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獸宴

作者:王西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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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立刻得到了應和,童軍教練首先接口道:「這班傢伙呀,一定是四圈之後又四圈,方條子糕吃得下不得台啦。」
三個人隔桌而坐,卻無話可談,空氣非常生硬,時間變成了刑罰。謝天謝地,五分鐘後,師範部的國文教員孔志德先生,勞作教員戴先生,還有被邀請的部主任華大容先生,一行三人,魚貫而入。
「哪一個,」孔志德先生彷彿不耐煩這多餘的問話似的,「那還不是牌精老貓?這幾天來,幾乎統給老貓一掃而光啦。」
他又摸一摸那肥脖子下的領扣,輕咳了一聲。然後,目不斜視地支支吾吾地敷衍了馬兒臉幾句。剛好這時又進來了什麼人,他抬頭一望,原來是連姓名也不知道的初中部的一個圖畫教員。
適才曾經出現過的那個聽差,應聲而出。
現在,他儼然地坐在正中的座位上,向左右前後不住地點著頭。但當他一看見作為主人的校長和教務主任都還沒有到座,心裡便有幾分不適意。他皺一皺眉,不滿足地搖搖頭。好在廖淑宇先生馬上湊過去打了招呼:
「踢得好!踢得有道理!」華大容先生喝著彩。
「你這是什麼話,掃得光的嗎?會計處上千累萬的錢不都是他當校長的賭本嗎?」
「哼,真不要臉!」
孔志德先生是個絡腮鬍子,大大方方的國字臉,闊鼻子,走起路來跨八字步www.hetubook.com.com,在學校裡以善唱崑曲聞名。他一進屋,向大家打過招呼,便急口問道:
於是,他站將起來,踱到筐子邊去,順手掏了一個福橘。
「請客請客!」大龍蝦也暴躁起來了,便破口大罵起來,「客人來啦,主人卻還不見影子!這些要命的牌鬼,一定有誰輸得像樣啦。」
「華先生你這次是——呃,那邊是——那邊是朋友是——」
這更引起大龍蝦的急躁,他一連吐了三口唾沫水,一個巨大的影子滿屋子搖晃。
這陣牢騷,給出現在走廊裡的廚房老闆所打斷。這是一個瘦得可怕的癆病鬼,過早地戴上一頂小氈帽,一張鐵青的貧血臉,永遠沒有表情。這時,他抹了一把尖小的鼻子,吃吃地說:
這笑聲在廖淑宇先生的耳朵裡殘酷地撞擠著,對他作著揶揄,使他不自禁地又一次飛紅起臉來。他明明知道,這時他們所談論的,是鎮上那個綽號叫做「一打半」的小寡婦,可是像缺了門牙的小孩子怕人家提起狗洞口一樣,他感到渾身的不自在,彷彿屋子裡的空氣都長著細小煩人的絨毛。但當他發覺有幾個人的眼睛落到自己身上來時,便只好不自然地裝起笑臉來了。
兩個月前,在華大容先生平靜而尊嚴的生活裡,闖進了一個美麗的誘惑,在這沙漠一般的鄉間,來了一朵鮮花:hetubook.com.com初中部的女英文教員林薇先生。美國好萊塢式的熱情,使得華大容先生對她一見鍾情,千方百計地設法親近她,找機會跟她談話,請她給師範部的學生補習英文,甚至曾經跟校長商量過要改變師範部的課程,加添英文鐘點。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林薇先生最近變成了師範部的熟客。幾乎每一天,師範部的聽差總要送一封厚實的英文信到初中部的女宿舍,那裡面照例是一大堆讚美詞和一首英文情詩。他把她稱作「惹事的海倫」,稱作「殘忍的莎樂美」,稱作「上帝的傑作」,並且向她許下其實不易實現的誓願——他答應她把家裡那個已經有著五個孩子的黃臉婆離掉。
但他這句話還是得到了反駁,這會是素來不愛講話的勞作教員戴先生,他冷冷地插嘴道:
大家又復呵呵地笑將起來。
這一會,馬兒臉廖淑宇先生像得救一般。馬上熱烈地接待起華大容先生,跟他絮絮不休地攀談起來。華先生是一位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入籍生,可是從外表上簡直看不出半點兒洋氣。一張擠滿酒刺的臉,正中安放著一個好像過熟的楊梅一般的酒糟鼻子,上嘴稍稍有幾根短短的黃髭,滿口江西土話,但這種不調和,並不曾影響到他的尊嚴和地位。他和某要人有親戚關係,據他自己說,他是屬於那個顯赫勢力圈子和圖書裡的一員,所以,剛一回國,便在上海一個國立大學裡當教授。「八一三」後學校西遷,他才屈就現在的職位,因為——照他自己的話講起來,救國工作是不分職位高低的。但幾年來那要人一直函電交加,約他去擔任要職,因此他不能不離開這裡。今天大概是由於趕宴會的緣故,他鄭重其事地穿著一套黑嗶嘰的中山裝;只是從那領子的過於狹短上,可以看出那套衣服的壽命已經相當長久,跟主人也顯得生疏不合。或許那過於狹短的領子妨礙著他的呼吸,在說話的時候,總不忘記舉手摸弄那實際早已失掉效用的領扣。
於是,連廖淑宇先生也趁機嘆息起來了:
地上狼藉著不完整的橘皮和細小的橘核。空氣裡騰著煙霧。一條毛色花白的狼種狗,不知道什麼時候跑進屋來,嗅著地面,尋覓著食物。這時,給體育主任黎自雄先生的釘子皮鞋著著實實地踢了一腳,牠便夾著尾巴,不甘願地連叫帶跑地出去了。看到牠這種狼狽不堪的情景,大家都哄笑了起來。
——怎麼她還不來呢?
「聽說昨天校長輸脫三四百,老章也輸到兩百多……」
他所問的是算學教員毛立章先生。在善唱崑曲這一點上,他們兩人是老對手,老搭檔。這位毛先生有著一張貓兒臉,為人極饒趣味,整天東跑西走,只要他走到哪裡,哄笑便帶到哪裡。m.hetubook.com.com他非但崑曲唱得好,並且吹得一手「梅花三弄」。但為孔志德先生所深表不滿的,他還染有一種非常要命的嗜好——借用這裡的流行術語說來,叫做「吃方條子糕」。
「嗯,阿祿,你馬上打燈籠去喊一聲金校長他們,說這邊的菜要冷啦,大家等得太久,務必請他們趕快光臨!」
——唉,至少也總得三五百塊……
「呃,華先生那邊的朋友——呃,就是那位親戚——那位——」
「哪一個好運道的贏了呢?」
「嗨,老貓呢?這傢伙還沒有來嗎?」
「阿祿!阿祿!」他嚷叫著。
「先生,菜都好啦,好開來了沒有呀?」
被這突然而起的一聲所驚嚇,廖淑宇先生的胸口便別別地跳將起來。一抬眼,看見那隻大龍蝦正揚著一雙濃眉,彷彿適才踢出狼種狗的餘威未盡,正在手舞腳蹈地高聲談論什麼,別的人都附和著他呵呵哄笑。
得到對方的冷淡,廖淑宇先生獨自踱到移置在一邊的辦公桌上,讀起一張半個月前的舊報紙來了。由於光線的昏暗,心緒的欠寧,雖然他把它拿在手裡,坐到圓桌邊去、湊著燈光,翻了幾個面,但依然沒有讀出什麼結果。他放下報紙,很有幾分憤慨。他覺得華大容先生掛著一個酒糟鼻子,不過比自己多吃了幾年美國麵包,靠著一個好親戚,可是還不到三個月工夫,便有一個如花似玉的女人跟著和*圖*書他跑;而自己呢,卻還在受一些不學無術的「一二三的朋友」的鳥氣。這種事情不是太欠公平嗎?不過這樣一想時,陸的那張圓圓的笑臉也就馬上浮現上來,覺得雖說受夠閒氣,但安慰卻也不是完全沒有的……
可是華大容先生並沒有理會他的問話。華大容先生的心事正被另一件重要的事情所牽引,他在計算著這筆可觀的旅費。從浙東到「陪都」重慶,要兜一個大彎彎。走這樣一條長路,每個人至少也得一兩百元——而且,他必須作兩個人的預算;而且,還應該是蜜月旅行呢。
華大容先生立刻緊張起來,一雙手連忙慌慌亂亂地往頸脖下整理領扣。馬兒臉廖淑宇先生,也便站起身,焦急地踱起步來……
「妮要來的——妮這個殺千刀的短命鬼唷。」
阿祿剛剛回轉身,一陣嬌笑聲進來了。
「唉,真是,不成個樣子……」
華大容先生大大地打了一個呵欠,看看手錶,用不耐煩的神色嘰咕道:
「怎麼還不來呢?」
正在這時,孔志德先生已經在另一邊扭動著肥胖的身肢,模仿鄉下小腳女人走路的姿勢,壓細嗓子,沙啞地扮著女音:
馬兒臉按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鏡,感到難以措辭的痛苦。他偷眼瞟了瞟坐在走廊邊那兩個「一二三的朋友」,發現童軍教練正在賊忒忒地瞅著自己,於是馬上做出一個自以為是華先生的知己的態度,提高聲音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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