」
「這兩年我們工人階級的地位可是一落千丈。鄧小平最是推崇知識份子,中央成天喊什麼『落實知識份子政策』,幾年了還沒落夠呢!現在,工人不但不是什麼『先鋒隊』和『領導階級』,連農民都不如哪!不信你問這位司機同志。你說,當工人還神氣嗎?」
久芳再進廳來時,手中捧了一件咖啡色對襟綢褂子。
老人轉身望出去。
「好,我也陪爸爸喝香雪。」
剛梳洗回來的健豐,馬上把新錶換上。第一次看到美國錶,稀罕得很,舉高了手湊近燈下仔細瞧著。
老人知道,老大指工人,老二指農民,而知識份子外號「臭老九」,但是,不三不四又是些什麼人呢?
這樣,祖孫三代都喝著酒吃菜。
他問兒子。
中秋季節,空氣溫潤爽滑,摻雜著清淡的茶葉香和溫暖的青草味。皓月當空,伴著疏星點點,撇下了滿天的清輝。稻田像一匹墨綠綢子,在和風中抖動舒展,有如微波蕩漾。蟲鳴被車聲蓋去,但這裏那裏閃著農家的燈火,把江南的秋夜點綴得寧謐安詳。
玖玖已會意地扭亮了燈泡。
現在是留下來了。沒有人會反對他的選擇;先立甚至會得意洋洋地吹噓他「早知今日」。也許健豐會有些失望,好在年輕人從來不會長久失望。
走近孫女才發現她眼眶紅紅的。鼻翼一翕一地抽搐著。剛到舌尖的問題凍結了,心頭跟著一緊,像關上鐵門的電梯,迅速往下滑落。
司機這話,無異給老人開了竅。胡家的條件差,唯獨房子尚有轉圜餘地。
「老一代的中國人講究『落葉歸根』,所以想到老來返鄉,」祖父耐著性子說明,「現在的美國華僑,正在號召『落地生根』,越來越不存在這個問題了。雖然如此,每年總有些老人回來定居的。」
這聲勢果然有效,圍觀的人紛紛作鳥獸散。
「爺爺好不容易回來,怎能不慶祝?」健豐嚷起來,「你們不喝,我喝!」
「所以,年紀大的回來看看還可以,」健豐繼續給他的故事做結論,「定居並不理想——至少給家人謀福利不大方便。人在國外是『華僑』,家人就是『僑眷』,碰到升學、分房、調動工作……等,多少有些照顧,講究華僑政策嘛。回來定居就成了自己人,也就沒啥意思了。」
崔秘書不但點頭稱是,而且大手一揮,痛快淋漓地宣佈:「那是『四人幫』時期,現在一切好啦!文革時期一些打砸搶的壞人,如今一個個都揪出來了,全部定刑示眾!從夏天開始,打擊罪犯的運動便展開了,搞得轟轟烈烈的。聽說外國報紙罵我們『殺人如麻』——嘿,罪犯不鎮壓不老實嘛,啊?」
客人噓寒問暖一番才落座。
一腳剛邁過門檻,另一腳立即膠著在門內。
司機怕外來客不懂,接著說明「三轉」指單車、風扇和縫衣機,「二響」指收音機和電視機。
老人更覺不安。自己不是回來討房產,也沒有定居的打算,似乎不宜興師動眾。
回來前,他有過遐想,希望這一個月內有幸遇到一個合適的女子,可以再接連理。她最好年紀在五六十之間,長相不討人嫌,而且身體健康,略有文化。他計算過,以中國的龐大人口,五十左右的寡婦為數不會太少,其中一定有願意嫁到美國來的。自己雖然一貧如洗,但努力做事來養活一個妻子還是辦得到,而身後的社會保險金也足夠幫她度過餘年。這個年紀的中國婦女,他以為橫跨國共兩個時代,勤勞樸實外,當比較有共同的語言。
「應該的,」秘書很堅持,「胡老是我們縣歷史上第一位留學生,這是很有意義的事。縣委已經做了決定到時候要慶祝表揚一番。現在,留學已經是我們國家的政策了。」
「過兩天再請過來玩……」
祖父隨和地同意了。
他不忍心潑冷水。自己年輕時也曾做過類似的天堂夢。船抵舊金山的第二天,他去柏克萊參觀加州大學。走到街上想理髮,不料竟被理髮店老闆擋在門外。那真是當頭一棒,嘗足了種族歧視的苦頭。
小伙子正是愛漂亮的年紀,這一眨眼工夫已全身煥然一新。皮鞋與喇叭褲,米黃的套頭衫不繫扣,讓領口隨意地敞開。燙鬈的頭髮整理得光可鑑人,兩鬢看得見梳痕。這一身打扮,果然和上海街頭的少年無分軒輊。
沒想到自己如此引人興趣,倒是新鮮有趣的經驗。昨晚還嫌那縣裡的司機「好管閒事」,原來是此地的正常現象。倒是自己家人非常克制,顯然是梅玖的教誨。
四季衣裳,
孫女眼尖,已看出他正在躲避油膩的雞塊。
四十來塊顧眼前,
「得,我們派個車來。」
再回到院子裏,發現天色已然昏暗,但四下沒有一處亮著燈。屋簷下還有一個孩子俯首做功課,臉快貼上課本了自己卻毫無知覺似的。
「有現成的汽車來回,我也送爺爺好嗎?」
「你才進去兩年,將來總會升級的。」
「爸爸說,本來不該死的,最多關個兩三年,但是碰到運動,所以……」
健豐並不領情,只一個勁地搖頭。
須臾,她腋下挾了一捲紙出來,隨手輕輕帶上了門。
玖玖回來,一見就叫好。
「小地方就是難求好老師,」久芳跟著說,「寒暑假若碰到個把大學老師回縣城,講一小時課收兩塊錢,多少學生趕路跑去聽啊!」
「我知道!」
他一直為自己的禮物不夠豐盛而暗自慚愧,這時見家人喜形於色,才放了心。
「爺爺,你能不能把我接到美國去?」
忽然想起,梅玖說這孩子有生意頭腦。
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用擔心,住房問題會解決,我們正在大興土木!」
親情確實奧妙無比,它可以幾十年潛伏,冬眠般無聲無息;一旦甦醒卻又縈繞五內,無所不在,且芬芳甜蜜不亞於這香雪,更比這大麯還濃烈醇厚得多。在昏黃的燈光下,一向以孤寡自居的老人,發覺自己像塊冰,在家人環繞中逐漸溶化成水。
「畫我喜歡的人和景物,像奶奶和爸爸,還有對街的裘爺爺——他抽菸斗時瞇上一雙眼,好玩得很!我還愛畫樹枝結了冰,像一座水晶宮。還有那八月的稻田,風吹過就變成海洋,波濤滾滾……」
餐廳已經打烊了,但服務員仍然殷勤地招呼他,拿菜端粥,幾個人圍著他打轉。他們可能閒得慌,也可能沒見過老年人穿紅衣服,就從這件臺灣製的運動衫問起,和他聊開了。
「那除非是小茶攤,修鞋擔什麼的。」健豐卻又語氣不屑地譏諷起來。「那種小玩意兒有什麼搞頭?針孔裏尋銅板,太沒賺頭了。不,要做就得做個像樣兒的營生,否則寧可不幹!」
經她一說,老人便捨不得脫下。人家都是「衣錦還鄉」,自己卻是返鄉才衣錦,倒也新鮮。
可惜,人的感受偏偏複雜到難以理喻,無法邏輯化。自甘流放是一回事,臨到有家歸不得,卻又是另一番滋味。被拒於門外的難堪,那才是最大的寂寞。一向自以為慣於孤獨,其實是倚仗自己有選擇餘地;一旦擺明了只此一家,孤獨便化為魔瓶,把人永遠禁錮了。
「是,」景先恭謹地回答,「才兩個多月,治安果然好很多。現在,杭州和縣城變了,婦女晚上單身出門都不必耽心了。」
「老胡,你看看還有什麼需要我們幫忙的?」
她搖搖頭,說她不餓。
「今年,縣中的畢業生沒有一個考進正規大學。校長很著急,便鼓勵高一的學生,現在就開始找機會補習功課了。」
說完,她一頭栽進爺爺懷裡,放聲哭出來。
祖父被問個措手不及,茶杯懸在半空,既答不出來,也喝不下水。
他扭轉了話題。
順著旅館大門的車道走,兩旁花木扶疏,不時飄來桂花香味,甜美得叫他想起加州的一種水果酒。
「年紀大的人去世,不必是最悲傷的事,因為……生病更痛苦,死反而是個解脫,尤其是死得平安迅速……所以,中國人說,它也是一種喜事,叫紅白喜事……」
留下來,不是落葉歸根,也非貪圖天倫之樂,純粹為了梅玖。
約好八點來車後,他們就告辭走了。
老二分了田,
這些服務員年紀都在卅以下,樸實憨厚,但非常好奇,見客人隨和,他們的問話便連珠炮彈似地迸發出來。一頓飯功夫,客人的身世來歷被掏得一清二楚,只差沒查他銀行有多少存款而已。
「幾曾見過?老死不相往來!連爸爸都沒見過伯母。以前這種親戚,又有海外關係,彼此都怕沾上邊哪!直到爺爺來信問起他們,爸爸才向領導打報告,請單位設法向湖北省調查。結果呢,三個月不到,居然有了回音,快吧?當然,『四人幫』倒了,情況都起了變化嘛。首先,出於統戰需要,海外關係不但不臭,且越來越香哪!」
媳婦留他喝茶吃月餅,他怕耽誤而婉謝了。讓建豐拎了西裝外套和手提袋,他沒有驚動病人,就被孫兒簇擁著上了汽車回杭州。
她指著攤開在桌上的頭一張。
自己怕衰老,怕疾病,而梅玖在在提醒他的恐懼。
他換個輕鬆的話題。
老人也有此意,但是生平第一次碰到這種好管閒事的司機,有些驚訝。怕孫子難堪,反而為他和緩。
老人想起點煤油燈的時代,也就默然。
人的思想變化,往往當局者迷。昨晚還怕再見梅玖,此刻卻盼望著親口向她說出自己的抉擇。是一夜好睡造成的轉變?他找不到答案。
「瞧,我竟給忘啦!」
小伙子吃飯如秋風掃落葉,很快就放下了碗筷,先以預備的口氣表示。
「奶奶有志氣。」
「假如我有一個房間……我可以畫我自己。」
崔秘書一發聲答應:「就是,就是。」
「縣政府的招待所準備好了,」崔祕書又說,「胡老明天就可以住進去。住多久都歡迎,便於就近和家人團聚嘛。」
「就怕回來太晚了,」他媽媽心疼地提醒,「你明天上早班。」
西湖永遠是美的,哪怕是再傷感的回憶。
「我一定不笑。」
老人無法反駁,又不便貿然同意,只好先含糊應著。
景先很恭敬地介紹了來客。戴帽的是他工作單位供銷社的袁主任。大嗓門的是縣政府的崔祕書。
室內影象幢幢,室外也不安靜。
祖父正苦口婆心地開導,孩子卻哈哈大笑起來。
「媽已經躺下了。她說,今天就不送您了。」
這個念頭與睜開眼睛同時出現。似乎是經過一夜的熟慮深思,一覺醒來便水到渠成;來得悄無聲響,卻不覺突兀,更無痛苦。
等她端走了桌上的殘茶,崔秘書莊嚴地代表縣政府,歡迎胡老返鄉省親,又說縣長和縣委書記將在縣府禮堂擺設酒席,為老人洗塵,全家大小都在邀請之列。
聽到甲魚,老人立刻感到倒胃。他正要抗議,快手快腳的媳婦已領著送菜的人走了。
天堂的陰暗面,當然非三言兩語能說得清。華僑今日享受的民主自由,更是百年來華人血淚掙扎,前仆後繼才爭取到的。有機會他一定要說給健豐聽。今日不行,太累了,他沒有上課的興趣。
「這麼說,回美國之前,我帶你伯母來家裏住幾天吧,好好認一認親戚。」
老人寧願破戒,也不忍心叫孫女失望。
「哦?為了什麼事?」
「那就開一瓶香雪。」
半晌,他才想起要安慰孫女,於是輕輕拍著她的肩膀。
她爸爸說:「明天吧,等奶奶起來一塊兒照才好。」
到了四十年代,還聽到留學柏克萊加大的中國人說,依然不得進入白人開的理髮鋪子。第二次世界大戰後中國躍為戰勝國了,歧視的情況才有改善。尤其在五十年代朝鮮戰爭後,美國人吃了中國軍人的虧後,總算對中國人另眼相看。
「這種情況,其實也是意料中的事。」
老人感到不可思議。
「奶奶不許我們向國外要東西。」
「爺爺穿中裝真好看啊!」
「價廉物美是真的,沒人吃是假的。雞多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由於科學不斷進步,養雞技術突飛猛進,能夠大量生產的緣故。以前,吃一次雞也是大事。」
奶奶會怎麼樣……
車內昏暗,但是年輕人雙眸如燃燒的火棒,又紅又亮。
服務員這時進來打掃房間。四五個人一擁而進,拖地、抹桌、疊被……一眨眼時間就全部做完,然後整批人馬轉到隔壁去了。
連自己都難以相信,為了博兒孫歡心,他毫不猶豫的放棄了長年養成的習慣。營養、健康、長壽……全拋諸腦後。他情願喝「糖漿」,甚至吞下平日引以為禁忌的油膩食物。
「不要哭吧,玖玖。」
袁主任在一家人注目下,卻慨然拍胸作了保證:「房子肯定給你們要回來,請安心等著吧!到時粉刷一新,胡老要回來定居,嘿,那可寬敞了,是吧,老崔?」
此刻回杭州車上,肉體固然倦乏,精神卻是興奮而坦然。想到明日要搬去縣城,內心不免犯愁。每天勢必和梅玖見面,也答應過和她長談,但是談甚麼?
「不急,我去招呼就來。」
「老胡家嗎?菜來啦!」
院子裏哪來這麼多人,烏鴉鴉,怕不有半百之數。大大小小的,忽然都眼巴巴朝向自己;有張大了嘴的,還有伸手指點的,像平空發現了怪物,擁著看熱鬧來了。
老崔見狀,又說了幾句縣府落實僑眷政策的話,果然起身告辭。
「還不知哪年哪月能熬到八級當老師傅呢!要這樣一步步熬下去,我還不如到美國打工去—https://www.hetubook.com•com—幹甚麼我都情願!」
祖父一楞:「好好的,怎麼想到去美國?」
老人不以為奇。自己和梅玖有多少話可說呢?過去的,已無可追悔,亦無從補償。千里迢迢而來,不過盡一點心意。猶記得剛踏出她房門的剎那,人輕了幾磅似的,感到無限輕鬆和超脫。如今心債了卻,是否再見梅玖,其實是次要又次要的事。
「去年陪奶奶進香時,我用鉛筆素描下來。奶奶看了喜歡,我就把它放大。可是畫不好,撕掉幾次。這是最後一次,奶奶不讓撕,給留下來了。還是不好……你說呢,爺爺?」
「不礙事!廠裡誰不知道,這兩天我爺爺要返來?明天不上班都沒啥,只當提早一天請假唄。」
最美的是和挹芬單獨坐船的一次,春日一個微陰的傍晚時刻。兩人避開了滬江大學的同學,雙雙徜徉在湖心亭,竊竊私語到「月上柳梢頭」。西湖的船座,那年剛從藤椅改裝成沙發,非常摩登而且舒適。兩人依偎在一起,挹芬的臉蛋粉潤緋紅,比那一彎新月還嬌媚。時髦的燙髮和新潮的高領旗袍撩撥得自己心潮起伏,也激起了寫詩的衝動。當晚送他回滬後,他伏案寫了一封自認最香豔奇絕的情書。不料事後被公佈出來,逼得他捲鋪蓋轉校。即使如此,那月下泛舟的情景,每次回憶起來,仍是溫柔浪漫得很。
七十洋錢,
祖父放下筷子,一再說自己不需要任何人護送。
「我和你爸爸商量了再說吧。伯母家的人,像堂哥堂姐他們,見過沒有?」
「不敢當。」
他連忙表示:「那就不必看了,承縣長和崔秘書好意,我明天就搬來住。」
司機頂多卅歲,大概嫌健豐好高騖遠,竟老聲老氣地規勸起來。
「沒有,顏料太貴啦,買不起。」
「她很好,」祖父忙不迭地贊同,「非常好!不好的……只是爺爺自己。」
二老有錢,
上海街道的繁榮,忽然閃進腦海。早上汽車過去,看到許多攤販被顧客圍繞,一時看不清賣什麼,只覺生意一定不壞。
「人體寫生……也許要等到你進入美術學校的時候。」
「爸爸和妹妹陪你從上海來,到武漢就該輪我了——我沒去過武漢,正該開開眼界呀!你說是不是,爺爺?」
「爺爺陪你喝一杯吧。」
不久,孫子健豐回家來了。
如此受擁戴,先還以為這「小鄧」恐或是鄧小平的兒子,後來卻發現是個唱歌的。那麼肯定是女的。男人對男人,除非是同性戀或球迷,不會如此感興趣!同性戀也得有一方裝扮女的才行。
「奶奶真好……」
五櫃齊全,
「爺爺早到啦!怎麼沒在上海玩兩天呢?」
他懶得追究這個念頭從何而來。未經任何推理或掙扎,只知道一睡醒就發現它等在一側,沉默然而執著。秋日的清晨,陌生的旅舍房內,這種時刻的任何決定,他知道絕非感情用事。
「做生意,哪來的本錢?其實,本錢還是小事,最需要的是有後台。我們浙江有句口頭禪:年齡是個寶文憑不可少,後台更重要。」
「同志們請回去!請回去!」
兒子也在一旁慫恿:「招待所很乾淨,也很寬敞,三餐接爸爸回來吃也很方便的。」
他快步迎過去。
扶著玖玖回房間的路上,他得知梅玖走得悄無聲息。
「昨晚你走後,奶奶讓我們交給你的。」
正說著,她又更正地強調:「人,我喜歡畫人。我想畫人體。」
老崔眼尖,剛呷了一口茶,放下杯子便安慰大家,他特別請老人有機會到鄉下走走。
「我說,爺爺還是回去的好。你在美國,我們還有出國的希望;回來定居,可就斷了我們的出路,不是嗎?從前,我們為海外關係倒透了楣,現在海外關係吃香了,美國關係更香,不利用不可惜嗎?」
老人瞇細了眼盯著她,同情之心油然而生。她傾訴的正是自己小時候的心事。
三轉二響,
他必須留下來。
「爺爺不用陪,你回去上學吧。現在十點半……你一大早趕來,沒吃早飯吧?」
玖玖自責地叫起來,一邊從兩用衫口袋裏掏出兩張寸把大小的照片,恭敬地遞給他。
如此執著的期望,難說是福是禍。人的慾望總是水漲船高的。被壓制了幾十年,一朝政策開放,人民欣喜滿足之餘,又滋生了期待。期待逐漸上升,終有異化變質之日。這雖是過了時的政治理論,用在此地,特別是證諸自己的後代,仍然應驗不爽。
由於旅館客滿,只剩下這間鄰近服務台的單人房,住進來時就耽心旅客往來比較嘈雜。果然到了夜深時刻,服務人員閒下來了,三五人聚在一起喝茶聊天,牆壁隔音差,人語雜音均斷斷續續地傳過來,有搶著給茶杯續水聲,有呼呼汲水聲,加上彼此招呼談笑的,不一而足。
建豐拍著胸脯保證,惹的家人都笑了。
「這是善導寺大佛。」
「爸爸,」玖玖饞嘴的要求,「我喝一口香雪,行嗎?」
老人不願意和縣政府打交道,也不想無故受招待,然而崔秘書說的好處卻是令他心動。錦江飯店和濱湖飯店的房租貴得驚人,長住下去勢必超支,而家裏如此擁擠喧嚷的大雜院,怎麼也不想住進來,權衡之下,縣招待所倒是理想之地。
「供銷社的一點意思,」他訕訕笑著說:「我們也想請胡老吃飯,那就定在後天好嗎?」
半晌,健豐鍥而不捨地冒出一句。
「不要送,讓她多多休息,明天我們大家一起照相。你快坐下來吃吧。」
景先即起立,親自給客人和父親敬茶。
他一時默然。
六親有權,
司機的口氣,羨慕和醋意兼而有之。
梅玖睡著了,鼻息勻稱。一臉的皺紋舒展開來,表情十分安詳而慈和。暮靄深沉,空氣仍然沉甸甸的,可以汲出水來似的。
天井內的老婦,倒是對他視若無睹。
景先吩咐女兒,又幫她捲起畫稿。
他關上窗子,遊湖的路線大致擬好,從白堤出發,穿過孤山和西泠印社,最後踏著蘇堤的柳蔭回來。中間利用渡船繞過湖心亭,這是必經的路線,以示對挹芬的憑弔。她那銀行小開的丈夫,非但不曾放洋流學,而且在避難重慶時,又娶了個「抗戰夫人」。勝利後可以返回上海時,她本人竟在香港病故,一說氣死;迄未生育。同時代的人,她走得最早。得這消息已是一九四九年。當時十分感傷,以為她萬萬不該嫁錯了人,落個「紅顏薄命」的下場。然而悔恨哀悼的心情很快就淡忘,一眨眼已經幾年未曾想起她了。
說不上具體的因由,但似乎在山坡道上,一得到噩耗的剎那,便改變了心意。
玖玖語音委婉,與其說是興師問罪,不如說是在為祖母辯護。
這兩天沒見到甚麼老人,不禁納悶他們躲在何方。在美國,老人是公園長板凳的常客。一坐半天。印象中的中國老人並不孤單,常常和幼兒連在一起,今早可以實地印證一下。擬定的路程,也是對自己體力的考驗,因此更加躍躍欲試。
「爺爺不要理睬他們。我們這兒的人都是這樣,來了稀客,不瞧夠還不走呢!」
聽到「慶祝表揚」,老人更加不肯接受。
「一些做小生意,到外地跑單幫的,總之,會出點子發財的人,現在可都受政府鼓勵啦!」
一表人才,
「我們這裏還不嚴重,上海住房緊張,男方如果有間房間,哪怕只夠放一張床,身價可高了,就該輪到他來挑女方!」
「不光是上海,哪兒都是這樣!」司機更正他。「工資是擇偶的重要考慮之一,這方面還有首順口溜:
他換個臥姿,同時考慮著是否動用安眠藥。雍雍去世那一陣子,曾經夜夜依賴它麻痺神經。但到舊金山以後,很快就戒掉了。此番回來,出於有備無患,臨時在藥房裏買了一瓶成藥。昨夜在上海睡得短,但是頗安穩。正以為克服了時差,誰知今夜竟會失m.hetubook.com.com眠。
有人提了兩層高的食盒,在院子裏叫喊著。
昨夜病人情況非常安穩,因此景先就沒有睡在母親房內。今早玖玖要上學時,久芳端臉水進房,才發現她已長眠不醒。
「聽說胡老要回來探親,我們社裏便積極安排,要遷走這幾戶人家,由於生活水平不斷提高,人民對住房的需求也不斷加強,但是卅年來這方面嘛,確實建設不夠,還遠遠不能滿足要求。正因此,這遷移的目標暫時還不能完成,實在非常抱歉。」
「媽,等一下我陪爺爺回杭州去。」
有個服務員在眾人起哄中,盛意難卻地唱了一段曲子。溫柔軟綿,頗有幾分卅年代上海歌廳裏那些流行曲的韻味。這「小鄧」一定是臺灣的歌星無疑。
景先隨即帶著女兒,幾進幾出地張羅著碗筷。
他媽媽趕來催促,又叫女兒幫忙打水去。
「除非給創造了良好的生活環境,又安排了體面的工作,否則還是不回來上算。」
健豐倒不見外,仍然大著嗓門說話。
這個比較似乎掃了健豐的興,他好一陣子只埋頭吃飯。
「你喜歡做生意,可以慢慢留心。相信以後機會越來越多才對。」
「爺爺給你買。」
踏進大廳,像從雪地回歸了暖房,一身的僵硬和寒冷開始溶化。移眼屋外,簷角猶有一抹餘輝,天上晚霞紅艷艷,美得令人心酸。他想去院子裏,趕在它消失前盡情地沐浴一番。
老人聽到「運動」,便有反感——犯罪自有法律起訴裁奪,卻來搞群眾運動,那法院豈不白設?他也不耐煩這種一唱一和的宣傳聒噪,於是毫不遮掩地打起哈欠來。
「飯一定要吃,你還在長身體哪。先去洗一把臉吧。」
她正讓媳婦吃飯時,聽到院子有人在喊老胡。
外表瘦弱的健豐,性格倒頗急躁,主意多且敢爭取。半路上,他向爺爺提議,由他陪同去漢口接伯母。
玖玖聽到談房子,腳著吸鐵石般,竟站到她父親背後不走了,同時睜大了眼睛盯緊了祖父。暮色漸深漸濃,那雙瞳仁像鑽石樣,越顯光芒。
他其實沒有胃口,但勉強自己吃著碗裡的東西。
有,怎麼沒有?一個貌似堅強卻坐在廚房裏淌眼淚的女人。正因為有了她,景漢在自己眼中才形象高大豐富起來。在這之前,曾有一度,自己還懷疑侄子喪失了男性。
出聲吆喝的正是塊頭大的一位。上台階前,他又回頭伸手一揮,中氣十足地下了「哀的美敦」書:
走出浴室,他感到渾身暖和舒暢,就讓運動衫的前領大大敞開著。他不但拉開窗簾,又轉開了一扇鋁窗透空氣。
老人不肯接受:「怎好驚動縣太爺呢?心領了。」
景先趕緊把他讓進來。
「爸爸說,我們家原來有曾爺爺的相片鏡框,文革時抄家給砸了。這是奶奶私下留存的兩張。」
「譬如飯館。要魚肉蔬菜吧,得從市場的領導到具體賣菜的,上下全打通關節,才能保證貨源新鮮暢通盤個灶吧?房管大隊有人才行。至於安裝電燈水管什麼的,那得另外和水電部門打交道,像過五關斬六將似的,一道道地殺過去,可費神哪!」
「爺爺回來,光開英語補習班就會發大財!」
當下就約好,崔秘書明日下午二時到濱湖飯店來接人。
「飯館是大生意,有小點的生意先做做最好。」
這一點,知我者,梅玖也。他從來不敢問景先,他們需要什麼,唯恐自己力有未逮,反而難堪。
他確實倦怠,也渴望睡,但上床了卻遲遲無法入眠。白日的所聞所見,此時化成零碎的鏡頭,走馬燈似地在腦幕上閃現。孫女的笑靨和泠泠語聲,梅玖暗如黑房的臥室,她那骨嶙嶙如釘鈀的手掌,上海街頭的人潮,弄堂裏排列整齊的馬桶陣,女人的花裙子,媳婦的扁平胸脯,兩鬢斑白的兒子小老頭似地哈著腰,晚娘面孔是服務員,討債也似的……健豐說話咄咄逼人……
祖父嗯啊著未置可否,內心感觸良深。
「玖玖功課要緊,趕緊走吧。爺爺累了,也要早點上路。」
「有是有,也多不到哪兒去,勉強夠買件襯衫吧。」
他伸手捉住玖玖擱在畫稿上的小手,緊握了一下。同謀犯似的,兩人對視,彼此發出會心的微笑。
就和吃菜一樣,這個也是白讓。等景先再進屋來,便決定了由健豐送他回旅館。
真要凝神諦聽,談話卻又不清晰連貫,他們彷彿在評論一個叫「小鄧」的,惋惜其被禁。
祖父仍是難以理解:「什麼生意,要處處開後門呢?」
老人有些頭疼。摸摸太陽穴,青筋直跳。太勞累了,非休息不可。他毅然起床服了安眠藥片。
玖玖的請求,不但哥哥一口拒絕,連媽媽也反對。
「八點了,你正好趕上補習,」媽媽催促她,「下午我聽人說,今晚八點有個數學老師要到陳小明家補課。你快去聽吧,落了兩天學,不補怎麼趕得上?」
「奶奶今天高興,吃了小半碗粥哩。」
耳旁響起銀鈴也似的呼喊。
最難捱的是黃昏時刻,幽明兩不著邊的,徒然令人煩躁不安。不能大放光明,他寧可漆黑不見五指,怎麼也強過這樣昏暗蒼茫,叫人無所適從。
他的顧慮證明是多餘的。健豐只「啊」了一聲,並未追究下去。但從輕脆而高亢的聲調中,聽得出一份錯失良機以及不可思議的含意。
他甚至不必再回美國。只要把綺華送上飛機,讓她住自己的公寓,自己便可以放心地留下來守著梅玖。她一定喜歡,「亡羊補牢,猶未為晚」。
她笑咪|咪地把老人牽回圓桌。
「爺爺,你為什麼不喜歡我奶奶?」
「玖玖,」他換個話題,「你有什麼畫,可以讓我看看嗎?」
祖父不許她逃學。
「爸爸第一次回家,這不算張羅。」媳婦還在陪不是。「今天請將就吃些,改天我去買甲魚和母雞,給爸爸燉碗『霸王別姬』嚐嚐。爸爸愛吃青菜,我就去做菜來。」
「不到美國,難道一輩子老死在肥料廠裡?」孫子反問得理直氣壯地。「剛轉正才當上一級工,每月工資卅二元,顧了吃飯就顧不了衣裳。抽菸免談,只能撿『伸手牌』,多寒傖!」
「我給爺爺開燈。」
光線昏黃,估計只有四十燭光。
「我看爺爺還是設法把我接去美國唸書最好——留學生多吃香啊!人家美國自由又民主,那才叫『廣闊的天地』呢!」
一直悶聲不響的司機,居然合節合拍地回答後座的問話。
「爸爸……讓我……告訴爺爺,奶奶……她……」
老子順著給他開了大麯。
「你怎麼來了?」
老人拔回腳,抱拳又彎腰地猛點了幾個頭,嘴裏跟著大聲道謝。
久芳端上來三樣蔬菜。他只鍾意碧綠清爽的空心菜加豆莢。兒媳惟恐招待不周,竟在他碗裡堆滿了魚蝦和肉,還直說沒菜。
景先有愧於心似的向父親解釋。
「晴湖不及雨湖,雨湖不及雪湖。」他偏不喜雨雪而獨鍾豔陽當空的日子,風光最是明媚富麗。記得景漢歡喜細雨霏霏的時刻,說有詩意,可能正當那「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紀吧。
幸好仰慈及時進屋來。
媳婦久芳夾在當中,忙著比劃手勢,又來回扮著笑臉,顯然是努力要把人群限制在原地。
換算美金,才合一塊半而已,實在不貴,可見是家家儉省成習。
不三不四賺了錢!」
他踅向旅舍。
「中秋佳節嘛,正好一家團聚賞月去。」
「現在農民最興蓋房子。自從推行責任制,他們的收入大增,出了很多萬元戶。農民有錢,首先就想蓋房子,而且一蓋就是六到八間的樓房!就是縣裏目前蓋的宿舍,也是三間房的單元,比以前老胡住的……他那時住幾間?」
他翻看了其它的幾張,都是些蠟筆畫風景和鉛筆素描人物。
「胡老,您要不要先去看一下?」崔秘書善體人意地建議。「需要改進的地方,只管提出來,縣裏盡量去辦。」
「今天下午,縣裏https://www•hetubook•com.com崔秘書和你爸爸的頂頭上司都答應過,」他很欣慰地告訴孫子,「要繼續遷走那些住戶,把房子整修了還給我們。我想,全搬走也不必,只要再騰兩間出來,你妹妹一間,一間你當新房就行了。我會催他們。」
「試過油畫沒有?」
「奶奶說,曾爺爺管得太嚴,爺爺怕他,是不是呀?」
「美國工人現在正鬧失業,打工也不容易。我樓下住著一位姓米的,六月從西安移民來後,一直也沒找到工作。心情不好,夫妻正吵著要離婚呢。你如果到美國來打工,不如留在這裡,起碼工作要安穩些。工人地位也高——工人老大哥的稱呼,響亮多啦!」
「關於這座房子,」袁主任乾咳兩聲,清了清嗓門後,才慎重其事開口,「我向胡老報告一下。」
自己的歸宿,一天之中就有涇渭分明的兩種看法。兒子挽留,孫子歡送,兩代的觀點和思想感情,差之何止千里!幸虧自己並沒有定居的打算,不至於品嘗「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無枝可依」的徬徨無適。然而,寂寞卻是客觀存在的。
不久,久芳從她婆婆的房間出來。
見面才知,取名健豐其實是寄託了父母的衷心希望。早從信上得知,這孩子出生在鬧饑荒的一九六三年,先天不足,身體弱些。長得倒是蠻高的,就是瘦得很,肩背駝著一身灰撲撲的工裝衣褲,頭包在灰布帽裏,加上臉色蒼白,整個人單薄得剩下一副衣架子似的。
祖父側臉瞅了孫子一眼,沒有辯駁。
老人並不願意在此刻和一個十四歲的姑娘談這種事。
梅玖的形影最是頑固,飛蛾撲火似地前仆後繼。更有銀幕上的特寫鏡頭,逐步逼近放大,到了纖毫畢露的地步。顴骨高聳,鼻孔皺縮,乾癟的唇皮吃力地一張一翕著。我不怨你……不怨你不怨你!先是氣若游絲,漸漸加強,終於響若洪鐘,在耳鼓內衝撞迴旋,有若萬馬奔騰。
「否則怎麼啦?」
「電影上的華僑就是這樣的,中式上衣西裝褲,又大方又有氣派。」
「還好。按燈泡計算,我們家一個月付三塊錢。」
六十七十算勉強,
他只相信,梅玖的眼睛會更加灼灼有神——僅只看到他回來,她不是喜得吃了大半碗粥嗎?這輩子沒為他人做過什麼,現在就為梅玖留在中國吧。
早安,西湖。
「是是,完全不是自由戀愛。不像現在的新社會……」
老人伸出胳臂拿遠了看,是兩張黑白照片。一張是父親半身照,另一張是父母合照,年代久遠了。照片已發黃發灰,臉像有些模糊。
「爺爺,聽說美國的雞又多又賤,沒人吃了,是嗎?」
年輕的一代,到底頭腦比較複雜些,顯然對這種類似守活寡的行為,並不視為理所當然。
「那是文革時代的事,」主任趕緊補充說明,「咳,無法無天嘛!不止老胡,我們誰又少吃了苦頭?好在,很快就平反過來了。是吧,老崔?」
老人瞧這光景,兒子一家顯然一度被逐出過這祖傳的宅院。反正事過境遷,也懶得打聽詳情。眼前這些人也都沒揭傷疤的意思。
健豐神色亢奮,顯然言猶未盡。祖父卻藉口疲乏,一到旅館就把他和司機打發回去。
「你爸爸要是早點在信上提起……」
走急了,她一句一喘地說不下去。
她順著眾人的目光,回頭大聲解釋著。
他穿上一雙愛迪達慢跑鞋,出門吃早點前,仔細檢視了自己的服裝,相當滿意。棗紅的翻毛衫配鐵灰西裝褲,色澤大方,身在西湖更襯得「萬綠叢中一點紅」,相得益彰。
「單獨給她熬了粥,我一下就送去。」
他循聲望去,竟是玖玖背著書包上坡來。
也罷,如今就整個加以封鎖,讓它「胎死腹中」。
「我說,都快回去吧!」
坐在床上揉眼睛時,他對自己說:我留下來了。
「你年紀還小……」
「奶奶哪裡不好呢?」
其實,在舊金山也並非沒有機會。
「不錯。」
「誰喝那糖漿呀?要喝就是大麯!」
「那情況,和此地也沒兩樣。」
在她這個年紀,他夢寐以求的是考進西湖藝術院的西畫系。也許仰慈也有類似的願望吧。他估計,目前的中國,除了學校聘請,私人找模特兒是很少可能的。
「我說小兄弟,現在到處都是待業青年,喏,我剛從上海出差回來,那滿街遊手好閒的年輕人,可見那麼多工廠也容納不下——你能留在小城吃商品糧,正規上工,很不錯嘛!生意,我看算啦!」
唯恐說出楊力行會褻瀆了她,老人含糊其詞,同時閉眼假寐。
八十九十最理想,
景先不勉強,說他自己也不喝酒。
他謝過了久芳。想起給他們帶的禮物,於是打開手提袋,一一取出。兩鎊羊毛線給久芳,一隻美國錶給孫子,孫女的是袖珍收音機。
「現在,到處都興升學主義,對小孩子壓力可真不小。」
祖父笑笑,懶得問他,究竟誰要上算。
「你快上學去,我不想搬去縣城住。」
酒煙不沾,
「那就不說,爺爺也不說。」
「玖玖,重新沏茶來。」
「沒有——有也不管事,橫豎結不了婚。」
「當然!」
這是為了報恩?抑或償債贖罪,或者是自我犧牲和憐憫呢?都說不上,但也都有那麼一點瓜葛,反正不關緊要。緊要的是,他要留下來。
這個心事,他一直等著要到漢口時,才向綺華透露。讓她從中安排,可能便當許多。
院子裏響起宏亮威嚴的男中音。
景先不知去了哪裏,竟撇下妻子獨自對付這些瞧熱鬧的鄰居。
「不敢當!不敢當!」
「沒有呀,」玖玖語帶同情地告訴祖父,「侯奶奶天天哭,不說話,因為她兒子剛剛被人槍斃了。」
袁主任正表示歉意時,玖玖端茶進來。
他怕自己忘記,想記下來,但是摸一下口袋,可惜沒有帶紙筆。
玖玖聽到補習數學,烏溜溜大眼整整個灰暗下來。但她沒吭聲,只加緊扒飯。
祖孫倆並排坐著。祖父給自己沏了一杯茶,同時督促著孫女把早餐吃光。
玖玖梳洗出來時。早點也送到。果醬吐司,煎雞蛋外加橙汁和牛奶,倒是簡單而且營養。
全家中,只有他為祖父感到惋惜。他去過上海,至今仍然心嚮往之。
儘管自己不承認,幾十年滯留異國,常有難以排遣的時刻。特別是午夜夢迴的剎那,家國情景依稀,卻似幽冥兩隔,徒增無奈和惆悵,也曾給自己尋找過各種各樣的拖延藉口,但都不及此刻的冠冕堂皇。如,漂泊海外是為了子孫下代的幸福,算不得自私或懶惰。
他告訴孫子,在二、三十年代,中上人家頂多一星期吃次烤雞,剩下的骨架子還有各種食譜教人們如何再做成美味的菜餚。
「爸爸讓我來告訴爺爺,陪陪你。他下午自己來。」
三十洋錢不用談
「爺爺!」
他瞅一眼隔壁,不無疑惑。
「電費貴嗎?」
他介紹了招待所的情況,強調有紗窗和現代化衛生設備;不供伙食,但三餐在附近的飯館和小吃店都可以解決;交通也便利,有巴士通到鎮上,上車一刻鐘就到。
「今晚,我父親要回杭州……」
不能說毫無遺憾,到底這個決定犧牲了一個美麗的憧憬,放棄了一個碰碰老運的賭徒機會。
這種天氣適於長途步行。在美國每天晨走慣了,三天停頓下來,不覺腳癢。
他手支著窗口,一路賞月進了杭州。
留小平頭的年輕司機正目不斜視,專心開著一輛五十年代的老福特。到底上了年紀,引擎一路發出沙啞的喘息。好在天黑開車有好處,公路上不見人蹤獸跡,車輛稀少,不必趕超也就免去按喇叭的噪音。車窗搖起,關閉了呼呼風響,也減弱了引擎的噪音。
「我給爸爸做了一件夾襖,您試試合身不合身。」
「明天爺爺別穿西裝打領帶了。不像華僑,走在街上也就不會叫人跟著。」
玖玖抬起頭時依然淚流滿面,但臉色已平靜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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