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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胡

作者:陳若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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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三〉

第二章〈三〉

缺乏對手,哪怕是無形和遙遠的對手,生的樂趣終究減色不少。
他連忙換下了棗紅的運動衫,改穿了一件白襯衣,外加昨天剛得的中式夾襖。
一直悶聲不響的崇漢,點頭哈腰地請安,一手仍扶著母親不放。
比起卅年代,它的內容和版面少掉很多,體育新聞不少。可讀性也高些。
景先溫和地提醒一句。
「同志們請讓讓!」
景先溫和凝注的眼神,顯然希望父親出面承當這件事。
「好好,這個年紀還活著,托福托福,嘿嘿……」
兒子以稟告的口吻,轉達了兩個訪客的意思。
老祖父已經等不及要聽她那輕脆甜美的聲音了。
啊,又回到自己身上來!
「藕是家鄉的好!」他忍不住又切了一小段。「比從前肥美得多。」
「為人民服務嘛!」
「不不!」老人衝口而出:「就照這個辦吧。」
老人忽然不問自明。
「爸爸,這是……」
老人奇怪,在厭惡工廠上,這父子倆竟一鼻孔出氣。
說著,他親自送他們到電梯口。
後事,怎麼想到後事啦?
兒子的擁鄧,和孫子的反鄧,恰成對比。
走廊上只剩下他們三個。
老人長吁了一口氣,慶幸自己在他走前打通了電話。
聽景先的口氣,兩家關係相當疏遠。
「叔叔快別這麼說,應該的,而且,早就該來了啊!」
他一時想不出,有什麼需要拜託對方的。瞅一眼景先,後者垂手斂目,也得不到什麼啟示。
鄰桌的客人在看一份《新民晚報》。見老人頻頻注目,看完就轉送給他。他也一併拿回房間來。
「在工廠,我們沒有背景,入黨升級都難如登天。只有做生意,那是全憑個人的能力,完全是自由的。」
他仍是記不起姓耿的,但胡為德卻是有記憶的。
「玖玖這麼大了,還和父母睡在一個房裏,實在不方便。在美國,十歲以上的孩子就必須男女分開房間。」
「爸爸覺得怎麼樣?」
先立仍然不在房內。他又留了一次信息。
走掉了介紹和引見的人,在旁觀望的親友也隨著景先父子紛紛進了禮堂。
「唔,尚可,至少還沒有病倒。」幽默過後,他立即抱怨:「你這旅館的電話有毛病嗎?打了一天沒打通!」
說是孤獨,似又不然。越靠近喪葬時刻,有關梅玖的記憶,她年輕時的音容,竟逐漸復活過來。新嫁娘的拘謹,伴著紅燭枯坐的窘相,在公婆面前低聲下氣,背後凝注自己的眼神,一被察覺便如驚弓之鳥般倉皇他顧……這些塵封的記憶,如今都栩栩如生,以致那短暫的共處歲月,逐漸在腦海中擴大延長。他閉上眼便彷彿回到那炎夏的夜晚,她穿一件小白布衫,手揮著葵扇為他驅蚊催眠。他恍惚聽到許多聲音。夜深時,耳旁響起哭聲,那是她埋首被裏的啜泣,那麼傷心欲絕。還有一聲長長的嘆息,那是什麼?那,是她得遂心願後莫名所以的哭喊。
「爺爺要好好休息兩天,你們都不必來看我,到時來接我就好了。」
「見了。昨天下午就回去看她。病得很厲害,一年了,卻不讓我知道。」
景先說的興奮,一臉的皺紋廣泛紅暈,眼光更是灼灼有神。
「錢有了。你們今天就拿去。」
「胡景先!誰是胡景先?」
「爸爸,明晚我再來向您匯報情況。」
遺憾的是,什麼感覺都有,獨缺超脫的輕鬆和喜悅,走在湖濱樹蔭下,他的腳有些遲緩和麻木,像長期僵持不下後必有的倦怠和麻痺;甚至是病癒的虛脫感。
第二天,酸痛之外,又加上鼻水淋漓,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患了重傷風。
景先言下,大陸已逐漸放寬政令,劃「經濟特區」做進口加工,並准許私人從商,這都是卅多年來難逢的機會,錯過可惜。上海、北京,還有無錫、蘇杭等城市,都湧現個體商業戶。許多身無分文的待業青年,先不過在街頭巷尾擺地攤,後來就很快開了商店。農村已經陸續出現了年入萬元的人;有的農民還建立了自己的運輸公司,跨省行銷產品。他說,過去一向認為有錢就是罪惡可恥,現在已經顛倒過來,人人羨慕金錢,想方設法賺錢。
晚餐特別豐富可口。每個餐桌還送了一碟小巧的蘇式月餅,既有節日氣氛,又富人情味。他當時吃不下,卻不客氣地悉數拿回自己房間來,留著慢慢享用。平常不吃甜食。但家鄉的月餅卻不可錯過。
他臉孔紅噴噴的,洗過的頭髮整得有條不紊,一道道梳齒痕還在。
長青多寂寞!沒有比經年一成不變的綠色更單調了,不如春秋燦爛地開放一陣,熱鬧一番。寧可在凋零時刻緬懷過往的光輝。同時想像來春的新生。
「定了。對不起,竟忘了向爸爸報告。火葬場排了廿八日,上午十時舉行告別儀式。中午請親友在我們家裡吃飯,大廳裡正夠擺四桌酒席。下午三點出發。送骨灰入土為安。這個行程安排,爸爸覺得怎麼樣?」
須臾,裏面湧出好些人。帶頭的便是景先。
他悻悻然拉上窗簾。
想著不久要帶著她的手杖上飛機,老人的一顆心,像斷線的秤砣,猛然下沉。
景先恭謹地收下。
此刻的西湖,比早晨又增多了遊客,簡直人滿為患。來往的巴士,一部緊接另一部,而且車車爆滿。湖中的遊艇也超載。極目所至,樹蔭之下都有人頭鑽動。斷橋一帶,就像趕集一般,行人絡繹不絕。
「好!你這想法已經『現代化』啦!」
「要和爸爸商量一下墳墓的事,」景先恭謹地請示,「媽媽生前曾經說過,她不喜歡全盤火葬。」
「我倒是隨身帶著。信用卡在這裏可以借錢,但預收百分之四的手續費用。」
第二天,他開始舊地重遊的計劃。先搭車上六和塔。停停歇歇也走上十三層高的塔頂。瞭望錢塘江和大橋,風景確是壯麗。下來江邊歇腳時,和老鄉攀談,才知道兩丈高的潮頭,前天剛過,可惜失之交臂。
「古代忠臣的模樣吧。」
也像他媽媽。叔公感到奇怪,胡家的兒子都像他們的母親。難怪,都是母親帶大的。
「那就是了!中國要有希望,非這麼辦不可!」
晚上,兒媳倆帶了孫子來看他。玖玖有補習班,不能來。
所有這一切張羅。主要是為了活著的人,墳地能保留多久,其實無關宏旨。
老人無所謂地揮揮手:「你去接吧。」
梅玖已去,我自由了,徹底超脫了!
到時在門口聚集等車的,有七八位,全是華裔客人,玖玖及時到達,祖父歡喜地牽著她的手上車去。
「爸爸,我讓健豐請幾天假,來杭州陪你到處走走好嗎?」
他抱著一線希望問孫女。
「爸爸,你和嫂嫂在這裏等一下,我去看看就來。」
久芳帶著健豐坐在床緣,一副閒不住的神態。
他覺得,導遊的說法還有幾分真知灼見。
「那麼,你見到她沒有呀?」
景先又誠懇地邀請他回家。
「這是我們家老二崇漢,」綺華目指著扶持自己的人說,「他落地三天,景漢就走了。」
「爸爸愛吃,明天再買些來。」說著,景先忽然觸景生情。「媽……她生前也喜歡吃藕,甜的、鹹的,加糯米蒸的……會做成許多口味。」
「告訴你爸爸,我負擔全部喪葬費用。他要怎麼辦,就怎麼辦,我到時準來參加葬禮。我在這裏……也實在人生地不熟,而且一向不懂這些事。雍雍的喪事,就是先立一人張羅的。」
趁著景先一遲疑,她已經自我介紹了。
終於還是問了一聲。
怎麼認得出來呢?當初耀武揚威的從堂兄,如今衰老萎縮得矮了半截,前後判若兩人。
「爺爺,以前的岳飛是什麼樣子呢?」
兒子和他隔茶几而坐,說著便用刀切了半截給他。
岳墳回來後,嗓門又痛又癢,止不住要乾咳出來。他怕傳染給孫女,也不願意讓人見到自https://www.hetubook.com.com己的病容,因此早早把她打發回家。
「對不起,胡老師,你找我一定有什麼事,嗯?」
「是。爸爸今天晚上,還是回家來過節吧。」
「現在人人要求改善生活,最羨慕住在深圳那樣的特區內。收入高,東西應有盡有,生活方式全盤現代化了。但是像深圳,普通人沒事要進去逛逛也不行的。一般人要發達,只能做生意,從小攤小販做起。只有從商,才有靠個人的聰明才智和勤勞努力來出頭的日子。」
他誇獎媳婦。
「還有一件事,也要徵求爸爸同意。」
他把兩人一直送出旅館大門外。回到房間第一件事,就是撥電話到北京。
「請你們三位站好,看這裏……噯,好了!」
玖玖悄聲問。
他誠心地讚美這個媳婦。
「可不……就是梅玖……我第一任妻子,她昨夜去世了。」
他取出了準備好的三千塊交給景先。
「等去火葬場的日子定了,你再來告訴我一聲就行。我每天自己到處逛逛,回來無定時。你千萬別來。」
「等媽媽七七過後,久芳打算把那空房整修一下給健豐……」
「很好。」
「啊哈!這是明擺著敲竹槓啊!我看你……」
「有,有!」
「我想著,也是那個意思。」
健豐去張望了一眼浴室,便問:「爺爺,我洗個澡可以嗎?」
老崔略緊一緊眉,便攤開一把大掌。
「聽說你要住到縣招待所,好,我們倆要敘敘舊!」
「是,是……我正想找你商量。景先說,她憧憬過土葬,希望有墳地和墓碑等等。我答應了給她一個體面的後事,估計要四千塊人民幣……」
「結婚的是姐姐慰華,兩個兒子都唸中學了。」
老父聽得莞爾。
「啊,景漢啊!」
她丈夫老實地承認。據說它坐落在一個小斜坡上,坐西朝東,坡頂是雜木林。離公路有一大段距離,因此不會有遷徙的威脅。
次日,他上飛來峰和靈隱寺。此地遊人之多已超越「過江之鯽」的形容,使人幾次想打退堂鼓。「既來之,則安之」吧,終於擠在遊人和香客中上了大雄寶殿。
下午回程路上,彎去了虎跑喝龍井茶。遊客太多,完全失去了從前林下品茗的幽雅。虎口的井水仍然清澈有張力,年經人搶著丟銅板進去,水高漲了但不溢出。自己小時候便屢試不爽。
老人一時想不起,這兩人是誰。
窗外滿天清輝,湖水一片幽黯靜宓;岸邊燈光燦爛,遠山也有燈火輝映,像落下一把星星,亮得喧鬧歡騰。那一輪明月在穹蒼獨步,圓得完美無缺,傲視群倫般,襯得人更覺孤獨落寞。
禮堂的門近在咫尺,他忽然害怕跨過它。即使是短暫的延遲,也是意外的收穫。
他讀了一遍。措詞簡明的八行書,方方正正的毛筆字,一看便知是兒子的手筆。於是取出原子筆,簽上了名。
鎖上房間,在服務台丟下鑰匙,老小兩個各自懷著哀思出了旅館。
這淚珠也滑進了老人的心湖,激起一片片漣漪,溫暖而親切。
「正好你在跟前,可以給她送終了。」
禮堂的門此時霍然開放,出來一個管理人模樣的大漢,高聲喝問著。
廿八日晨,健豐來接他。
據說上一家的儀式剛結束,禮堂還沒有重新準備好。因此,景先陪著早來的親友和兩個攝影師等在禮堂外的走道上。
雖是這麼說,他看到豐腴肥美的鮮藕,心裏一陣的欣喜,就像見到了老朋友一般。
把孫女送上車後,他一個人反剪了手,沿著環湖路走。
景先看出他的疑慮,趕緊說:「早上已經把媽媽送去縣人民醫院了。」
「但是,伯母和媽媽,還沒見過一面呢!」
「爺爺長得很像曾爺爺哩。」
「這過去的三十多年,叔叔想必知道,雖然想來看嬸嬸,但是情況實在不允許。等局勢好轉,又疏忽耽擱了。唉,只怪我不好。雖然沒見過嬸嬸,但心裏一直敬著她,尤其在最艱難困苦的時候,更是想到她。生前錯過了,現在,再怎麼遠,也要趕來見上一面……」
她先開口,因為走得吃力,說話一頓一頓地喘著氣。
老人弄懂了「妻管嚴」的諧音後,也跟著呵呵大笑。
父子倆直聊到九點出頭,怕趕不上最末一班巴士回縣城,景先才起身告辭。
「是嗎?」老人不禁要刮目相看。「他奶奶說,他有生意頭腦。」
「景先今天跑了兩個墳場,找到了一塊地,說是很不錯,是不是?」
老人歪頭瞇眼地思索了一陣,竟記不起來。
火葬場在城郊,是一座外表不顯眼的四方平房。但是高聳的紅磚煙囪冒出滾滾黑煙,看得老人渾身不自在。他好像在清明透亮的空氣中嗅出了一股焦味。
下午,景先準時來了。同來的還有昨天見過的崔秘書。
梅玖,妳在哪裏?
老人表示不搬,每人勸了幾句,也就不再堅持。縣府和供銷社的宴會,也順延到喪葬之後。
「松柏聽說最搶手,」景先說,「按樹的高度計算價錢。」
送走兒子。他立刻躺回床上。
「地位確是比以前提高了,有工作,經濟上也能幫助養家,當然男人都敬她們三分。不過,真正怕她們是……是因為他們掌握了房事的生殺大權。」
「我喜歡秋天的顏色和氣味,」他告訴兒子和媳婦。「家裏以前種石榴,用鐵欄杆圍起來,初夏花朵水紅,到中秋節果子也可以吃了。可惜現在沒了。」
送兒子到客房門口時,老人含蓄地打聽。
這個老人頭頂禿光了,只剩周遭一圈稀疏的白髮,襯得禿頂又圓又亮像隻燈泡。他老遠就開口招呼,缺了上下排門牙,說話便像風箱漏氣地渾濁不清。
「那麼,我明天就給他們回話敲定。」
老年人怕擠。上午這一擁擠,下午竟累得躺倒在床上。而且喉頭發癢,幾次咳嗽,像是感冒了。
攝影師給他們照了一張相後,也進了禮堂去。
什麼?竟連自己的後事也一起安排到這塊地裏去了!
景先似能預見十年後的墓地景致,跟著熱心起來。
既然兒子這麼認真,老爸不忍心拒絕,便隨和地上了床,坐在床頭。兒子佔了一隻沙發,對面相陪。
「那都是大躍進折騰的!」久芳思之有氣地抱怨說,「大煉鋼鐵嘛,好。鐵欄全敲走。一不作二不休,乾脆石榴樹也刨根挖掉,送去當柴餵土高爐了,唉,那陣子,燒飯的鍋也保不住!」
人死了再送醫院有什麼用呢?
「我從來不用信用卡。」
「爸爸,縣委到了。」
「帶這麼多東西做什麼呀!飯店有三頓現成的飯吃嘛!」
「這還不是最貴的,中上而已,而且是照顧僑眷才……」
老人聽完,再度默然。移眼窗外,幾時烏雲已散,晴空萬里,一片蔚藍。
健豐於是把自己關進了浴室。
逃避瘟疫似的,他怏怏然下床,蹣跚地走向窗口,希望藉著美好的湖光山色來驅走心頭的恐懼。
導遊很盡責,走到哪裡,便解說掌故到哪裡。結果,本地旅客也聚攏過來。組成了一旅軍隊似的,浩浩蕩蕩地緊跟在後。
「唔,廿五年……老夫老妻了嘛。」
見爸爸媽媽沒理會。他反而過來勸兩人去洗澡。
景先於是取出了一張紙遞給他。
既然梅玖堅持,又有政策照顧,他當場慨允,而且表示負擔全部費用。
他暗自換算了一下,折合兩千塊美元,究竟比美國便宜了一半。
「胡老。您看看還有什麼事需要我們代勞的,請隨時告訴我們。」
「為德公公和耿婆婆,他們想來看您,和您敘敘舊。」
「爸爸,這是為德公公。」
「這樣洗澡真過癮!躺在溫水裏,閉上了眼,人就像浮在水上,不,浮在雲端,唉,太舒服啦!哪天我們才有這種衛生設備呢?」
他才駐足片刻,便聽到人喊「借光」。兩個勾肩搭背的年輕和-圖-書人越過他而去。
老父笑笑,姑妄聽之。在美國,感冒是群醫無策的病,勉強開方的話,也是休息和喝水而已。他很少生病,因此不把這種小病放在眼中,相信歇兩天就沒事了。
沒有比這個更令他畏懼。如果梅玖有意報復,那她是百分之百地成功了。
「那的確是……很先進了。」
「你全權辦理吧,」他囑咐兒子,「就在這個費用範圍內,自己見機行事,不必問我。」
「你和久芳,感情還好吧?」
「不洗也可以泡泡水嘛——反正又不收費——等下坐巴士回家,身上暖和和多好!」
「這些你先用。過兩天,我再準備好三千塊人民幣給你。」
「不過,」他連忙又申明,「我主張入境隨俗,按中國風俗辦事。」
老人聽到「葬」來「葬」去,背脊已經生涼。無心和他深談美國的喪葬儀式,當下含混地表示「都有」。
祖父卻已滿口答應:「當然可以,你洗吧。」
「我送你上巴士。」
「我也不懂,不過墳場的人都說那塊地很好。」
這一說,做父親的只有點頭稱是。
又坐了一刻,老崔起身告辭。
「錦江飯店可以兌換外幣,我問問看濱湖飯店行不行。如果行,今天就不必跑友誼商店了。」
先立的聲調有些疲軟倦怠,老人覺得應該表示點關懷,不好意思開口便傾訴自己的困難。
老崔臨走前,又熱情地關照。
自己不訂牛奶,到時真不連個報喪的都沒有?
一路上前,她凝視著老人,目光柔和而深沉,嘴角微張,露出一個親切而熟絡的微笑。
媳婦望著丈夫,示意地換了話題。
「松柏也種它一兩棵。」
她說哭過一次,其實並不真確。事後她也熱淚盈眶,只是悄無聲息而已。
一早就刮了臉,梳洗完畢,穿上西服,並結了一條素色的領帶。咳嗽輕些,但仍然渾身疲軟,卻努力打起精神,就怕露出病容來,不料還是瞞不過年輕人。
如今病倒在旅館內。孑然一身,燈光下不禁顧影自憐。隔室傳來笑語,門外腳步蹀躞,相比對照,也倍感淒清。兒孫也許可以一招即來,但總不忍心叫他們不上班不上學來陪一個傷風的老頭子。
「那麼,你能不能代我借兩千塊美元?我回去先寫張借據給你。以後賬單來了,我分期連同利息還給你。」
「那個……日子定了沒有?」
雖是蒼老衰殘,老太太一身黑布衫褲,黑布鞋,收拾得素淨整潔。黑白相間的頭髮從中分開,齊耳梳平,各用髮夾固定,顯見是個做事有條不紊的女人。
美國的墳場,他告訴家人,常在市區中心,或靠近教堂,整治得像公園,沒有人人避之猶恐不及的氣氛。他沒有說出來,但是像雍雍所在的墳場,便是一片綠草如茵,看不見一塊豎起的墓碑。小小的墓碑都是平放嵌進草地裏,須得人靠近才能認出張三或李四。墳地四周和重大走道兩旁,均是高大的花樹或常青樹,濃蔭蔽天。週假日時,此地還是一些人家休閒或野餐之處。
瞪著這個拄杖的老太婆,他感到萬分難受——不知為誰,綺華,還是景漢?
「松柏可以長青。」
兒子委婉地指出優點來。
「是這樣,我明天看石頭時,想撿好的,一式一樣的訂它兩塊,並排豎在一起。空白的一塊,等……百年之後,再找人來加刻文字……」
景先有些吞吞吐吐,瞟了妻子一眼,像是爭取什麼同盟或支援似的。
「我已經打電報向伯母報喪,順便通知去漢口的行期要延幾天,到時再打電報過去。」
四十年代初,自己曾寫信要求離婚。當時的藉口是美國禁止華女入境。父親的回覆是一通電報:即回!他沒有照辦,不久就被切斷了接濟。
「家裏洗過了——洗慣了木盆,也還方便。」
「好吧。我明天上飛機前替你辦好,請他們電匯給你。」
「我們去趕一趕,五天夠了。」
面對一湖的綠水,他渴望躲到一個杳無人跡的所在。他需要寧靜。
老人「哦」了一聲,腦海中浮上了坐馬桶的房間模樣。一張大床和一張小床是以馬桶隔開,兩頂蚊帳權當簾布吧。仰慈的書包擱在西窗下的小桌上,幾件衣服披掛在桌前椅背上,兩代人同房,還要充當衛生間,真夠窘迫了。
「是是,所以很多人都希望改革派的鄧小平多活幾年,胡耀邦和趙紫陽永遠在位才好。」
「媽媽……若是知道,一定很高興。」
「國內的情況,我向胡老報告一下,文革以來,政府大力提倡火葬,為的節省耕地,同時火葬也比較衛生,唔,也比較先進嘛。聽說,美國也是火葬,對嗎?」
「今早接到伯母的電報。說她正設法買車票。要趕來見媽媽一面。」
老人點點頭,手中的藕一時倒不忍心吃了。
老人想起昨日在兒媳房內坐馬桶,估計全家一定是在廚房裏洗澡,用老式的木盆。
這次輪到老父一愕。中國女人幾時變得這麼主動啊!
「你們……也洗個澡嗎?」
他嚼著藕,揚手指指浴室,表示設備齊全方便。
「這次算是相當順利,外貿局的幹部換了幾個年輕的,到底敢承擔責任。主要當然是他們對產品比較了解,對我的分析和介紹有信心。不像以前,那簡直是打太極拳!磨了半天嘴皮,他們左一個再看看,右一個匯報請示,沒有人敢做主。唉,不說了,說了也沒用,明天我就回舊金山了。」
「為德公公是爸爸的從堂兄,那耿婆婆說她小時和您是近鄰:一道玩過。」
兩口子仍然不肯。又坐談了幾句家常,就帶著兒子起身。要去趕最晚一班巴士回家。
為德只大自己幾個月,個子差不多,但詭計多端,最會佔人便宜。小時候玩長毛遊戲,當長毛的可以為所欲為。為德當長毛時,點子最多,要人上樹掏蜂窩,越牆偷桃子,甚至拉開褲子要人含他那一根。自己一一照辦,心想輪到當長毛時,可以如法炮製他。豈知到時他來個翻臉不認賑,也拿他無可奈何。
「你是不是累了,先立?工作順利嗎?」
「我看這個岳飛塑造得還不錯。」
直捱到就寢時刻,先立的電話方姍姍來遲。
這孩子似乎一下子長大了許多。
祖父感激地笑笑。暗喜她的敏慧。
這種時刻,他最渴望的是一個女人在身邊,要個茶水,說句體己話,遞個熱毛巾什麼的都方便。是的,老來有伴才是幸福,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也有人奔波後事……
他沒有勇氣問兒子,這塊將要買的地,可以永久保有多久?會不會像祖先的墳地,為了耕作或修路,隨時就來夷平呢?
「是,是,要好好敘一敘。」
「很小,在廚房隔壁,僅夠一張床和一個飯桌,平常大家在那裏吃飯。久芳的意思是,玖玖還小,先用哥哥的房間。哥哥過兩年總得娶媳婦,需要大房間。一房一廳連在一起,比較能吸引女家。」
「爸爸您躺下來好。」
綺華口氣落落大方,眼神卻頗陰沉抑鬱,似有難伸的遺憾和悵惘。
「縣委書記來了!車子到啦!」
「你們長得很像,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那,還得再看幾年才能看出什麼苗頭吧。」
晚上,景先還是一個人來了。見爸爸神色懨懨,不禁憂形於色。
「哎呀,我又忘了一件事!」
看著是有些臉熟,老人猜想,這必是自稱和自己小時候玩過的耿婆婆了。
他駐足遠眺,仰視著萬樹叢中的寶俶塔,腦海中翻騰的卻是五年前的情景。煤氣、廚房地板、僵硬的手指、雪白菊花和牧師的祈禱:來自泥土的歸於泥土……
老人躊躇了一刻,還是不敢答應。自己壓根不信也不懂風水方位之說;何況,在墳山裏跑上跑下也不是什麼愉快的事。
「不必麻煩了,一個人很簡單。」
「原來如此。」
導遊大聲勸導正在岳飛像前擺弄姿勢的https://m.hetubook.com.com遊人。
他點頭哈腰,又露出無齒的微笑。
阻力和抗力向來成正比。自己和父親似乎永遠處在對立狀態,隨著年月變本加厲,從無和解的可能。中間若發生休戰,那全是梅玖從中斡旋的結果。出國如此,離婚亦然。
記得先立說過,他住北京的前門飯店。飯後第一件事就是掛長途電話找他。
這倒提醒了他。理應先給兒子一些錢。
「爸爸觀察也不算錯,以目前的居住條件,我們事實上也常常維持兄妹關係。」
「爺爺的感冒還沒好嗎?人瘦了些。」
景先接著說起祖父母的墳地,文革時被造反的農民夷平,已拓為耕地。
「爸爸對你們嚴不嚴?」
「全盤走資本主義道路是不可能。」景先實事求是地表示,「但是逐漸地開放小型私營企業,解放人民的生產力和創造力,有一天可能就摸索出一套適合國情的經濟制度來。」
他還說,許多城市都開了夜市,繁榮了夜生活。像縣城,最近也開放了交叉的兩條大街。從黃昏到夜裏十點,公家和私人一起擺攤子,販賣各種小吃,南北乾貨,鞋子,布料……貨品琳瑯滿目。另外也給人修鞋,量身裁衣,修理農具和單車,方便白天上班的職工。華燈初上時刻,那十字路口便搞得水洩不通。農民老遠趕來參加,捎兩斤木耳金針什麼的,隨地用報紙攤開在地上賣,賣完買些東西回去,等於天天趕了集。
說著,眼角兩粒淚珠已經順著密如榕樹根鬚般的皺紋滑下來。
老人恍然大悟,連忙趨前握手。
他吃了服務員代購的藥片,一時未見療效。胃口不佳,睡眠也差。翌日咳嗽加劇,甚至出現小便失禁的現象。他整天待在房裡。
老人連忙側轉了身子,目光落到兒子臉上。
「叔公,您好。」
「好不容易進了工廠,當工人不是很好嗎?」
「就是為這個要和你商量。此地的旅館,比我想像的貴,一流的收費,二流的服務……這且不管,我也可以住到家裏,但是那馬桶實在受不了——坐得下去也站不起來。不過,以後我可以住縣招待所,節省下一筆旅費……」
景先微笑地望著妻子說,一臉深溝似的皺紋,彷彿一下子犁平了,眼睛還閃爍著安詳滿足的光芒。
「我沒什麼,你們覺得怎麼做好,就怎麼做吧。」
「以後見吧,等……辦完事再說。」
岳廟所在的棲霞嶺,距市區最近,週日旅客最多,想在岳王像前留影的,須要排隊等候。
他感到梅玖就在附近,佇立床頭,倚在窗口,或隱身門後。驀然轉首,又失去影蹤。
「她是……」他沉吟了一刻才找到較簡易的表達方式,「我後來又結婚的女人。」
景先站在門口,自責地敲敲自己的額頭。
媳婦果斷地支持他。
「爸爸希望種些什麼樹呢?早些知道,可以託人挑些好樹苗。」
「景漢是說過,」老人同意,「臺灣的國營企業經常賠錢,賺外匯的多數是是民營企業。」
「爸爸不反對的話……」
「怎麼,是婦女的地位提得太高了嗎?」
「您要什麼,到杭州友誼商店買去。」老崔殷勤地介紹著,「那裏應有盡有;電視機、洗衣機、單車:要啥有啥。還可以兌換外幣,非常方便。胡老有興趣,我們現在可以陪您走一趟。有車麼,方便得很。」
「胡老師,一切好吧?」
小時候過節,母親總在院裏放了香案拜月,排滿了一桌食品,月餅、山楂糕、白梨、烤番薯、鮮藕外,還有菱角和石榴。
「先讓外賓照一下相!」
老人早下了入境隨俗的決心,絕口不參與任何意見。
「爸爸有換下來的衣服要洗嗎?我來洗。」
久芳沒表示,景先卻一口婉謝。
「爸爸要不要去看看?」景先建議:「讓健豐陪爺爺去,他對這些很內行。」
能推遲幾天也好,現在見面就怕話題不離死者,那是自找霉頭。
這寺廟修得金光燦爛,寶殿的腐朽木梁已全換成鋼筋水泥。大佛富麗如同換了新裝,一問才知是五十年代用樟木重新雕刻的。此外,五代元明的石刻佛像,以及宋朝的木刻佛陀也都保存得很好。
「為恆,還認得我嗎?」
「這是購買墳地的申請書,爸爸簽了字,我明天就去看地。」
任憑他滿室繞走,柔聲呼喊,卻總是可望而不可即。等手觸到玻璃面,寒涼穿心時,他才驚覺,梅玖已永遠離去。這時的空虛和惆悵,穿過血液在全身運轉,才化成了永恆的寂寞。他但願自己也那麼哭泣一次,但淚水始終不來。
「奶奶很少談過去——我想是因為過去太苦了的緣故。有一天,她望著哥哥的背影嘆氣說:現在可好了,從前胡家頂缺男人,爺爺不在,曾爺爺早死,儘受人欺負哇!」
老人沒聽懂意思。一時茫然地望著他倆。
望著兒子老實靦腆的臉孔,突然想起曹禺的劇本《北京人》。如今不能再置一副壽材年年上道漆,卻可以豎塊石碑等候在墓地上,中國人的傳統竟是這麼變著法兒傳延下去。
「明天星期日,玖玖要來陪爺爺一天。」
老人咀嚼著嫩藕,同時猶豫著,自己是否應該給家人大開這個方便之門。
「等級不同,可以從五六百到六七千塊。今年春天,鄰鎮的顏家,也是僑眷,他們辦了一場喪事。媽媽事後一直說,這是多少年來她僅見的一次體面的葬法。上選的好地,大理石墓碑,兩旁種植松柏。據說花了四千塊,不知是否包括幾桌酒席……」
老人望著綺華的手杖,想像她一路行動的不便,不禁由衷感激。
「四千塊人民幣。你能否替我想個辦法?」
木訥的兒子辦事倒井井有條。
等車的時候,玖玖又勸他搬到縣招待所住。
她們穿了平常的衣服,只在袖子上加一圈黑布,此外便沒有其他誌哀的裝飾。
等這些人紛紛奔出大門後,他向侄媳婦伸出了手臂。
「胡老可以看看墳地嘛,」老崔也在旁聳恿,「您這年紀的人講究風水,自己看比較放心些。」
祖父答應喪事後考慮。他沒有勇氣坦承,自己其實很怕死,很怕接觸到死亡。
試了一個小時後,北京才回電話,說鈕先生不在房內。中午又試了一次,仍未接通。他留了話,請對方有空就打過來。
「哦,你說的縣太爺,今天就可以見到!」健豐挺興奮地告訴爺爺。「縣委書記今早會來參加追悼儀式,爸爸已經等在火葬場了。爺爺,我們快走吧。」
「聽說他開過店,但是抗戰勝利前就倒掉。以後一直給人打工。有個兒子,大躍進時病死了。孫子遠在新疆落戶,現在靠著孫女兒過日子。他健康差,好像是前幾年做了腎結石手術落下的病,一直沒見好。」
玖玖茫然無知地晃一下腦袋。
半年後,母親去世。接到信後,喪葬已畢,似乎料準了他不會回國奔喪。他撫信大哭了一場。
先立一聲驚呼,簡直震耳欲聾。老人不得不把聽筒暫時挪開兩寸。
「這孩子有些好高騖遠,但是做起事來,也真有兩下幹勁。前兩年失業在家,閒得無聊。他媽媽便抽空做了幾雙繡花鞋,改裝了幾隻布娃娃,讓他拿到杭州賣,居然全給賣光了!今年端午節,他又跑了一趟,也是圓滿完成任務。」
「爸爸也許不知道,」久芳立刻幫著解釋,「國內的政策,說變就變,沒有準的。現在政策開放,可是往後怎麼樣,沒有人敢打包票。景先希望趁這次機會,多買塊石頭。」
有些思想竟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譬如死亡,越不願想它,有關它的傳聞卻接二連三地闖進腦海。纏綿病榻,因而痛苦死亡的;活得厭倦而自殺的;還有人死了沒人知道,送牛奶的看到奶瓶成堆,才好心去報警的……
「送醫院?」
老太太顯然腿瘸,依靠著拐杖,走路仍是顫顫巍巍的。蒼白和*圖*書的鵝蛋臉形,五官端正。年輕時想必面貌姣好,可惜歲月在臉上刻畫了太密太深的痕跡,如今只予人一份年華已逝的淒涼和悲哀。
這時不但渾身酸痛,關節似乎分崩離析,骨頭一根根宣告脫離似的,心情上也悵然若失。
然而她緊緊閉上菱角似的嘴,稜角幾乎拉平了。目光平靜,一臉的堅毅沉著,像煞她祖母。
老人尚未表示意見,老崔已在一旁解釋起來。
說也奇怪,向來忌諱談論死亡,一旦面對面說起自己的後事,縱然錯愕詫異,卻無恐怖或畏懼之感。
第二天下午,杭州人民銀行派人送來了現款。
正當相機咔嚓作響之際,導遊在旁說明,岳墳在文革期間受到紅衛兵破壞,理由是「愚忠」、「不敢造皇帝的反」等等;現在的塑像是前幾年重新塑造的。秦檜夫婦是鐵鑄的,敲打不碎,至今仍然跪在一邊。
「中國婚姻的典範之一是『舉案齊眉』,外表上規規矩矩。在我們那代人,這是可以理解的。你們現在和和氣氣,是進步一些了。但我看還像兄妹或姊弟關係似的,缺乏夫妻間應有的親密。當然,這可能只是表面現象。」
玖玖的臉色既迷惑,又很嚴肅。
「好,好!」
他沒有堅持。
「雍雍……是誰?」
「我在美國教了幾十年經濟學,一向批判社會主義的反人性和反科學。這兩天看看……唔,我反而懷疑起來,中國若全盤資本主義化是否那麼可取。」
他們提來了一網兜的食品,有龍井茶、菊花茶、柿餅、藕粉和鮮藕等等,堆滿了一茶几。甚至沖藕粉的瓷碗,白糖、湯匙……也一併帶來。
「是、是。」
綺華的手杖失去作用,這時懸空搖擺著。一路碰觸到水泥地時,發出空洞蕭索的樂聲,在靜默的禮堂裏,有如空谷足音。
「如果要我選擇的話,」老人說了,「我希望種幾棵石榴和桂花。」
「是。很快也就能見著。開追悼會時,他們都會來的。」
說完,一顆心不禁高高懸起,等候著一連串的追問:爺爺結過幾次婚?三次,同居的不算。怎麼結婚這麼多次呀?離不開女人嘛。為什麼?因為……
「不過,沒有曾爺爺嚴厲,」她欣喜地指出,「你慈祥多啦!」
老人堅持不必。
他在心裏大聲地宣佈著。
當下打了電話去問。飯店可以兌換,但數目不能太大。於是,他帶了兩人下樓,在會計處兌換了五百美元的旅行支票。
「是,自從母親病倒以後,家裏都靠她在張羅。什麼事都是她說了算。」
一直盼著要見這位侄媳婦,但計劃中的地點在漢口,不在此地,尤其不是這種場合。到武漢遊覽東湖,然後一路行船到上海。這是計劃了兩年的行程,放棄未免不甘。但是綺華如果來得成,那麼自己還去武漢嗎?
後者才是關鍵所在。今天,怎麼也要找到先立才行。
剛招呼完為德,便被景先扶著轉過身去。原來一個男子攙著一位乾瘦的老太太,正向自己迎面而來。
他中等個子,穿著一身普通的藍布衣褲。白淨的長圓臉掛著溫和的微笑,目光卻憂悒凝注,神色透著一份和他年紀並不相稱的老氣,一種閱歷甚深的收斂。
以他今晚的言論,從前的右派帽子,多少怕也合乎尺寸吧。
她謙虛的口氣一轉而為惋惜和悲傷,臉色更是懊悔莫及。
他安慰自己,從來還沒聽到有人死於傷風感冒的。美國人的剋星是心臟病、癌症、高血壓,這些他尚無徵兆,謝天謝地!
一眨眼工夫,已吃光了半節嫩藕,滿口的清香脆甜。
老人啞然失笑。
「媽媽對這件事一直耿耿於懷。我想,這次也立個墓碑紀念他們,您覺得合適嗎?」
「大概需要多少,你有個數目嗎,景先?」
「久芳倒是精明能幹。」
聽筒接著傳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除了神色嚴肅抑鬱外,沒人提起喪事,似乎體諒到老人家對它的忌諱。
「為德他現在怎麼樣?我出國時,記得他在綢布莊當學徒。」
他像供香似的捧著照片看。父親著長袍馬褂和瓜皮帽,留了鬍子,臉無笑容,但是嚴峻的神情到底被歲月淡化了許多。母親則是慈眉善目。大概初次照相,一臉的詫愕。估計是自己走後不久照的,到了抗日時期,兵慌馬亂,二老肯定不會有閒情進城照相。
屋裏一時靜悄悄的,浴室裏水喉歡呼的聲響清晰可聞。
「爺爺,你還有別的上衣嗎?」
他發現,在大陸旅行不能有什麼事先的計劃,因為意外的事太多。幹什麼只有走一步瞧一步辦。
一位中年華僑挺身出來辯護。他捧了一架攝影機,衝鋒槍似的鏡頭正轉向四周圍觀的人群。
他和崇漢一左一右地扶著綺華,徐徐步向禮堂。
「您看,房間這麼擁擠,兩代同室很普遍,還有三代同房的。夫妻間要親熱,勢必爭分奪秒,怎麼也要雙方高度合作才行。如果女方一拉臉,事情就吹了。所以,很少有不怕老婆的人——外頭即使充好漢,在家裏非得乖乖的不可。」
「恐怕沒這麼簡單。臺灣號稱實行三民主義。從政治學上說,三民主義也是一種社會主義。但是實際上臺灣不走社會主義,所以經濟能一枝獨秀。現在中國搞自由經濟和經濟特區,這就是共產主義的一種『異化』,等於在走資本主義道路了。」
「嗨!我剛生下來也沒今晚這麼乾淨過!」
「這是西湖的藕,」久芳說,「品種改良過。」
有一個人從大門外,一路飛奔著喊進禮堂去。
「我和久芳明天分頭找樹苗去。」
「她何必折騰一趟,」老人頗不以為然,「我們反正要去漢口接她。」
明知傷風是小毛病,但內心竟懊惱而且恐慌得很。乾脆大病一場也好,索性臥床不起,避掉這場喪事算了,可惜只是一場感冒。
他失聲喊起來。
「爺爺不須要我陪,那我上學去吧。」
「不了。家裏有事。你們忙去。不必招呼我。我在美國從不過節,已經習慣了,不會感到寂寞,你放心。另外,我正在等候北京的電話。實在走不開。」
「唉,已經這麼大了,景漢一定想不到!」老人一時感慨繫之。「結婚了吧?」
綺華說著,向兒子瞟去了一道愛憐的眼光。
反對什麼?哦,和梅玖的骨灰葬在一起……他們還曾經離過婚的,但是這裏似乎無人在乎或承認它。
「那是,唉,專等著老師回來見一面啊!」
回來正趕上吃午飯。
他很高興,竟然有向父母親盡一點心意的機會,可謂一舉兩得。
「公司今天一早來電話,要我立即乘下一班飛機回去,說有要事面商。什麼要事!八成是生意不做,寧可讓法國人去賺吧!」
「叔叔認不出,我比照片老太多了!」
「酒席另外。」
「每年秋天都是流行感冒猖獗的時候,爸爸還是少出門,人多的地方容易傳染病菌。我等一下託服務台,明早給爸爸買幾瓶羚翹解毒片,治感冒最有效。」
「好呀,既然有了自己的地,也是該當的。」
「嗯……你身上有信用卡嗎?」
「難怪!」有個老華僑恍然大悟地叫起來。「這岳飛不像古代的岳飛,很像現在的人呀!」
五天。他耽心屍體能否擱那麼久。
「玖玖,奶奶常談起曾爺爺嗎?」
「難為你們這樣老遠趕來,路上辛苦了。」
老人暗怪自己健忘,綺華給她丈夫的信上,早說過崇漢在黑龍江插隊落戶過八年,怕回不來家鄉,一直不肯結婚。
景先目光滯重,神情枯槁,喪母的悲痛溢於言表。
像他這樣七老八十的遊客簡直鳳毛麟角,多的是年輕人。口音聽來聽去以外地居多,上海話更是彼伏此起。這吳儂軟語一向覺得悅耳,現在卻嫌它聒噪且喧賓奪主。
有辦法的永遠是梅玖,即使在最後一件事上。居然熬到他進門的頭一天才撒手而去,留給他一場喪事。
hetubook.com.com關於墳地。還有墓碑的石頭,爸爸要不要自己挑選?」
他剛進來,景先便領著一個彎腰駝背的小老頭迎過來。
「他最好說話啦!還是媽媽和奶奶管得嚴。」
可憐的景漢。他從來不曾像此刻這麼同情過他。
過去也感冒多次,但都沒有這回這麼窩囊,這麼痛苦。這一生的大病,就是在芝加哥為急性盲腸炎住院動過一次手術,那也沒現在難受。護士噓寒問暖,同房病人可以閒聊,雍雍每天來陪伴,一點都不寂寞。
「為什麼給他?他不是自己有房間嗎?」
吃早點時,聽到華僑旅行服務社去岳墳的包車有空位,十點出發,便訂下了兩個位置。
景先一愣,接著尷尬地微紅了臉,卻吃吃笑起來。
他答得很乾脆。此生不曾有這麼痛快的事,一塊地就安頓了兩代人。
閒得無聊,也就一字不漏地讀完了當日的《杭州日報》。
他希望多談談這方面的事,諸如人們對離婚、再婚的看法等等。然而景先這方面興趣闕如,卻主動地說起健豐來,說他從商的機會和前景空前地好。
直到抗戰勝利那年,忽然接到梅玖托人寫信來,表示願意辦離婚手續。但要求瞞著公婆,信裡還附了一張匯票。他輾轉託人在上海《大公報》登了個離婚啟事。收到剪報一個月後,便收到老人家病逝的電報,要他回國奔喪。
「石榴和桂花就種多多的!」久芳支持到底。「我們自己的地嘛,高興就把它做成花園——誰說墳場非那麼慘兮兮的呢?」
曾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常捫心自問:父親看到離婚啟事否?如今梅玖沉默了,這個疑團便永無解釋的一日,而自己的內疚也無消逝的時刻。
老人搖搖頭:「寬一點好。」
說起來,這也是一個不幸的巧合。自己彼時正和貝西打得火熱,她計劃私奔到紐約結婚。這種時刻,是絕不可能扔下她而回國去的。正巧中國內戰又起。讓他撿到了滯留不歸的藉口。
「老師身上的錢不夠吧?」
難得父子單獨相對,他希望爺兒倆能夠深談,男對男的談話多痛快!年近半百的景先,面對七二高齡的老父,有什麼話不能端出來的呢?
久芳主張早早策劃。
「我想鼓勵他從小生意做起,以後再看機會。照現在的形勢,機會是越來越多。很多人相信,按鄧小平和胡耀邦的路線走下去,便會出現公營企業和私營企業和平共存的局面。他們說,那樣就像臺灣了,公家包辦重大的企業,其它就開放給民營,讓大家自由發展和公平競爭,反而創造了經濟奇蹟。」
景先今晚簡直是個奇蹟。自上海見面以來,就數這次說話最多最無顧忌。就像換了個人似的,一反在官長面前的謙卑,父母眼前的溫順。或「妻管嚴」症狀,竟然表現得相當激進,使老父大為驚訝。原來景先並非天生木訥,既關心兒子的前途,也關懷國家今後的去向,並沒有真的為一頂過時的右派帽子嚇得三緘其口。
「啊?怎麼回事?」
「你大概還差多少?」
「哪裏需要那麼多?」先立抗議地嚷叫起來:「這裏都是火化,連棺木都不用,就是買一塊墓地而已,不會這麼貴吧?」
久芳母女在門口迎接客人。
他驚得渾身起雞皮疙瘩,連忙背後墊了枕頭坐起身來。
他爸爸立即回頭,沉著臉瞅了他一眼,有阻止的意思。
「是是,胡老說的有道理。我剛才說,政府規定火化,骨灰統一放在一個地方。但是,我們另外有政策照顧華僑,適當地開放一些土地,允許購地土葬。」
「我剛去過成都的都江堰,參觀過二郎廟,」他放下攝影機向大驚小怪的老頭說,「那個二郎神也是遭文革破壞,後來重修的。新二郎身上披紅戴綠,臉孔圓圓胖胖,十足像個豐衣足食的人民公社社員!」
「來,我們去向她告別。」
這一代人的恩怨到此為止,欠負和愧疚,現在都一筆勾銷了。像一場糾纏不清的官司,經冥冥之中的高手作了斷案,輸贏還在其次,兩造能免除長期抗持的痛苦,本身便是令人感激的事。
「你怕老婆嗎?」
「對不起,為德,太久不見了,一時竟沒認出來。這些年,你都好嗎?」
他又是一字不漏地看完它。
「現在取消『四個堅持』可能會造成人心大亂的局面,」景先說,「不管中央和地方上,還有極左勢力存在,正伺機反撲,所以,口號還不宜取消。好在我們都知道,政治口號是一回事,政策又是另一回事,大家心照不宣。」
他知道兒子的好意,但是婉辭了,說自己想清靜幾天。
「我這是給爸爸舉例,我們不必這麼奢侈,可以省省。」
景先望著父親,只無言晃一下花白的腦袋。似乎,那個時期的荒唐和倒行逆施,不說也罷。
叔叔一時無言以對。明知不能怪誰,但確有一種被愚弄了似的尷尬和失望。
「真多虧爸爸回來,」久芳也很欣慰。「什麼事都好辦。」
「等我搬到縣委招待所再說吧。健豐會喜歡做小生意嗎?」祖父很懷疑。「他嚷著什麼『不三不四賺了錢』,口氣頗不屑於幹這一行。」
祖父絕口不提孫子要出國的願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希望牽扯到自己身上。
玖玖湊過臉來端詳照片,又瞅老人一眼,加以比較。
須臾,浴室門開了,健豐容光煥發地走出來。
他不忍心問:要是梅玖還在,難道健豐就娶不進媳婦?
「不不,我答應了,不能食言而肥。況且,我虧欠梅玖那麼多,寧可自己跳進太平洋以省出喪葬費,也要給她做個體面的墳墓。」
「你覺得好就定下來。」
景先口氣稀鬆平常,倒是望著父親的眼睛閃了一閃,似乎在猜測老父問題背後的含意。
「好了,好了,沒什麼!」他故作輕鬆「過兩天縣太爺請客,還有你爸爸單位的……很快就吃得胖回來。」
他一向沒有敘舊的興趣。雍雍有一回甚至指著鼻子罵他「不近人情」,但也不曾改變他這個脾氣。
交待清楚自己的旅館和房間號碼,兩人又交換了幾句旅遊的觀感,這才掛了電話。
記得在金門橋公園裏曾碰到一個老頭子,講起他剛去洛陽探親的趣事。據說親友到旅舍來看他,都留下來洗澡,結果客房成了澡堂,整天水龍頭嘩嘩流個不停,自己想解手都要先掛號才行。
「爸爸嚐一截鮮藕吧,洗乾淨的。」
他驚訝地張大了嘴,呆呆盯著兒子瞧。
「我是綺華,景漢的愛人。」
「那也不錯呀!」導遊靈活機警地加以譬解:「正好反映我們這個時代的精神面貌嘛!」
她說著就站起來,從床上拿起書包。
老人佩服地頻頻頷首:
剛說完,他就發覺孫女的目光在自己的身上逡巡。
「請問崔秘書,什麼時候……出殯?」
「電話沒有毛病,是電話線太少了——這是中國當前四個現代化的阻力之一。今天有個西德商人對我說,在北京,一天能打通兩次電話,就算功德圓滿了!」
說得眾人啞口無言。
「你和健豐都去吧,我們等著就是。」
綺華要來奔喪?真是始料未及。
老崔從旁指出,似乎心裏早有一本帳。
「是這樣,」老崔給他說明,「危急的病人,我們一般儘量送醫院。在家裡過去的,也馬上送醫院掛急症,然後診斷『死亡』,再按一般手續送太平間,需要的就冰凍起來。等到開追悼會時,屍首直接送到火葬場化粧,這樣做,家人負擔少些。」
「就等那時候見面吧。」
「我們這裏的男人——大概只有農民例外吧——普遍患氣管炎的毛病。」
既然勞動了一縣之尊,那是不好遲到。他叫了一部計程車直奔縣城來。
從前在上海唸書時,常看《新民晚報》,沒想到這報紙現在還有,那該有百年的歷史了。
「我記得媽媽也喜歡桂花的。爸爸,就照您說的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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