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金水嬸

作者:王拓
金水嬸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當初我就向他們說了,要想得妥當一點,更探聽得清楚一點,他們的心就全都那樣活跳跳,沒有一個要聽我的話。說什麼絕對妥當啦,人家做牧師傳道理的人怎麼會騙我們?而且起先投資了三萬塊,不到一個月本錢就差不多分回來了,怎麼會不妥當?——幹!傻到這樣,好像被人家騙小孩一般。」
「你那麼會教示,那麼會疼惜他們,那你就去向他們拿錢呀,你娘!當初何必叫我去向他們開口伸手?兒子是你生的、養的、搖大的,你去叫他們替你還債繳會錢啊!怎麼還在這裡搖頭吐大氣?你娘!」
「你不能先從別的地方撥來給嗎?三五百塊而已。」
「唉,兩天內要去哪裡籌這些錢?又不是只要三五百塊就可以了。阿樹的一萬塊,南山的一萬五,利錢也已經過期三四天了。——唉!剝皮給人都不夠。」
她找了一頂斗笠,拉開門栓,一陣強勁的冷風「忽哇」從門縫灌進來。「好冷!」她全身顫了一下,把門拉開一個大縫,隨即迅速一閃,在她兒子還沒有追上來就把門拉上了。
「幹你娘,你們以為我是做乞丐來向你們討飯吃的?養你們養到這麼大,我欠人的錢不叫你們還要叫誰還?再說這些錢也是為你們才丟的,你敢用這種態度對待我?忤逆!你娘!養你們大了,都變成太太的兒子了,不是父母的了。我——幹你祖公太媽哩!我有辦法生你養你就能殺你!你娘,我今天就活活打死你。——」
「這種天氣,鬼敢出門?風雨嘩嘩叫。」水旺說。
最近幾次,他到兒子家去,發覺幾個媳婦都不再像平時那麼客客氣氣,甚至躲在房間裡半天不出來,讓他自己坐在客廳裡,冷冷落落的,越坐越不是滋味。他滿胸腔的怒火又不便當著媳婦的面發作。熬到兒子回來見了面,也不像往時那麼恭敬有禮。只見兒子媳婦在房間裡嘰嘰喳喳,也不知說了什麼。過了半天,兒子才出來,拿了幾張鈔票遞給他,說:
「你不要這樣,阿爸!你不要這樣!」兒子說。
「不然,你又有什麼辦法?你娘!你還不是講著好聽!」
「不然,只好再去向素蘭借一些。兄妹之間,我以前也很顧著她。」
「阿母,我要跟你去!」
「單單在那裡憂煩有什麼用?」
「這個時候不會有貴人來啦,你何須這般慌狂?」
旺嫂一走,金水嬸立刻長長吁了口氣,顯得很疲倦。金水躺在床上,隔了一段很長的時間,才聽見他說:
連旺嫂都等得焦慮起來。只要有腳步聲從門外經過,她就把眼睛湊到門縫向外張望。
金水嬸一拔起門栓https://m.hetubook•com.com,旺嫂就連同冷風一齊衝進屋子裡。
「不然這些錢是要叫我們怎麼還?剝皮給人家也還不完。」
「會啦會啦,你放心!幾十年了,你知道我不是那種人。」金水嬸說。
「再過兩天,我一定親手送到你家去,這幾天,實在手頭有點緊。」
「夭壽,阿母要去收會錢,你跟去做什麼?風雨嘩嘩叫。」
「好,他們既然這般不孝,我也不必念什麼父子親情,」他霍地從床上跳起來,好像這些兒子就站在他面前一樣,狂暴地吼叫:「我一刀一個,像切菜一樣,你老母哩!生你們養你們,我就能殺了你們!」
「旺嫂,這種風雨你也來?——」金水嬸說。突然又覺察自己談這些話很不對,於是就沉默了。
兒子抓住他的手,媳婦拉著他的臂膀。把他的衣服都扯破了。
「我就是來向你收會錢的。這幾天,我一直在家裡等你,你都沒來。這種大風大雨,我只好自己來。」
「會錢——你再給我寬限兩天好不好?」金水嬸吞吞吐吐地說,「這幾天,我手頭有點緊。」
就這樣,他出了兒子的家門,沿路氣憤難消。而且,前後幾次,幾個兒子都是這樣。這不禁使他感到一種老來的淒涼和悲傷。現在,還要向他們開口要錢,像乞丐一樣。他覺得很沒有面子,很心虛。被兒子這樣忤逆,他——他突然又無比地憤怒起來。
「你怎麼可以打人?你這個人怎麼這樣?——」媳婦說。
「幾點了?」
「夭壽!你是要死了還是怎麼的?這般發癲起狂,活活要嚇死人!」金水嬸慌忙跪起來,拚命拉住金水的臂膀,也顧不得打翻了臉盆裡的水弄得被窩濕淋淋的。
人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金水嬸出來賣雜貨了。孩子們都躲在家裡盼著金水嬸那個雜貨擔裡的芝麻餅和棒棒糖,稍微聽到一點類似「雜貨哦,雜貨哦!」的聲音,就立刻冒著冷風打開門戶,張大了喉嚨叫:「金水嬸,跟你買啦!」「在這裡啦,金水嬸!」結果卻只聽到吹過樹梢的海風在「喳——忽——,喳——忽——」地響。
「好,好!你們敢對我這樣捉手捉腳。忤逆!不孝!好!你娘,算我沒眼睛才會養了你這種不孝子!從今以後你也不要認我這個老父,我也看破了! 幹你娘,篩你娘!雷公點心,好!——」
「唉,兒子六七個,都只是好聽的,還輸給人家沒子沒孫的人。」他搖搖頭,顯得很灰心,「時代很不同,社會已經完全變樣了。養兒子?唉,白了的!」他說。
「這幾天都睡不著。」金水嬸m.hetubook.com.com摸摸自己的臉頰說。
「也不知道你們是怎麼看的,像是吃了他的符水一樣,被人騙得死死的。現在,給人家剝皮——」
「唉!怎麼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金水嬸說:「都是那個夭壽人,什麼死人牧師,信教死了沒人嚎的人,才會那麼壞心腸。」
「是誰在叫門啦?」金水煩躁地說:「你坐在那裡幹什麼?還不趕快去看看。」
旺嫂瞪大了眼睛,似乎很感意外地看著金水嬸,顯得很為難的樣子說:「照我們的約定,會標了以後第三天就要把會錢繳齊。以前你標到,我也是在兩三天內把會款交給你,現在已經過兩天了。人家阿木嫂要娶媳婦急著用錢,我要怎麼跟她講?」
這一次,由於他的兒子都那麼一致堅信,會賺錢啦會賺錢啦。他也見過那個人,老老實實客客氣氣的,事前絕想不到他會是個騙子。而且,他年紀大了,兒子也娶妻成家了,在社會上還滿可以和人比上下的,所以他也變得有點怕自己的兒子了,再不像以前那樣,動不動就對這些兒子幹公幹母、腳來手來的。兒子的意見他也唯唯聽著,有兒子在旁邊,他也變得比較不敢對老婆粗言粗語。他也從來不去兒子辦公的地方,怕自己鄉下人沒見過世面,出醜。有事就到兒子家,對媳婦也是客客氣氣,再加上兒子們每個月經常一百五十元地給他花用,所以在他的心目中,兒子們都變得高高在上了。因此,這一次,當兒子們都堅信一定會賺錢時,他也便毫不遲疑地,把幾年來兒子們給他的一百五十積存起來的萬把塊全都拿出來,並且還向人借了一些,也算是入了股。結果,沒想到卻通通被吃了。這一來,他立刻感到心頭上一種從未有過的十分的壓力,使他憂煩得每晚都失眠了。
「你這麼想她做什麼?這種風雨,人家金水嬸又沒起狂發瘋,還出來受風受雨!」
「沒啦!」
「不行了,人家素蘭姑現在也是艱苦巴巴的,姑丈才死不多久,孩子又一大堆;以前我們向她借的也還沒還,你怎麼開得出口?」金水嬸猶豫了一下說:「倒不如去向鴛鴦借,她們現在做五金生意也很賺錢。」
金水嬸家的房間裡,為了省錢,連一盞燈都捨不得裝,只有屋頂上開著一個小小的天窗。天光灰暗地從天窗漏進來,正好照在床尾那隻大尿桶的周圍。房間裡散發出一陣陣微微的霉濕與尿臭混合的味道。金水嬸擁著棉被弓起膝蓋,靠坐在床尾,膝蓋的棉被上平穩地放著一隻臉盆,水一滴滴從屋頂上落下來,發出清脆的「滴答!滴答!」的聲音hetubook.com.com。金水平躺在床頭。兩個人似乎都已經睡著了。屋裡靜悄悄的,只聽見滴答的水聲和重濁的呼吸。
「不然,」金水嬸想了半天,終於說:「只好再去向那些孩子們開口。」
「你要這麼會替他們想,那你就自己去還呀!你娘,這些錢是給他們拿去做生意本,又不是我們拿去虛花掉,他們不還要叫誰還?養他們養到這麼大,還給他們讀書,連這種人情義理都不懂?」
「你這麼會替他們想,他們怎麼一絲都不替你想?他們是出社會見過世面的人,總比我們有地方借。我們除了八斗子以外能到哪裡借?舊帳未還誰會借給我們?都是二十外三十幾歲的人了,如果有想到父母,會連這點都想不到?騙鬼!你這麼會體貼他們、疼惜他們,明後天人家就來拿會錢收利錢,你去割肉給人家?割皮給人家?你娘!」
「金水嬸,開門哦!金水嬸!」
「好啦!好啦,你們女人就是這樣,事情來了不去想辦法,就單會跳海,只會哭!你娘哩,你以為死了你就逃得掉?」
「好啦好啦!像你這種雷公性,鬼看到了都怕。孩子年紀輕,你應該好好跟他們講,動不動就要這樣幹公幹母、起腳動手的,鬼忍受得了?我是苦命一輩子被你欺負,兒子媳婦都是讀書人,怎麼能忍受你這樣?」
「我不知道。」金水嬸說。隔了一會兒,又聽見她說:「唉!每一次下雨,屋頂總是漏得滴滴答答的。等天晴了,你也得撥個時間去檢修檢修。」
「旺嫂,會錢——」
她戴上斗笠,低著頭,在凜冽的風雨中快步走向金水嬸的家。
「阿爸,這些錢給你零用啦。我們現在手頭也很緊,再多實在也沒辦法了。」
「你娘!都是你會教示才養出這種兒子,還給他們讀書,讀個屁!你娘哩!」
「水旺,來把門栓起來啊,」她大聲叫,又隔著門板安慰她又哭又鬧的兒子:「阿郎不要吵,阿母回來帶糖給你吃。」
旺嫂看看金水嬸,猶豫了半天,才很為難地說:「好啦,我去告訴阿木嫂再給你寬限兩天。兩天內你要真的拿出來哦。收會錢從來沒有人這樣。」
金水沉默了片刻,突然憤憤地:「不向他們開口要向誰開口?俗語說,父母債子孫還!伊娘!講來講去,如果不是他們,我們也不會去認識那個牧師。」
房間裡寂靜得很可怕,只聽見金水重濁的呼吸和屋頂的雨漏滴在被窩上「撲!突!——撲!突!」的聲音。
「噯喲,金水嬸,你生病啦?」
「誰啊?」
金水嬸用衣袖抹抹鼻涕,抽抽答答地說:「我想來想去,只有去跳海死了,什和圖書麼事情都不知道,別人要笑要罵由在人。」
金水嬸默默地坐在床尾,想起那天早晨為了拿那幾萬塊生意本去給她大兒子,趕火車跑得氣喘成那樣,沒想到,結果竟是白白送去給人家吃掉了。她心裡忍不住就感到一陣陣的抽痛和心酸,眼淚忍不住簌簌流了一臉。
「以往這種天氣她都來,怎麼這陣子十幾天了——」
「你知道什麼?她入了我兩個會,會錢都已經過兩天了,」旺嫂說:「我要去她家看看。」
「我啦,金水嬸,快替我開門啦。」
金水嬸在恍恍惚惚中,突然像遭到電擊般,迅速地伸出雙手抓住膝蓋上的臉盆。接著又聽見她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這個,你不要傻想啦!鴛鴦的做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以前信田還在的時候,我還不時去看看他們,好歹我跟信田的兄弟情是厚的,但是這個弟婦,——伊娘哩,那麼會計較,連我在她家吃了幾碗飯她都算得清清楚楚。以前為了這,信田還打過她三次。我會做乞丐都不向她伸手。」
「沒啦,又沒有什麼大病痛。」
「兒子也不是沒有體貼我們,阿盛跟阿和的錢也被那個人倒了;阿義平時就沒有什麼錢;阿統帶了那個氣喘病,平時吃藥打針也用了許多錢,這些你也不是不知道。現在欠人家這麼多錢,他們就是有心要給我們也是很困難。」
「噯——呀!這個時候,我心裡煩得都要脹破了,你還在講這些?」金水很不耐煩地說。
「噯咦呀,到這時候你還在講這些做什麼?起先怎麼會知道他是這種人?也是阿盛認識的朋友,他都全心活跳跳,一直說妥當妥當,誰會知道他是這種人?你如果這麼仙,能未卜先知,早就富有啦!怎麼現在還是這麼窮?」
一入了冬,八斗子的天氣就變得昏黑陰慘了起來,海浪「嘩——啊——,嘩——啊——」地嘯叫,掀起小山般的浪頭,混混濁濁的。濕冷的腥鹹在強勁海風的吹襲下,毫不留情地鑽進每一個空隙裡,瀰漫了整個大地。雨接連地下個不停,日裡夜裡都是濕漉漉黏答答的,人像是活在一團潮濕腐敗的破布堆裡,寒冷、陰濕、愁慘。
這下子,他再也忍不住那滿腔的怒火,霍地從沙發上跳起來,指著兒子的臉破口就罵:
「唉!好啦,」隔了一段好長的時間,才聽見金水嬸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乏力地說:「明天我去跑一趟。幾十年了,節腸耐肚、艱苦巴巴才養了他們這麼大,我不信他們真的會遺棄我們兩個老的不管。」
「好啦好啦,你有完沒完?我頭痛都要脹破了,你還在那裡哇啦哇啦唸個沒完。」
「你要趕緊去給醫生看。」
和_圖_書「如果有地方先撥我早就撥給你了,我跟人入會你一向也知道,幾十年了,如果不是真的沒辦法,我也不好意思叫你多給我寬限兩天。」
「夭壽,差一點弄翻了。」她嘀咕著。
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破了屋裡的寂靜。
金水一聽這麼說,立刻感到很心虛。沉默了一會兒,才嘆息著說:
「這幾天,風雨這麼大,我也不能去基隆,等天晴了——」
金水嬸沉重地嘆了一口氣,一種深刻的煩憂和焦慮在寂靜中怪異地、痛苦地啃嚙著他們的心思。隱隱約約聽得見屋外的風聲和沙灘上海浪|叫嘯混合的聲浪。
「金水嬸怎麼這麼久都不來了?」
金水嬸低垂著頭,眼淚直往下淌。乾癟瘦削的臉龐在灰黯的房間裡,顯得一片漆黑模糊。
旺嫂摘下斗笠往地下甩了甩,抬頭一看金水嬸,突然吃了一驚。
「只是,他們平時就已經在叫艱叫苦了,現在,唉!——前幾天也才向他們伸過手,現在又要……」
金水嬸爬下床來,先把那半盆水倒進尿桶,再把面盆擺在原來的位置才走出房來。
金水一想起這件事情的前因後果,心裡比金水嬸還難過。他是一個安於現實的人,一生沒有賺過什麼錢,所以對錢一向也很小心。對於家裡吃的用的,有一點錢時他就掌家,沒錢時他就一丟不管了。而他這一生,沒錢的時候遠遠多於有錢的時候。他從來不敢想要做什麼大生意賺大錢,只要有飯吃就好了。他這樣也過得很滿足,反正沒有什麼責任需要他負,孩子的事,家裡的事,都全由金水嬸照管著。這樣,他還可以常常挑剔一下這個那個,「你這個家是怎麼管的?」「這些孩子你是怎麼教的?幹!——」心情不好就打打老婆孩子出氣,反正錯的事都與他無關。
「你的會錢不是都由你那些兒子拿回來給你嗎?」
屋外的風聲已經稍稍減弱了,但是海浪仍然「轟嘩!轟嘩」從沙灘那邊傳過來。屋裡靜默得只聽到清脆的「滴答!滴答」的聲音和偶爾響起的一兩聲嘆息。時間已經過午了,他們仍然窩在床上,一點辦法都想不出來。隔了很久,才聽見金水說:
「幾天沒看到你,怎麼就瘦成這樣?嚇死人!」旺嫂說:「我就知道你大概是生病了,不然,像你這般勤快的人,怎麼會在家裡坐得住。去看醫生沒有?」
「但是前兩三回,你說他們臉色難看得那樣——」
「金水嬸,你千萬不要這般鐵齒銅牙床,你看你瘦得兩個眼睛都凹下去,連青筋都浮起來了,兩邊面頰也只剩下一層皮,你還說沒有什麼病痛。」
畢竟年紀大了,已經不如兒子那麼身強力壯。他心虛得很。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