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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胡

作者:陳若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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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一〉

第三章〈一〉

他必須找個地方,可以靜靜地披讀來信,慢慢地宣洩一腔的失望。既能免於身處斗室的孤單窒悶,又無咖啡屋限時逐客的威脅。喜愛清靜,又恐懼清靜——這樣矛盾,不正是老化的象徵?
「你一定知道,她的公司要到矽谷來設廠。她 說,很願意幫助你把妻小接出來;崇漢要唸書,做事,或半工半讀都行。綺華認為,與其自己出來,不如讓兒子出來,崇漢年輕,看起來很有志氣,如果在美國闖出名堂來,以後有的是機會把家人接出來。我覺得綺華非常明理,而且果決。她的決定,其實對大家都好。」
自己小時候也崇拜過恆叔,覺得他高大俊美,風流倜儻,穩得女人青睞。自己怨嘆沒有他的繪畫天才,只有在他鼓勵下發奮寫詩,聽他讚聲好,會感激得潸然下淚。一度學過他走路時左右顧盼的姿勢,同情他那沒有自由戀愛過的婚姻。直到在西湖窺見他和一位小姐在船上卿卿我我,心目中的偶像才出現了龜裂。回家後,終於正視到嬸嬸的存在。不討丈夫喜愛的女人,在公婆面前簡直不是人,永遠沒有抬頭見天的時刻。她要忍受姨娘的冷嘲熱諷,還有傭人的怠慢。叔公好名,對外標榜樂善好施,對下輩卻苛刻小氣,動輒板臉訓斥,抬出孔孟來壓人;私生活又糜爛,嬌縱田姨。田姨又藉口求子而和傭人曖昧不清。家裏烏煙瘴氣,以致叔婆吃長齋,倒過來又把氣發洩在媳婦身上。這樣的家,自己尚且忍受不了要出走,而嬸嬸卻熬了一輩子。恆叔一走了之,幾十年不聞不問,要不是小嬸嬸去世,怕也想不到要回去探望吧。置結髮妻子於不顧的人,怎能指望他來體會別人的堅貞情操?自己所託非人,現在真不知怎麼收拾這個局面。
嘴上答應得爽快,內心卻隱隱犯愁。單單供養綺華已經勉強,再加上兒子,自己的負荷必然超載。
恆叔似乎明白他的心思,直磨蹭到他揀出了替換衣服,拎著一隻〇〇七箱子要出門了,才交給他一封信和一雙黑面白底布鞋。
口口聲聲開放婚姻,無非是走私打野食的堂皇藉口。六十年代來臺灣沒住幾天,狐狸尾巴便藏不住。整天溜去逛西門町瞄女孩子,把太太丟給侄子和學生招呼去。在美國也好不到哪裏去。自己和力行去芝加哥看他,也整天不見人影。據說他忙著炒股票,把招待的責任一古腦兒推到妻子和學生頭上。十幾年來,他是唯一可以見到面的親人,每次到美國來開會,總是眼巴巴趕去看他,他卻不當回事。冷血、孤絕。對同輩的冷嘲熱諷,對小一輩的也瞧不起。教了一輩子書,只有一個鈕先立把他當老師看待。多半還是衝著小嬸嬸不看僧面看佛面。還沒見過一個學生像鈕先立這樣,對師母愛護備至,到了體貼入微的地步,不但出入接送,還乖乖地陪著逛百貨公司,替她拎這拎那。一度懷疑他對小嬸嬸害單相思,後來聽說他有女朋友,不久又結了婚,對恆叔又至今關懷有加,才相信他是出於尊師,天性至誠的人。像他工作忙,電影都沒有時間看,卻擠出時間來接飛機。恆叔竟視為理所當然,拉著一張長臉兀自望著車窗外,倒像人家是招之即來的計程車司機,真過分啊!可嘆鈕先立精明能幹,竟然看不|穿這位老師的為人來。
說我怕去美國,也有幾分真實性。主要是捨不得一起生活過大半輩子的親友。珞珈山上的梅叔叔一家,他們在父親死後,從沒斷過對我和孩子們的關懷照料。還有搬到漢口時才認識的裴奶奶,在我遭到批鬥時,站出來為我說話,不惜被戴上「喪失階級立場」的帽子。我被打傷時,也有素不相識的人為我敷傷,拆下門板連夜抬去醫院治療……漢哥,我在這裏有太多太多共過患難的朋友,我捨不得離開他們。
老太太央求無效,便在靠近音樂台的地方坐了下來。頂著花手帕的頭仍然緊隨著奔竄的寵物而來回移動著。
「兩打照片給他們拿走了大半,只剩這麼幾張。喏,你先看這兩張。」

力行倒追得真緊,現在一定知道綺華沒出來了。她怎麼想呢?打電話是要安慰,或是祝賀?
聽說你在臺灣常常寫文章,小漢也喜歡動筆,在這裏,寫文章最容易出事,政治運動來了,連日記都可能惹來殺身之禍。他怕我擔心,便化名給他們朋友投稿。三年前,聽說可以自由辦刊物,他們辦了一份叫《鐘聲》的刊物鼓吹現代化,不久又辦《野草》。後來主編被拘留,刊物查禁,從那以後,沒再見他整夜不睡地寫文章了,卻聽他說要出國去進修。
我怎麼辦呢?
綺華,多麼細心的妻子。他又慚愧又佩服。在臺灣享受了幾十年的免費公務員醫藥保險,他整個忘了沒有保險是什麼情況。
我們又自己放著眼淚,
一個家無恆產的女子,在動蕩時代下克盡獨養女兒的責任,又母代父職,養育了兒女,綿延了第三代,其中的辛苦卓絕,豈是一個「賢妻良母」的稱號,或「偉大」等詞句所能表達於萬一呢?
去大陸的人多了,政府就睜一隻眼,閉另一隻眼。不過,對有社會地位或從事政治活動的人,則另眼看待。
橫看是相思,
恆叔在倚老賣老了,好像只有他記得家鄉的事物,只有他是桂花的知己。
廣東佬侍者乘著給客人倒菸灰,變相地暗示他,飯館要打烊。
他知道,這是一種變相的自暴自棄,連自己都解說不清。
恆叔不搭腔。景漢感激先立的同情和幫忙,便義不容辭地搶做東道主。
綺華沒住過臺灣,怎麼讓她了解這一切呢?
美術館和科學館門口,遊客絡繹不絕。廣場的噴泉附近也有遊客休憩。獨有這幾十排綠漆板凳乏人光顧,像被人遺忘了的角落。坐客三兩個,全是老年人。
綺華,竟衰老成這樣!
「不餓。」
他不想為自己洗刷罪名或推卸責任,自己受什麼懲罰都行,但是萬萬不該傷害到綺華。綺華,吃盡人間苦難的賢慧妻子,她是無懈可擊的。
「三十多年不在一起,這個婚姻早就不成其為婚姻了。你以前在臺灣不結婚,我已經覺得奇怪了,現在,綺華自願離婚,你還固執,那簡直是傻瓜啦!」
力行回來後見到字條有什麼感受,他無從知曉。她父親與自己倒成了朋友,不但加入消費者文教基金會,而且義務做宣傳和募捐。偶爾見了面,什麼都能談,獨不提女兒一句。
「喏,這是攝影師照的。三張都給你。」
但這是辦不到的。即使只是回去看他們一眼也不可能。
沒錯,她要離婚留在漢口,換取兒子出國,並成全自己和力行,使自己在大陸和臺灣都有家。
願你和楊小姐平安幸福
「一杯橙汁,一塊塗著厚厚奶油花生醬的麵包,四條煎鹹肉,一壺利普敦紅茶——茶一定要熱熱的才化得掉民航機上的冷飯菜和冷面孔。」
在餐館裏等候牛肉麵時,他點燃了香菸抽起來,掏菸時,手碰到口袋裏的信封。厚鼓鼓的,他越發沒有勇氣展讀。
兩個家。像中國一樣,兩個分裂的家庭。
倒看是相思,
路上,他罵自己膽怯懦弱,但也無可奈何。
恆叔幫著他把一隻大箱和手提箱安頓在客廳的角落裏。
還記得你愛穿布鞋,原準備做兩雙鞋給你六十歲暖壽,不料嬸嬸去世,我奔喪後又陪叔叔來武漢,現在只來得及緔一雙鞋面。卅四年前,你走得匆忙,也留下兩隻鞋底沒緔。但是,這回我一定給你寄去,再也不怕無處投郵。
一陣微風過去,跟著飄下一片樹葉。它擦過綠漆椅背,再翻身落下。是一片金黃的梧桐葉,緊貼在泥土上。
恆叔說,他最恨教書,但為了終生的免費健康保險,不得不忍耐到退休年紀。
「你只帶這隻袋子去?」
街一頭傳來喧囂的車聲,提醒他時正中午。早點沒吃就奔機場,中午無論如何要補充些營養。這個據稱是新「中國城」的地段,有家餐館賣牛肉麵,味道和台北的地攤差不多。他勉強自己向餐館邁開步伐。
自那以來,他便生活在矛盾中。
一九八三年十月六日
看完信,眼前已視野模糊。他摘下眼鏡,掏出手帕揩揩眼角,又擦拭著鏡片。
他剛落座,一個溜狗的白人老太太打他身邊走過,一路柔聲哄著她的寵物。小叭兒狗像剛逃出牢籠般,撒開了腿在板凳和樹根間奔騰歡躍,壓根就不理睬主人呼聲。
先立大方地謝過,走去打開車箱,取出了恆叔的旅行袋。
從此,他集中心思到工作上,夜以繼日地工作,閒暇時便以思念妻兒來填補精神上的空白。
胡景漢緊緊盯牢前座老人的後腦勺,鉗緊了上下唇以壓住澎湃洶湧的滿腔怒潮。
「可是……她等了我卅四年。」
望著孤獨的海鷗,他的心感到一陣悸動。
恆叔去洗澡時,他打開冰箱。看到塞滿上下兩層架子和_圖_書的鮮肉、熟肉、蔬菜、豆腐等,不禁嘆口氣。買了這麼多東西等著綺華來做,如今卻要靠叔侄倆動手解決。接不到人已失盡胃口,叔叔又要吃西餐,這些東西可怎麼打發掉?
自己主持一個研究所,同是政府公務員,豈敢以身試法啊!
他慚愧地煞住口。力行能幹,交際也廣,自然第一個便想到找她幫忙,但這件事卻難以啟口。自己有負於她,怎麼也沒有勇氣求她代為說項。況且,從來不曾和她詳談過綺華,也不清楚女人對女人之間的關係。現在力行表現得慷慨大方,然而外表鎮定的女人,內心往往是座火山,一旦爆發,恐怕難以收拾。他但願這兩個女人,今生永遠碰不到頭。
你作緯線,
可憐的小嬸嬸,那麼個美人,身材永遠像少女,目光如月夜的海洋,深不可測,又似謎般帶著魔幻,看得人心晃神移,自己便從來沒有勇氣正視它。遇人不淑,離婚嫁給恆叔,到芝加哥過著每下愈況的日子,生前想必悔恨看錯了人。早期紐約的華人圈子,理應知曉他風流成性且不務正業,可憐小嬸嬸竟眼睜睜嫁了他!
「心肝寶貝,到處亂跑可是要闖禍的……」
「她倒不是要隱瞞,」恆叔的口氣頗為同情,「而是怕嚇壞了你。現在事過境遷,她什麼都不想提起,不過,我聽崇漢說,種種折磨主要是因為你在臺灣,尤其是你參加過什麼『忠義救國軍』,打了兩年游擊。在文革時,這可是天大的罪狀哪!現在,當然是平反了。唉,聽到人講文革那一段,比歐洲中世紀的黑暗時期要恐怖。一個人發瘋不稀奇,幾億人口竟跟著發瘋,簡直不可思議……」
恆叔哼一聲表示納悶。
「你有時間的話,一定要到潔閣森公園走走,看看黃葉舞秋風的景象——說不定喚起你的詩意哪!」
漢哥,我們這把年紀,名分如浮雲,可有可無,但情義如天,那才是最真實而永恆的,嬸嬸也離了婚,但無礙於她侍候公婆,養育子孫,恆叔終於還是回來為她送終。漢哥,我仍是你的妻子,今生今世不會改變。有一天你能回來,這裏永遠是你的家。
中國人都是桂花迷。當年在武昌,綺華也喜歡桂花,岳父家門口便有金桂銀桂各一株。每逢「桂到中秋十里香」,她還要上桂子山,回來桂花枝抱滿一懷。
美術館和一座科學館南北對峙,中間是大片的林蔭廣場,以三個噴泉斷開。音樂台坐西朝東,和美國國歌的作者雕像,隔著一排噴泉遙遙相望。所有的樹都修剪成蠟燭台狀,一枝樹幹頂著一頭茂密枝葉。其中,法國梧桐的闊葉經早霜染成了深黃淺褐,在秋陽下像花籃那麼豐盛艷麗。
掛上電話,癱在椅背上倒呆愣了半天。居然沒想到問她,何時學成返台,在何處高就?更沒考慮到,辛苦築成的堤防一旦打開個缺口,便有全面崩潰的可能。
七十年代的台北,男女同居已成風尚。他們的情形,主動雖在力行,但他也不可推卸責任。自己喜歡力行,但如果同居已引起女方和她家人的不安,他一定要採取行動,不急流勇退便該公證結婚。
綺華她不要出來。怎麼可能?信上那一回不在期待著和我聚首的一天?準是恆叔說了什麼讓她不放心。也許渲染美國生活的奇異和陌生,再不然就是嫌麻煩累贅,深恐侄媳婦會賴在他公寓不走了。這可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昨天向米兆勝拿鑰匙時,已順便托他代為留意公寓,另外又買了一份《中國時報》,剪下招租廣告,準備有空就和綺華去找房子。自私孤僻如恆叔,連妻子都忍受不了他,絕食死不成,硬是開煤氣自殺了,誰又願意和他長住在一起?
但你是東半球,
「你地要末要茶?」
「要不要我幫忙?」
臺灣何嘗不是這樣?他只笑笑,沒有辯駁。在島內那天不為汙染操心,熬夜寫文章來譴責毒品,廢料,色情暴力……等對寶島的破壞。一旦離開,便惶惶然若有所失。美國誠然美好,但是不能參與的土地,再美好也不親切。
這封信要他成家,她哪知六年前的第一封信,恰恰阻止了自己成家的計劃。
「她……已經……要用手杖了?」
做夢也沒想到,恆叔會這麼令人失望!這麼無能!竟害我白白等他一年多。六年來的親情想念,盤算策劃,苦苦地儲蓄……如今全落了空!早就知道他對家庭沒有責任感,怎麼偏偏信了他,現在可是啞巴吃黃連。最惱人的是他還掛著這張沮喪陰沉的臉,預告颱風來臨似地擺出先發制人的架式,把鈕先立也弄得莫名其妙。怎麼回事,胡老師?他比我還沉不住氣,人呢?綺華她不要出來。就這一句,嘴便和死蚌一般,再也敲不開。
居然沒想到,這可能是中共的統戰花招啊!
像潑出去的水,他被恆叔一句話就關出公寓門外。
「你和綺華怎麼說的?她提出要離婚。」
恆叔遞過來一張黑白照片,是他和母子倆合影,綺華扶著手杖。
他還是把碗筷洗了。做慣了單身漢,這是輕而易舉的事。閒下手正想抽根菸,主人就下起逐客令。
誰教你拋棄了舊侶,
正隨恆叔走向廚房時,忽然發現沙發背後的牆上多出一張水彩畫。沒有裱的畫稿,四角用圖釘固定。畫的是一橋橫江而過,背後群山之上聳立著一多角形的塔。
綺華,才五十八歲啊!
簡單扼要,透著不可抗拒的威嚴,如同隔著對講機給秘書下吩咐一般。
「這孩子有些才分,我想把她接出來唸書。」
他低頭望一眼露出口袋外的鞋子,歉然回答:「不是買的,我太太親手縫的。」
週末,公園裏熱鬧許多,主要馬路邊停滿了汽車,不時見到慢跑或閒步的遊客。林蔭小道上仍然人跡罕到。踽踽獨行之際,不禁懷念起台北街頭人擠人的情景。走過一條街,常會撞見一兩個熟面孔。平常抱怨人口太密,真要一刀割斷,內心竟是惶惶然。
他丟了兩隻茶包在茶壺裏,沖了開水後,便端上餐桌。
陽光正棄老人而去,他早戴上帽子,縮著頭,手依舊拄著拐杖打盹兒。整個下午,他似乎就維持著這個坐姿。不同的是他現在睡得張大了嘴,像畫了個大問號——可是問蒼天,這一大把的時間該如何排遣?
「你想吃什麼?」
蔡民又舉了幾個例子,說來說去,自己成了僅知的一個頑拒重婚者。
「你不離婚?」
小狗幾時掙脫了老太太的懷抱,害得她顛巍巍地掙扎著站起身,來回地挪動著那覆著花帕的一頭霜髮。
恆叔摩拳擦掌,頗有一顯身手的興致。
趁恆叔上了一節樓梯,停下來喘氣歇息時,他好奇地問。
這時電話鈴響。原來是米兆勝要上來看恆叔,事先招呼一聲。
他猶豫了片刻才說:「我得親自和綺華通個電話再說。」
「民航的枕頭和毛毯都有一股濃濃的頭油味,不洗掉身上這股怪味不會有胃口。」
她不要來,那麼可是意味著要我回去?
老師向無虛言。答允婚事的同時便說明:
「兩個禮拜。綺華沒來,我可能早幾天回去。所裏正在準備一篇稻種培育的總結報告,好在下個月在馬尼拉的交流會上提出。我這次到中西部三個州走走,也和這個有關。我會在芝加哥轉機歇腳,恆叔有什麼要託我辦的沒有?」
「實在戒不掉,希望你少抽些。」
正好水壺響,打斷了恆叔的桂花經。
泣訴那無邊的酸楚?
也許要託自己去看看小嬸嬸的墓,他猜測著,恆叔已經六年未回芝加哥。
長壽健康如恆叔,孤家寡人一個,又怎麼樣呢?
「沒有健康保險的話,看一次醫生自己起碼要付門診費五十塊,藥費在外。有病住院,住院費本身每天六百塊,不包括醫療和藥費在內。萬一要動個手術,一萬塊是普通的價碼,那不花光一個人的儲蓄了嗎?像這種事,綺華在漢口時都向我打聽得一清二楚了。」
一場淋浴洗去恆叔不少疲勞,回到廚房時,臉上已出現睛色。
他問恆叔。
「恆叔先吃飯,還是先洗澡?」
「你就不想長壽?」
力行甚至對他用了激將法。
同事都知道,他太太要來美國了,特意把這個出差的機會讓給他。回去怎麼說呢?遺棄髮妻。……
他掏出手帕擦眼淚,然後摘下眼鏡來揩拭,一壁聽著老人議論旅途見聞。
「這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
餐館太嘈雜。正值週末,華人攜老扶幼出來喝茶。滿堂座無虛席,華臉華語,像回到了台北。
「好哇!媒人、主婚、司儀、雜務……全包在我身上了,你就做個現成的新郎官!」
恆叔到客廳轉了一圈,興匆匆又跨進廚房。
她有一次埋怨地問他。
恆叔舉了一個他在大陸聽來的例子,說有個老人返鄉,住了三個月不到,和老妻缺少共同語言,忍不住又悄悄返回臺灣去了。
他喝著茶陪恆叔,一心惦念著綺華的信。m.hetubook.com.com
他只笑笑沒有辯駁,更沒有談論詩和詩人的興致。
從來還不曾像眼前這麼緬懷和留戀那島上的生活,可見已經深深愛上了那塊土地。也正因此,才不忍見資源的破壞和汙染,急急敲響了警鐘。人和土地,就能日久生情,並且血肉相連。
「年紀在十六歲以下或六十五歲以上的,可以不必等待五年。」
這個心思骯髒的老人,一生不知追過多少女人,拋棄元配,氣死再婚的,卻有臉拿侄子僅有的一次婚外愛情去告密。這老人,十足是小人!
老人一張嘴便把責任推得乾乾淨淨。不但臉無愧色,還輕鬆自在地起身,打開一隻櫥櫃,取出了一條三五牌香菸。
可嘆這消息來得太遲,生生隔了二十八載,自己差些鑄成大錯。既然如此延誤,又何必不再遲來幾天,乾脆木已成舟……
他搖搖頭,沒有心思恭維。
你記得接下去的一節嗎?這幾年記性差,眼睛也老花,為了給街道鄰居讀報,隔年就要換副眼鏡。希望你一切安好。恆叔說你菸抽得厲害,實在戒不掉,也希望你少抽些。千萬保重身體,這個年紀,健康最要緊。
轟隆一聲,宛如雷電自頭蓋頂橫劈下來,整個人被劈成兩半,也劈碎了一連串的堆砌和雕琢。
再過五年,你可以退休,希望你們能回來看看。我要努力活到那一天。漢哥,你可能知道我們經過的災難歲月,有幾次我真是不想活下去,特別是在文革的頭幾年。有一次,繩子已經套在脖子上了,我忽然想到不能和你說一聲再見,讓你知道我為你已經等了這麼長的二十年,真是不甘心啊!就憑著那麼一口怨氣,我咬了咬牙又忍了下來。現在,我有更多美好的理由要堅強地活下去。我會愛惜身體,加強鍛鍊,使自己活得健康長久。
儘管不願承認「老之將至」,一個甲子畢竟是大半個人生。今我,恐怕是不同於舊我。
「在報上看到你回來的消息了。晚上我在國賓飯店有應酬,九點可以結束。到時來接我好嗎?大廳裏見!」
「豈止女人,其實男人也一樣現實功利。」恆叔感慨地說:「中共的活潑經濟政策,現在搞得人人都向『錢』看,大有全民皆商,個個變成生意佬了!我兒子就希望我孫子做生意,將來好出人頭地。」
「力行不在吧?我當然知道!她爸爸剛從我們家走掉嘛。來來,你不用回家報到,我們喝酒長聊它一晚!」
搬個家容易,要忘記那前後住過七八年之久的公寓和它的主人,比忘掉自己還難。
「我回去找找人事關係看。力行的爸爸認識警察院……」
那天,自己抱著頭在辦公室內繞室而走,也曾如此狼狽過。
「你看到沒有?楓樹染上秋色了!向陽的葉尖都呈現淡紅。」
現在的力行,成家的機會更加渺茫。身挾賓夕凡尼亞大學的企管碩士,憑著以往新聞界和進出口貿易的經驗,加上自己的才幹和苦幹,從一家大公司的公關主任又擢升為董事長的機要秘書。由於董事長是臺灣十大財閥之一的法定繼承人,他的秘書一躍而為公司裏炙手可熱的人物。眼下,奉承者趨之若鶩,但君子好逑的少之又少。
老太太幾時把小狗哄到了跟前,正吃力地扭轉身子,彎腰要抱起心愛的寵物。
這已經是第二次提議,八成是剛走的楊老暗示過。
如果需要什麼離婚證件,請來信指示,我當照辦。
口袋內的信,彷彿化成了鉛塊,沉重得令他直不起腰來。
他拖著沉重的腳,走過帝揚美術館。瞥見旁邊的露天音樂台前遊客稀少,便踅了進去。
他又能說什麼呢?整整大她廿歲,一隻腳已經深埋進暮靄昏黃的地帶裏,他尚且無法自拔,何況是她!
恆叔那為花醉倒的神情像煞當年的翁伯伯。父親生前和翁伯伯結了桂花酒友。有一年翁伯伯來杭州開會,帶故人之子逛滿覺隴,腋下便有一瓶陳年桂釀。正當「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的時令,翁伯伯喝得酩酊大醉。扶著他回旅館,一路直聽他嚷:「孺子可教也!」
「我——告訴她?」
這才是當頭棒喝,一記悶棍似地擊中要害之所在。
可能是時空拉近,對力行的想念竟比五十年代時懷念綺華還要殷勤迫切。這種想念也有不同,綺華屬於心靈深處,力行已是身體的一部分,割開了便鮮血淋漓,難以彌合。幾次手已拿起電話,終因慚愧又明知無望而怏怏放下。眼睜睜看著幸福從指縫中溜走,那種痛苦幾幾乎等於自殺。
他卻要為力行辦得大方些,多請幾桌,把雙方的友好都請來。由於力行與年紀大廿歲的人約會,又放棄留學美國的機會而賦同居,父親勸阻無效,已有幾年不見女兒;社交場合上,碰到景漢也掉頭他顧,連蔡民打圓場也無效。力行是長女,自小最得父親寵愛。幾年不回木柵的家,原因固多,自己究竟難辭其咎。他希望藉一頓喜酒取得楊老諒解,使父女倆和好如初。
入冬,第一次寒流來襲的夜晚,他終於熬不住,跑到她公寓門口張望。窗戶漆黑,她不在家。在巷子裡徘徊到午夜,才看到有人開車送她回來。她被攙扶著送進了大門,顯然已喝得半醉。窗戶亮了,不久又歸於黑暗。他已凍得四肢僵硬,勉強走出巷口,招了一部計程車回去。
第二年,自己便離家出走,到北平投奔他去。
他曾想託人給她作媒,但側面打聽之後,便發現此路難通。近千萬人口的大台北,五十歲左右且宜室宜家的男子近於零,而中年的單身女郎、學識和工作條件俱佳的比比皆是。力行結婚機會的微小,大大加重了他的歉疚感。
「你有沒有告訴她,綺華要離婚的事?」
一手拎著小箱,一手握著布鞋,信擱在西裝口袋裏,他站在大門外,望著被秋陽曬得白煌煌的柏油馬路,心思和眼睛一樣昏花。
起風了,拂面涼颼颼的。傘蓋密的梧桐葉一陣戰抖,又落下兩片黃葉。
他苦苦思索著,想不出答案。
他發現自己是最後一位客人,便加倍付了小賬,提起腳下箱子踏出飯館。
他怏怏地提起箱子,離開了廣場。
他坐下來時,先提起嬸嬸,免得老人再閒話連篇。
「舊金山的秋天來得早。」
「我來提。」
難得地傳來一聲咳嗽聲,他循聲望去,左首最邊遠的板凳上坐著一個東方面孔的老人,光頭在曬太陽,帽子擱在板凳上,雙手當胸抱著拐杖。老人清完了嗓門,便眼睛一閉,渾身不動,睡著了一般。
自己未盡任何夫責父職,卻順順當當地做了祖父,自獲家書以來,感激愧疚之情便如影隨形。假如綺華要求自己回去,於情於義,又如何拒絕?
恆叔說,舊金山一帶學校很多,附近有個城市是電腦中心。漢兒很勤勉,自小喜歡動手。他在東北時,曾經給生產大隊培育高粱和大豆品種,受到縣裏表揚。前年,他給朋友裝配了一個黑白電視,據說效果不壞。他願意半工半讀以減輕爸爸的負擔。至盼你能成全我們母子倆的這個心願。我希望兒子能出去,願意犧牲一切來換取他的出國。留學考試很難,年齡就是一道關卡,但是出國探親出國非常容易,漢哥,你只要來一封信表示要接他出來相會,便能動手申請護照。我別無所求,只希望你幫這個忙。我相信,你不會令我們失望。
恆叔去了一趟大陸,竟然談起詩意,簡直不可思議。自己從不相信歲月能真正改變一個人,至少沒有改變了恆叔,也不曾改變了自己。唯獨觸及到詩,這個少年時代的初戀,總會引起些許遺憾。內心有如被一根弦牽扯著,無端也會發出一聲嘆息。
擠牙膏也似地吐出短短一句,立即掉頭向窗外。側面臉上,仍然死水般激不起任何漣漪。
「我托了老米找公寓,」他告訴恆叔,「我不在的時候,如果有消息,你替我作一下主。」
我倆是一體了!
兩個展覽館的門口,遊客正紛紛離去。
他的心鼓脹如氣球,又像波浪翻騰著,找不到著陸點。
為了向綺華贖罪,這幾年他刻苦地儉省。希望省夠錢,讓妻子在美國等待入臺簽證的五年中,能生活得寬裕舒適。也希望另外省出一筆錢,在台中訂一個小公寓,將來兩老安度餘年。
這最後一張王牌,竟變成一隻燙手山芋,又丟回到自己手上。
「畫得很好。」
力行,不拘她說了什麼,自己絕不能辯駁。自己種下的苦果,也只有獨自吞嚥的責任。
他教中文,卻慫恿心愛的學生改行。
愛人啊!
「嗚——」
恆叔已經坐下,迫不及待地拿起一條炸得酥脆的鹹肉,放進嘴裏。
我該怎麼辦?
他不知身往何處去好。
他想起駕機來歸的反共義士,以及投奔臺灣的名流,這些人都可以破格優待。然而,綺華不夠資格,自己也不忍心要妻子拋頭露面去做政治宣傳。
「很快就好,你看信去吧。老米說,他明https://m.hetubook.com•com天來看你,今天不打擾了,一個月的信件全在書桌上。」
將我作經線,
我也捨不得慰華和兩個孫子,雖然他們一再鼓勵我出國。慰華上個月又被評為模範教師,領了獎狀和獎金。女婿年初升為工程師,當時已經寫信告訴你了,他最近又入了黨,據說是體現中央落實知識分子政策的結果。慰華所在中學的黨委書記也找過她兩回,但是我們的女兒不願入黨,她不說,但是對這卅多年的政治和社會情況,自有她的看法。身為長女,加上艱苦的環境,已經養成她謹慎小心但堅毅卓絕的性格。離婚的事,她沒有反對,她常望爸爸晚年幸福。
他沒有否認。默默掏出自己的香菸,點了火吸將起來。
難得聽見恆叔誇獎人,他相信自己的兒子一定值得栽培,當下胸口一陣溫熱。
「知道,而且趕來參加了。綺華和崇漢一起來的。別急,她有封信,等一下就交給你。辦完喪事後,我和她們母子去武漢,然後景先來陪我坐船到南京,換了火車到無錫蘇州逛逛,一路玩到上海。不過,家鄉的事改天聊吧,今天太累了,填飽肚子便要去睡覺。你不吃東西?」
憂鬱已被羞恥所取代,背叛的罪惡感是一隻巨掌,把自己推入良心的深淵。昏眩的腦袋是漩渦,汩汩冒出的是委屈和不滿的泡沫。
「你這頑皮的姑娘,跑那兒去啦?」
「原來如此,」對方不勝羨慕地說:「我敢打賭,這是世界上最舒服的鞋子!」
對力行,他沒有隱瞞過什麼,連接眷來美再輾轉來台的計劃也告訴她。
這就是他給自己設想的未來,一切維繫在綺華身上,她出來了,不但夫妻團圓,自己和力行的孽緣也可不斷自斷。
「綺華她們知道吧?」
「我說景漢老弟,你和力行生活過來幾年了,大家感情不錯,何不補辦個手續?」
「我來做東,請鈕先生闔府賞光。」
我們的結合,
老太太和狗也走了。幾十排的板凳上只剩下自己和左首那個老頭子。
「真高興回到美國來,洗澡也痛快多了,美國這個地方呀,成天要罵它,出去幾天才發覺它種種好處,真的舉世無雙呀!」
一群海鷗自空而降,在水泥築就的音樂台上昂首闊步,展示著被太平洋海風和陽光曬得灰白發亮的羽毛。它們比臺灣的海鷗大,很像江南一帶的雁子。
初讀家書的心情,不亞於夫妻隔世再會。狂烈的驚喜伴隨著宿命論似的癱瘓感覺,以致腳踩在水泥地上,只覺得是地在走路。一切太突然,突然得令人倉皇失措。自己如同是一棵連根拔起的稻秧,不知將被栽於何處。
先立說得輕描淡寫,但景漢仍然斂容點頭,表示同情。
他戴上眼鏡,接過恆叔遞過來的兩張彩色照。一張上是一個老太太坐著,身旁站了個頗為臉熟的男子。另一張,同一位老太太坐著,背後三個大人兩個男孩一字排開,各個臉熟的很。尤其是兩個大小和臉孔幾乎一模一樣的男孩,不就是自己一對雙胞胎孫子嗎?這麼看,這老太太……
「我去打聽一下買保險的事。」
眼鏡變成一道光河,照片在河中浮動飄蕩,化成七彩繽紛又光怪陸離的形狀。
恆叔問他。
綺華仍然在期待著會面的一天,並為此而「愛惜身體,加強鍛鍊」。
景漢匆匆和先立揮別,趕上來接過旅行袋。袋子很輕,叔叔身上仍是那套十幾年舊的灰色西裝,簡直不相信這便是去大陸旅行一個月的成果。
至少也和地球一般圓滿。
他熱愛自己的工作,不管在非洲叢林,還是亞熱帶的南臺灣,只要兩腳踩在土地上,飽滿酣暢之情便油然而生。自北端的雨港基隆,到插入太平洋的鵝鑾鼻,足跡幾乎遍佈全島。從一間日式房子拓展起來的研究所,今天能出現在國際會議上的論文中,榮耀中便包涵著自己點點滴滴的心血。
鄰桌一位三十左右的男子,忽然操英語問他。
他收回目光,掏出口袋裏的信,在手上掂了掂,然後咬開信封。在梧桐蔭下,他展讀妻子的信:
小狗繞著樹根和板凳亂轉,逗得主人跟著團團轉,一邊聊勝於無地警告著。
記得爸爸送給你的《紅燭》嗎?它和所有的書一樣,在文革抄家時全被抄走了。從前你最喜歡朗誦給我聽,如今我只記得《紅豆篇》裏的兩節:
「請問,你這布底的功夫鞋,在哪家店買的?」
他在「四季」旅館訂了房間,決定今夜在那裏過夜。明早再過來。恆叔需要睡眠,自己更要獨處。綺華不來的打擊,需要時間和安寧來消解。尤其是她的信,更不願在老人面前披讀。
蔡民拍著胸脯包攬下一切,比自己娶媳婦還興奮。當晚,兩個人喝得酩酊大醉,自己怎麼回家的,至今已記不起來。
如今,綺華卻反其道而行,不肯出來,而且要求離婚。
隔斷了我們自己。
拆散了陣字,
對方咬了一口花生醬麵包,正鼓起腮幫咀嚼。聽到「芝加哥」,立即煞住,眉頭微蹙,像跌進沉思中,但只一剎那便點點頭,又恢復了咀嚼,還喝一口茶以加速吞嚥。
寒氣陣陣逼向身上,凍得他打了個顫。原來冰箱門一直開著。他取出一盒鹹肉條後,連忙關上。
恆叔受辱似地拉長了音調,接著不屑地聳一聳肩膀。
這倒提醒他,進門先張羅吃的。生氣歸生氣,看到疲憊已極的老人,仍是打起精神來照料。
當時穿著布鞋到岳父家辭行時,卻是舉步維艱,充滿倉皇辭廟的逃難心情。這位恩師兼慈父,一方面鼓勵自己離開湖北去臺灣,自己卻參加「護校」運動,堅持留下來。五十年代便逃不過「右派」的打擊,以致含恨而終。這一代的知識分子,落得如此下場,誠然是悲劇。他們並不信馬列主義,只是病急亂投醫,勉強把它當作拯救中國於危難的偏方,不靈時隨時可以捨棄。然而文人之於政治,又何異於卵石?
他嘴上應著,一邊倒桔汁,一邊想著怎麼問綺華的事。
可恨的是恆叔,底事干卿卻來攪渾一池春|水!在美國生活了半個世紀,居然沒養成「自掃門前雪」的習慣,豈非咄咄怪事!
「風景最好!」司機說,「其它,噯,還是我們臺灣好。全島都有計程車,可是我在大陸就招不到計程車。」
另一朋友施君是公務員,接到老母病重的消息,不顧一切經由美國潛回探望。回來後向朋友展示故鄉親友的照片、不幸為人檢舉,判了四年徒刑。妻子兒女的生活靠朋友幫忙還勉強維持,施君耽心刑滿出獄,再不能回去機關當主管,急得失眠成疾,天天依賴安眠藥。來美前,自己才去監獄探望了施君,送他一瓶鎮靜劑。
他張著耳朵聽,眼睛趁機把擱在桌上的《中國時報》頭版新聞掃描了一遍。《清除精神汙染》,大陸好像又搞起一個政治運動。他不禁為自己的家人暗暗叫苦。
第二年,昆明發生暗殺聞李案,老師的話不幸而言中。
「那是沒辦法的事。況且,你們結婚的生活只有……四年不到吧?唔,分離卻長達卅四年之久。這當中,環境變遷大,人的變化也不小。兩人重新聚首,彼此能否適應還是個問題呢?」
「說得好!」
為什麼呢?嫉妒。看不得別人夫妻分離卅多載,不婚不嫁地等著對方,於是頑童似地投一粒石子,攪出一場風波。忍心讓綺華傷心失望,巴不得看她卅多年的期待毀於一旦。
同事的愛戴,長官的敬重和支持,這些都是彌足珍貴的友誼。年紀和經歷類似的熟人朋友,如今不是位居高官,便是經商發了大財。他從不羨慕。在他這一行內,實驗和成果受到認可和讚揚,便是最大的滿足。他堅持不碰政治。在擢升所長一職時,曾有人檢舉他在西南聯大選過聞一多的唐詩課,因而有附匪嫌疑。學農出身的黨部秘書長曾經挺身而出為他擔保,消弭了一場災難。從此,他對政治更加疏遠謹慎。
「這可是她自己的決定,與我無關——我不過具實相告而已。」
記得上回和恆叔來這家館子吃麵,之後順著第五街南行,很快就到達金門橋公園。他現在便順著老路走去。
恆叔說起大陸姑娘擇偶的物質條件,果然現實得驚人。還有為政治地位結婚或政治風險離婚的。有個女作家在自傳中坦承,她第一次結婚是為了報戶口,第二次是為了對方有一個房間。
「楊力行說,你們曾經相戀同居過,而且她一直愛著你——不是這樣嗎?」
政府堅持「三不主義」以對付「和平統一」的宣傳攻勢,一再拒絕通商通郵通航,連探親也不許可,違者援用「叛亂條例」治罪,量刑很重。這幾年政策開放,不少人經由第三國前往大陸,本省人去觀光,外省人返鄉探親。今夏在台北火車站叫了一部計程車,路上司機便說他剛去大陸觀光回來,遊覽了武夷山。
恆叔說,楊小姐hetubook.com.com對你一往情深,為人熱誠,而且多年來專心守著你。我很願意離婚來成全你們。
景漢站起來,轉身望一眼廣場。
「我在大陸碰到的人,基本上分為兩類。一類是見人就訴苦,從前種種自不在話下,現在的不得意也推給文革和四人幫。另外一類是欲說還休,乾脆不提了。我們胡家的人屬於後者,輕易不訴苦。像梅玖和綺華,她們的堅強和忍耐,我以為到了超人的地步。新一代的中國婦女並不是這樣,現實而且勢利多啦!」
「甜心兒,不要跑了,讓我們歇歇腿吧。」
「綺華真要來了,」恆叔說,「你還是想辦法讓她早些去臺灣吧。當然,臺灣的規定太不可理喻,大陸出來的親人,硬要等待五年才能申請進入臺灣……真沒有一點變通的辦法嗎?」
直看是相思,
慰華很好,不需要我們操心了。崇漢卻令我懸心,希望你能幫助他。
一路上,這是鈕先立第三次試圖打破沉默。
「對了,楊力行昨晚打電話來。我告訴她,早上十一點再打來,你準在這裏。」
崇漢今年卅四了,仍未成家。在黑龍江落戶的八年,因為一心要回武漢,不肯結婚。這幾年調回漢口,在捲菸廠做工讀書,也無心交女朋友。電視大學畢業後,姐姐給他介紹對象,還是不起勁,後來才知道他想出國唸書。這把年紀沒成家,別說親友議論,女孩子家也嫌他怪。其實做母親的最知道,這孩子心地純良,向來不願意對不起或拖累別人。
「你為什麼不能騙騙我?」
「不就是南高峰對面,小山坡上的三棵?」
去冬,寒流侵襲的夜晚,自己接到電話趕去看她。撲進懷裏先就是一陣啜泣。

「這是她的心願,我負了債也要為她辦到。」
他望著恆叔的微笑,奇怪老人居然想到「詩意」。回了一趟老家,想必拾回許多青少年時代的記憶,竟然「返老還童」起來。
他們這些鼓吹環境保護運動的人,原先有不少是癮君子。蔡民以身作則戒了菸,現在經常寫文章呼籲禁止香菸廣告。力行沒戒成,但減少了抽菸次數。獨有他,向來無動於衷。
綺華寫於漢口
他不得不承認自己老了,年紀使人意志衰弛而且安於現狀。他是一隻駝鳥:深深埋下了頭,也假裝著看不到現狀。
他把信又重讀了一遍。
我是西半球,
做成了這蒼茫的太平洋,
他噴一口菸,只有苦笑的份。
帶著一份事不關己的神情,恆叔離開廚房,須臾取了幾張照片出來。
恆叔說,他一路碰到不少人談生意。西安有些醫生,一下班就跑到街上擺小食攤,也有中小學教員利用課餘時間去販賣蔬菜。更有甚者,廣東的南海艦隊居然用砲艇運大蒜到香港近海,與香港商人合伙做生意。
妻子為自己守了二十八載,兒女已長大成人,自己還做了祖父,一家大小平安。五十開外的人,復有何求?
「大廳裏見!」
他的中指順著一行行迴旋排列的針腳滑行。大圈套著小圈,層層包圍向腳心部位。他忽覺心口一緊,連忙抽出手,攤開了手掌注視。原來鞋底的針腳便是手指紋路的放大。想到綺華的一生,竟如這針腳而衝不出重圍?他不禁黯然神傷了。
那晚,在旅館中,他服下鎮靜劑早早上了床。
當天,他請了生平第一天假。在力行回家前,他把自己的東西搬出她的公寓,留下三把鑰匙,一張字條和滿腔的歉意。晚上,他又回到木柵。請了蔡民陪自己上楊家,親自向楊老請罪。
恆叔盯緊他,眉頭刻出川字。
「你好好休息,我就不上來打擾了。」鈕先立識趣地告辭:「我去接愛拉出來——回來還沒和女兒打過照面呢。明天晚上來看你們,給你們接風。」
自己頭一次到美國出差,在聯合國的一次酒會上便碰到四十年代與恆叔同在環球貿易公司同事的人。據他說,在抗日戰爭烽火最熾的日子,中國留學生紛紛投入捐款救國的熱潮,恆叔卻去追求頂頭上司的妻子,桃色糾紛鬧得滿城風雨,終遭解聘。胡為恆和金雍結婚前,嘿,可是有名的「色狼」!此君言下之意,恆叔已改邪歸正。真是天曉得。果真如此,小嬸嬸又何必自殺呢?
「我說,別跑了,寶貝心肝,我得坐下來才行……」
「離不離婚是你的事,但是有一件事我必須提醒你,年紀大的人在美國很難買到健康保險,要買也貴得驚人。」
離婚。她是真心,還是賭氣呢?
「你還記得西湖的桂花吧?我舊地重遊了滿覺隴村,一片花林,香飄九里,叫人想起『賣花人試賣花聲,一路桂花香進城』的詩句。你太小就離開家鄉,肯定沒看過那三株百年的老桂……」
汽車駛出機場,奔馳在通往舊金山的高速公路上。
記不起《紅豆》的全部內容,但《孤雁篇》的頭一節卻呼之欲出:
「聽鈕先生說,你給嬸嬸辦了一場很體面的喪事。」
自己能說什麼呢?男女之間,不就貴在能赤誠相對?
詩意。那是遙遠且渺茫有如上古史的陳年舊事,和妻子分離時,便同時埋藏,如今早已消逝無蹤。想是習慣了對著心愛的人朗誦詩句,到臺灣後對象闕如,心情也就索然,竟連詩集也懶得買一本。美國人稱配偶為自己的「另一半」,不無道理。失去了自己的另一半,剩下的便不再「依然故我」。六十年代,臺灣崛起現代詩,也曾一度勾起四十年代的回憶。但往事已矣,他寧可埋首在稻粒種子裏,向土地和雨露陽光求真求美,放棄那以晦澀掩飾空洞貧乏的現代詩篇。
不信還有誰比他更明白吸菸的危害。陷於矛盾和痛苦中的人,又怎麼拒絕這個鴉片呢?
「幾乎忘了,我可是給你留了一條好菸。這是楊力行帶來的。」
「好姑娘……我早知你頂聽話,親親……」
命運織就了我們的婚姻之錦;
「這不就立刻想起聞一多來啦?」恆叔很得意自己的先見之明。「可見你早年詩的衝動還不曾被泥土整個掩埋掉。」
「不去,太累。」
不幸的失群的孤客!
「來,嚐嚐景先送的海南島咖啡,吃過早點沒有?」
「你跟自己過不去不打緊,」蔡民已酒酣耳熱,扯大了喉嚨打抱起不平來,「人家楊力行已三十出頭好幾了!這樣耗下去,怎麼對得起女家?」
正是在那種情況下,自己對文學感到無能和絕望。抗日勝利後,便毅然追隨老師到武漢,從此棄文從農。
這幾年到美國,總會碰到一兩個離了婚的同胞。一向以為美國人離婚率高,如今華僑的離婚率竟後來居上。像鈕先立這樣一表人才,事業順利,待人又熱心誠懇,偏偏婚姻不美滿。他的熱心實在感人,像昨天在米兆勝家給他打電話,立刻就介紹到唐人街他一個朋友家看了兩場大陸電影。
恆叔沒吭聲。一直到公寓門口下車來,他才開口道謝,辯解似地宣佈:「我兩天沒闔眼,睏得很。」
他問自己。
他但願妻子改嫁了,免去自己如此進退兩難。為此,他感到羞恥、僥倖、安慰、遺憾……像打翻了調味瓶,五味俱全,獨缺單純的喜悅。今生,怕是再無這種福氣了。
想到電影,正要向他道謝,恆叔已經一聲「明天見」,拎起袋子上台階。
「我這個女兒早年喪母,但還知禮教。我為了她不忍續娶,她為了照顧我而放棄了大學文憑。她不能做你事業上的伴侶,但可以當個賢內助,免去你後顧之憂。」
「胡老師,還想不想再去大陸?」
我們可以做個朋友,他為自己辯解,也應該做個朋友。
你在臺灣做很多事,有益人民大眾的事。以楊小姐的學識才幹,一定能大大幫助你。我相信她是美麗又賢慧的人,我為你感到高興,也覺得放心。
綺華她不要來。
「明天見了,景漢。」
「我要睡去了。你下午做什麼?」
不,靠近自己的噴水池邊,棲著一隻海鷗。它伸長了脖子,望望這一頭,又張張那一頭,似乎在找尋它的伴侶。水珠濺在它羽毛上,像撒下一把碎鑽,晶亮耀眼。
「中共搞了三十多年社會主義,現在才恍然大悟,原來本末倒置了。中國缺的是資本主義——本來就沒有過,連『復辟』兩字都談不上。現在搞些資本主義是『亡羊補牢,未為遲也』。健豐頭腦裏點子多,留在大陸做生意是個出路。崇漢呢,我看他文質彬彬的,是個書呆子型,他要出來唸書,年紀雖然嫌大了些,但那孩子有毅力,我相信他會唸出個名堂來。」
俄頃,海鷗展翅飛去。
「恆叔放心吧,簡單的事。」
他也為力行擔心。她大學畢業後不久,熱戀四年的男友忽然娶了官家女,幾乎使她對男人失去了信心。如今,不https://m.hetubook.com.com知她可經受得住這場打擊?雖然性格倔強又精明能幹,他知道,力行的內心深處是個十足的女人。
恆叔吃完了,滿足地倚靠背椅打飽嗝。
她覺得這個事實本身便有千鈞重,天平的另一端再加多少籌碼也難以扯平。
時代是進步著,婚姻倒未必。廿世紀的王寶釧苦守寒窯要加倍地長久,但八十年已非薛仁貴回窯的日子,大登殿和妻妾雙全的結局畢竟是戲劇而非現實人生。
從來不曾把臺灣當作家鄉,卅多年一眨眼過去,現在忽然覺得和它難分難捨,如同唇齒相依,又似千絲萬縷那般牽扯不斷。習慣了臺灣的生活方式,物質上應有盡有,出入境自由;小國卻民多,芝麻大的事便可以把全島都捲進去,大家也都樂於參與……要放棄這種生活去適應另一個制度,簡直難以想像。
不久,蔡民傳來了她去美國唸書的消息。
當個中國人已是一場災難,老師曾感嘆說,當個四十年代的中國文人,更是在劫難逃!
怎樣看也看不出團圓二字。
蔡民當下呼妻喚子去備來酒菜和香菸。兩人都是寫文章的同志,碰在一起常常藉故開懷痛飲。
和恆叔相聚多日,了解了你卅多年來的生活經歷和工作成就,我為漢哥你感到驕傲。尤其你一直未再重組家庭,使我深受感動,也覺莫大安慰。我們結婚已卅八載,如今兒女成人,孫子進了中學,你我依然健在,我這一輩子已是無憾而且相當滿足了。
這「以後」,幾曾料到便意味著三十四年又四個月之久啊!
毀了!自己這幾十年來對妻兒的思念,啊,那刻骨銘心的懷念,那些違反人性的克制時刻……如今都前功盡棄。綺華眼中,我成了負心郎。
可能是由於對妻子的愧疚,他把自己的感情補償在力行身上,對她加倍地憐惜。他不為自己需索,但在她需要安慰時,一定全力以赴,然而,死灰復燃之後的愛情卻像一杯藥酒,燒心又割喉,偶爾在一起時,兩人像活在借來的時間裏,難分難捨,又戰戰兢兢。即使在肉體焚毀的一剎那,鬧鐘計時的滴答聲響仍然縈繞耳際。
「我今天就寫信,叫他先辦護照出來探親。」

走近吉利大街時,拿鞋的手便縮進了口袋裏,仍然緊緊抓著不放。手指處針腳密密,當年油燈下,纖纖素手挑針引線的情景這一刻歷歷如在眼前。洗得發白的藍布旗袍裏,是弱不禁風的身子;低頭咬線,垂下一綹烏黑的瀏海,黑得令人心猿意馬。早納好了兩雙鞋底,趕上臨盆只來得及緔了一雙鞋面。你先穿著走吧,她說,另一雙以後我給你寄去。
喝下去的咖啡頓時在他胃中翻攪,反芻到喉頭的味覺是那麼苦澀,一下子就麻痺了舌根。
順看是相思,
三年前,他從東南亞開會回來。有一天在辦公室裏接到力行的電話。
他答應恆叔:「我一定替你瞧一眼潔閣森公園的楓葉,看看是否比聞一多時代紅艷些。」
早上到恆叔公寓時,恆叔剛晨跑回來,身著短褲和布鞋,正在燒咖啡。屋裏散發著一股淡淡的焦香味。
「錢塘橋和六和塔,記得吧?仰慈畫的。」
斜看正看都是相思,
「美國人不懂得欣賞桂花,最多種一些月桂,花量稀少,香氣又淡,只圖它四季開花,沒意思得很……」
「是呀!原來你還記得,它們仍然開得茂盛又香,真是『老當益壯』!」
「結婚可以不必張揚,」蔡民為他設想得很周到,「請一桌酒,正式拜見岳父母大人就行了,左右是個形式嘛!」
其時西南聯大正值學潮洶湧,個別教授也捲進反內戰運動,和學生演講遊行,示威抗議。政府禁止無效,逼得出動軍警抓人,結果引起更大的抗議,以致惡性循環,鬧得不可開交。
在音樂台上踱步的海鷗已無蹤影,剩下一大片灰乎乎的水泥地。台後的叢林整個吞沒了陽光,使得樹蔭下的看台一片陰暗肅森。
「這幾年,她竟一句都沒提起……。」
情絲真能斬得斷?
那是夏初的晚上,力行到南部出差,自己下了班便去政大找蔡民校正一篇稿子。
「文革的時候,她曾經被打傷了一隻腿,骨頭斷裂。抬到醫院時,不幸打錯了針,結果造成了癱瘓。」
經過睡眠和運動,恆叔臉色紅潤光鮮,神情更是開朗活澄,不像昨日那般滿身刺蝟。坐下來吃早點喝咖啡時,喋喋不休地談著兒子和孫女。
他不知道,少年時代的果敢決斷,現在何以消失無蹤。十三歲能離家出走,「七七事變」後又毅然扛起槍和日本鬼子拼命的人,在海島蟄居半生後,竟無法斬斷一把情絲。
不能去「四季」旅館。那間為了和綺華久別重逢而預訂的蜜月套房,這一刻缺乏單獨進入的勇氣。不能忍受滿室的淒清落寞。
拚著寸磔的愁腸,
心頭一慄,全身忽然僵硬如鐵。
趁老人吃飽喝足,他才談起自己的事。
「這次來美國要待多久?」
「旅行是很受罪的事,胡老師待了一整個月,肯定累了。」
十個留美的學生有九個九不歸的,他相信自己是永遠失去力行了。雖是惆悵,也減輕了一些精神負擔。
楊老顯然很失望,但仍然肯定了他的決定,還說他有勇氣「慧劍斬情絲」。
由於對環境保護的共同興趣,他和前立法委員黃順興成了莫逆之交。順興的女兒出於好奇,到大陸觀光了兩個禮拜,回來自動投案,罰坐了三年牢。
但是一幀迴文錦哦!
那天晚上,力行又回到自己的懷抱。
鏡片蒙上了水氣,照片越拿近眼前,反而越模糊。
「就算你有一天等到了太太的消息,還在人世,沒有再婚,那又能怎麼樣呢?海峽兩岸如此對立,這種對峙局面,我看會長久拖下去。你堅持下去就沒意思了。你也認識應志高,原先也要等,看看不行就娶了個寶島姑娘,前天告訴我,兒子讀初一啦!」
「我不要你來的……真是犯賤啊!」
只記得第二天趕去上班時,打開信箱便看到恆叔轉來的信。
流落到這水國底絕塞,
綺華遠隔著太平洋彼岸,仍在諄諄告誡。
力行可以做個好妻子,也有漠視名利地位和年紀的勇氣。可惜的是,功利和工商化的台北社會,使得許多男人患上陽痿症,對著一個真正的女子,他們只能假裝看不見。
手伸進口袋想掏菸,觸及剛放回去的信紙,又連忙抽回。
楊力行?她來過?難怪啊!
事到如今,他只能毅然承當起責任。
自己是個不善言談的人,然而透過文章,卻和千千萬萬的消費大眾交了朋友。由於工作關係,自己很早就注意到水土流失、農藥汙染、酸雨、化學品致癌……等問題。在清除汙染和環境保護上,起先是孤軍奮鬥;有心之士如黃順興和柴松林者,尚寥若晨星。如今關心的人多了,辦起消費者雜誌,自發自動地監視和鑑定廠家推出的食品。臺灣的人不僅止於追求溫飽,還要致力於提高生活品質,保持生態平衡,避免環境繼續汙染下去。輿輪壓力使得政府再也不能袖手旁觀,於是成立環保局,通過法案,逐漸重視起消費大眾的福利。這些工作,有些正方興未艾、有些剛剛起步,自己怎麼能脫隊出走?
眼看著力行的終身大事正在時間的巨流中逆水行舟,他特別懊恨自己。為什麼不狠下心來一刀兩斷?如今既對不起綺華,又負了力行。
「六十五歲?這麼著,你們夫妻見面豈不要等到七十歲啦?未免太不人道了!我看呀,制定這種政策的人,他自己肯定夫妻團圓,子女承歡膝下,不知道別人|妻離子散的痛苦……唔,難道就沒有網開一面的機會?」
「景漢,你做了飯就不必洗碗,這是我的規矩。」
「吃了。」
三個噴水池沐浴在夕陽中,水柱反射著陽光,亮得歡欣鼓舞。除了中央一座尚有三兩個遊人外,頭尾兩座已是人去水自流的情景。
「這咖啡還勉強,再來一杯?」
這一聲讚美,立刻使老人臉上笑開了花。
「我離婚了,胡大哥,如今孤家寡人一個。女兒和她媽媽住,週末才輪到我探親。」
他也一口答應,就像以往接她電話時,那般的合作無間。
漢哥如晤:你沒有看到我和恆叔來美國,想必十分失望和難受。請相信我,並不是害怕美國和臺灣的生活。漢哥要知道,僅僅是為了一個有朝一日夫妻再相會的信念,我忍受了難以訴說的痛苦,怎麼會怕人人羨慕的美國和臺灣呢?我是經過冷靜思考,為了全家人的未來幸福,才做了這個決定。
隔了卅年,綺華的音容已經糢糊淡忘,依靠通信才逐漸塑起新的影像。這有些像沙灘上堆砌的城堡,雖然壯觀,總覺得不夠踏實。給妻子寫信時,力行的影子不時闖進眼簾。他不忍拂趕,聽任時間去沖淡這一段感情。
「箱子留給景先了。沒買什麼,此地的唐人街都有,貨色更好更齊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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