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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胡

作者:陳若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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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四〉

第三章〈四〉

他從西裝貼胸的口袋中掏出了金菸盒,遞到對方手中。
「老米如果回大陸……」
他搖頭拒絕。要苦就苦到底吧。
警察問主人。
「我請客,中午就上街買去。」他先和叔叔合計:「到時,我們要好好地勸勸老米,鼓勵他振作起來。」
所有這些想法,都不能和恆叔交換或溝通。每天慢跑以鍛鍊身體的人,絕不會同情他人輕生的念頭。恆叔從來不同情老米,和他談老米的死也是白搭。
力行報以大方的一笑。
胡景漢
高太太忽然站起來招呼力行:
禮拜天的早晨,整個公寓熟睡不醒似的,悄無聲響。
「我沒弄錯的話,是你叫綺華母子一塊兒來美國,嗯?」
一向食有定量的恆叔,這次胃口也差。手捧著碗,眼睛不時瞪著廚房的格子塑料地板,半天都忘了扒一口飯。地板下已人去樓空,老人家卻固執地瞧著,似乎整個思維已穿透塑料板而進入了下面的世界。
「不要談自殺!」
「謝謝你,但是我想讓他先唸書。另外……」
力行陰悒的目光在滿盤的菜餚和女主人之間來回逡巡著,一時猶豫不決。
「不要緊,我沒有什麼秘密。」
「你不該這麼破費,我欠你太多,不知如何償還。」
恆叔給他端來一杯咖啡。
夜裏做了許多夢,此刻卻記不起,影像模糊,片段零碎,又恍恍惚惚的。記憶衰退是老年的象徵,可自己剛踏進六十的大門,難道就有如此大的差別?
他放下正在切菜的刀,三步併成兩步地衝到警察面前。
他掐熄了菸頭。
很高興給老米找到了出路,恆叔當下丟掉毛巾,興匆匆到廚房燒水去。
恆叔已經睡了,臥房門洞開,裏面一片漆黑。
恆叔對他的計畫顯然不表苟同,使勁搖晃了幾下花白的腦袋。
警察問叔侄倆。
他伸手抱住頭,閉了眼努力回憶。夢境卻久久不能凝聚成形。他只不過給自己戴上了鋼盔,累得腦袋沉甸甸的。
他忍不住打岔了一句。
老人對整個事件只評論了這麼一句,便慨然關閉了電視。
「不好。樓下一個鄰居出了事。」
「太太鬧離婚,也難怪他不專心。真是可憐,弄得進退兩難……」
五年,為什麼一定要五年?這個數字唸起來如同孫悟空的緊箍咒,煩得他頭痛。
「我們想問你和你侄子,一些有關米先生的問題,」警察彬彬有禮地道出來意,「另外,要請你辨認一張條子,在米先生身上發現的。」
「昨晚兩個孩子怎麼樣了?」
他發覺自己不但同情死者,而且佩服死者,不禁暗自吃驚。熬了卅四年,可不能拋於一旦呀,胡景漢。他警惕自己。綺華等著見一面。你欠她大半輩子,僅為了償她這個心願,你都不該自暴自棄。
樓以王冠名,電梯兩旁先就陳列了歷年收集的王冠。酒櫃當門而立,天花板懸掛了一頂碩大無朋的金冠,綴著五彩的寶石。走道上是成排的自動餐桌,肉食、蔬菜、水果、甜點……花式繁多,噴發著誘人的香味。客座沿著玻璃為牆的窗口而設,視野極為開闊。不論哪個角度望出去,石筍般林立的高樓大廈,金山灣水碧波粼粼,映著藍天夕輝,景致絕佳。
「什麼?」
「年年跑一趟美國,」他同意,「確是勞民傷財的事。」
恆叔問筆錄中的警察:「他是什麼時候……」
「那是幾點?」
先立說,他媽媽為了保持綠卡,連續八年每年跑一趟美國。最近終於下了決心,明年來美國長住,期望熬出個公民身分來。
餐檯上雞鴨魚肉俱全,可惜都非他喜愛的烹調法。不是裹麵粉油炸,就是浸在火紅的蕃茄汁裏;只有鴨子像清水煮過。看不出用了什麼調味品。
他脫口而出。
年輕人不能接受他的分析。
力行也很表關切。
「他不該這麼想不開啊!而且挑在公園裏……」
他把它們扔進了水槽下的廢物桶。
「他神情如何?」
「我早上才慢跑到公園裡……」
「我睡眠不好,每天四點就醒。今早醒後不久,就聽到有人下樓並開門出去的聲音。我想,他是四點多才出去的。」
他認得這雙布鞋,確知是老米無疑。
下半句被恆叔畏懼的目光腰斬掉。
一語道中心病,他只有道歉的份。
「胡先生夫婦幾十年音訊不通,」先立又在為他圓場,「前幾年才聯絡上……」
「唔……我的鑰匙。」
恆叔又發起議論來。
男主人遞過菸來。
老人說完聳一下肩膀,便埋首喝咖啡,懶得再談這件事。
「是嗎?那好。令郎多大年紀了,胡先生?」
他不知道易春男是誰,於是強打起精神聽。半晌才發現,性易的是個臺灣人,賣高度精密的電腦儀器到中國,被美國政府查到和-圖-書,提起公訴,控易春男「非法走私」的罪名。
(全書完)
恆叔依舊悲觀。他這時擦乾了頭髮,正用手指梳理著。
腦子剛覺得清醒,喉頭便癢起來。他遍翻了口袋也找不到菸和打火機。回頭看到水槽,這才悟到,兩樣都扔進了槽下的廢桶內。
「我們公司目前是戰戰兢兢,售出的貨品都準備讓海關抽查,甚至連電話也假設有人竊聽。」
「她叫柯綺華,曾經為我坐牢。被打瘸了腿……」
「其實,他不必自殺……」
播報員說,死者留有遺書,初步排除他殺嫌疑,屍首已由分居的妻子認領無誤。
高董很識趣地接過話題。
他答稱九點正。
她接著嫣然一笑,表示工作勝任愉快。從她明媚的臉色,絲毫看不出她對自己存有什麼芥蒂。
表情沉著,聲調平靜,這就是力行,任何公共場合都不會宣洩內心的感受。她此刻是憤怒,屈辱,傷心,還是失望,他無從知曉,也怕知曉。
「不用了,謝謝你……我叫計程車很方便。」
綺華吾妻:
他為此感到不安。老米的不幸似乎是個徵兆,但是具體的啟示,自己卻十分茫然。
「我們吃飯吧?」
「米太太住在家裏嗎?」
一直沉默的力行,這時忽然宣佈:「我送胡先生回家。」
恆叔抗議地叫出來。
「胡大哥,你今天喝多了,回頭先喝杯濃茶解酒才好。」
「我說,老米其實不必自殺,因為……」
「我找人先替你收拾一下房間。飛機定了就告訴我,到時來接。」
「究竟易春男有什麼確鑿的證據,落在聯邦調查局的手中嗎?」
因為和恆叔賭氣……或者有感於老米的猝然死亡……
「他吊死在公園中。」
侍者殷勤。送來了第三杯太陽神。他一口口啜飲,目光越過紫紅的櫻桃,越過高太太的旗袍硬領而落在她身後的玻璃窗外。
「那就下午四點來喝茶,我去買些點心——到時你看著我們吃,別嘴饞動手就好。」
他仍然辭謝,順手把坐椅推回飯桌,以示去意之堅。
他自己有如撳掉心上一塊大石,先就輕鬆不少。
這就是力行,凡事計劃周到,永遠比你先著一棋。
「你怎麼負擔,」恆叔比較在意的是,「綺華母子兩人在美國五年的生活呢?」
「有何見教?」
他對著聽筒呼喊,眼睛卻瞄著調弄咖啡的老人背影。
「我想我知道,」先立很有自信地說:「胡先生是環境保護專家,帶頭戒菸有身先表率的作用吧。」
「高先生,你們慢用,我來送胡大哥回家。明天,我可以到機場送你們。機場離我們公司很近,有什麼事到時我們可以繼續再談。」
「哈囉,胡先生,很高興又看到你!」
中午,他正在廚房做中飯,警察忽然找上門來。
恆叔今天很慷慨,居然答應了。
「很沮喪,垂頭喪氣,不說話。我向他道再見,他沒回應就關上了門。」
先立不表樂觀。他以為,美國的官僚體制不是一天形成的,各部門互相牽制並且爭權奪利,每個工商企業各有自己的遊說團體以影響國會立法,改革並非指日可待的事。
「我太太等了我三十四年。」
力行的嗓音終又接上,徐緩而且平靜。
「唔,我送你一樣東西。」
「這個罪名推翻得了嗎?」
「那要等驗屍官的報告才知道。早上十點,有個慢跑的人經過樹林,發現了才報警。」
警察說:「他上吊的地方在西邊林木茂密的地方,晨跑的人一般不走這條路線。請問,我們能進來嗎?」
「大概是不要嚇著了孩子。我看遺書也沒有譴責太太的話,顯然也是為了孩子著想。老米愛小孩。」
「你們最後一次看到米,是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下?」
主人目光炯炯,流露出企業家的精明本色。
他感到倦怠,說不上是為了鈕太太,還是自己也害怕長途跋涉。
「我的能力只能照顧孫女一個人。」
「景漢,你喝茶還是咖啡?」
他扭開廚房的水喉,用手掬了水拍打自己的額頭和臉頰。
「他肯嗎?」她很懷疑。「我唸企管碩士的時候,碰到好幾個唸不下去,生活又潦倒的人,可都不肯回臺灣——怕見江東父老嘛!」
「這以後,你們還有他的什麼消息嗎?」
「像這種科技售讓的管制品,在三十年前設限的目的是防範高科技落入蘇聯手中,現在竟變成專門對付中國了。許多美國廠商,包括我們公司在內,都在呼籲把中國從『禁運目的地』的名單上剔除,否則生意難做,對美國本身也很不利,是不是?」
「景漢,聽說你兒子要出來了,要不要也同高董談一談,嗯?」
主人很和圖書滿意這種安排,不管他是否願意,強把司機派給了他。
「不是每一個人都住得慣美國。」
「他們分居。」
他點頭承認。
力行和高董夫婦,已先在費蒙旅館廿三層的「王冠樓」等候。
「實在可憐……」
然而,伸出去的拳頭卻半途又縮回。年輕人坦率誠摯的目光,軟化了他用酒精澆築的防線。
他煞住對方的話頭,並抄起桌上的半包三五牌和打火機。
話筒傳來一聲清脆的笑聲。
他從西裝口袋裏掏出了一串鑰匙。
「我陪你走上樓吧,順便看看胡老師。」
兩人均搖頭。
整個下午,兩人避免提起老米。
震撼過後,老米的選擇逐漸出現疑問,它的必然性引起質疑。他吐得掉一口口的煙,卻怎麼也驅不散那個老實人的影子。昨夜還那麼深深瞧自己一眼,顯然有話要說。可恨自己,竟沒想到事後該下去看他一下。如果和他長談一番,給他勸告和安慰,結局是否會兩樣?
「不可能!」
他想像著菸絲曲折盤旋的形狀。
他雙手抓緊坐椅的靠背,強壓下自己想要她送,又怕她送的矛盾心情。男人的決定須在孤獨中完成,他警告自己,無論如何要避掉和力行獨處的場面。也許她為此不會原諒他,卻有助於加速忘了他。
他輕蔑地瞅了這個饒舌者一眼,毫不含糊地報出了時間。
胃像塊吸飽水的海綿,鼓脹鬱悶。他勉強喝了碗湯,忍不住點燃了香菸。
親情的現實和冷漠越發激起他的自尊。
他聽到半路,注意力已經渙散,頭腦和腸胃同樣的空虛,也同樣的窒悶。最渴望吸口菸,然後徐徐吐出一串菸圈來。然而,他只是寂寞地吞飲下波本威士忌調奶酪的雞尾酒。心緒如朵朵雲彩,隨著酒精運轉全身,又冉冉升至腦海之上。氤氳如氣,激盪如潮。他希望被掩沒在酒精裏。
你不要來美,我即歸來。
「他上過課,可是不專心,結果等於零。」
他想謝謝她,嘴一張,卻是:「老米死了。」
她說,晚上見到高董事長,還是不妨探探口氣。
唸完內容後,他掛回耳機,然後雙唇圍成弧形,吐菸似地輕輕吁了一口氣。
主人三個佔據的是酒櫃後面的高檯雅座。地板帶轉盤,以不令人知覺的速度轉動,這樣就不勞客人翹首,金山灣的全貌自動送上眼簾。
老人喃喃自語著,像是惋惜,也像在責備。
力行很驚訝:「幾時戒了菸的?」
喝完第三杯酒,他感到內心蠢蠢然,有一種乘風而去的衝動。
「對不起,這是我的任性,生活裏少有的一點自嘲。」
「老米也許要上電視。」
「戒菸並不難,我戒給你看。」
先立說,與大陸和香港做生意的廠家特別小心,唯恐觸犯了聯邦政府「非法出售精密科技產品」的規章。規章中先就有語焉不詳的條文,再加上科技的發展日新月異,條文又固守不變,往往發生模稜兩可的解釋,或造成陷阱,結果置廠商於不利地位。
警察又問了一些問題,恆叔不願多說,並表示不願接待任何新聞媒介。
「哦。」
剛向水槽邁出一步,他連忙煞住腳。轉身摘起牆上的耳機,他要求接線生代發一通電報。
「從前,雍雍只說了一句,她不喜歡……」
「今天。」
「那是很可憐,」力行也同情。「我們公司馬上要開始作業,一邊蓋廠房,一邊先上班。我也許能給他安插個工作,像清潔工之類……」
「很忙嗎?」
他把米家的事件約略述說了幾句。
先立按時來接他。
「對不起,我不舒服,要先走一步。」
他張望一眼手錶。還早,才九點正。
老人說著,放妥了碗,擺出細水長流的架式。
父手留
顯然,主人請客的目的在於打聽這方面的情況。
一直沉默的公寓經理,這時開了口。
正相持不下,先立慨然挺身而出。
老人聳聳肩膀,埋下頭吃飯。
「昨天心情不佳,沒能陪你,很抱歉。」
「我侄子早上打電話給他,要請他吃早午餐,已沒人接聽。」
「在燒水嗎?……是這樣,」力行顯然猜到他疑忌之所在,「你兒子的事,是我問了恆叔,不要怪他……」
「要不要找老米來吃個早午餐?」
他略一猶豫,便一鼓作氣地抖開了心事:
主人端著自己的咖啡坐下來時,先解釋一番。
「老米不該來美國,不是每一個人都住得慣美國。」
禮拜天的公寓,竟會安靜到如同長睡不醒的墳墓。沒有人聲和兒童的笑語,聽不見貓叫狗吠。密閉的窗戶,把市聲也攔阻掉。只有豔麗的秋陽提醒人,外面是活生生的世界。
「謝謝你誇獎,高太太。」
對面的高太太告訴和*圖*書他:「楊小姐的敬業精神,在我們公司裏是有口皆碑的。」
抬進救護車前的擔架上,屍首覆蓋上白布,只露出並排兩隻灰白色鞋底,像煞戲台上豎起的免戰牌。
「一名新移民自中國的男子,今晨十時被發現吊死在金門公園一棵松樹上……」
他放下餐巾站起來。
「這種事,確實要兩個人當面談清楚。你做得對,我了解你……我們晚上見面再說吧。我必須去吃完我點的早餐,怕都冷了。」
「加糖?加奶?」
恆叔昂頭挺胸,雙手交叉在胸前,活像把廟的四大金剛之一,把來人擋在門外。
「要說可憐,」叔叔輕蔑地打斷他,「那麼,所有的美國男人都可憐。社會越文明,女權越高漲,那就意味著傳統的夫權受挑戰,父權更加旁落,這年頭呀,男人謀生已不容易,當家長又吃力不討好,難怪很多人要找心理醫生去。我討厭雷根當總統,可是他公然反對男女平權,主張女人回到廚房,我倒心有戚戚焉。」
「你放心,恆叔,他們來了一定不會牽累到你。明天我去圖書館給崇漢找學校。另外,我已託了老米找公寓。在我返台前,這些事都會先安排好。」
路上說起老米的遭遇,先立非常驚訝和惋惜。
恆叔今天難得地好客,簡直到了委曲求全的地步。
恆叔茫然了,轉身望著侄子。
「電影好看嗎?」
來往都在米家門前佇立片刻,並凝神諦聽。一點動靜都沒有。可憐的老米,他費心收拾的房間,似乎已被家人遺忘得一乾二淨。
經理相信,死者一宿未曾落枕。
他問了力行的旅館電話號碼,給她撥過去。
「胡先生的兒子,快要從大陸出來了。」
他的心情卻複雜得多。老米的行動令人遺憾,一時想不開而尋了短見,丟下兩個兒子未免可憐。老米是傻,但是他並不敢輕視。內心深處,他甚至羨慕老米的勇氣。
他怕恆叔誤會,到時要牽累親戚,因此答應得非常肯定。其實,自己對此正一籌莫展。已到了等待退休的年紀,所裏接棒的人已經開始培養,又到何處去找第二個工作呢?
「這是從他口袋裡找到的字條,我們已經請人翻譯過。現在做了份影印,請你們認一認,是否他的筆跡,我們也正在和他太太聯絡。」
「算你運氣,居然有你愛吃的鴨子,而且是中國式的白斬鴨。」
「謝謝你的禮物,力行,非常的漂亮,非常……有用。」
「非常好!」
老人擺一擺手,表示沒問題。陪伴母親,特別是殘廢的母親來美國,最近已有幾個例子可援,他相信不會受到刁難。
到了公寓門口,雖然他一再辭謝,甚至抗議,先立還是下車來,堅持扶他上了台階。
這年輕人的鍥而不捨叫人生氣,非揍他一拳不可,教訓他不要得寸進尺。
他側過身子瞧一眼恆叔。老人正背著他在舀咖啡,香味已開始往外擴散。嗚……
「請原諒,胡先生,」主人向他解釋好奇的因由,「在臺灣,有關中共的資訊一向採取封閉政策。我們有個中華經濟研究所,但是研究成果並不公佈。像這宗走私案,牽涉到中國人和中共做生意的情節,我們便一知半解。」
「我會想辦法……我想我得在臺灣再兼一個工作。」
「那也有幾分道理,我媽媽就住不慣,每次抱怨美國的生活像死水一灘。」
進門先見她低垂了頭,專心閱讀攤在膝上的一疊文件,直到他們走近了才收拾進皮包。
力行利用談話的間歇時刻,見縫插|進了一針。
他們之間確實有條分歧的鴻溝,他承認,不是出於年齡,而是文化背景差異使然。
他坐在沙發上看文件。屋裏悄無聲息,靜得不忍心翻動紙張。偶而側耳凝神,似乎聽得見窗外楓葉離枝的嘆息。片刻的寧靜是休息,長久了便令人感到窒息。
「是。崇漢的事,我很願意幫忙。」
水壺叫開了。老人連忙移開,小心地往咖啡濾過器傾倒滾水。
「沒想到,」高董極富興味地微笑說,「矽谷竟是諜影幢幢。」
這一刻,他但願後者再多管一次閒事。
他向恆叔建議,並把米太太帶走兒子的事告訴他。
他凝視著叔叔的背影,忽然覺悟,這是個老人為主的公寓。少了米家的點綴,一切又歸於寂靜。走了他們,沒有人在意,地球照轉就像老人這樣,如果一坐不起,說不定也沒人在意,連他孫女兒都趕不上看一眼。
「謝謝你,力行,再見。」
力行的上司年紀不出五十,但額頭已禿,鼻梁上架了一副近視眼鏡,談吐溫文,乍看頗像個大學教授。
「變成了美國公民,她可以永遠住臺灣,再不必年年往返奔波了。」
高太太匪夷所思地盯著他問,描粗的眉毛拱起如貓背。緊接著,又瞟了力行一眼。
攤開在茶几上的www.hetubook•com•com影印紙顯示,原稿是撕自一張橫格筆記本,粗草的五行橫寫字體,沒有標點符號。
他溫存地問了一句。
其他人不是沒聽見,就是不感興趣,始終沒有人搭腔。
「愛孩子,那更該想辦法活下去啊!」
主人客氣地挽留了一下,隨即表示要親自送他回家。
「你知道了,綺華要離婚,崇漢要出來……」
「聽說美國使館不願意給未婚男女發簽證。如果有麻煩,還請叔叔設法疏通一下。」
米家的對過鄰居也大門緊閉。整棟公寓像座被瘟疫遺棄的城堡。孤絕死寂。他聽到自己徐緩的腳步,有如穿越時間的隧道,足音淒清得像空谷迴響。
「力行,力行,你聽我說呀!」
原來,輕生的思維,也僅是一念之間的事,可以六十年裏無動於衷,但忽然在某一天中萌生了見賢思齊之意。嬸嬸當年自殺,也許只是一念之差而已。
「真巧,我也要給你打電話。老闆決定明天回台北,晚上的飯局不動,已和鈕先立約好,他六點去接你。」
「我說,你在臺灣保護環境,卻在這裏汙染空氣——難道沒有人勸你禁菸嗎?」
又是一聲巧笑,線路那端,她的圓臉想必是一朵盛開的鬱金香。
望著大小四把鑰匙,她先是一愣,但飛快地瞥了眾人一眼後,便鎮定地收進了皮包。
「你看來確是很累的樣子……夜裏睡得好嗎?」
「胡大哥,我上去給你沏壺茶吧,嗯?」
她漫應著,似懂非懂地睨了他一眼。也許她忘了老米,也許是警告他別談這種殺風景的事。
有說有笑,可見已不計較自己昨晚的寡情和失禮。他放了心。
主人向大家敬了酒後,便向鈕先立打聽起一宗科技走私案,被告叫易春男。
光光明明爸爸愛你們真心疼你們我錯了不該聽媽話把你們帶到美國爸爸對不起你們先走一步骨灰將來希望送回老家
「謝謝,我戒菸。」
對先立的呼籲,高董讚許地頻頻頷首。
兒子要出來,她怎麼知道?
「我明天回台北,」力行落落大方地問他,「有什麼事要我先給你辦的沒有?」
「對不起,我可是無意偷聽,但是廚房這麼小,沒辦法不聽。」
力行傍著他取菜。見他遲遲不動手。熱情地替他叉了兩塊鴨肉。
「嗯,明天就回去,所以……」
她嗓音沉著平穩,但是他知道,這短短一句話已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從她坐著不動,但手中抓緊了叉子的神態,可以判斷出她內心的激動。每次力行動怒時,為了控制自己的情緒,她總是手上抓牢了一樣東西。
老人一臉悻悻然。望著燃燒了半截的香菸,忽然眉頭一皺,情緒轉移了方向。
「聯邦檢查官主要是控告易春男違反出口管制法,向中國出售行波管。但是經過專家研究,這種儀器並未清楚地列入管制品名單。另外一項罪名是出口『干擾作用』的軍火器材,有這種作用的器材太多啦!在一個自由社會裏,如果允許對法例作如此廣義的解釋,那對社會將會造成莫大的威脅。律師以為,要獨立自主的陪審團和法官採信如此望文生義的解釋,並非易事。」
他想到借貸。從不曾向人伸手,這事怕要返台和蔡民商量了才行。
已是華燈初上時刻,暮靄濃郁,棟棟高樓像是精靈怪獸,不停地鬼䀹著眼。蟄伏其下的海水,一片漆黑,詭祕不可測。
主人連忙把他們讓進客廳來。
「給米太太帶走了。」
送走了客人,叔侄倆坐在飯桌前,茫茫然若有所失。
他難受得說不下去,被抬走的彷彿是自己的親人。
「我兒子沒什麼,」他放下叉子。鄭重其事地更正,「是我太太要來美國。」
他覺得很寂寞。在矽谷諜影的間隙裏,他默默喝著加州葡萄酒,咀嚼著又冷又硬的鴨肉。
他向眾人深深一鞠躬後,轉身隨著先立離開了王冠樓。
枯坐了片刻,他起身繼續做中餐。
他連忙回答:「我送她們出門的,九點半。」
「怎麼挑今天……」
經理又說,剛陪警察去搜查米家公寓,屋內打掃得乾乾淨淨,大人和孩子的床都鋪得齊整。尤其是雙人床,被子捲上一層,露出兩隻枕頭,便於人們鑽進去睡,顯見鋪床人的細心周到。
「好吧,你打電話,叫他十點來。」
他覺得自己宛如置身海底潛艇,正穿過黑色水域,徘徊於大小魚群之間。
「咖啡。」
「你知道就好。」
她是個身段保養得很好得中年婦人,衣著華麗,一襲粟紅緞旗袍光彩熠耀,和王冠樓的金碧輝煌,頗為相得益彰。
耳機已沉寂了良久,這時如同死去一般,毫無反應。
他需要濃得發苦的飲料。
「是,是……很悲傷的事。」
他自己也茫然。
傍晚時刻,穿戴齊整等候鈕先立時,恆叔喊他去看和*圖*書電視新聞。
恆叔說得很清楚。
「沒有,沒有,你放心。」
「我沒有醉。」
她果斷地切斷了電話。
「每一宗貨品運到香港,都受到檢查嗎?」
「為老米戒菸!」
「出去喝早茶了,」恆叔估計,「他很欣賞廣東式的茶點。叫他來吃晚飯得了。」
剛開口便把恆叔嚇了一跳,險些打掉了手中的碗。
眼見著力行的粉臉陰暗下來,但是他不能阻止自己一瀉千里的話峰。不記得說了什麼,直到發覺臉頰濕熱,意識到自己熱淚滂沱,他才勉強克制了自己。
米家的電話,響了十聲也沒人接。
前後大概一分鐘,就這麼交代了一個人的一生。
「真是一個傻瓜啊!」
先立剛和律師談過,據說很有把握會打贏官司。
「對!別的全是廢話,叫他回大陸吧!」
「這樣吧,」女主人以和事佬的口吻來擺平局面,「我們一起送胡先生。」
「景漢,我在聽哪。」
高董一愕,隨即朗聲而笑:「胡先生了不起!能激流勇退,我應該向你學習。」
「昨晚那樣一折騰,我看他是一蹶不振了!」
「那是幾點?」
圓拱形的酒廊,也像座太空船,讓人有飄飄然翱翔於太虛的幻覺。
自殺或許是一條捷徑,繞過曲折的小路,避過荊棘蒺藜,既省卻了煩憂困擾,又置他人的指責和憐憫於度外,一剎那也就是永恆和安息。本來,只因為有生,才有衰老和病死,以及無窮無盡的情感羈絆。能一了百了的事,本身未嘗不是人生一大痛快。
主人說著站起身,邀請大家去取菜。
「我們要勸他回大陸去。」
高董表示肅然起敬,居然收起了菸盒。
「我特地訂做的,純金——沒用麼,只是警告你別輕易轉送出去。」
「唔,我們等著瞧。」
「以前不記得見過他的字,」恆叔代為回答,「但光光明明是他兒子的暱稱,沒錯。」
「幸好我昨晚做了他的筆錄,否則我們不會這麼順利就辨認出死者。」
力行早低下頭,用叉子撥弄著盤子裏的四季豆。
年輕人簡直在懇求他。
正是昨晚那個不停地嚼口香糖的白人警察,這一刻也還在磨牙床。背後站著一個著便服的白人中年男子,自我介紹是這公寓的經理。
「美國有專門給新移民辦的英語補習班嗎?老米應該先學好英語。」
「總之,我警告過你了,景漢。」
「你瞧,我戒了菸。」
一路上,司機諄諄叮囑,完全當他醉漢一個。
他比任何時候都清醒,他相信。
「是,是,佩服!」
聽到老人早晨跑回來,扭開水喉淋浴的聲音,他才從沙發上坐起。
「胡……太太要來?」
「這是米先生的字跡嗎?」
「我前天和綺華通了電話,還是叫她來美國,我們必須當面談談……她也想來,要和崇漢一起來……我是一定要見她一面的,力行,你可能了解我的心意……」
他受不了令人窒息的寂靜,上街溜了一圈,買回一份《中國時報》。
接線生在餐廳找到了她,正陪老闆夫婦用早點。
不該來美國。他想到自己的妻兒,不禁感到迷惘。空虛的胃,此刻陣陣緊縮。
「怎麼?米先生怎麼……」
警察坐下來,一邊打開公事包,一邊表示運氣好。
不理睬先立的反應,他關上了大門,自己上樓來。
主人抬了抬近視眼鏡,莫名所以地掃了大家一眼,隨即禮貌地點著頭。
果然,緊接著舊金山「淘金隊」球賽消息之後,螢幕上出現金門公園的林蔭景致,播報員同時介紹:
恆叔一度背剪了手,在窗前觀望著被秋風吹紅的楓葉。接著坐在書桌前,從挨牆排列的舊書中,取出一本《北美楓樹大全》。攤開來後,架上眼鏡讀起來。很快地,老人就轉成一塊化石般,文風不動。
須臾,侍者送來了各人所點的雞尾酒。
力行困惑地瞟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除了防備聯調局,我們也要防各國……特別是蘇聯和日本……的間諜來盜取科技情報。在矽谷,人人無時無刻不處於高度警惕中。」
恆叔用英語嘟囔了一聲,也惋惜時間的短促。
「我相信是清晨的事。」
「他的一個香港客戶是聯調局成員喬裝的。事情就出在這裏。另外,有一整個偽裝成行李箱的貨櫃,在香港被查扣,抄出了電腦軟體。」
賓主見面並交換了名片後,他被安排坐在力行身邊。
「雷根總統今年同意了向中共開放科技設備,」高董說,「這是否意味著很快要修改這個出口管制呢?」
「今晚不行,力行要我參加她老闆的飯局。」
「對不起,」他向主人夫婦道歉。「老米死了,我很悲傷。」
「就在你們離開之後。米先生希望太太留下,有話和她說。但是她沒答理,說要看兒子,就和我上樓來。」
「唔,全部在此。」
「我們去取甜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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