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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水嬸

作者:王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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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水嬸邊說邊把盒子箱子布包,一疊疊整整齊齊地收進雜貨擔裡。
「拿去拿去,不要哭啦!」她說。
「水旺,日頭赤炎炎你怎麼不|穿衣服?要不要買件內衣啊?」
在八斗子這個偏僻的小漁村,有兩個名字只要一被提起,就沒有一個人會不認識。一個是度天宮的聖母媽祖,一個就是賣雜貨的金水嬸了。金水嬸在八斗子之所以會這般出名,一來是因為她整年從年頭到年尾,每天挑了雜貨擔在八斗子的每一戶人家走動兜售化妝品、家庭的日常用品以及小孩子們的糖果餅乾。而且也由於她這種職業上的方便,自然對八斗子每一個家庭的大小事情,諸如土生叔的媳婦生了雙胞胎啦,阿木嬸的母豬又生了一窩小豬啦,或者龍嫂的婆媳間又吵架啦,等等事情,她都瞭解得一清二楚,所以她的地位無形中也就顯得極端重要了。二來不但是因為她的肚皮爭氣,前後生了六個兒子,並且還因為她的兒子們的上進,個個都讀到大學,而使她成了八斗子大多數做父母的人尊敬和羨慕的對象。她的大兒子叫阿盛,已經當了銀行經理;二兒子叫阿統,在稅務處做專員;第三個兒子叫阿義,在遠洋漁船上當船長;第四個兒子則在商船上工作,已經當大副,據說不久就可以考得船長的執照了。第五和第六的兒子都還在讀書,一個已經大學二年級,一個今年就要高中畢業了。四個較大的兒子都已經在基隆市建立了他們的小家庭,兩個小的也都住在學校的宿舍裡。金水嬸的家道原本極為艱苦,她的丈夫又是一個沒有責任心的好吃懶做的人,而她竟能使每一個兒子都讀書。所以,一提起金水嬸來,八斗子的人無不豎起大拇指打從心底稱讚她。
一到了下午,太陽就顯得格外炎熱,白熾白熾的,一點都不像已過了中秋的天氣。漁季已經過去了,海上空蕩蕩的,所有的船隻都拉到岸上,橫七豎八地擱在沙灘準備整修了。路上靜悄悄的,只有幾隻土狗在跑來跑去,互相迫逐著。
「賣雜貨哦——雜貨啦!」
「你有洗臉的毛巾沒有?」
「買——雜貨啦!」
「好啦,我先在就近的地方轉一轉,等一下再去你家。」金水嬸說:「你不要買點什麼嗎?毛巾、內衣或是牙膏牙刷?」
「噯咦?怎麼這樣就哭了?這麼大的人還哭?會給www.hetubook.com.com人家笑哦,來來來,不要哭不要哭!」
「不然,會是我記錯了嗎?我賣了這麼久的雜貨,從來也沒有跟人家這樣翻過,」金水嬸把褲子遞給月裡,「你不要生氣啦。我再回去算算看,」她皺著眉頭,佈滿了煩惱的神色,「真的會是我記錯了嗎?」她說。
大家七挑八選,金水嬸一下拿這個一下拿那個,忙得團團轉。
「鬼啦,哪裡有?他們少年人不懂得節儉,愛住得爽、穿美、吃好,看到中意的東西再貴再多錢都敢買,用錢像用水一樣,一到月底沒錢就叫艱叫苦,哪裡還有錢給我?」她仍然笑著臉說:「現在阿盛阿和兩兄弟跟人合股做生意,連生意本也都是我替他們去四處借,去標會!」
「好啦,不要緊,你記住就好。」
正在沙灘上油漆船隻的水旺一抬頭,便看見金水嬸微彎著背,低了頭挑著她的雜貨擔,以細碎的腳步搖搖擺擺從大路那邊晃了過來。隔著一片沙灘,他就對她大聲說:
「嗯——阿母,你說要買芝麻餅,快一點嘛!嗯——」
「那兩塊錢我是現錢給你的,你怎麼忘了?」
「拿去啊,怎麼?卻客氣起來了?是我要請你的,不要怕,趕快拿去吃。」金水嬸拉起他的手,把餅乾塞進他的手掌裡。
「鬼啦,好命在哪裡?一輩子做牛做馬,拖磨得要死。」金水嬸掏出毛巾擦著臉說。
太陽已經偏西了,榕樹的影子被拉得長長的,貼蓋在屋頂上。金水嬸挑起擔子,微駝著背,邁開細碎的腳步搖搖擺擺地走了。她那嘶啞的叫賣聲已漸漸遠了,只能隱隱約約聽到:
突然,一個女人尖銳的聲音從那個大路轉彎的地方傳了過來:
「哪裡有?你上次明明就說下次才要給我。」
「很漂亮哩,像你這樣年輕漂亮的女人穿這種內褲最好啦,很多人穿哦!」金水嬸把褲子拿出來抖開了遞給月裡,「你看,這麼漂亮,又軟又好穿。」她說。
「十三塊我就沒賺錢啦,」金水嬸說。想了一下,又像做了重大的決定:「噯呀!好啦,第一次賣這種內褲,隨便賣你一件啦。」
「你們不再買,我就要走了!」她說。
「金水嬸,真勤勞哦你!」
「哪裡有?你明明就沒有給我,我年紀一大把,怎麼會騙你這二十五塊?」金水嬸皺著眉頭,瘦削的臉上滿是狐疑www•hetubook•com.com的神色望著月裡。
「你要這樣翻來翻去,我不敢跟你買東西了,」月裡把褲子丟還給金水嬸,憤憤地說:「我明明拿了三十塊給你還找我五塊,你還說沒有!我七少年八少年怎麼會騙你二十五塊?我難道不怕給雷公殛死?」
「我不知道,你去家裡看看吧!」
他看了一下攤在手掌裡的餅乾,又拿眼睛怯怯地望著他母親,嘴裡還不斷地「嗯——哼——」著。
「好啦,你先拿去洗不要緊。」金水嬸說:「上次你不是也拿了兩塊錢餅乾和糖果嗎?」
「怎麼沒有?我特別替你帶來這種瑪麗的,」金水嬸拿出一塊香皂送到旺嫂面前說:「你聞聞看,香得——」
「我不會騙你啦,騙你二十五塊我又不會富有。我難道不怕神明責備?七少年八少年騙你老人家!」
「是這樣啦,」她說:「剛剛先到春梅家,又到龍嫂家,他們買了一些針線和扣子就揀了大半天,又說了一陣子的閒話。」說著,她又對坐在大樹下的別的女人打著招呼:「你們都在這裡講話啊?」
「你怎麼不好命?兒子六七個,做經理的做經理,當船長的當船長,不像我們討海人,風平浪平才有錢賺,你怎麼不好命?」
「是你自己說要買的,哼——,講話都騙人,嗯——阿母! 快一點嘛!」
「來囉!來囉!」
「免啦,家裡通通有。」水旺說著,又繼續油漆,還嘮嘮叨叨:「伊娘,買什麼香皂?浪費錢!能洗就好了,什麼皂還不是都一樣!」
「噯喲,金水嬸,你怎麼這樣會磨?聽見你的聲音老半天了,怎麼現在才來。」旺嫂說。
金水嬸將雜貨擔從肩上卸下來,雙手扶著扁擔站在路中央,也大聲說:
「金水嬸,我們錢都已經給你了哦!」
「是他自己不|穿,家裡內衣還有三四件。」旺嫂拿了那塊香皂嗅了又嗅:「金水嬸,這種香皂耐洗嗎?」她說。
「金水嬸,快一點啦!」他拉著金水嬸的雜貨擔就往他家裡拖,「我阿母已經等你很久了。」他說。
旺嫂斜著眼睛瞄了孩子一眼,沒好氣地斥喝:
「好啦好啦,你想要買糖吃是不是?急成這樣!」
「那你快一點嘛!」
「好啦,我馬上找給你。」她在腰間掏摸了半天,終於掏出一團皺皺的零票。「十塊找你三塊,六塊找你五角。阿桂,我還要找你多https://m.hetubook.com.com少錢,一塊半。喂,旺嫂,你要不要替水旺買一件內衣?日頭赤炎炎也沒內衣穿。」
「熱得全身都是汗,穿衣服做什麼?討麻煩的!」水旺說。
「你這個人就是這樣,好命得像什麼,還這樣愛拖磨。」
「是啊,你少年時代雖然吃了許多苦,但是現在總算也給你熬出頭來了。」
她搖搖擺擺地加快了腳步,剛拐了彎,就看見旺嫂那個七八歲大的孩子衝著她跑過來。
女人們一講起話來似乎就沒有個完,而旺嫂那個孩子此時卻已經很無耐性地在他母親的身上嗯嗯哼哼地揉來磨去了。
她要走完那個彎曲的小巷,再向左拐過去,才看得見水旺家門前那株高大的榕樹。還沒有走到小巷的盡頭,她就聽見小孩的聲音在叫:「金水嬸!金水嬸!」
金水嬸也不停留,立刻挑了擔子沿路高聲叫:
「怎麼遮不住,都市裡的女人都是穿這種,又好洗又快乾,色澤也漂亮,」金水嬸從旺嫂手上把褲子搶回來,面向年輕的月裡說:「這是專門賣給二十幾歲的年輕女人穿的,買一件回去試試看吧,又漂亮又好穿!」
「旺嫂,你看你這個孩子怎麼這樣古怪?真要給他,他卻不要哩。」金水嬸說:「趕快拿去,不要緊,是我要請你的,你阿母不會罵你。」
「那就買一塊吧。你說五塊半是不是?」旺嫂一手拿著香皂,一手在腰間努力掏了半天。「咦?我的錢包放到哪裡去了?夭壽!金水嬸,五塊半下次來再給你好不好?」她說:「連同上一次牙刷牙膏的錢,剛好是二十塊對不對?」
「什麼?不對啦,口紅和胭脂的錢,我上次就給你了,」月裡說:「金水嬸,你不要這樣跟我翻來翻去好不好?」
「金水嬸,說真的,你那些兒子難道沒有每月多少拿一點錢回來給你?」
「現在做生意最好啦,你還愁沒有錢?」
「叫你不要這樣拉,夭壽,怎麼講不聽?」
「你是在嗯什麼呀?想吃芝麻餅?」金水嬸轉過臉來笑著對孩子說:「我就知道你要吃芝麻餅。這麼大了還嗯嗯哼哼的。旺嫂,他還在吃奶啊,怎麼在你身上這樣擦來磨去的。」
「還不趕快拿去死,站在那裡嗯什麼?沒有看過你這種孩子,現世到這樣,好像三百年不曾給你吃過餅乾。」
「讓我回去再仔細想想看,年紀一大記性就壞了。」金水嬸和*圖*書對其他人說:「你們還要不要買一點什麼別的?」
「你不要這樣拉我呀,夭壽孩子,我會被你拉跌倒。」
孩子笑著,仍然拉著金水嬸顛顛晃晃地往前跑。
「對啦,上次我問你的香皂有沒有?」旺嫂說。
金水嬸忍不住笑了起來,遠遠看見站在大樹下的旺嫂,就大聲說:「旺嫂,你看你這個兒子,想買糖吃急成這樣。」
孩子這下突然又變得怯怯的,竟不肯去接,只拿眼睛望著他母親。
「金水嬸,如果我是你,每個月坐在家裡等兒子拿錢回來孝敬就油膩膩了,何必還要這樣操勞?」
「你是在嗯什麼?人家大人在講話,你這樣嗯嗯哼哼的沒規沒矩,現世成這樣,像是三百年沒有給你吃過。」
「旺嫂在不在家啊?前天她還問我買香皂哩。」
「就是這樣子嘛,哪裡像個人?」旺嫂舉起手來在孩子屁股上打了一巴掌,「這樣大了也不怕人家笑,現世成這樣。」
「唉!艱苦一輩子,現在終於給她等到出頭天了。兒子六七個,做經理的做經理,當船長的當船長,個個都成材,還怕老來不好命嗎?天公祖的眼睛光閃閃,好人才會有好報……」
「這裡坐啦,金水嬸!挑這麼重的擔子你怎麼不累,還不先休息一下。」
人們這樣議論著。
「金水嬸,跟你買一瓶香水啦,有沒有?」
今天,她仍然像平日一樣,早上在家裡把家事忙完了,吃過午飯,就挑了雜貨擔出來到處兜售。
金水嬸看了孩子的背影,笑著對旺嫂說:
「賣雜貨啦,雜——貨……」
「我身邊只剩下五塊錢,」月裡說:「你下次來再給你好不好?」
「不必啦,我會記得。雜貨賣了十幾年了,我從來也沒記過帳。什麼人欠我多少錢,什麼時候還給我,我都清清楚楚。」金水嬸說:「這樣,連你上次拿的一支口紅一盒胭脂,總共欠我三十八塊對不對?」
「是——是你自己說要買的。」孩子很委屈地站在一邊,聲音都哽咽了起來。
「對啦,對啦,我不會跟你們翻啦。賣雜貨賣這麼久,我從來也沒跟你們翻過!做生意是大家喜歡甘願的,要公道才好!騙那幾塊錢,吃了良心也不安!」
金水嬸拉過一把椅子,坐下去,捶著雙腿說:「怎麼不累?跑了整半天,兩隻腳酸得要斷掉。」
「噯喲,嚇死人!金水嬸,你也要積點德,這麼一點布是要怎麼穿?hetubook.com.com」旺嫂湊過臉來,把褲子拿到手上揚起來,還尖聲怪調地笑著說:「薄稀稀,遮都遮不住,這是要怎麼穿?」
她是一個瘦小的女人,外形與她生兒育女的成就簡直不成比例。今年已經五十幾歲了,皺紋層疊的前額與鬆弛的雙頰顯得很乾枯,頭髮經常從前額挽向後腦。梳成一個圓形的髻,梳得水光滑亮的,露出高廣的額頭。鼻子高高的,略呈鷹鉤。肩胛扁窄瘦削,從腰以下卻圓敦敦的。經常穿一身灰黑的粗布衫裙和布鞋,都漿洗得泛出白色來。
「買——雜貨啦——!雜貨哦!」
金水嬸又拿出一個玻璃紙袋來對一個年輕的女人說:「月裡,這種內褲要不要買一條?現在最流行的。」
「我以前穿過,真的很好穿呢!」月裡對旺嫂說,又從金水嬸手中把褲子接過來捏捏|弄弄了一番:「以前都沒有這麼貴,減兩塊錢啦,好不好?」
「金水嬸,我剛給十塊,你還沒找我。」
「多少錢?」月裡接過紙袋仔細地捏|弄端詳了半天:「十五塊,嚇死人,怎麼這樣貴?薄稀稀,洗不到三次就破了。不好!」
「鬼啦,哪裡有?只是名聲好聽而已啦。」
金水嬸從擔子裡揭開一個鐵盒子,拿出幾塊芝麻餅遞到孩子手上。
「好啦,這麼小的孩子,不必理他啦。」金水嬸說:「你們需要買點什麼嗎?香皂毛巾牙刷牙膏,還是香水香粉胭脂口紅,樣樣都有。」
「噯——呀!你這個人怎麼這樣子?」月裡尖著聲音說:「那一天你坐在我家大廳,我還特地到房間去拿錢給你,三十塊錢你還找我五塊,你怎麼忘記了呢?」
孩子一聽母親這麼說,立刻握緊了手掌,低著頭走開了。仍然顯得委委屈屈,一副不甘願的樣子。
金水嬸聽大家這麼稱讚她,嘴巴雖然講得客氣,瘦削的臉上卻忍不住笑得眼睛鼻子都皺成一團了。
「有嗎?——好啦,兩塊錢而已,隨便啦!」
「有,怎麼會沒有?這種巴黎牌香水最出名,香噴噴的,」金水嬸拿出一個小瓶子來放在自己鼻尖嗅了嗅:「十五塊錢好啦,到基隆街上沒有二十塊錢保證你買不到,我做生意最公道啦!」她說。
「我看,你還是記帳吧,萬一忘記了——」
「洗臉的毛巾,有,這種三朵花的最好,又厚又好洗。」
「怎麼不耐洗?硬鏘鏘的,一塊可以洗一兩個月。」
金水嬸走到大樹下,放下擔子喘著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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