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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胡

作者:陳若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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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三〉

第三章〈三〉

沒有人理睬兩兄弟。他們是事件的起因,但已被遺忘,孤零零傍著門框,不知所措。
「後悔什麼?」接著一聲冷笑。「剛保證過不再動手,今天不又大打出手?」
來的是一黑一白兩個高頭大馬的警察,腰上都佩了槍和對講機,機器不時發出「嘶嘶」響聲,給室內增添了緊張氣氛。
和她同居的那段日子,似乎以鬧鐘為中心。早上七點響,人便彈簧般跳起床。八點響,是輪到他起身,已不見女主人芳蹤。為她僱了半個工,但每天開出晚飯卻常是他一人獨享。晚上回家,上床前先要按下鬧鐘開關。否則纏綿繾綣之際,忽然想起也要衝去補按一下。
忙著開車的先立,這時也跟著安慰他:「對極啦!胡大哥,人生六十才開始嘛!」
一到「輪渡廣場飯店」,先立先解釋吃西餐的原因。
她說,早在西安時,已同老米明講了,美國機會很多,但也並非處處黃金,若住不慣,可以隨時回去。孩子來了不久,便宣佈不要回去,只有他遲疑不決。找不到事是藉口,關鍵是他拉不下臉,不肯到餐館打工。
他沒有辯駁,只輕聲添加個注腳:「是個最悲哀的老人。」
「你這傻瓜!進來吧!」
力行是第一次看大陸電影,尚稱滿意。
「我不過給孩子衛護一句,好傢伙,他立刻也對我來一拳!喏,這裏。」
「還好。你什麼時候回去?」
「六十歲,還年輕得很!」
主人立即道歉。正好菜全上齊,大家便埋頭吃飯。
他很可憐兩個孩子。小小年紀就目睹父母互相指控和父親被逼問的窘狀,烙下的心靈創傷勢將難以彌補。
米太太瞧也不瞧走過跟前的丈夫,繼續向黑人警察敘述著。
她的模樣頗為狼狽,棕色布套裝的上衣敞開著,露出鬆了扣子的紅襯衫。一頭燙髮亂如打翻的鳥窩,眼角明顯地紅腫。然而見到兩人來,她還很禮貌地點頭招呼。
老人家難得地偏袒了一次老米。
「星期二的西北班機。你呢?」
「孩子被他攪昏了頭,這樣下去,豈不混淆是非?何況,他喜怒無常,他們也怕他。」
水壺的響聲和老人睡熟的鼾聲同時出現。
先立顯得言聽計從。
他想起自己一對雙胞胎孫子,介乎這兄弟之間的年歲,吃起東西來不知什麼情景。他這麼悶聲不響,缺乏胃口嗎?看照片,兩人倒是健康碩壯得很。祖母提到他們,總離不了「懂事」、「用功」之類的字眼。曾被評上「五好學生」,有這麼多「好」,想必吃飯也香。
關上了大門,他給她站在廚房門口,低聲勸她再慎重考慮。
「不是完全恢復,」他凝神斂目地闡述自己的主張:「而是經過改良,但不用化肥、農藥和殺蟲劑。」
他猶豫了。自己當然願意陪她看電影,任何電影都願意。然而冥冥之中有個聲音提醒他:不能再跨出一步,因為愛她,更要拒絕她。
「是。」
「我每天工作十二小時,又忙又累。好不容易碰到週末,我過來看孩子,給大家做了幾個菜吃。夫妻離婚,犯不著把孩子也捲進去,您說是吧,胡先生?我高高興興回來做飯,就是要讓孩子們知道,父母雖然要離婚,可都愛他們。沒想到一上飯桌,他就鬧彆扭啦!說我離間他們父子感情,又說自己窮得身無分文,因為找不到事……光光只是說了一句『爸爸應該出去找工作』,他馬上光火,一拳就搥了過來。還有比這更蠻不講理的嗎?」
「那就回國呀!」
主人大概害怕驚動了鄰居,連忙開口邀請。折騰了一天,老人自己太勞累了,首先扶住廚房的一把椅子坐了下來。
他天天看著別人老去,越來越常接到出席葬禮的帖子,自己卻鮮有「老之將至」的感覺。男人的中年很長,長到忘了有結束的一刻。老年和死亡常常狼狽為奸。自己忙於工作,無暇念及死亡,因而也忘了老年已等在門檻外,如今正面相對,像碰到攔路搶劫的,除了恐慌之外,只有投降的份。
主菜剛吃完,女侍送來一個奶油蛋糕,說是飯館主人送的。
「看過《核戰翌日》這部影片沒有?那恐怖情景使我好幾天不想吃東西。今天是景漢生日,怎麼儘說這些倒胃口的事!」
先立似乎很懷疑。
六十歲。這是公定的老年之始。然而,他沒有心理準備。更沒有在異國一個陌生的飯店裏,跨出老年第一步的思想準備。
「我只看過一部臺灣的影片,」恆叔說,「片名記不得了,但一場床戲果然很大膽,和西方的成|人|電|影差不了太多……叫什麼呢?景漢,你記得,我們談過的一位女星……」
「也許老米對你還有感情,」他盡量揣測老米的心情,代為表達,「當初不管是在什麼情況下結合,也還是有感情基礎的。十幾年過來,有了孩子,一直是個安定的家,一旦破裂,未免可惜……」
「在美國可無法湊合了,」她說,「性情不合真到了格格不入的地步,壓根就不能溝通思想。我們沒有第三者,也說不上背叛或遺棄,是不是?」
「老米,到你臥房去談談好嗎?」
他不禁深深感激自己的女兒。她和丈夫感情和睦,敬業樂業,想必也是個好母親。她甚至贊成母親離婚以使父親有個「幸福的晚年」,多麼細緻綿密,又多麼寬容孝順的心思呀!想到此,心窩一陣溫熱。
「想認識你,不行呀?」力行嬌嗔他一眼。「他也請鈕先立,因為他的幫忙,認識了很多人,也定下了廠房地點……怎麼樣,算是請你作陪吧,不賞臉嗎?」
「胡大哥,聽說你也愛吃西餐,今天請你試我一個中國朋友開的海鮮館子。週末中午很難訂座,我只有在這裏可以隨時訂座,而且不受定時關門的拘束。」
「怎麼……」
「走,我們看電視去。」
「我也去看看。」
人生六十才開始。
張學良為日本人而家破人亡,為了抗日而失去終身自由,有生之年還要目睹如此諷刺,能不悲哀?
恆叔問清話題後,也從旁作證:「和-圖-書我們家鄉的道路旁,農民用隔牆圍起蹲坑式的廁所,歡迎路人使用,彼此搶糞便,可見缺肥多厲害!幾個發財的農民,都是有辦法買到化肥的人。」
剛選好電視台,還沒摸清劇情,便聽到敲門。
她攤開手掌,似乎在展示自己的清白。
「不了,謝謝你。我想現在就把光光和明明帶走。他們再不能和老米住下去了,盡受虐待!動不動把氣出在孩子身上,那怎麼行!」
「茶涼了,先別喝,我再燒水去。你看力行給我的生日禮物。」
「哈囉,胡先生,謝謝你來幫忙。」
「最近的大陸片子平實多了,」先立為之辯護,「我以為,政治掛帥比商業庸俗化容易忍受。我很久沒有看臺灣的影片,前不久看了一部名片,大吃了一驚!一開映就是三字經——大概這樣叫寫實吧,是不是,胡大哥?」
他比以往更無知,而且無助。
她遞給他一個金紙包紮的小盒子,上面繫著粉紅緞帶和一朵紅玫瑰。
先立在嘆為觀止之餘,忽然表示:
「你雖然化名寫文章,但是臺灣這麼小,沒有永久的秘密。你每次出國,回來就有一兩篇爆炸性文章——像上次從新加坡回來,立刻提倡在臺灣鬧區劃出『禁車區』;這次回去一定是叫人家不要吃美國橘子,對嗎?相信不少人知道你這個兼職了,你小心遭人暗算才好。」
他恭敬地捧在手中。
他為自己的妒意感到羞愧,內心更加淒苦。
兄弟倆沒表情,但也沒有拒絕的意思,他便領先走向叔叔的臥房。
「我是在度假呢,每天都是假期,啊,但願不必回去!回台北是工作,工作,還是工作!」
老人掙扎著站起,腳步蹣跚地進了廚房,一路打著哈欠。
到舊金山機場是正午,麗日當空。踏進候機室,他不禁一愣。力行和鈕先立一起朝他微笑揮手。
「帶走吧,」力行建議,「你女兒一定喜歡吃。」
問不出要領,老人只得答允。
她果然心動。一對眸子凝注在他臉上,眼波盈盈處,情意款款,滿含著期待。
工作,工作,正是他們這一代的特色。
老米抬起頭,陌生地盯住老人。也是一頭亂髮,汗漬過般結成一綹綹覆在額上。比起一週前,臉瘦去了一圈內,襯得眼眶深陷,射出來的目光卻灰黯呆滯,似乎對周遭的事物已失去感應能力。
「胡先生,今天真對不起。家醜外揚不要緊,打攪了鄰居可真過意不去!」
連燒了三炷菸,他也沒能理出一丁點頭緒來。和恆叔一樣,他也累得仰頭靠在椅背上。
他再次請米太太到客廳坐。
先立滿口應允:「有機會我一定去看。」
他沒有給夫妻勸架的經驗,一時語塞。
「沒關係,你們只管看電視。」
她表現出厭惡的臉色,嘴角卻留有一絲淺笑。
恆叔似乎把米家事件整個忘記了,醒來只問他,現在是什麼時刻。
他被問得啞口無言。
米太太立即表示同意,並且囑咐兒子:「你們隨胡叔叔去,要聽話,懂嗎?媽會來接你們回家。」
他嘆了口氣,掏菸吸將起來。
她終於把孩子帶走。
她又向陪著丈夫站在角落旁的白人警察,介紹了恆叔的姓名。
他正想退出,卻發現米光幾時站在米明身邊,一手扶著另一邊門框,陰鬱的眼光在母親和黑人臉上來回逡巡著。
關於核汙染,力行僅承認有認識,但缺乏實踐經驗。
「請先立陪你看好嗎?我請你們吃晚飯,送恆叔回去……」
「我提出離婚,一則是施加壓力,催促他自力更生,二則也是彼此沒有感情。我們的婚姻,開始便沒有愛情,他也知道。」
米明仍然瑟縮著腦袋,一臉的呆板和茫然。
「我們反對在臺灣造核能發電廠。」她比喻說,「但是兩座核能發電廠仍然在金山和恆春造起來。核子廢水直接排入海域,不但提高了海水溫度,也改變了附近海洋的生態。許多怕冷的魚類聚集過來,但是漁民不敢在附近打魚,遊客也不敢下海游泳。」
「他在家裏。」
也許要分散他的注意力,先立忽然岔開話題。
力行體貼地提醒他。
吩咐完,她回頭又繼續和警察訴說去。神情凌厲鎮定,像是酣戰的公雞,不獲全勝不會退下陣來。
力行做事條理分明,鮮有遺忘的時刻。這是她計畫了兩人單獨相處時給他的禮物,他遂沒有當眾打開看。
「他心情不好。」
一個訴苦,一個安慰,儼然小兩口子一對。
恆叔沒吩咐完,已先閉上眼。
老米背貼著牆,臉無表情地低垂著,兩手抓緊了藍布外套的前襟。聽到人來,更降低了腦袋,幾乎貼上胸脯;眼睛盯牢了腳上一雙黑面白塑料底布鞋。那見不得人的模樣,有如人贓俱獲的竊賊。
他相信,婚姻是一項雙方的承諾,要解除也該彼此心平氣和,尤其要注意對孩子的影響。不知為什麼,雖然老米是肇事之因,他卻隱隱感到後者受了委屈。
她說,當初接受求婚是出自感恩心情。他不嫌自己出身「臭老九」,是摘了帽的右派,文革初期又受過衝擊……這些都令她感激感動。但是,感恩不是愛情,她一再強調這一點。當然,那個年代,愛情是個被遺棄的詞彙,老米只強調他的「無產階級感情」,相信終能改造她的思想,一直很有自信。她說她一直努力壓抑自己,從不抱怨,婚後幾年倒也相安無事——但是,那只限於大陸。
「找胡爺爺……媽媽找……胡爺爺下來。」
「可以嘛,我們不需要孩子口供。」警察只有一個條件:「只要他們母親同意。」
他們果然跟了過來。
她問得隨意而輕鬆,嘴角漾起了一朵甜甜的笑。
他抬起被握著的手,在她的手背上悄無聲息地印了一吻。
路上先立和他說臺灣的工業汙染和都市噪音問題,態度謙虛而且中肯,似乎對他的兼職工作充滿了興趣和關懷。談起農業,恆叔會打瞌睡,先立卻聽得入迷,不由得不令他感動。
「一邊拉著不放,另一邊給他和-圖-書拍電影……這張學良可是個富有剩餘價值的老人,不是嗎?」
主人站在一旁毫無表示,他卻不能讓一個女客站在門外,只得越俎代庖地邀請她。
這回,老米聽懂了,眨一下眼,便領先邁開了步子。
「真累!連吃兩頓館子,要積食不化啦!」
「這兩年,聽說張學良偶而在台北的公共場所出現,具有反統戰作用。胡大哥在飯館裏碰到,還有人看守嗎?」
先立饒有興味地打聽。
這個買賣電腦的人對食品汙染感興趣,倒令他有些受寵若驚。
他道了謝,在先立的擺佈下,傍著力行和恆叔,面海而坐,優待他賞玩風景。
你這個傻瓜!叔叔的譏笑猶在耳際。
他忽然嘗到一股莫名所以的醋意。
「美國的女權運動,哼,把女人都變成母老虎!這米太太真正是『近墨者黑』,比美國女人還厲害!」
「不得了,我最愛吃煎餅啊!不知吃進了多少毒藥——哪一家的煎餅?」
兩人都用英語向他祝賀。
自從有了綺華的消息,兩人在一起時,對他而言,已失去以往單純的歡樂和幸福感。他把自己壓抑再壓抑,只願力行快樂,以補贖內心一種難以言喻的罪孽情愫。力行越來越令他想到妻子,特別是在忘情的剎那,那近乎歇斯底里的笑聲,如同初婚時妻子的笑聲,令他感到驚喜復敬畏,終至全身戰慄不已。
「明天見!」
力行言下,更加憂慮他的安全。
「可是愛瑪管得嚴極了,怕她發胖,蛋糕和冰淇淋都不許碰!」
真是傻瓜,他還慶幸已經躲過了今晚和她單獨相對的窘迫和尷尬,這冷冰冰的鑰匙卻提醒他,難題仍然迫在眉睫。
力行立即勸他:「你快停止吃煎餅吧,亡羊補牢,猶未為晚。」
「你們要不要看電視?」
上週剛到舊金山那天,通過先立介紹,他看了《駱駝祥子》,非常喜歡。但是《西安事變》卻有些令人失望。
「臺灣的影片確實進步很大,」力行搶著替他回答。「很多年輕導演相當有魄力,演員也忠於藝術,每年都推出幾個叫座的影片來,像《看海的日子》、《油蔴菜籽》,都是名著改編,你看了就知道。」
他喊醒了老人。
警察問。
她卻微微笑了,緩慢但堅決地搖著那頭鳥窩。
忽然傳來摔東西的響聲。
也許先立更關懷力行,表示興趣廣闊只是出於討好女方。平心而論,兩人在年紀、學歷和品貌上,倒是相當匹配。就是性情,也有一致的地方,都肯用心。力行並非天生對環境汙染很敏感的,只因愛他如今成了積極人士。先立要追求力行,也許有一日成為環保鬥士。
「對不起,警官先生,」他心一動,便禮貌地請求警察,「我是胡先生的侄子。可不可以帶孩子們到我們的公寓坐坐?就在樓上。」
輾轉反側到半夜,他起來吞了一粒安眠藥,讓自己昏睡到天亮。
她不以為然。
他去應門時,特地帶上了臥房門。
他沒法解說自己,只能顧左右而言它。
米家的廚房一片紊亂,碗盤大部分摔碎在地上,殘羹灑得一桌都是。
他把玩著鑰匙,一時心潮起伏,分不清喜懼。
所有的老年應該是一樣的,知命耳順。他獨缺這份寧靜。依然在奔波,在苦苦地翹首等候。如今想歇腳喘口氣,但家在何處?
他已疲乏不堪,於是分頭漱洗,早早去睡。
「是,是!」先立連忙吩咐女侍包起。
「有沒有興趣再看一遍?」
他放下行李時問。渾身燥熱,於是順手脫了西裝外套。一口氣走上三樓,竟是頗吃力的事。比起兩年前,體力顯著差了。
力行已把下午的節目安排出來。不由分說,他隨著大家進了電影院。
「不不,我馬上就走。」
「愛拉今年才五歲。」恆叔語帶諷刺地告訴他。他勉強笑笑,覺得一陣翻胃。
恆叔是真累了,進屋便跌坐進沙發,頭往後一靠,雙手撫著肚子,一副積食難消的樣子。
「多虧你提醒,」先立感激不盡似地:「今天她媽媽出差到外地,愛拉可有口福了!她一定感謝楊阿姨的好心。」
上次見到的明明,瑟縮著腦袋站在通往客廳的門口,兩隻手攀住一邊門框,深怕要跌倒似的。
力行說著,對先立抿嘴一笑。
「找個咖啡館坐坐吧?」
力行很好奇,不厭其煩地打聽細節。
兩人正喝熱茶時,樓下又響起人語雜沓的聲音。
力行有意推辭,禁不住恆叔慫恿,也就答應了。一旦答應,她很快又恢復得有說有笑。他知道,她好強的性格不允許自己示弱。只是終其晚餐,她有意無意地躲避著他的目光。
他也沒有勇氣開口。一方面固然覺得自己不配,另一方面也怕被鎖住脫不了身。每當克制不了和她見面的欲望時,他不是打電話預約,就是跑到她林森路的公寓門口等候。有一回被雨淋濕了雨衣,淋濕了下半身,好不容易盼到她的汽車開過來,忽然又轉身逃之夭夭。
她像背誦什麼格言,有板有眼地唸了出來。
「胡老,麻煩您給老米當一下翻譯好嗎?」
「明明的臉上留下五爪印痕,把小學老師嚇壞了!人家找上門來質問,不是我說好說歹,說不定還要吃官司哩!這是美國呀!能隨便打孩子?」
先立認為,除了美國政府的「雙重標準」心態外,還牽涉到信息是否普及到大眾的問題。
「歡迎你回家來;生日快樂!」
他把二溴乙烯的致癌性說了一下,司機已被嚇得呼叫起來。
力行一步出電影院便問他。「我在飯館裏看到的是個八十多歲的老人,一個體面的老紳士而已。」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岳父。遼東人,如果活著,也是同樣的年紀。
「警察來了……請胡爺爺來……媽媽她……」
電影為張學良洗刷了不抵抗日軍入侵東北的惡名,還他以愛國者的本來面目,這是十分可取的。然而,在突出了黨的領導如何英明偉大上,卻漏掉了一項史實。早在西安事變前一年,國民黨已經主動和共產黨接觸,商量聯和-圖-書合抗日的條件。就在事變前幾天,已實際和周恩來達成協議。張學良若及時知情,便不致盲動。
「謝謝你,力行。」
她斜睨著他說,握住他手的地方用力緊了一緊,隨即抿唇一笑,飛快地朝司機的後腦杓瞥了一眼。
他為老米求情,不惜挺身出來擔保。
他向恆叔取了鑰匙,帶著兩兄弟出門。隨手帶上門時,聽到黑人警察冷漠平板的官腔:
「鬧得出動了警察,」他特別指出這一點,「老米一定覺得沒面子,孩子再不回去,肯定更傷心。」
「當然有。我們同桌吃飯的朋友認識那看守,經他指點,才知道老人是誰。」
他望一眼滿頭烏髮的司機背影,再瞅一眼身邊人的嬌媚面孔,不禁暗自嘆息。人生應該從他們這個年紀開始。
沒有愛情……欺騙。似是而非,分歧在哪裏呢?他暗自思量著愛情的定義。是了,多半是定義不同。然而米太太不容許他開口譬解管自繼續為自己辯護下去。
恆叔說著,對他咧開了嘴,又眨眨眼睛,像在安慰,又像在倚老賣老。
「這麼嚴重,那僅次於核爆炸了!」
「這麼晚了……唔,睡吧。」
「那不把孩子饞壞了?不要緊,少吃就好。」
「我和他分手,有一半也是為了孩子好。」
「老米可能一時無法接受離婚的事實,」他委婉地勸說,「過一陣子,生活適應了,那時再提出,相信他會想得開。」
慧劍斬情絲,楊老的話又響起耳際。
恆叔不吃甜點,力行怕胖,只象徵地吃了一小片,結果剩下大半個蛋糕。
「還戀戀不忘他那科長派頭,拿手的是搞政治運動和整人。這些本事在美國哪能派上用場?他就嚷『英雄無用武之地』——嚷有什麼用,這個國家就興動手呀?」
恆叔事不關己地歪了腦袋,已閉上眼打盹。
「沒問題,我陪你看——這是好片子,百看不厭!」
他悄悄地收走了鑰匙串。
米太太用緩慢但清晰的英語訴說著,同時歪過身子,指點著挨打的部位。
重續舊緣以來,這是力行頭次給鑰匙。六年前不告而別,只在她梳妝台前留下三把鑰匙和一張含糊其詞的字條。這事一定大大傷了力行的自尊,她一直不再提鑰匙的事。
曾聽過蔡民對他唸中學的兒子說:「等你有一天老了,就知道我的意思。」
「你一定喜歡美國的生活,看來開心漂亮得很!」
白人警察腰上的機器忽然發出人語。他拿起向警署報告了所在地點後,即關掉機器。
坐在唐人街的一家咖啡館裏,談得最起勁的是電影。
因為語言不通,白人警察正嚼著口香糖打發時間,同時間無聊地晃動著發達的四肢。這時見到恆叔,連忙停止咀嚼,也掏出本子來。
「不要發呆吧,景漢,六十是人生的第二個開始!」
米太太腋下夾著皮包,仍然一頭亂髮,但外套已扣得齊整,臉上尤其平和鎮定。雖然在道歉,可並無愧意的神色;兩道目光清冷剛毅,似乎一切都在她預料和控制之下。
米光埋頭喝可樂,不碰餅乾。米明半天也沒嚼完一塊奶油餅乾,吃得比鳥還少。
「你這個年紀怎麼啦?」力行嬌嗔他一眼。「張大千給我爸爸賀七十歲生日時,這麼說:人生七十不稀奇,八十多來兮,九十下下棋,一百笑咪|咪,六十還是小弟弟!」
「看來,老米又和太太吵架了,討厭!」
他把蔡民接到恐嚇信的事說給力行聽,希望楊老多留神些。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大家都在付出代價。他對這個年輕人並無歉意。
「沒有愛情的婚姻,其實是一場欺騙。」
許是母子情深,她說到後面便激動起來,嗓門忽然跳高八度音階。
「胡大哥這次去中西部,考察食品汙染方面有收獲嗎?」
分手前,力行忽然記起什麼,打開皮包找東西。
「老米脾氣不好,顯然是不適應美國的生活。」
這時,恆叔已睡得整頭癱在飯桌上,發出洪亮而均勻的鼾聲。
他只笑笑:「這種事,無從防起。何況,到我這個年紀了……」
她可是沒有挪動腳步的表示。
據說在西安時,老米向來捨不得碰一下孩子。現在竟一反常態,疑心重重,不是打就是罵。再不然就亂寵小孩,用籠絡收買的手段。甚至在孩子面前說他們媽媽的壞話,又倒過來指控她挑撥父子感情。
先立的建議獲得一致的擁護。
「可憐,」力行嘆口氣說,「失去自由都有半個世紀了。」
「我替你切蛋糕好嗎?」
不知怎的,望著米太太,他忽然想起西班牙鬥牛,米太太像煞隱操勝算的女鬥士。
「我看,老米也很愛孩子。打了孩子後,他很後悔的。」
「九點半。」
「我們最好到另一間房去。還有房間嗎?」
他像自己逃過了一次災難,慶幸地鬆了口氣。米太太到底沒叫警察逮走了丈夫。中國女人這麼做可就駭人聽聞了。
一杯茶沒喝完,自家門上響起了急促的扣擊聲。
「正式公佈以前,負責實驗的人不便私下透露給我。」
他望著汽車離去,直到它消失在黑暗的街尾了,仍痴痴地望著前方。
「怎麼回事?」恆叔很納悶。「好像開起派對來啦!」
恆叔打開公寓大門,已經等得不耐煩,操了英語叫他。
「我可以待到星期五,不過……」
恆叔聞聲趕過來,見面就盤問:「米光,到底出了什麼事?」
閤上的門恰巧窒息了米太太的答案。
眼看著笑容僵硬龜裂,終而片片消逝,那一眶碧波頃刻化成止水,他內心一陣陣絞緊。懦夫、無情……他不惜把一些醜惡的名詞拿來往自己脖子上套。
他跟著下了樓。
「我現在就抗議!」
「我上次已經警告他,再動手打孩子,我一定要召警。」
「農業局正在抽檢超級市場的食品。初步已知,多種玉米粉、蛋糕和煎餅含有過量的二溴乙烯。」
「這是宣傳了很久的好片子,」恆叔特別指出,「以前我看了都是黨八股,政治教條味道很重。」
恆叔代答有,並把他的意思告訴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老米。
他強忍住衝動,不曾把她擁抱入懷。
他以合成氮肥為例,向他們說明。它雖然能使產量猛增,但是殘留在泥土中的合成氮會滲入河流和地下水,汙染水質。化肥同時消滅了自然生產氮質肥料的土中細菌,以致農民會越加依賴化肥來收獲莊稼。這樣就造成了「汙染——依賴——大量使用——汙染」的惡性循環,愈演愈烈,終將使人類賴以生存的土地,一寸寸地死亡。
老人索性催她去看:「只剩今晚一場,明天就換片,要看就是這次機會了。」
先立開車,力行陪他坐在汽車後座,路上體貼地問起。
「我們老闆要請你吃飯,明天晚上好嗎?」
「但是目前不行!」她很堅持。「他的行為,首先就起了壞榜樣。」
恆叔西裝筆挺地守候著一張臨窗面海的方桌,見面先向他祝賀。
「純用化肥是暫時現象,所謂飲鴆止渴。」
少年語無倫次,說著就伸手揪起自己的頭髮,極力要扯平它們似的。
「早回來嘛!」
「我不放心孩子。他們若是留下來,我怕有一天要出事。」
他自小失去父母,沒有福氣聽到這種預言。自己的兒女,嬰兒時代便生生分離,也沒有機會給他們預告。一眨眼,自己老了。老了,就知道什麼呢?
這正是力行,一個熱情的單身女郎,一個狂熱的工作迷。
「臺灣在環境保護工作上先走了一步。這一套經驗和理論,應該早日介紹到大陸去才好。最近,西德有意把核廢料存放到中國大陸的沙漠裏,願意付很高的費用。大陸迄今還沒有任何表示,美國的華人知識分子已經炸開鍋似的,紛紛召開座談會,指陳利弊。胡大哥想必知道這件事吧?」
「不坐了,我馬上就走。」
注視了他片刻後,她露出淺淺的一笑,轉身鑽進了先立為她打開的車門內。
「但是,我剛過了……」
「是,謝謝你。」
室內空氣窒悶,他打開了半扇窗子透氣。
趁老米經過身邊時,他低聲安慰了一句。
一週前為綺華來而準備的一聽奶油餅乾,仍原封未動地放在碗櫃裡;一打可口可樂也沒少一瓶。他請兄弟倆在廚房中坐下,招待他們吃餅乾喝汽水。
他望著蛋糕上奶油圈出的紅花綠葉,朱古力刻出「為胡君慶生」的英文字,暗自慶幸沒有插上標明年紀的小蠟燭。他不必表演吹氣功夫,聞那甜膩的燭油焦味,也不必當眾唱洋味十足的《生日快樂》歌曲。沒有人起哄,一定是力行事先關照過。
老米立即駐足,側過臉來和他交換了個眼光,熟識又領情的短短一閃。雙唇微開,但終於沒說什麼,低了頭走去。
「不要怕,老米,沒有事的。」
恆叔說起他最近看過的影片《駱駝祥子》。他和先立都一致稱好。
「米太太怎麼回事呢?離婚就離婚,還吵什麼呀!」
恆叔驚醒過來,揉著眼問。
力行比在台北顯得年輕,也漂亮得多。脫掉了象徵身分地位的素色套裝,穿上一襲紫羅蘭色洋裝,頭髮不必用吹風和膠水固定成型,而是慵懶地攏到腦後,用紅瑪瑙髮夾托住,像少婦出浴時那般瀟灑嫵媚;腳上一雙平底皮涼鞋,像美國女學生般寫意不拘。臉上不施脂粉,只藉口紅把平薄的嘴唇描得豐厚些,眼角的魚尾紋大把地張開著,反而豐富了臉上一顰一笑的表情。
「我爸爸只是幫點小忙,不會惹人注意。蔡民是眾矢之的,當然要小心,可是,你也不能掉以輕心呀!」
「我聽任覺明說過。中國利用沙漠儲存核廢料,雖然有錢可賺,又可以從中提取有用物資,但是存放的技術和危害性,目前科學界還沒有定論。這是關係到子孫萬代的事,我以為,給再多的錢,中國也不該答應。」
力行怕蛋糕壓壞,親自叮嚀女侍,要找硬紙盒包裝。
「六十大壽,要好好慶祝一下,」力行過來伸手挽住他一隻膀子,笑咪|咪地催促:「快走,恆叔別在館子裏等得不耐煩了!」
如果先立對力行有誠意,也許自己應該從旁鼓勵。他覺得,力行應該有個年紀相仿的能幹丈夫。
「好了,都別客氣,明天下午六時,請到城裏費蒙旅館的頂樓,那個玻璃酒廊見吧。」
「其實,誰又心情特別好呢?」
「今晚你還是別帶走孩子,我陪他們回家,一定沒事。」
飯後,先立開車送他和恆叔回來。
「夫妻間吵架是常有的事,請不要放在心裏。要不要進來坐坐?」
他一向不曾和她工作的公司打交道,連大門都不曾跨過一步。
「米太太,你進來坐坐。」
他溫和地安慰著孩子,絕口不問吵架的因由,只頻頻勸他們吃喝。
恆叔又重複一次。
她的結論是,臺灣有先進的理論,但是尚未創造成功的經驗。
先立付鈔時,女侍問他,蛋糕要不要帶走。
「柏克萊加大是美國反核運動的大本營,」先立說,「胡大哥需要我給你寄去這方面的資料嗎?」
這種痛苦的幽會,伴著良心的譴責,原期望會隨著此番美國之行而化為往事。如今面對這一串新鑰匙,反而更加迷茫。
看兄弟倆吃喝沒味道,他於是變個法兒逗他們。真想把兄弟倆摟到懷裡,好好安慰一番。可是從來沒和孩子打過交道,竟不敢貿然伸手碰他們一下。
先立一把搶過行李,於是他被兩人簇擁著出了機場。
「老米呢?」
恆叔說著,哈哈笑出了一臉的皺摺。
「生日快樂!」
這些人中,只有他經歷過抗日,也只有他能體會岳父這一代人的悲哀。「九一八」開始了他們的流亡生活,老家東三省拱手讓人。眼睜睜看著日寇的鐵蹄踐踏祖國的土地和人民,光是南京大屠殺的慘烈,就不亞於希特勒的集中營。猶太人的一場民族災難,至今仍是世界文學和電影的主題之一,然而炎黃子孫又如何?死了千百萬同胞,好不容易熬到了日本政府有賠償表示的一日,領袖們又為了一黨的利益,替中國人民「以德抱怨」,或乾脆一筆勾銷。如今日本人更加放膽竄https://m.hetubook.com.com改教科書,把侵略史實改為「進出中國」。分裂的中國,抗議之聲竟匯聚不出一句怒吼。
米家對門的鄰居,一個白人老太太,正開了條門縫,探出頭張望。她滿頭的髮卷,活像個刺蝟。見老少三人走過去,立刻縮進頭,「嘭」的一聲關上了門。
認識先立十幾年了,一直沒有和他深談的欲望和機會,印象中,這是個善於討好女性的美式中國人,愛談股票和房地產,尚知尊敬師長而已。這次來美國才發現,他為人熱心能幹,而且積極參與政治,為華人從政而奔波。他為公司生意常跑中國大陸,甚至被恆叔譏笑他是「愛國奸商」。
飯店位於碼頭遊覽區,美輪美奐的城堡式樓房。雅座在樓上,三面均是玻璃大窗,舊金山灣的景致,諸如天使島,監獄島、海灣雙架橋、柏克萊山群……一覽無遺。此時已近午後一時,仍然座無虛席,可見生意興隆。
恆叔形容了一陣,卻沒有人猜中片名。妓|女、床戲、舞|女、流氓……都是常見的題材,並非某一片子的專利。
乒、乒、乒……。
「大陸的電影,比我想像的好多了。」
恆叔睡著了,米太太嗓門再高也吵不醒老人。
「不對呀,楊小姐,人家胡大哥——對不起,稱你胡大哥……哦,好好——他是名學者,我去敬陪末座才是。」
「他為什麼請客?」
他和力行都不過生日,只交換個禮物而已。研究所的同事每年合伙送件小禮物,他從不回請,讓它止於惠而不費的地步。有時蔡民記起,喊太太燒兩個小菜,彼此小斟一番,算是給他慶祝。臺灣飲宴成風,喜喪都極盡鋪張,他以單身為藉口,一直堅持免俗。經過八年抗日戰爭苦日子的人,永遠無法忍受鋪張浪費的生活。力行不一定了解這種固執,但卻能尊重他的意思。
「我上次在大陸參觀農村時,他們很強調化肥。我的印象是,化肥的多寡和產量成正比。」
「我們看電影去吧?中國城在演《西安事變》,票都買了。」
他想起趙甯的一篇文章,批評台北的電影是「妓|女掛帥」,厲行「三化」:國語方言化,髒話合法化,玉女妓|女化。從汙染的觀點出發,他對近來出現的銀幕暴力化,血淋淋場面,也極為關注。但願這些都是嚴肅藝術誕生前的陣痛而已,他對電影的前途仍是樂觀的。
「要不要喝口茶?」
他想起上次見到老米的情景,那種接到電話後有如驚弓之鳥的恐慌神色,以及對兒子刻意討好的謙卑模樣,在在都說明這已是一個沒有父親尊嚴的可憐人。
她一言既定,兩個男子都沒再吭聲。
先立的執著,恰恰為他解了圍。
「怎麼樣,接到電話了吧?」
「對不起,胡大哥,我們剛剛談到有機農業,你的意見是恢復古老的耕作方法,取消美國式的工業農業嗎?」
他拎起行李,跟著老人上樓來。
他沏了茶。見恆叔睡得香,不忍心叫醒他,只把窗戶又合上,另外把自己的外套蓋上他雙手抱著的肚子。
回到廚房,坐下來喝了口茶。然後打開力行送的禮物。
她以為,孩子和她在美國住,教育和生活條件都比西安強。離了婚後,情形也一樣。他可以隨時探望兒子;生活條件改善時,要接走兒子她也不反對。
「那是再好不過,」他表示歡迎,「其實,美國人反核之外,也應該反對核電廠輸出。美國本土已經關閉了數百座核電廠,明知危險,卻向國外輸出公害,這是不道德的事。」
一個十三四歲模樣的少年嚇呆似地站在門口,張了嘴喘氣。
他不知怎麼替老米辯解。沒有愛情的婚姻,乍聽很不道德,但是時下有多少婚姻是單靠愛情維繫的呢?當初在中國相安無事,到了美國才發現不對,到底原因何在?誰的責任呢?
他這才悟起,昨晚是中國大陸的生日,今天賺了一天仍然是生日,也並不快樂。
先立兩度告辭出去打電話。顯然,他今晚原有約會,臨時辭掉來作陪客。
「燒水吧,味精吃多了,口渴。」
「你要不要我們逮捕米先生?」
恆叔等侍者擺好他點的烤鮭魚後,拿起刀叉便宣佈。
「你這朋友真夠意思!」
先立一口答應,口氣殷勤又誠懇。
「他打我的肩膀,喏,就是這裏。」
恆叔帶著米太太上來。
一隻造型簡單大方的金質菸盒,裏面藏了兩把嶄新的鑰匙,用金鍊串在一起。
「你見過張學良本人,神情像不像?」
第二個開始?他迷糊了。第一個開始尚未曾好好了結……
他劈面就問。
「怎麼會惹來警察……好吧,我這就來。」
「爸爸媽媽吵架,你們不要擔心,很快就和好的。」
說到米太太老人可生氣了。
黑人陪米太太坐在沙發上,全神貫注地做著筆錄。三人進來時,他抬頭「哈囉」一聲,便又低頭在拍紙簿上沙沙地寫著。
恆叔和他併排走,忽然低聲嘟囔著。
另外,影片也隱去了莫斯科的陰謀。史大林和國民政府暗通款曲,事變發生後,怕中共坐大,竟把一場自發自動的抗日行動誣為日本人的陰謀,強要中共接受莫斯科的解決方案。
「差些忘了,要給你一件小禮物。」
她跨進走道,背挨著廚房門站著,嘴上不停不歇地敘述上回老米打老二的事。
他起身去開門。
他坐直了身子,傾聽一陣才斷定:「是樓下的聲音。」
恆叔端詳了一陣菸盒,忽然嘆口氣說:「我為力行難受,真正的難受。我只遺憾自己不是六十歲,否則……景漢,你是傻瓜,終有一天要後悔!」
「是是,保證不吃了。」
「女孩子嘛,最愛吃甜點。」
激動中,她把他當成驗傷的警察。
恆叔說著跨進門內。
「你們應該和柏克萊的學生取得聯絡。柏克萊加大號稱『美國的良心』,學生們有一天理解到事情真相,也會起而抗議。」
剛點過菜,恆叔便問他。
「一路趕場似地換地方,累吧?」
力行銳利好奇的目光立即投注到他臉上。他假裝沒看見,全神注視著窗外懸在半空中的大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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