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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水嬸

作者:王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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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斗子的天氣仍然一直是陰慘慘的,日裡夜裡,風雨嘩嘩叫。強風夾著海浪的濕氣和腥鹹,鑽進每一個空隙裡,冷得人們只好整天窩在棉被裡,連大門都不敢開。而短時間裡,風雨顯然沒有停歇放晴的跡象。
「是啦,你們何須這麼急著回去?多住幾天,等事情都解決了再回去也不遲。」
「我現在沒錢,不是不還你們……」
金水嬸拉著旺嫂的手,抗拒著、掙脫著,眼淚潸潸流了一臉。突然,她雙腿一彎,果然撲地跪了下去。屋裡屋外的人都給她這舉動愣住了!
「磕頭?會錢不拿來,磕頭也沒用!」
「好啦,現在不必計較這些啦,看是要怎麼解決,趕快商量一下。」
「每一項下面不是都註明了用途嗎?」阿統指著帳目說:「這一項是阿和結婚用,這一項也是阿和結婚用,這一項是阿義結婚用,還有這幾項都是阿盛阿和做生意用。每一條都清清楚楚。」
「噯喲,夭壽哦!金水嬸,你——,你這是做什麼?」旺嫂站在一邊,手足亂搖,不知怎麼辦才好。
金水嬸穿得臃臃腫腫,幾綹斑白的頭髮零亂地披在額前,後腦勺的圓髻也梳得鬆垮垮的,眼圈烏黑地凹陷下去,神色顯得很憔悴。
「你不要這樣拉我,旺嫂,我拜託你,我哀求你,我給你磕頭……」
次日,金水嬸的兒子和媳婦們就紛紛表示要回他們各自的家裡。金水嬸聽著,也沒表示什麼,倒是三叔公和一干堂親們再三挽留著他們。
「你說什麼?好聽得很!逼你去死?欠人的錢不必還嗎?什麼叫做逼你去死?」旺嫂尖著喉嚨怪腔怪調地叫嚷起來:「死了就能了嗎?今天你不把會錢拿出來給我,死我也敢追到陰司地府去和你理論。」
「不然,你們女人先帶孩子回去,阿盛他們從小在這裡長大,應該比較習慣,就多住幾天陪伴你們老母。」三叔公說:「而且你們阿爸留下的債務和會錢也要你們出面來解決。」
金水嬸站在一邊,只是流淚。
「你怎麼會沒錢,埋一個死人那麼多錢你們都花啦。這一點錢,講給鬼聽鬼也不信!」
每天晚上,金水嬸孤零零地坐在大廳裡,金水的靈桌上燃著一碟油燈,熒熒如豆的亮光映在屋子裡,忽明忽暗。使她覺得這個屋子太大太空太靜了,有荒山野壙的寂寞和荒寒。她現在明白,她不是在做夢,一切都是真實的。金水的遺像就掛在牆上望著她。這些都向她證明,他確乎是死了。這個覺悟使她不禁www.hetubook.com.com又流下淚來。他活著其實對她也沒什麼幸福可說。但是,房子裡有兩個人,總讓她覺得彷彷彿彿的似乎有個依靠。無論大事小事,他即使只出一張嘴巴,在她感覺起來也是很實在很牢靠的。而現在,偌大的一個屋子卻只有她一人。
屋外飄著細濛濛的雨,天空灰黯黯的,海風「咻——咻——」地呼嘯著。天氣冷得人們直冒白氣。八斗子已經漸漸進入嚴冬凜冽酷寒的季節了。
「金水啊,如果你死後有靈有信,晚上你要回來帶我一齊去呀。」
「但是,究竟是誰有錢誰沒有錢呢?」阿和的女人說:「你們都有房地產,我們卻還在租人家的房子住,每月還要繳一筆房租。」
她的眼淚潸潸地流了一臉。
「我會還你們啦!……」
「哼!錢不是你的你才說得這麼輕鬆,三五百塊而已怎麼不拿來還?還要我們八次來十次來的?你講了不會不好意思?上幾回就是因為你出面,大家尊重是你老人家,才又給她寬限五六天。現在,總共兩個多月了,錢在哪裡?什麼叫做逼人逼得這樣?什麼叫做三五百塊而已?你都是憑那支嘴,講得好像在唱曲,好聽溜溜,都是騙人的!」
「要給我,要給我就現在給啊,沒有錢?騙三歲小孩也不能這樣。有七八萬塊來埋死人,三五百的會錢說沒錢?你明明以為我好欺負要吃我!」旺嫂說著,又去拉金水嬸的衣服,拖著她,「走啦!到媽祖廟口讓媽祖來評個理,你當別人都是傻瓜?」
「你每次都說等你兒子拿錢回來,我已經等了兩個多月了。二嫂,你到底要叫我等到幾時?你也要同情我一下,」阿標的女人說:「我全身骨頭都痛遍了,要給醫生看都沒有錢。」
「我們結婚更簡單,連禮餅都沒有。」阿義也說。
「旺嫂,」金水嬸拉著旺嫂的衣袖懇求著:「我不是不給你——」
「說真的,我是很住不慣,好幾家人合用一個廁所,又是木板搭的——」
討債的人每天都來,起初大家因為金水嬸在村裡一向很有信用,也很得人望,而且以為她的兒子多,在社會上也還都有一些成就。大家都相信她一定會設法還這些債務,所以也都還對她客客氣氣的。但是,時間久了,大家看她這樣一拖再拖,心裡不禁也急了,漸漸有點沉不住氣,說話也帶刀帶刺的,甚至還拉破了臉,不留一點情面了。
「噯喲,笑死人,都是自己人也講這種話和*圖*書?」阿傳的女人說:「只怕你們在都市住慣了變成都市人,吃的好住的舒適,享受慣了,住我們這種草地房子會感到不方便。」
「你叫我們節省一點,那你自己呢?你要是節省一點,這十二萬塊你一個人也有能力負擔。而且你用去的錢又最多。」
「哦,要這麼說的話,我們也新添了一套沙發、新買了一部彩色電視機,錢也還沒付清,我們也沒錢還債!」
「是啦,如果不嫌棄就多住幾天了。」阿傳也說。
「噯喲,誰不知道你們錢飽飽在借給人家生利息。」阿統的女人說:「我們買房子也是向別人借的錢,都還沒還完呢!」
「何必這樣呢?何必這樣呢?三五百塊的事情而已,何須逼人逼到這樣呢?」
又過了幾天,金水嬸果然沒有回來。聽說旺嫂連同幾個會首也曾到金水嬸的兒子們家裡去過。但是,金水嬸的兒子都不在家,連人影都看不到,只看到金水嬸的媳婦們。她們先是客客氣氣的,把事情推得乾乾淨淨,說她們根本一點都不知情,連金水嬸的下落她們都不知道。大的叫她們去第二家裡看看,第二的就推給第三第四的,大家就是這樣踢來踢去。一提到會錢,金水嬸的媳婦就板著臉孔質問說:你們憑什麼要來向我收會錢?會是我入的嗎?旺嫂為了這樣還和金水嬸的第四媳婦吵了起來,她竟然還要打電話叫警察來捉她們。旺嫂是個沒有多少知識的人,最怕警察,於是就色厲內荏地沿路咒罵著回到八斗子,逢人就把金水嬸的全家,從祖宗八代一直罵到她的兒孫們。
「你這個女人怎麼這樣沒大沒小?七少年八少年對我老人家講這種話,你不怕咬到舌頭!」三叔公說:「她又不是不還你,真的是她兒子沒拿錢回來,鄰居做那麼久了,難道再讓她寬限幾天也不行?平時金水嬸金水嬸叫得親暱暱,到時為了這三五百塊錢就逼人逼得這樣!」
「你兒子有沒有拿錢回來我不管,你只要把我的一萬五千塊還給我就好了,」南山說:「我是好心才借給你們,哪裡有一去不回頭的?要搶人吃人也不是這樣。利錢不給已經很過分了,連本錢也要吞去?土匪也沒有你們這麼狠!」
「你找她兒子有什麼用?不必去啦,白費車錢!」三叔公說:「這種時代,天地都變了,養兒子還不如把錢扔到水潭裡還會咚的一聲響。養兒子?唉,想了就手軟!」
「是什麼事情啦?嚷得這般大聲小聲! 」
「這怎m.hetubook.com.com麼可以說是我們做生意用掉的呢?阿爸自己要投資,賺錢的時候他也分了,哪裡是給我們做生意本?」
「寬限?寬限也要有個限度!你去探聽看看,哪裡有人會錢拖到兩三個月三四個月不給人的?」旺嫂也不甘示弱,說:「你如果過意不去,你來替她還啊!三五百塊而已!你講的比唱的好聽,哆餒咪,講樂的而已!」
「我不是那種人啦!等我兒子拿錢回來……」
眾人圍著金水嬸,這樣指指點點,你一句他一句指責著她。她木木地望著他們,只是流淚。
她回到房裡,蜷曲了身體躺在床上,閉上眼睛,想趕快睡去。而呼吸通過黑暗、通過寂靜、通過空虛,她都聽得明白仔細。還有屋外呼呼的風聲,吹過樹梢沙沙作響,像幽幽的悲泣。
「金水嬸,我告訴你呢,我們是念在幾十年老鄰居的情分才對你這樣客氣。你讓我們十次等八次等,騙小孩也不是這樣。」旺嫂說:「為了一個死人,六七萬你們都花了,會錢只是三百五百的事情,你卻這樣九次拖十次拖!你不要軟土深掘!」
「鄰居,鄰居也要照理走,哪裡有埋個死人六七萬都有錢,會錢卻拖了兩個月還不給人的?你明明是軟土深掘,有錢不給人!」旺嫂突然拉住金水嬸的手,大聲嚷著:「走啦,看你要到哪裡去講我都敢跟你去,走啦!」
「你問我,我要問誰?」三叔公說:「你們逼她逼得這樣,唉!」
金水的喪事才辦完,第二天一大早,三叔公就列了一份詳詳細細的帳目給金水嬸的兒子們。
金水嬸坐在金水的靈桌旁邊,默默地把冥紙一張一張拆成元寶的形狀,一面聽著兒子媳婦們的爭論,一句話都沒說,眼淚早流了一臉。
「我看,去死是不會啦!」阿傳說。
「每一項費用都記在裡面,總共是六萬四千元,這是剩下的六千元。」三叔公說:「這件大事辦完了,還有你們阿爸未完的債務和會錢,我也列在帳簿後面了。你們商量一下,看是要怎麼解決。我還得去辦一些事尾,回頭再來。」
「哪裡就差這幾天?兩個禮拜的喪假都還沒過完哩。」三叔公說。
這時,左鄰右舍的人都跑過來圍在門外窺看。天空仍然下著濛濛細雨。
「拜託你不要這樣逼我去死啦,……」
「我們結婚時簡單得連禮餅都只是意思而已,哪裡有用什麼錢?」阿和說。
「我聽你在講古哩!」阿樹嚷著說:「哦,如果你兒子不拿錢回來,我們就應該被www.hetubook.com•com你欠被你吃啦?幹!我聽你在唱山歌——唱樂的!」
「我會還你們啦,幾十年的鄰居……」她說。
旺嫂說著,又去拉金水嬸的手。三叔公從人群中走出來大聲說:
「還,單是嘴巴講有什麼用?別的錢可以給你欠個一年半年,會錢哪裡有人這樣?你自己又不是沒做過會頭。」旺嫂說。
「跑,她跑得了?不要在路頭路尾給我碰到了,伊娘哩!」阿樹說:「我不會去找她兒子?父母債子孫還,我還怕她跑掉?」
「不是我們用去的錢當然與我們無關,總不能你們用的錢,叫我們還債!」
「阿傳嫂,金水嬸去哪裡了?怎麼連續幾天大門都鎖著?」
「這七八天的時間,許多事情都沒有處理,應該及早回去看看。」
「我會還你啦,我不是那種人!」
「請你們大家評評理。阿傳嫂,你是她的親戚,請你來做個公道!哪裡有人像這樣,會錢一拖兩三個月不給人,看你要到哪裡去講我都敢跟你去,你這樣軟土深掘!」
「三叔,你知道二嫂去哪裡了?」阿標的女人說:「不要一時想不開去死了。我看要趕緊叫人出去找一找。」
八斗子的冬天總是這樣,才剛放晴了,接著又是好長一段日子都是風風雨雨的天氣,到處濕漉漉陰沉沉的。強風夾著海浪的腥鹹,像刀斧般刮在臉上,鑽進骨子裡。天氣冷得人們直冒白氣。但是,旺嫂和其他幾個會首,以及南山阿樹一干人,卻不嫌風雨濕冷,一大早就不約而同地聚在金水嬸家裡了。
「家裡只剩下你們老母一個人了,你們平時連過年過節都難得回來,應該多陪伴她。」
「不好意思啦,七八天來我們一大堆人住在三叔四叔家,攪擾得他們忙碌碌的不得清閒。是應該回去了。」
「我的兒子還沒拿錢回來……」
他們輪流著翻看帳目,對於喪葬費這一節,倒是真心實意地感激著三叔公,要不是三叔公負責發落這件事,想只用六萬四千元就把場面裝點得那麼熱鬧也不可能。但是對金水留下的那些債務和會錢,他們可就很有計較了。
「你還說,你們拿去做生意本的錢就不止七八萬,我們不過才用去一萬多。」阿義說。
「你們為什麼不節省一點呢?都要這麼講求享受、講究氣派的話,再富有的人也沒錢。」阿和說。
「對啦,這樣很公平,有錢的人多出一些,沒錢的人少出一些——」
「是啦,這些債務我們要推也推不掉,我看,我們有多少錢就出多少錢,父母是大家的,和圖書有錢的人多出一些,沒錢的人少出一些。」阿盛的女人說:「我們一個人賺錢五六個人吃飯,你們賺錢的人比我們多,吃飯的人比我們少,應該要怎麼辦由你們憑良心說好了。」
「你們怎麼沒用到錢?帳目裡記得清清楚楚。」
「前幾回你都說,過幾天一定還一定還,結果都是騙人的。又不是多大的數目,」阿標的女人說:「親戚之間,為了這點錢壞了感情對你有什麼好處?」
「不好啦,這樣攪擾你們怎麼好意思?而且孩子好幾天沒洗澡了,晚上也睡不好——」阿盛的女人說。
連續下了幾天雨,人們已經好幾天沒看見金水嬸了。幾個會首和債主都很焦急,到處在找她。
「噯!阿蘭,你哪需這樣?三五百塊的事情而已,你何苦?」三叔公搖頭嘆息說。
「有關也沒辦法,我們剛買了房子,家裡的彩色電視機、洗衣機、電唱機、熱水器都是分期付款買的,每月還要繳好幾千,還有那套沙發兩萬多,錢也沒還給人家,我們怎麼有錢來替你們還這些債?」阿統也幫著他女人說。
「旺嫂,請你不要這樣!我給你跪下磕頭啦……」
金水嬸的兒子們最後終於多住了一天,也就急急忙忙回他們各自的家去了,任三叔公們怎麼挽留也留不住。臨走時,他們總算在三叔公的協調下做出了決定:那十二萬的債務由他們四個已經結婚成家的人平均分攤,言明在一個星期內都要把錢寄回來。但是兩個星期過去了,卻連一點消息都沒有。這期間,三叔公也曾出面去找過他們。但是,每一個人都有一套充分的理由來反對那個平均分攤的方法不公平。氣的三叔公當面罵了他們一頓,聲明從此再也不管他們家的事了。
「不然,」旺嫂想了一想,嘀咕著說:「夭壽,不要是跑掉了吧?」
「哦,你那麼聰明?父母不是你的?阿爸的債務都與你無關?」
「怎麼會一口氣就欠人十二萬多呢?嚇死人!」阿統的女人從丈夫手中接過帳目來,吃驚地說:「單是會錢就七八萬,這些錢都用到哪裡去了?」
「如果要講公平,就應該看這些錢是誰用掉的,多用的人當然就該多出,少用的人就少出,這樣才是真公平。」
「很奇怪,連續四五天,」旺嫂說:「如果到她兒子那裡去,也不會連續四五天不回來。」
「你不要拉我啦!今天你不把會錢給我,我就跟你沒了。什麼老鄰居舊鄰居,不需要你來牽親攀戚啦,你明明是看人好欺負要吃人。這樣倒人家的你會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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