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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水嬸

作者:王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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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水,你安靜一點,頭不要這樣搖來搖去呀!」
金水被抱著的頭仍然痛苦地扭動著,嘴裡不斷呻|吟。突然,他奮力推開她,翻滾著,大聲號叫:
金水嬸說著,忍不住又嗚咽起來。
「今天下午,金水跟他的結拜兄弟南山和阿樹吵架,金水那個雷公性,自己氣得頭痛,倒在地上滾。」
金水嬸坐在床頭,小心翼翼地替金水拉好棉被,在手電筒的微光下留心看他的神情,他似乎真的平穩了不少。但是,過了一些時候,正當金水嬸恍恍惚惚要睡了,忽然聽見他輕微地叫了一聲「阿蘭!」金水嬸立刻像觸電一般,醒了。幾十年了,他不曾這樣叫過她。她慌忙打亮了電筒看著他。他又彷彿是睡去了,平穩地合著眼睛,額上鼻尖都沁出一粒一粒的汗珠。金水嬸用手一摸,冷冰冰的黏著手。
「金水啊,你這樣丟下我一個要叫我怎麼辦呀?金水啊,你要來帶我去呀金水啊……」
「阿蘭!」
「你要真的哦,我是好心借給你,你要趕緊還我。」她轉身走了,還哩哩囉囉低聲說:「真夭壽,你們的錢怎麼會給人倒了?」
「醫生說有要緊沒有?」
金水嬸很專注地望著燒著的火花,彷彿沒有聽見,又往火堆裡丟了一張紙錢,火立刻又「轟」地燃了起來。映得她滿臉通紅。
她慌張地爬到床頭,推著他。一面把手放在他的鼻下,一面把耳朵貼到他胸上。微微的鼻息和心跳才使她放下心來。
「人這麼多,阿標嫂,你走前面啦!」
金水嬸看眾人站起來,也跟在後面。三叔公又回頭來叮嚀她:
旺嫂跟著阿標的女人挨到金水嬸身邊,嘴巴囁嚅了半天,終於輕輕地叫:
阿標的女人於是就當先走了進去。靠在大門邊望著金水嬸的兒子們。
她替他把棉被拉好,弓著身體傍著他坐在床頭,把他一隻冰涼的手緊緊握在她溫暖的手掌裡。三十幾年了,就是這個人,命中注定,她要跟定了他。從少年一直到老,一點都沒有改變,從來沒有給她好日子過,不是打她就是罵她。但是,她還是這樣跟他活了三十幾年。現在,他就躺在她身邊,這麼實在。她從來沒有發覺,他原來竟跟她這麼接近。艱艱苦苦巴望了三十幾年,望到兒子長大了,大學畢業了,娶妻成家了。原來都只是一場空夢,他們不是她的。只有這個人,儘管他有許多缺點,使她流了幾十年的眼淚,但是,結尾,他終究還是她的,實實在在的。她也是他的。
「真多謝!慢慢走啊。」
「二嬸,不要哭啦,不要這樣哭啦!」
「唉!大家都在叫艱叫苦!」
「金水,金水!」
「好啦,你回房間躺一下,整天都沒休息也不行的,這裡的事由我來發落。」
「不要緊啦,以前比現在還艱苦的日子都有過。現在孩子都大了,你把心情放寬一點,晚上好好看顧金水。他只是脾氣壞,做人倒是很實在。幾十年的夫妻——」
「三叔,阿傳,快來啊,金水壞啦,趕緊來啊!」
「免啦,我吃不下。」
片刻之間,三叔公、阿傳、阿標和他們的女人都擠在房間裡忙亂成一團。手電筒照著床上扭動掙扎的金水。
「他哪裡有什麼交待,斷氣斷得那麼快,www.hetubook.com.com只講了一句……」
「好啦,二嫂,哭一下就好了,保重身體要緊,還有很多事情等你來發落。」
「我的頭啦,我的頭,噯喲!」
「是啦,等喪事辦完了,這件事情我們兄弟一定會設法解決,你放心啦,三叔公!」
「這一點錢,何不叫你兒子拿回來還。一輩子名聲那麼好,到老了再給人這樣議論,很不值得哦!」三叔公說。
「你不要在這個時候逼她。跑了一整天,也得先讓她休息。」三叔公說:「我們都回家吧!這麼晚了,也都該吃飯了。」
旺嫂突然覺得很心虛,像做了什麼對不起人的虧心事被發現了。嘴唇嚅動了半天,才終於含含糊糊地說:
屋子裡靜悄悄的,外面的風雨呼哇呼哇叫。金水嬸熄了客廳的燈,走向房間。裡面黑烏烏的,天窗已經透不出光來了。金水嬸在床頭叫:「金水,金水……」他顯然是睡熟了,一點動靜都沒有。她摸摸他的頭,沒有發燒。
「三叔,這些事情都全仗你替我作主,我全心亂糟槽。」
金水嬸忍不住又放聲大哭起來。其他的兒子也都顯得面容哀悽,眼眶紅紅的。上了香,燒了紙錢,照例最親近的人是要瞻望死者最後的容顏。三叔公把覆在金水臉上的被單掀開,讓他的兒子們看最後的一眼。金水的眼睛竟然睜得大大的,像是醒著,在發怒。三叔公說:
眾人束手無策地圍在床前,金水嬸只是嗚嗚地哭。過了一陣子,金水終於安靜下去了,哀叫的聲音也低了,漸漸變成只有單調的噯喲噯喲的聲音,最後,終至一點聲音都沒有了。
「怎樣?金水,你覺得怎樣?好一點沒有?」
「噯喲,怎麼這般夭壽?做祖父了還和人吵架,不怕人笑才這樣。」金水嬸立刻向房間走去,「有怎麼樣沒有?真夭壽哦這個金水。」
「二嫂,你要真的哦,那兩千塊要真的趕緊還給我,我這幾日也急著用錢。」她說。
「金水,你的兒子們都回來了,你沒有解決的後事他們會替你發落,你的眼睛可以閉上了。」
房間裡寂靜得只聽見漏水掉在臉盆裡的聲音,由滴滴答答,漸漸變成卜通卜通。金水嬸任她的眼淚在臉頰上乾了。
她突然恐怖起來。
「抹冰薄荷好不好?我替你抹冰薄荷好不好?」
「你們都回來啦?」她說。
「真夭壽你這個人,欠人的錢還敢和人大聲小聲。」她說。
大廳裡的人都望著她,沒有人接腔,氣氛立刻靜默了下去,使她感到微微的不安。隔了片刻,終於還是三叔公對金水嬸的兒子們開了口:
「錢!」眼睛一合,似乎又睡去了。
「我們也不知道,這種風雨,大家都把大門關得緊緊的,只聽到二哥在那裡幹公幹母說,我金水沒有那麼衰啦,欠錢不還?幹——噯喲,我都學不來。」阿傳的女人說:「和阿傳過來看的時候,金水已經倒在地上哀哀叫了。」
「金水嬸,你——不要這樣悲傷啦!」
金水嬸心裡一驚,慌忙去摸他的胸口,跟著把耳朵貼上去,聽了半天,突然,「哇」地大聲號哭起來。
金水嬸則把她一生所經歷的辛酸、悲慘、艱苦,通通在號哭中向死去的金水細訴。哭了www•hetubook•com.com許久,實在已經啞得哭不出清楚的聲音來了,她才漸漸停止,擦乾眼淚,回頭來便咽著勸慰她的小兒子。
金水嬸這樣思想著,就再也忍不住又放聲大哭起來。
金水嬸慌慌張張地掀起外裳,一隻手在身上掏掏摸摸,嘴巴哩哩囉囉地:「到底放在哪裡?夭壽,真要找就找不到了。金水,你忍耐一下。放在哪裡?夭壽!」她摸了半天,才在第三層衣服的口袋找出那截冰薄荷來。
「金水到底欠他們多少錢?怎麼會弄得幾十年的換帖兄弟變成仇人一樣。」
一走近家門,她就看見從門縫裡漏出的亮光,她立刻覺察到一種異乎尋常的氣氛。推開門,果然看見大廳裡坐的、站的擠滿了一屋子的人,有她家的堂親三叔公、阿傳、阿標和他們的女人以及幾個後輩的子侄,還有做里長的土生叔、隔壁的旺財嬸和一些別的人。她的子侄一看到她,立刻大聲說:
「金水……」
「不要吵,再讓他安靜睡一下。」三叔公說。率先走到大廳裡,正好迎著去請劉醫生的阿傳回來。
其他人也紛紛站起來。金水嬸跟在眾人後面,頻頻道謝地送出大門。
她裹著棉被把身體弓起來,靠在床頭,像一隻死去的大龍蝦,眼淚汨汨地流個不停,把膝蓋上的棉被哭濕了一大灘。這樣過了許久,她眼淚也漸漸乾了。眼睛睜得大大的,看看四面的情形。屋裡黑烏烏,但住了幾十年,四面的東西仍然清楚可辨,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一切都沒有變化。她突然覺得奇怪,所有這些事情,恍恍惚惚的,都不是真的。她想,不過是在做夢罷了,這些事情都是夢。明天早上醒過來,自己好好地睡在床上,金水一大早賭輸了錢回來,一進門又會大聲小聲,全身活跳跳在幹公幹母:「你娘,做女人也睏得這麼晚,直到日頭曬屁股了還沒起來煮早飯,幹你母哩!」
她突然發覺屋裡的寂靜有點怪異,但是,仔細一聽,又覺得一切都很尋常,仍然只是臉盆裡卜通卜通的單調的聲音。而正是這份單調,才使她感到微微的不安。她聽不到金水平常濁重的呼吸。
「金水。」
「沒什麼啦!」三叔公說:「打針吃藥就會好了。」
旺嫂又叫了一聲,金水嬸這才遲緩地把頭抬起來。火光又暗下去了,只見她神情木木,顯得灰敗頹黯。
旺嫂站在她身邊,微微笑著,向金水嬸的兒子們點頭招呼。但隨即,她就發覺自己這樣的微笑在這種場合實在很不適宜。於是,她立刻神色一整,顯出一副憂傷的面容,說:
「我怎麼睡得下,金水他突然這樣走了,丟下我一個……」
眾人走了,金水嬸正要關門,突然看見阿標的女人匆匆忙忙又跑回來。
「二嫂,你也來我家隨便扒一碗飯吧!」阿傳的女人說:「自己一個人,這麼晚了,煮了也麻煩。」
三叔公把幾個紙包遞給她,說:「這些藥,劉先生開的,醒來先給他吃一包,以後照三餐飯後吃。」
他一面說,一面率先走出大廳。金水嬸的兒子媳婦和孫子們也相續跟著離開了。金水嬸則仍然蹲在地上,一張一張把紙錢放入一口專用來燒紙的鐵鍋裡,每當火快熄了,她就再放一張。火m.hetubook.com.com光映著她的臉,一下子紅亮起來,又很快地灰暗了下去,一明一暗,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陰森、變幻莫測。
哭了一陣,一干女眷才一個一個站起來,擦了眼淚,又上了香,算是已經為死者盡了哀。而金水嬸仍然獨自怨痛地號啕著,聲音都啞了。
「沒啦,他一直睡得好好的,突然睡醒就這樣噯噯叫。」金水嬸說。
三叔公一干人立刻衝進去,電筒丟在床上,仍然亮著,但看不清屋裡的情形,只看到金水嬸趴在金水身上哭:「金水啊,你怎麼這樣狠心丟下我一人呀,金水啊……」三叔公把手放在金水的鼻尖,搖搖頭,「走了!」他說。接著阿傳和阿標的女人以及一干子侄也來了,房裡房外擠滿了一屋子的人。三叔公冷靜地先把年輕一輩的人都叫到大廳,找了兩塊木板拼在地上,用桌罩把大廳的神明遮起來。然後發號施令,叫阿傳阿標把金水抬到大廳。阿傳和阿標的女人,一人一邊攙著金水嬸,她已經哭得身體都站不起來了。先是由阿傳阿標開始,到一干子侄們,男的女的都已一一給金水上了香燒了紙錢。然後,女人們才一個個蹲在地上,循著八斗子的古例,開始嗚嗚咽咽地哭起來。這個時候,金水嬸更是聲嘶力竭地號啕:
說著,眼眶忍不住也竟紅了起來。
「真夭壽哦,到底是為了什麼事會和人家翻得這樣?」金水嬸說。
「沒有別的事,我們也應該回去了。」土生叔站起來說。
「會啦,你放心,我一定會還給你。」
漸漸的,她覺得有些睏乏,竟坐著而恍恍惚惚地瞌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發覺握在她手中的那隻冰冷的手微微動了一下,接著聽到他一聲低低的呻|吟。
「是啦,二嫂,心情放開一點。晚上如果有什麼變化就來叫我們。」
「近萬塊啦!」
「好啦,二姆回來了。」
大廳的門半掩著,門上斜斜地貼了一張白紙。屋子裡陰暗的地方擺著幾碟油燈,正幽昏昏地燃著。在大白天裡,顯得有點陰森鬼魅。金水嬸正蹲在地上燒紙錢,迎著陸續進門來的兒子們,眼淚忍不住又汨汨地掉下來。
「金水,你是怎樣了?金水,金水……」
「旺嫂,」她沙啞地輕喚了一聲,又垂下頭往火裡丟了一張紙錢,憂戚地說:「金水,旺嫂來看你了。」說著,眼淚又簌簌地流了下來。
「我們出去吧,到你們阿傳叔家的大廳坐一坐,還有許多事情我們要商量,馬上就要叫人去買棺木、擇日、請道士,叫人來幫忙搭道場,事情多得……」
「不能啦,已經六七點,要回家吃晚飯了。」
金水嬸被這麼一推,才突然驚醒過來。慌慌張張爬下床,冒著風雨奔到隔壁,用力捶著門板。
她那最小的兒子一進門,就「哇」地號哭起來,氣氛立刻顯得愁慘萬分。金水嬸雙手抱著他:
「金水,」她輕輕叫著,沒有反應。她又輕輕踢著他的腳。
隔了一會兒,他又叫了一聲,怔怔地望著她,像是有話要跟她說,終於又說不出來。
「阿爸、阿爸、阿爸……」小兒子只是這樣不斷哀叫。
昏黯的燈光照在她蒼老疲倦的臉上,灰白的頭髮散亂地披在她的鬢頰,背微微佝僂著。大家突然發https://m.hetubook•com.com覺,金水嬸這幾天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幾年。
「會啦,我要還給你啦。做牛做馬我都會還——。」金水嬸的眼淚忍不住汨汨地流了下來。
他似乎又睡覺了。「不要緊啦,這種頭痛症,一陣一陣。」
只見他嘴唇嚅動了良久,很艱困地,終於說了一句:
這時候,只見阿標的女人陪著旺嫂站在大門外,指指點點地向裡面窺看。
金水嬸想到金水臨死時的情景,忍不住眼淚又汨汨地流了一臉。
金水嬸摸到床尾,接水的臉盆還在那裡卜通卜通響。她把水倒進尿桶,隨即上了床。棉被濕潤潤的。她弓著身體,曲起膝蓋來頂住下顎,眼睛睜得大大的,腦子裡一片空白。許多事情都像在作夢,使她不能相信。但是,一摸到金水冷冰冰的腳,她卻又恍然大悟,這不是夢,是事實。於是,她的眼淚又汨汨地流了下來。
「怎麼了金水,你哪裡不舒服?」
「再坐啦,土生,你反正閒著,也沒有事做。」三叔公說。
「不要再這樣哭啦,阿蘭,你哭死了也不能使金水再活過來。兒子們都回來了,再大的事情他們也會替你解決。不要再這樣哭啦,保重身體要緊。」三叔公說。然後又把昨天金水如何因為頭痛而至死亡的經過,向金水嬸的兒子們簡單敘述了一遍。
「金水,兒子們都回來看你了!」她嗚咽著說。
「可憐,你這麼小就沒有父親,以後誰來照顧你培養你呀?金水,可憐你這最小的兒子呀,金水……」
「金水,你是怎麼了?」
「不要緊啦,只是頭痛沒有發燒,不要緊啦!」
金水的頭扭動得很厲害,房間裡又沒有燈,使她很難把冰薄荷抹在他額上。
「三叔公,我阿爸最後有什麼交待沒有?」
「平時會錢不都是寄回來了嗎?怎麼現在才在叫艱叫苦?」
但是哭者似乎並沒有聽見,仍然一味地號啕。
「阿母,你不要再哭了,保重身體要緊。」
他把頭連續扭動了幾下,噯喲噯喲地呻|吟了起來。
突然,他又緩緩睜開眼睛,像是醒了,在回應她。
眾人紛紛勸著她,過了好久,她才漸漸收了淚,站起來。
「阿傳去叫劉先生啦,金水,你忍耐一下。」三叔公說:「你藥有沒有給他吃?」
「噯喲,我的頭啦!噯喲!痛死啦,噯喲,噯喲……」
「唉!二哥真沒福氣,兒子都大了,有地位了,剛剛要好命了才來死。實在——」
「不要緊,金水現在很安靜了,大概不會怎樣。」三叔公說,「三更半夜,你們愛睏的就回去睏,我在這裡守一會。金水說不定還有變化,只有一個女人,到時要怎麼應付?唉,兒子養了六七個,沒有一個做得了手腳。」
遠遠傳來公雞「嗚喔——喔——」的啼聲,嗓子有點破裂了、啞了,不像平日那般珠圓玉潤。在強風細雨的凜冷的黎明,尾音拉得長長的,聽起來,竟自有點顫抖,有點淒厲了。
金水嬸回到八斗子已經是下午六七點鐘了。風雨依然嘩嘩地下個不停。
「真讓人想不到,一個活跳跳的人,會這樣突然就走了。唉!真沒福氣。」
「劉先生不在家,三更半夜,連他女人都不知他到哪裡去了。」阿傳氣喘吁吁地說。
然後用手在金水臉上輕輕撫了一下,金水https://www•hetubook•com•com彷彿是聽見了,果然就閉了眼睛,像是真的睡去了。他的兒子們都忍不住掉下眼淚,甚至嗚嗚咽咽哭出聲來。而他的媳婦們也都循著八斗子的古例,全都蹲在地上,有聲無辭地乾號了幾聲,也算是為死者盡了哀。隔了一會兒,眾人終於收了眼淚停止哭泣了,金水嬸和她最小的兒子卻仍然抱在一起哭做一堆。
金水嬸的眼淚沿著面頰緩緩地滾下來。
「金水,你要什麼?」
「噯——喲——!我會死啦!我會死啦……」
「這樣,好一點沒有?」
「這個人就是愛跟人家這樣翻,自己這幾天身體也不清爽,一直在叫頭痛,怎麼也愛跟人家這樣。」
屋子裡只剩下三叔公以及阿傳、阿標和他們的女人等一干堂親。
「這要問你們老母才知道。」三叔公說。
「阿雄,不要再哭,你這樣大聲哭,也害得阿母哭得聲音都沙啞了。」
「睡得這樣死!」她說。
「金水嬸,你現在不要進去,劉先生替他打了針,他剛剛才睡去。」土生叔說。
「金水嬸!」
「以前生意還有賺一點,現在,都給人倒掉了。」金水嬸幽幽地說。
「你不要再哭啦,大家才剛剛停了,你又要哭。人走都走了,哭也沒有用。」三叔公說:「現在大概天都快亮了。阿傳阿標,你們在這裡替金水守靈,也算你們做一場堂兄弟的情分。其他的人都先回去,所有的事情等明天再發落。」
「金水,金水!——」她手上的冰薄荷突然被金水扭動的頭碰掉了。她一邊雙手在金水的枕邊摸尋,一邊聽著金水越來越大聲的噯喲噯喲的呻叫,不禁心慌起來。摸到金水的頭,她突然抱緊他,忍不住哭起來:
「她的兒子們都回來了,旺嫂,你要講就趁這個時候。不然,恐怕你會拿不到錢。」阿標的女人說。
在金錢這方面,他是一個守本分的人,一生窮得這樣,他也絕少去向人開口伸手。這一次,他親自四處去借,竟落到這樣的下場。而他明知他自己是不能還這些錢了,對這些兒子們他也是已經不存什麼希望了。那麼,當然就只有她來替他頂這個枷。他心裡一定是不安的,覺得對不起她,所以臨要斷氣才會那樣念念不忘那些錢。還是三十幾年的老夫妻才能瞭解她這種苦慘的處境和心情。
第二天,八斗子的天氣竟自晴了,陽光露出臉來,灰撲撲地發了霉似的。空氣裡有一種昏昏懨懨的倦怠。過了午,金水嬸的兒子媳婦和一干孫子們都回來了。
「是啦,四嬸!」
金水嬸訝異地望著一屋子的人,一種大禍臨頭的預感使她心裡撲通撲通跳。只見三叔公站起來走到她面前,用一種緩慢低啞的聲調對她說:
「你們阿爸要斷氣時的心情,我想你們做兒子的人一定是很瞭解了。」他說。
「噯喲夭壽哦!二嫂,你怎麼不早一點告訴我?這怎麼可以?」阿標的女人突然嚷起來:「這樣,我借給你的兩千塊怎麼辦?你要還給我。」
阿盛以長兄的口吻這樣既算勸止又是命令地對最小的弟弟說。然後,又充滿感情地輕輕撫著金水嬸的背。
「金水嬸!」
按照八斗子的古例,妻子是不能替死去的丈夫守靈的。所以,等大家都走了,金水嬸又燒了一堆紙錢給金水,才悲悲切切地回到房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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