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獸宴

作者:王西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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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先生可真是基督上帝的好信徒——人家打你的左頰,你就把右頰也送將過去,哈哈哈!」
——好得很,你這不要臉的東洋參!
「還有那封信呢?」他不放鬆地追問道。
「什麼信?」大龍蝦裝出跟她有什麼特殊關係的神情,兩手叉腰,吐了一口唾沫說,「好,你倒忘記啦?就是那封從南京寄出來的,你母親的信——你不是答應給我看的嗎?」陸一萍先生的臉孔漲得通紅,渾身侷促不安,窘迫地環顧著四周那些忽然變得靜悄悄的人們,但還是力持鎮靜,很宛轉地說:
「校長先生駕到。」
「地愛陸,我們就坐在這裡吧,」
「不是你自己答應我的,說你母親的信可以證明你並沒有結過——」
在這陣哄笑中,尾音拖得最長的要算華大容先生。他的笑聲好像義大利種的洋鴨叫。人家都說他這種笑法是美國式,因此他便變得特別愛笑了,笑起來往往延長到四五分鐘之久。這會,他好容易止住笑,把自己的椅子移近他的菊痕.克羅馥,兩人進行著相當流利的英語會話。林薇先生不時尖聲地笑了起來,又突然地斂住,身肢左右搖擺著,彷彿她現在正坐在一隻處在激浪中的小船裡。她拿出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方粉紅色的小手絹,捂住那張因為笑的緣故顯得更加闊大的嘴,她這種姿態引起了大多數人的讚賞。
大龍蝦吐著唾沫,躊躇滿志地微笑著,一邊果然在準備著來第二下。童軍教練急忙在旁邊暗下扯了一下他的袖子,警告他適可而止。
正當大龍蝦吐著唾沫準備再開口的時候,一塊橘子皮卻解了陸一萍先生的圍,它冷不防地飛在她水紋式的頭髮上,嚇得她一大跳。本來是靜悄悄的周圍,立刻爆發出一陣哄笑。
——唉,這老頭兒也未免太膽小如鼠啦!
她愕然地回問道:「什麼信?」
進來的是林薇先生跟女生體育指導員陸一萍先生。
女生體育指導員漲紅了臉,瞪大起眼睛,正待認真發作時,聽差阿祿冒冒失失地出現在走廊裡了,他沙啞著喉嚨,一本正經地向大家報告道:
陸一萍先生順從地挨著她坐下,同時向人叢裡瞥了一眼,挺了挺腰,舉起右手摸弄了一把燙得蓬鬆的長髮,又整了整別在那上面的一朵鵝黃色的小絨花。
孔志德先生正應廖淑宇先生的邀約,懶懶地輕聲哼唱著崑佃。
林薇先生是上海一個教會大學裡的校m.hetubook.com•com花,在學校裡的時候,人家都管她叫「白芙蓉」,而現在,同事和學生們都在背後稱她為「白蛇精」。她是瘦長臉,有著一雙三角眼,瞳珠出奇地細小,在眺望什麼時便露出一大片眼白。她的鼻子有幾分掀起,兩邊散佈著麻密的雀斑,掩蓋著厚厚的脂粉。人家都稱讚她的長睫毛,但華大容先生卻別有見地,他認為她那微翹起的闊而厚的大嘴唇,很像好萊塢的紅星菊痕.克羅馥。她擔任初中部一年級的英文,第一點鐘她向那些連字母也還沒有認識的小孩子來一個下馬威——她口齒伶俐地對他們背誦了一篇華盛頓的Address to Miss Troops。因此,學生便都信服她,上課的時候,如同看外國電影,只知道好,可不明白好在哪裡。她已經有了五年聘書,但她告訴人家說自己才二十四歲。無論對學生或聽差,說話總愛夾雜一些洋文;而當她發現對方木然地不解所以時,便笑著給自己辯解道:「唉,真要命,這真叫做三句不離本行……」這會,她向大家矜持地彎了一彎腰,回頭拉拉同伴陸一萍先生的手,說道:
她並不怎樣美麗,但體態豐|滿。她的臉是圓和*圖*書的,有著一雙大眼睛,笑起來的時候,左頰上還隱約地浮現出一個笑靨。她很相信自己的美貌,常常對女學生訴說自己的羅曼斯,在房子裡對鏡子做各種動人的姿態,最喜歡人家把她比作電影明星胡蝶。她非常痛恨這次抗戰,因為在「八一三」以前,上海某電影公司曾經有意請她在一張片子裡充當配角。可惜這個美夢竟給炮火打破了,這對她真是一宗終生的遺憾。因此,要不是怕日本兵無理,她說她真不願意離開那個首都南京市。
在童軍教練的慫恿之下,大龍蝦吐了幾口唾沫,先是躊躇了一下,隨即被逼於一種突然而來的勇氣,便大步跨到陸一萍先生面前,歪著臉,做出一副嘻笑的樣子,問道:
「你看你有多麼不講理呀,人家的家信你也要看……」
「頭等射擊手,哈哈哈!」又有一個人加添道。
「笑話,我什麼時候答應你的呀?」
從那種慌亂窘急的態度上,可以看出女生體育指導員對他這個舉動是完全沒有防備的。「什麼肯不肯呀?」她立刻飛紅了臉,帶著明顯的厭惡回答道:「我說過自己要看嘛!我自己看過之後再借給你也總不算晚呀!」
突然又飛來了一塊橘子皮,正好打在她一邊https://m.hetubook.com.com面頰上。她恨恨地瞪了一眼大龍蝦,生氣地別過了臉。可是不巧得很,這情形已經被孔志德先生看見了,他拍拍手尖聲嚷叫了起來:
她到這裡來教書,大龍蝦便是她的介紹人。她曾經對廖淑宇先生坦白過,她說她的確曾經一度愛過那個莽撞漢,不過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她現在再不會喜歡那種人了,因為她現在忽然敬重起學問來了——她說她很想研究研究中國近代史。
他自己也很奇怪,為什麼竟又會想到這個惡毒的名字。陸一萍先生在上海一個私立體育專門學校讀書的時候,他正是名重一時的出席遠東的田徑賽選手。他帶她上游泳池,上跑馬場和咖啡館,她是他的一個熱烈的崇拜者。當時一家銷路最廣、印刷也最精美的圖畫雜誌上,曾經刊登過他們兩人的合照,受過人們的嫉妒和愛慕。但是終於彼此離開了。她出學校後,便到南京一個女子中學裡去教書,因為她原籍雖是杭州,但父親卻在南京開綢鋪,已經入了南京籍。她在南京是一朵出名的交際花。照片掛在每一家大照相館的玻璃櫃裡,每天都有很多關於她的新聞流傳在一班青年男人的嘴上。也是因為這緣故,那女子中學把她解了聘,卻把她趕進了所m.hetubook•com.com謂上流婦人的社會裡,她長得也更豐|滿多姿了。「八一三」的戰事起來了,南京淪陷時,她並沒有撤退出來,卻躲在一個教堂裡。一直到半年前,才帶了一本《聖經》,跟隨金陵大學的教友,經上海到溫州上岸。不過不知怎樣一來,人家都說她曾經進過日本皇軍的慰勞所——這就成了那惡毒名字的來源。
大龍蝦已經坐回自己的凳子。大概是因為遭受了意外的冷淡吧,這時正從童軍教練的手裡接過幾個福橘,把剝下的橘皮撕成碎片,作為報復的武器,一片一片地擲向坐在林薇先生身旁那塊幾乎到口的、今天卻又顯得很渺茫的「肉」,完全忽略了對方窘迫的眨眼和努嘴。老實說,今天他很有幾分怨恨她,滿肚子都是酸水:
勞作教員戴先生,他在學生時代曾經進過英文夜校,便張大一張青蛙嘴,努力想捉住那些悅耳卻不明瞭的字眼,不時苦悶地搔著自己的頭發,使之落下一些白色的頭皮。
於是,她在人家不注意時瞅了一眼那個馬兒臉,正好碰到他那一副從玻璃片裡放射過來的冷冷的眼光,她很有幾分可憐他。
「歡迎黎先生再來一標槍!」另一個人給大龍蝦插嘴助興。
「我問你,昨兒我向你借那本《聖經》,為什麼要不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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