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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胡

作者:陳若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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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二〉

第三章〈二〉

「兩天之內吧。」
「大陸升學競爭很厲害,初中生就得補習,希望考上重點中學。玖玖才高一,也要補習,準備將來考大學,本人辛苦不說,父母也跟著緊張。聯絡要補習老師,要騰出空房來上課……他們自稱是後勤部隊,一切為子女的升學服務。這樣下去,我看不要多久,小學生也得補習啦!」
老米近乎呻|吟地報出了自己的年紀。
「小胡先生,這加州的法律太草率啦!只要一方提出要求,就可以離婚,怎麼這樣不講道理呢?在大陸,這種事,街道委員會就可以代你作主和評理,不必僱律師為你辯護,那才是……情理法面面俱到,您說是不是?」
幾片剪形的楓葉,
他爸爸一路跟去,討好地提供著各種吃食。
「請告訴他,我們為了孩子的福利,一定要和他談話,以檢查事件的後果,這是很嚴肅的事。」
於是,耳機成了洩洪道,他打開了心閘,清出了肺腑的鬱積。
老米仍然固執地搖頭嘆氣。
他又上樓來。
下去看了老米,症狀果然吻合。
他知覺到自己躺在床上,於是伸手摸索,終於摸著床頭櫃前一個電燈開關。一下子撳亮了三個燈泡,床頭,走道和梳粧台上一起放出光明。
他告訴叔叔,大陸的電話系統太落伍,兩年前打過一次,前後八小時才接通。他自己三更半夜被叫醒沒關係,但是害了綺華在電報局苦等了兩小時多。那時不知她腿有毛病,現在可不忍心叫她受這個罪。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看在兩三百塊錢的份上。」
「那還好。我陪老闆夫婦來矽谷,到時說動老闆太太在附近到處觀光,也許會多留幾天。」

他問叔叔。
忘了向她解釋自己和力行的關係,她也沒提起。也許她不在意。三十八年的婚姻關係,七年只是分子,並非分母。
原來是,司機送了另外兩名外國客人來遊豫園,講好來回程,正等候要送他們回國際飯店,中間不能另外載客。
「現在看清楚了,她和我結婚,是為了戶口遷回西安。這次全家移民,其實她只想要孩子出來。聽說法官會把孩子判給母親,小胡先生,真是這樣嗎?」
「唉,我們本來是好好一個家,到美國來竟要四分五裂……」
「他到臺灣的機會,大不大?」
恆叔正俯案改稿中。聽到他進門,摘下眼鏡,轉身便通知他:
主人嘴快,在書桌旁落座前先替侄子回答。
「她打來比較省事。」
他熄了菸頭,備好坐姿,貼緊了耳機期待。
「我放心,漢哥,我從來對你都放心!電話太貴,我們寫信吧,你千萬保重身體……我一定會來!」
「大陸上的怪事多啦!」
正巧,電話鈴聲響起。
「你看過崇漢,」他問恆叔,「如果出來,能立即讀大學嗎?」
「這些社會工作者,實在小題大作,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那「早知如此」的口吻,聽來有些幸災樂禍。
他跑去浴室,扭開水籠頭先喝了兩口,又用水撲打自己的臉,覺得夠清醒了,才跑回來聽電話。
老人表情淡漠,懶得多費唇舌地擺一下手:「移民憂鬱症,不適應美國生活。」
「五十正當壯年有為,美國的大學……」
覺明顯然是第一次聽到他進退維谷的情況,一再表示同情。
「景漢,你回來一趟吧!我去問過了,可以悄悄辦手續,保證秘密來去,有人這麼做過了,你千萬來啊!」
「原來是這樣。不是我接的電話,我不過剛剛才聽到一點情況。」
老米鼓得像金魚眼的目光,令他不安。那是小學生做壞事被老師當場抓住的神情,驚慌恐懼,不知所措。
「胡大哥嗎……喂,你怎麼樣,不舒服嗎?」什麼人如此聒噪嚕囌?
「是……是……不……不……不!」
想想也不必解釋。當初取消了和力行預定的婚宴,其實便已作了決定。眼前的困擾,只因綺華有讓賢之意,忽然間給自己嚴加閉鎖的心啟開了一條縫。如果綺華愛丈夫而願意放棄婚姻,自己愛力行又何必堅持婚姻呢?他但願力行能了解他的心,不致怨他負心或寡情。
終於得了自由,
「美國有各種各樣大學,對各種年齡的人都開放。我自己便教過幾位七老八十的學生。你這兒子外表柔弱斯文,個性倒是很強。他為了不願老死在黑龍江,寧可不結婚。這方面,你們父子倒是異曲同工,一脈相傳呢!」
他不知老米是指要自己燒飯,還是聯繫到太太要求離婚,一時無法勸解。
他開始感到忐忑不安。不知是電報出了差錯,還是恆叔疏忽。
出門前,老米邀請他,閃爍畏縮的眼光凝注在他臉上,那表情近乎哀求。
「鈕先立晚上不能來。」
「他不結婚,就為了要出國?」
「哦!可是我要到威斯康辛去。」
還沒見過如此浩瀚壯觀的湖水,映著夕陽餘暉,波光粼粼,水連天一片,無邊無際。只有少年時的太湖印象,差可比擬。也是煙波浩淼,但是水上漁帆點點,感覺上比較親近,不像這密西根湖,可望不可即。
他希望從這方面進行開導。
「小胡先生,您愛人來了吧?」
「不管他了,你……一切好嗎?」
他張望一眼手錶。十點半。台北市清晨兩點半。力行睡得正熟,等一下卻要被鬧鐘叫醒。他深感不安。半年來,除了互通電話表示關懷外,兩人已未見面。如今妻子沒接到,力行急著來電話,和她說些什麼才好呢?
接線生問他,願否負擔柯綺華的電話費?
他乘機告辭出來。
恆叔放下飯碗,拿紙巾抹了抹嘴後,背往後一靠,準備了大發議論的架式。
恆叔似乎不信,同時興味索然地打個欠伸。
「我在杭州和武漢時,沒聽到什麼。回到上海才第一次聽到這個名詞,據說是反對女人燙頭髮和穿花衣服等等。上飛機前才聽說,周揚作了檢查,否定自己提出的『異化』論;在文藝界是反對人道主義。我知道的就是這些。」
覺明說,蔡民是三天前收到恐嚇信,已經報警,正在偵查中。原因相當明顯,基金會公佈了許多不合規定和損害消費者健康的產品,打擊了某些廠商的利益,招致他們採取不法手段來威脅報復。最近,蔡民又要求把二溴乙烯列為不許進口的農藥,在臺灣引起震撼,他要景漢小心一些。
迄今未有大陸的消息。恆叔說,只有一個叫任覺明的早上從紐約打來過。
「這姓任的說,他和你很熟,是從一個管什麼……消費者基金會,唔,蔡教授那裏得到我的電話。他說,一定要和你談談。因此,我把你的號碼給了他。」
「是鈕先立打來。」
他嘆口氣,暗笑自己枉自對牛彈琴了半天。他悄悄刷洗了碗筷。打理餐桌時,老人才驚醒似地睜開眼。
老米痛心極了,又伸手扯起頭髮。
「美國法官怎麼這樣和_圖_書不通人情呢?父親也愛孩子啊!這樣無情的女人,這樣不講理的社會,我怎麼能放手把孩子交出去?不幹!」
「要不要我代你聽?」
「美國,怎麼是這樣的社會……」老米又慌又惱。「做丈夫的沒地位,連管教兒子的權利都沒有,就聽任女人和孩子說了算,唉,什麼社會啊!」
「回去幹什麼?工作都移交出去了。」
「你睡吧,我去看老米。他好像有心事。」
從力行的急迫高亢語氣,聽得出一分抑制不住的興奮和喜悅。
「你給她說……」主人把耳機交給他時急急叮嚀:
他覺得,目前臺灣和大陸的農業,正處於三岔路口,到底是效法西方,還是回歸傳統,或者走自己的道路呢?
他囁嚅著,一時也理不清自己的頭緒。
「你怕見她不成?」
「胡老隔半個世紀回去,一定覺得變化很大……進步不少,是不是?」
他連忙去開了一瓶可口可樂,分別給主客送去一杯。
「這是我孫女兒,愛畫畫。這是她畫的。」
鈕先立朋友的官司,怎麼力行會知道呢?
主人很得意:「唔,比她奶奶多分靈氣。玖玖——她的小名——頗有藝術家的氣質。」
老米說他早吃過午飯了,但廚房的餐桌上剩著咬掉半塊的三明治,菸灰缸菸屍如山,空氣裏菸味很濃。方才頭髮還梳得齊整,此刻竟紊亂而翹起,似乎放手撕扯過。臉色慘黃,藍布褂子領口油汙且鬆鬆皺皺的,可見人比從前瘦了不少。
「胡老這麼說,我才敢說。」老米這時掏出心裏話。「我們國內的人對外賓,包括華僑在內,都非常反感。他們住觀光飯店,吃光好東西,出入有車……最叫人受不了的,是他們那種優越感,根本瞧不起中國人!」
「明明餓不餓?喝一杯牛奶吧?有餅乾,也可以吃個蘋果……」
「精神汙染要反對,」他忽然心一動,「那麼,物質環境的汙染反不反對呢?」
回到客廳,米兆勝即起身告辭。
他但願找個曠野,四望無人,可以吶喊幾聲,聽聽自己痛苦的呼號也好。然而汽車、實驗室、飛機……他都被侷限在死板板的體積內。如今獨處客房,覺明的聲音宛如來自曠野的一聲呼喊,他別無選擇地回應著。
「人多就賤了,生命和尊嚴得不到應有的重視。這一點,我們有同感。我贊成一胎政策,他反對強制手段,主張要鼓勵晚婚和獨身。唉,我們舊金山的女巿長,三天兩頭跑大陸做生意,奇怪怎麼沒向中共推銷同性戀政策?我向來覺得這是節制人口的捷徑。中國一向岐視這些人……。」
「我希望,過了年就把玖玖接來。」

「隨你。」
他沒有給力行電話,決定悄悄回到恆叔家。
「哦?」老米很驚訝。「那房子……不找了吧?」
鈴聲把主人嚇了一跳。他抬頭張大了嘴,卻出聲不得;目光驚惶,手抖得菸灰颼颼落下。
三個人相對著唉聲嘆氣。
老米終於無奈地答應下來。
叔叔不感興趣似地撇嘴聳肩,隨即雙手拍拍肚子,探索腹部虛實。
恆叔以為,中國政府對外國人的禮遇,跡近崇洋媚外;這方面,五十年來毫無長進。
關上冰箱時,望了一眼灶頭上的電鐘。十一點正。一顆心隱隱然蠢動起來。
他提不起勁來。一連幾天,馬不停蹄地會見專家學者,閱讀報表,參觀實驗室,趕搭汽車和飛機……此外還要凝聽每一聲電話鈴響,結果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他已經透支了體力,再無餘裕去奔赴紅葉的召喚。
床頭櫃前的電鐘指著九點。床罩揉皺了,窗旁的小几上信紙散亂,酒瓶半空,原來自己喝醉了。
「這是個別例子,還是普遍現象呢?」
「小胡先生,您有空隨時到樓下來坐坐如何?我都在家。」
他感到納悶。什麼黨委書記的女兒,地位倒無所謂,但真是一表人才,錯過不可惜嗎?
「我絕對擁護鄧小平倡導之『全面否定文革』的作法。可是面對那趾高氣昂的白人,我但願飛出幾個紅衛兵來,殺殺他的威風才解恨!」
說到本行,他忘情地滔滔不絕一番。
紅著乾燥的臉兒,
松鼠們張張慌慌的
他不了解大陸的離婚手續,也不明白加州的法律,但出於安慰對方,含糊地點個頭。其實,夫婦的感情才是癥結所在,鬧到要離婚了,法律手續云云都是次要的。
梳著辮子,高額圓臉,眼神機靈中透露出一份嚴肅,否則倒是個活潑可愛的姑娘。
恆叔又說了一個他從服務員那裡聽來的故事。
「又是個五年!臺灣的政策這麼僵硬,幾時才知道改呢?要等五年,我看就在美國學農算了。大陸的農業太落後了,也該學學美國這種大面積的機耕方法。」
「我那上海的老同學曾經說,中國現在行的是『一國兩制』,一個國家之內有兩種法制,本國人一套,外國人另有一套。」
「反正有鬧鐘可以叫醒我。第一次打來,你這邊還線忙呢。」
「了不起呀!又漂亮又有才氣。」
這就是恆叔,權利義務分得清清楚楚。
「這樣讀出來的人,不是書呆子,也是半部機器人。美國的中小學不收費,玖玖早些出來可以把英文學好。舊金山藝術學院很有名,將來進不進得去,就看她自己的本事了,爺爺只能提供她一個機會。」
「沒有啊……我覺得還好——中國夫妻嘛,就是那麼回事。她這樣發狠,完全是來了美國以後才有的事。」
「可惜不能到臺灣學農藝,」他深感遺憾。「臺灣在遺傳工程,也就是育種學方面,非常有成績。譬如又甜又脆的哈密瓜,現在全島四季都能生產。再進一步培育並推廣到大陸,中原和南方的省份也該能生產才對。」
笑嘻嘻地辭了故枝。
「不要叫他們來!」
「她……身體不好。」
「美國的農業早已危機四伏。」
「不用去了,旅館面對著公園,我住八樓,居高臨下,風景一覽無遺。」
恆叔已經聲音沙啞,這時一邊說話,一邊伸手按撫著喉嚨。
「是。」
門上響起輕扣聲。恆叔開門讓進了老米,請他到客廳坐。
「你不必等那麼久,我後天就來舊金山了!」
潔閣森公園有如沿湖鋪展開的錦繡絨毯,自然的巧手把叢叢樹林織出成團成簇的金黃和粟紅;汽車行人穿插其間,幫著穿針引線,把秋色裝裹得豐盛妍麗,更加生機盎然。
以他十幾年來的實地觀察,美國農業過分依賴科技,科技成了鴉片,已到欲罷不能的地步。農業離不開土地,美國的表土,兩百年前是九吋厚,如今只剩下六吋。美國每出口一噸小麥,同時也從密西西比河「出口」了十噸表土。至於化學殺蟲劑,品種越多,害蟲抗力越大,蟲災也越難控制,大有「道高一尺,魔和*圖*書高一丈」的趨勢。
時光還早,有意到外面走走。轉念一想,禮拜天的美國大街上,最是沉寂荒涼,一個人踽踽獨行,自己也覺沒意思。到公園坐坐吧,昨天音樂座上的情景,依稀如在眼前:噴泉水珠濺在落群的海鷗身上,被狗牽得團團轉的老太婆,還有那寂寞的老頭,他除了瞌睡,再無事可幹……
「大陸打來,據說半小時之內就能接通。」
他淒涼地笑笑:「怪啊。他到現在還沒結婚,他媽媽說,人家都嫌他怪。」
今年九月十日,美國環保局終以緊急命令禁止使用二溴乙烯。農藥局在群眾的壓力下,正著手抽檢超級市場的食品,準備向消費者提出報告。
「我已經寫了要求探親的信,可那又要等兩三年……」
「好!好!給你看看我孫女兒的照片。對不起,我順便去換件衣服。」
「是這樣,」力行會意地解釋了,「他朋友請了聖荷西最好的律師,那也是代表我們公司的律師。」
口氣仍是睥睨一切。眼鏡的式樣寬大古怪,遮去大半張臉,以致瞪眼時頗有貓頭鷹的凶猛狀。
「你能寫更好,那是造福僑界。」
「噯,你應該直接打電話,他們可以去叫她來聽的。」
「綺華,你來美國一趟好嗎?」他央求妻子。「我一定要見你一面,當面談談我們……」
「好,我一定來。」
站在窗前和叔叔說話時,他又有個發現。前天進門時,窗台還放著一架望遠鏡,現在不見了。顯然老人家已經沒空做「偷覷的湯姆」。
老米悔恨交加地表示,不挾香菸的手,頻頻捋著頭髮,極力要撫平自己的傷痕似的。
「不出來也好,出來有出來的苦處啊!」
「也好。」
主人似乎已經習慣了他的自憐自艾,毫無半句安慰的言語,反而乘機拆閱起堆在桌上的信件。
「好,我管洗碗。請少放油和鹽,其他怎麼做都行。」
「也不盡然。在臺灣,孩子多半給父親;在美國,多半歸母親。」
他抱著肚子在斗室中蹀躞。錯過了餐飲時間,胃餓得發疼。只有飛機上捨不得丟棄的一包花生米可以充飢。此外是香菸,燒得人更加煩悶空虛,但卻走火入魔般,一根根點燃下去。
他也把一路聯絡的電話號碼抄在卡片,釘在電報機旁的牆上。
「崇漢有沒有和你談,他到美國想唸什麼?」
「胡老,這兩天中文報上說,國內在反什麼『精神汙染』,您在那裏可能清楚些,到底是怎麼回事?」
「正是。」
「他肯嗎?」
「但願如此,不過,你們還是小心些好。我打算明年初返台度舊曆年。你告訴蔡民,我們要推動一下輿論工作。到時,我代表『環境與發展研究會』給國貿局丟一顆氫彈!」
「這麼一無是處呀……」
黑夜裏躺在床上,這聲尖細的應允一直縈繞耳際。猶記得她嗓門輕柔,說話細聲細氣,唯恐驚嚇了人似的。電話裏語聲尖細如泣,宛若發自肺腑深處,可見她企盼之殷,渴望之切。她一定會來。就像等了他卅四載一樣,這個諾言也必信守。
「恆叔,我利用你電話給綺華打個電報,請她打叫人電話給我。我留下號碼,到時請告訴接線生轉給我就行。」
「比起五十年前,當然進步不少。不過,有一件事卻使我耿耿於懷。我住過上海租界。你們也都記得,外灘公園掛牌子禁止華人與狗進去的歷史。現在當然沒有租界了,但是很多地方,大如深圳特區,小如友誼商店和高級旅館,還有名勝地區的外賓接待室,都列為本地居民的禁區,形同新租界。這一點,我覺得非常遺憾。」
第四天黃昏,他從雙子城飛回芝加哥。住進預定的旅館後,查問了服務台,仍然沒有電話留言。
菸霧繚繞中,只見主人苦笑搖頭,似乎不善此道。
做好兩菜一湯後,他去請老人家吃飯。發現後者戴上了老花眼鏡正俯著上身,用鉛筆在一頁打字稿上修改著。
恆叔真是變了,肯從小錢賺起,不像從前夢想股票發財,結果賠掉了家當。
我從來對你都放心。
恆叔樂得溜回他的書桌。
「是的,我和他見過幾次了,是海外最關心臺灣環境汙染的一個朋友。」
恆叔到廚房去接聽。中間沉默了好半天,掛斷回客廳時,臉色陰沉。
對方非常堅持。
話雖如此,恆叔到底勉強答應,明天按時下去看看。
「唸書……我今年五十了!」
「冰箱裏的東西要吃掉才行。晚上我做飯兼洗碗,不出去吃。」
旅店的黃昏最難捱,幸有威斯康辛大學朋友送的一瓶威士忌可資消遣。他坐在窗口,點燃了香菸,對著玻璃窗外的湖水和公園,自斟自飲起來。
「我和他說說看。」
「好。你再回去睡吧,免得等一下上班無精打采。」
「我頭一個愛人不工作,所以有三頓現成的熱飯吃。和端木凱結婚後,她不在家時,我可以吃食堂,也不需要做飯。萬沒想到來美國會變成這樣……」
他抱歉地搖頭:「我明天已訂了機票要走……這樣吧,請恆叔來陪你。」
「沒人通知打撈嗎?」
寒暄之後,老米關切問他。
「有機會還是請代為留意,我兒子想出來。」
他望望客廳,便用英語祝她「甜夢無數」,然後輕輕掛上耳機。
「米先生的意思……」他不明就裏,只能委婉地表達,「是不要談。」
他打了電報。問出電報費用後,照數還給恆叔。
這次,果然是力行打來的。
「好,我告訴他。」
然而,一連三天,都沒有綺華的電話。
老米口氣哀怨,神情抑鬱,夾香菸的手微微顫抖著。
在綠茵上狼藉著。
吃飯……現在幾點?
老人緊接著又掏出一張景先父子的合照,向客人展示了一番。
「不是……我回去再把詳情告訴你。」
他想,若在臺灣,這可是社會版頭條新聞。
他給恆叔掛個電話。
幾天來壓抑著自己,努力要排斥力行的影像,極力去想像綺華的殘缺和完美,但是罪惡感竟拂拭不去,如同附在腿上的螞蟻,提醒他一點微微的麻癢。每次經過十字路口,心便一陣顫抖,該左轉,還是右轉?
「飯一定要吃,」他勸老米,「你看我叔叔,再怎麼忙亂,三頓飯照吃,睏了就睡,身體養得多好!比我們六十歲的人還硬朗!」
「你要請客,等你出差回來請好了。」
這時,他但願恆叔把綺華要求離婚的事說了出來,自己忽然覺得不好措詞。
「我是任覺明呀,剛才給你打過一次電話,沒人接,是吃飯去了吧?喂,喂!」
他從褲袋中掏出綺華的信。質地差的紙張,禁不起幾番閱讀,已經出現破損。信上的字句已熟記在心,然而,內中的含意如遠處的景致,也逐漸陰黯模糊起來。想攤開信,無奈手已沉得舉不起來。
主人嘟囔著,不大情願地踅回廚房,顯然已經忘記和力行約定的事。
他對著聽https://m.hetubook.com•com筒叫喊。
「他需要的是一個心理醫生,不是翻譯。」
「我也想離婚,但是覺得不該離婚,矛盾啊!」
他講出老米的遭遇。恆叔有偏見似的,仍不表同情。
如果這是老年人的特徵,他自己便老化得更早。自從有了兒女孫子的照片後,也是珍藏在皮夾內,碰到好朋友問起,也樂得獻寶一番。
「胡大哥你……要不要我等一下再打來?」
在葉間爬出爬進,
「綺華,他們會查出來的,我知道。你能坐飛機嗎?唉,你的腿,我一直不知道……綺華,我真對不起你……」
「誰做中飯?」
「很像嬸嬸。」
「老米,你忙吧,我改天再來看你。」
肥厚得熊掌似的,
「我吃不慣三明治。」
「我們訂了聖荷西凱悅旅館。到時我會給你叔叔電話。你回來時,先給我個電話,我來接飛機,嗯?」
「早說他多管閒事,現在可惹出麻煩來啦!」
恆叔說,他有一天獨自去逛上海的豫園。在門口碰到一個昂首挺胸的白人男子,正操英語和一位本地司機吵架。司機英語不靈,指手劃腳地急得一臉通紅。恆叔一時心熱,自告奮勇給他當翻譯。
早在一九七四年,美國國家癌症研究所用老鼠為實驗,已提出二溴乙烯有致癌性的報告,並警告,每年在美國,會有三千人因二溴乙烯引發的癌症而死亡。由於美國的化學農藥廠商勢力龐大,形成極強的壓力團體,進而影響了國會的立法。雖然學界和環境保護人士一再呼籲,也只通過了所謂安全限量。美國廠商為了自身利益,將二溴乙烯處理過的農產品,如小麥、玉米、雜糧和柑橘果類等,大量輸往第三世界。臺灣為了解決外交困境和平衡對美貿易,每年派遣採購團向美國大量買進農產品,遂成為美國「公害傾銷」的對象。
聽說大陸上的男人被共產黨訓練得能夠父兼母職,開門七件事與女人同樣精曉,沒料到眼前的老米卻這麼軟弱頹唐。
老米來自大陸,比較關心大陸的事,趁主人歇氣的空兒,趕忙換了個話題。
他想留老米吃中飯,幫忙吃掉冰箱中的食品,但恆叔連讓他多坐一刻的客套都沒表示,自己也不便擅作主張。
一生最瞧不起文人,據說因為不發表論文而被學生譏為「無紙胡」的叔叔,忽然煞有介事地修改起文章,真是新奇的事。
「好,我回來就找你。」
「你明天下午來陪我好嗎?我怕見那個美國女人!」
又是離婚!居然每天都逃不掉這個話題。中國人一進了美國這個大染缸,真的無法維持本色?
直到掛上電話前一秒,覺明還在勸他偷潛回大陸去探親。
恆叔再回到客廳時,已換上長褲和拖鞋,手上拿著一個皮夾子。
「上游的森林濫砍,破壞了水土保持,沿岸又有無數的工廠把廢水排進江裡,長江的水哪有清淨的一天?離開武漢才半天,我就看見一具浮屍。據一位客人說,多半是四川方面漂下來的,他一路數下來,這已是第三具了。」
「米太太……」主人遲疑片刻,終於一語道破:「要求離婚。」
「有一位年輕的美國歸僑,熱心地找來一個正在打掃衛生的服務員,向他報告這個『大發現』。不料服務員說,這種事多了,沒法兒管,一則難以找人來認屍,二則屍體撈上來爛得更快,也更不衛生云云。說完,他順手就把手上收攏的一簸箕菸灰、紙屑和果皮,一古腦兒丟進江裏,面不改色地走了。」
「胡老剛回來,給我們談談國內的事吧,您的家人,想必都好?」
「鄧小平明明說過,不搞政治運動了,怎麼又來一場運動?」老米苦著臉,完全想不通。「中國人現在最厭惡的,就是政治運動啊!」
「有呀,賺錢的事都有興趣。唐人街有人要辦英文報,我可以給他們寫寫美國華僑奮鬥的歷史等……唔,像我這樣在美國住上半世紀的,可是鳳毛麟角哪!」
「不敢當。」
事情本來很簡單,上週一早上,父子三人吃早餐時,為一件小事爭吵起來,老二米明說了一句從學校裏學來的髒話,吃了他爸爸一個響亮的耳光。
「是,昨天你叔叔告訴我了。」
「公事,早了早好。」
恆叔作垂頭沉思狀,沒有吭聲。
他飲到第三杯威士忌時,終於記起了聞一多的另一首詩,寫到這個公園裏的情景:
他額頭貼上玻璃,希望從樹叢的顏色逐一辨認著這些樹。
「什麼時候?」
恆叔對老米的問題,拿在手中掂了掂,才審慎地點個頭。
「胡大哥,你最好遲兩天回去,」覺明勸他,「回去最好改換個筆名寫文章。」
「晚上兩個孩子在家,勉強張羅一頓給他們吃。中午一個人……沒有胃口啊!」
「以前因為你在臺灣,害得綺華吃盡了苦頭。現在政策改了,又因為你在臺灣的緣故,她們成為統戰對象,備受優待和禮遇。你還是你,但是對家人的態度,卻前後判若雲泥——不怪嗎?」
「其實不難,」他給老米打氣,「你甚至可以一頓多做些飯菜,中午一個人熱熱就行。」
任覺明和一批關心臺灣環境保護的朋友,在紐約成立了「環境與發展研究會」。他代表研究會寫了文章,配合蔡民向臺灣的國貿局呼籲,立即管制二溴乙烯的進口;並勸告消費者,不要吃美國來的食品,改吃本地產的糧食和水果。景漢此次出差,蔡民便託他順便收集農藥局抽檢食品的資料和結果。
掏出照片給老米後,他又指點客人看牆上的水彩畫。
「問得好!」恆叔向他豎起大拇指。「你如果在大陸,倒是有事可做。那些農藥汙染、工業汙染、森林濫砍、江河汙染……不把你忙得人仰馬翻才怪!上海煤煙就大得很,聽說還有酸雨。北京,據說除了酸雨煤煙外,再加上黃沙,一年竟有兩百天被煙霧籠罩著。我也到鄉下走走,農民還在大量用DDT;上下水仍然向河裏汲取、傾倒。有些農民發財了,大蓋房子,但缺乏規劃,又因陋就簡,顯得突兀而且刺眼,破壞了原有的自然景觀。蘇州城裏的河溝混濁而且發臭。至於長江,記得從前吟詠杜詩『不盡長江滾滾流』嗎?我這次站在甲板上,卻只有『不盡泥湯滾滾來』的感喟,長江,已經汙染成黃河了!」
正說著,電話鈴又響起。
恆叔意外地合作,答應得很爽快。
「你何不煮點麵條吃?」
「恆叔要發表文章了?」他問:「談大陸觀感?」
學校老師發現米明臉上的手爪痕後,立即盤問,認為是一宗嚴重的「虐待兒童」案,立即上報社會工作者,當天下午就上門來調查,由於語言不通,又找來一個中國人任翻譯,使老米覺得丟盡了面子,做爸爸的已當場認錯,並保證要克制脾氣,今後不再動手打孩子了,不料事隔一週了,社會工作者仍www.hetubook.com•com然窮追不捨。
「我聽你女兒說,是他工廠黨委書記的女兒對他很有意思,據說對方是一表人才,偏偏他不熱心,氣得對方嫁給武漢軍區一個高幹的兒子。別說大家喊他怪,他姐姐說到那個女孩子,也覺得惋惜得很。」
他試著為這個身心俱碎的人尋找出路。
恆叔用鉛筆敲敲腦袋,後悔不曾先提醒他一聲。
鈴聲響過第三遍,老米才怏怏然到客廳去接。
「我可以旅行。你真不能回來,我一定要過去,我會過去,但要帶著老二才行。」
聽到老米的回答方式,他忍不住轉身去瞧一眼。
他給兒子崇漢寫了封信,希望父子能盡快在美國相會。
這個人倒像天生的厭世者,兩次見面都掛著一張頹唐的臉譜,鬱鬱寡歡。刀削過似的扁平臉上,似乎籠罩著厚厚一層烏雲;目光游移恍惚,給人心不在焉的印象。說話、舉止都謙虛得近乎慌張失措,顯著地缺乏信心。看他還穿著大陸帶來的藍布制服,一身土氣,和目前的景物格格不入。
「這又是誰……」
「外國人歧視中國人,我可是有親身體會。」
恆叔反而嫌他問得奇怪。
「等等,覺明,我喝了點酒……等一下。」
沒事。就是口乾得厲害,嗓門冒煙似的。胃也陣陣緊縮,悶得慌。不該喝酒,醫生已經警告過,提防十二指腸再度潰瘍。
「你們在西安時,感情就不和了嗎?」
「很好。你知道,綺華沒有出來。」
「太晚了,太晚了……」
這麼糟?
向西風抱怨了一夜,
「怎麼不能?」
「那麼,這通電報,她什麼時候收到?」
「什麼時候回舊金山?」
他也願意給兒子一個機會。以前一直想著夫妻聚首,竟忽略了子女出國的可能性,如今極想補償。
記得七十年代初,他曾經來參觀剛流行的軸心灌溉法。大片的農田,只須一按開關,便各個水喉自動噴灑灌溉,蔚為奇觀。曾幾何時,大量抽取地下水灌溉,已造成水位低的現象。阿利桑那州五年間就低四百五十英尺;鳳凰和吐桑兩城之間,出現整塊土地崩塌,以致州際公路和鐵路中斷。地下水和土壤都是非再生物質,失去難以再得。「美國有一天會出現水源危機,」他預言說,「那將使得七十年代的石油危機變成小巫見大巫了。」
他把照片還給主人。
恆叔對他明天走並不在意,但聽到力行即來,彼此要錯過,便有責怪的意思。
「唔……明天。」
一包菸快抽完,電話鈴聲又響起。
老米要磕菸灰時,才起身倒了菸灰缸。
他疑惑叔叔誇大。幾十年來夢遊長江的美,黃河的壯,長城的雄偉,塞外的風光……一時難於接受對理想和夢幻的戕伐。校園歌曲忽然響起在耳際:「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酒一樣的長江水,那醉酒的滋味就是鄉愁的滋味……」
恆叔垂下眼,像在聽似的,其實早就歪斜著腦袋打起盹來。
成了年的栗葉,
老米敘述了和太太結婚以及來美國的始末。聽他口氣,在西安當個人事保衛科長還相當威風。他來自農村,中學畢業,土改時入了黨。學歷雖然不及太太,但政治和社會地位彌補了這個短處,據說婚後在大陸一直相安無事。
「我想我了解你的心情,你們這一代,和上一代的中國人,唉,真是不幸的一代!這種事,我想離婚比較可行,但是我主張兩人先當面談一談。我是你的話,一定親自跑一趟大陸,對,只有這一條辦法可行!」
恆叔說,這是近因,真正原因是他對大陸的人口有獨特的看法。

綺華那聲拖長的尾音,有如指尖,在他心的鍵盤上撩撥了一通。上次通電話,她哭得語音模糊;這次,輪到他眼眶蓄滿了淚水。
「好!」
「五天就回來。」
「發表什麼,呸!」
可惜線路不佳,聲音很微弱,聽來很吃力。紛亂了一陣,才弄清楚,綺華在向他祝壽,原來今天是他六十歲生日。她專等到今天才來電話,而他卻在苦等中忘了自己六十大壽的事。
老米匆匆打斷他,伸出一手抓肩膀,像撈到水中一隻救生圈,緊抓住不放。
打電話的是個女社會工作者,說她別無他意,只想訂個時間和米先生談談,問他明天下午一時是否合適。
老米恨恨地猛抽一口菸,旋即「噗」地噴出,兩片薄唇忽然像觸電的鐵絲,扭曲成一團,顫抖個不停。
「我本來以為中共最會做宣傳,這次回去住了一個月才發現,他們的宣傳工作,其實效果不佳。我在美國就聽說他們提倡晚婚,至少聽了二十年了。但是,像崇漢這樣真的要晚婚,大家就指指點點,把他視為怪物。其實,我和他談過,他很有主見,也敢於特立獨行。」
臺灣目前在推行「二期土革」,這和大陸高唱農業現代化是異曲同工。合理的現代化當然有必要,但若是「西化」,則大可不必,而全盤地移植美國耕種方式,尤其愚蠢。最近的幾次國際會議上,不少美國的有識之士已在大聲疾呼,要恢復傳統優良農耕方式,像中國的間作和輪作方法,因為它們有利於補充土壤並減少蟲害。美國人要學中國,中國人自己豈可自拋長城?
老米哀傷地搖擺著腦袋,語音幾近哽咽。
恆叔向他宣布後,連連搖頭嘆氣。
「哦?」
恆叔哼了一聲說:「個例多了,就有普遍的意義囉。」
「他太太決定不出來了。」
說完,他向老米敬菸。
彷彿硃砂色的燕子,
恆叔簡直變了個人,逢人就掏兒孫照片,而且說個沒完。
「他朋友的官司,不知進行得如何了?」
「怎麼回事?生什麼病嗎?」
他正想搬出叔叔剛說過的話來勸導,卻被電話鈴聲打斷。
我一定會來。
「蔡民說,你這次要來會嫂夫人,她出來了沒有?」
「我明天回去和恆叔他們商量一下,你放心吧。」
他應承了:「我來做吧。」
在臺灣,這已是人人皆知的常識。
「好吧,兩天之後,我盡量少出門,給你留心著電話。」
「這些美國人,中文沒學好就研究起中國文學來了,什麼『法眼』譯成『法律之眼』,咄咄……」
「要不然,可以先在這裏讀英語。語言通了,進一步要唸書或找事……」
蒐獵著它們來冬底糧食。
「不對,隔著玻璃,那是霧裏看花嘛!現在是楓葉最紅的時候,颳一陣風,下一場雨,立刻面目全非,奉勸你,要去快去吧。」
「對不起,我說話太多,累得很。得去午睡——在大陸染上的惡習,到時眼睛就睜不開了。」
「遵命。不過,你說句好聽的話,給我催眠吧。」
「唔……說過的……好像是農藝。不錯,他要讀農藝。」
「我實心實意待她,到頭來竟被人利用了!」
他只hetubook.com.com有苦笑。
須臾,眼前一片迷濛。
這是很合情理的事,在任何國家都一樣。不料把道理講給這個外賓聽後,對方竟對恆叔破口大罵,說「所有的中國人」都不懂生意經,不講道理,活該天殺云云。
然而,一片金黃燦爛先是耀眼奪目,繼而迷離模糊,哪是楓?哪是栗?根本無從分辨。
他連妻子一雙腿癱瘓的事也難以啟齒。
他但願力行的鬧鐘不靈。
「和他媽媽一樣,也要在『自由地區』等五年才能申請入境。」
聲音尖細高亢,給人「心有戚戚焉」的緊迫感覺。
吃飯時,恆叔說出他的計畫。
顛斜在水面上,
樹林中忽然飛起一群鴿子,白的、花的、灰色、黑如烏鴉的……它們在空中優遊盤旋了一陣,便前呼後擁地飛向左方,沒入積木般林立的高樓大廈中。
「孩子仍然要管教,就是注意點方式,動口不動手……」
他但願找到一棵栗樹,和那栗葉一般安然地「辭了故枝」,並「得了自由」。
「我是……我最好獨自思考幾天,有些事……」
「給我公道,我們這一代人缺的是公道!」
「基金會過去也接過恐嚇信。起先確是很緊張,但是一而再的,也就沒啥了。到目前為止,他們只止於恐嚇而已。」
「我也要見你呀!」
「可以。」
他愛著力行,知道今生再也找不到這樣志同道合又對自己一往情深的女子。他也不能背棄髮妻,當年有情,今日有義,又為自己殘廢了一隻腿。然而,即使捨棄力行以求夫妻重逢,又有人為的阻梗。從此還需要隔洋苦候五載,到垂垂老矣之年才得聚首。到底是誰的錯,讓他在苦熬了卅四載之後,仍要忍受這種煎熬呢?
力行難得地帶著撒嬌的語氣。
「胡大哥,我告訴你一個消息,聽聽即可,不必緊張。蔡民收到一封恐嚇信,警告他放棄消費者基金會的工作,否則要他死無葬身之地……」
「我們在西安都知道,」老米說,「對外賓最好躲得遠遠的。如果發生爭吵,本地人一定受批評,起碼的罪名是不會團結國際友人。這些外國人就是犯了法,政府也會網開一面。」

他努力克制自己,但淚水如大雨傾盆,從臉頰氾濫而下,很快浸濕了睡衣領子。
「現在好了,照顧親人在海外相會,護照下來特別快。崇漢昨天已經去照了相。倒是美國的簽證難。最近,武漢一批出去留學和探親的,凡是單身的都被批駁回來。這方面,漢哥給想想辦法……」
「你有沒有考慮,再回西安?」
「臺灣有很多學者向英文刊物投稿,很需要找人潤色文字。」他給叔叔找財路:「你可以利用郵寄,不必出門而賺些小錢。有興趣的話,我給你介紹。」
電話鈴響時,他以為在做夢。聲音非常遙遠,眼前一片黑暗。掙扎著伸手抓到耳機,聲音忽然放大,轟得人頭昏腦脹。
鴿子,紅葉,此情此景,何其嫻熟!
「不要緊,晚上我們出去吃,下次再補請他。」
「你怎麼選擇呢,胡大哥?」這個年輕自己十來歲、已入籍美國的朋友竟反問他。「愛情與婚姻,情與義,唔,看來是個難題……」
他相信。
景漢端起權充菸灰缸的咖啡杯,跟著移到客廳,和客人並排坐在沙發上。
老米欠身取了一支,自己掏出火柴點燃了。
他知道,恆叔一發起這個怪論,便沒完沒了,於是趕緊打岔:
老米終於記起自己上樓來的目的,於是坐直了身子表示問候。接著手在杯子上彈掉菸灰,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米明的身材長相酷似他爸爸,矮小個子,神情羞怯,一對小眼睛閃爍不定,像隻迷路的兔子。他顯然怕生,在爸爸指示下,和客人打聲招呼後,便躲進客廳。
「你想開一點,老米。夫妻情義如果斷了,也不必勉強湊合在一起。父母都愛子女,孩子的事,大家好好商量著辦……」
送走客人,他找出了機票洽航空公司訂座位。週日旅客稀少,他挑了上午十點的班次離開舊金山。
又坐了一支菸的功夫,老二米明放學回來。
「沒有……她要離婚。」
他在桌邊坐下,堅持不喝茶,只接受了主人敬菸。
他盡量安慰這個尊嚴受到損傷的父親。自己沒有親身做父親的經驗,卻勉強去勸導對方。
他也沒把握。
棕黃色的大橡葉,
「她……一切好嗎?」
他和覺明只見過幾面,不曾談過私事,也不知對方知道多少情形。好在越陌生越安全,他需要傾吐心事。
「整天鼓吹和大陸做生意,當『愛國資本家』,居然有人上鉤!他一位朋友賣電腦給中共,暗中被聯邦調查局盯梢,現在被控非法出賣精密科技品給中共。罪名成立的話,罰款之外,還要判十年以上徒刑。怪不得他剛到北京就匆匆趕回來,多半有些牽連的。下午律師找,他怕趕不進城來,說以後再約時間。」
旋著,掠著,翻著,低昂著……
他驚愕得忘了表示同情。
「臺灣就是這樣,連好的幼稚園也要考試。日本更是如此,三歲開始就得準備考幼稚園。」
他期期以為不可。
老米說著,把照片遞給景漢。
「不能延遲兩天嗎?」
「沒錯。我和上海旅館的服務員聊天,他們都表示這個運動搞不下去,人心疲塌了。今天不許燙頭髮嗎?明天照燙不誤。作家嘛,他們說,不批還沒人知道,一批準大大出名,店裏不夠賣,黑市漲幾倍價還供不應求呢!其實,要改革,要開放門戶,總有副作用。消除副作用是常年累月的工作,哪能靠一個政治運動就消除得掉呢?」
北京某飯店住了許多外國留學生。有個來自非洲的黑人學生喜歡上一個來自香港的漂亮女生,常到她房內走動。有一晚,竟糾纏到午夜還不走。女學生無奈,只得去求住一位服務員。服務員先客氣地請黑人回房,以免影響其他客人的休息。不料黑人惱羞成怒,反誣這是「種族歧視」,動手就揍服務員。服務員不甘受辱,跟著還手,這一來鬧上了法庭。女學生作證也沒用,黑人無事一身輕,服務員倒判了五個月徒刑。
「哦,這麼說,是你的同道了……喂,去潔閣森公園走走沒有?」
恆叔的結論是:「中國如果再發生一次文革,中共自己固然有責任,這些外賓們也難辭其咎。」
「美國這種工業式農業對中國並不適合。它太浪費能源,而且大量使用化肥和農藥也會汙染水質,並且破壞土壤,雖然短期內能高產,但必定貽禍子孫,其實是得不償失。」
「知道找你修改,可見還有自知之明。有潤筆費嗎?」
他走過去接過聽筒,先表示歉意,半夜打擾他的睡眠。
他不覺脫口而出。再沒有比子承父業更令人感到欣慰的。
老米語調感傷,聽不出是自我喟嘆,還是在安慰他。
「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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