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獸宴

作者:王西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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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陣哄笑裡,那個癆病鬼廚房老闆又幽靈似地出現在走廊下。這會,他取下小氈帽,露出一個小孩子般的尖腦袋,咳了兩聲,然後賊忒忒地向大家鞠了一個躬,問道:
「對不起,對不起……剛才,唔,剛才有一丁點子小事情……請坐,大家都請坐……」
「好的,我總歸是贊成的……你華先生的事情,我總歸是……沒有意見的。」
「周先生,你說是不是呢?現在是國難期間,前方的將士在西北風裡跟敵人流血拚命,我們在後方卻要花天酒地,良心上怎麼講得過去呢?錢拿來吃掉,總不如節省下來一舉兩得呀!」
「那倒的確也是一個辦法,」金其駿先生沉思地說,「不過需要仔細考慮一下,省得將來人家多話……」
所有的人都捲入一陣歡樂的熱潮裡,只有教導主任周健生先生的心境有些不同,他此刻有些不開心。因為他的臉孔生得扁扁平平的,配上一張闊大的嘴巴,活像一隻螃蟹,所以,他的綽號就叫做「老螃蟹」。他跟金其駿先生是南京優級師範學校的老同學,並且還早一年畢業。可是;近十年來總是悒鬱不得志,英雄無用武之地。他讀的是史地系,曾經花了整整兩年的工夫著了一本《中國古代文化史》,托系主任介紹到商務印書館;卻被退了回來,到如今還壓在箱子底裡,彷彿永遠沒有出見天日的機遇。他知道這一切都是由於自己「朝裡無人」,自己只是一個「不合時代潮流」的可憐蟲。他時常嗟和-圖-書歎自己的懷才不遇,引屈原和賈誼為知己,讀「離騷經」同「弔屈原賦」。他曾經做過一些懷感詩,用來發洩自己的悒鬱,自喻為「籠中鳥」和「離山虎」。跟人家談話,不上三句,他便會不自禁地發起牢騷來。但有什麼用呢?命運之神始終不肯憐惜他,甚至於可以說是不肯饒恕他。比方今天的牌吧,一副聽六九索的清三番,聽得那麼早,偏偏會碰到老毛扣下一張傷心的孤九索。
陸一萍先生正興奮地跟大家拍手叫好,冷不防迎面飛來一大把破碎的橘子皮,撒滿了她一頭。「看天女散花!」不知道誰叫了一聲,引起一陣巨大的哄笑聲,使得適才曾經進來過的那隻花白的狼種狗,夾起尾巴悄悄地逃將出去。
「怎麼,林先生跟華先生一道走嗎?」
對他這種遲疑黏澀的態度,華大容先生臉上很明顯地劃過一副不滿表情。他用力地把一個煙蒂摜到桌子下面去。順手整了整領扣,大聲說道:
「呀……彩雲飛哼嗯腸斷啊……害殺我,好哼嗯難……捱——我為她魂靈兒飛上了楚陽台……」
「好——好,好呀!」
「仙姑呀……只嗯怕嗯哼……露嗯冷……霜嗯凝……衾兒嗨枕嗯哼兒……誰噯嗯哼共……溫……」
這時,孔志德先生宛轉細軟的小喉,正吸引了大多數人的興趣,他恰好唱到最精采的「琴挑」一段:
孔志德先生一隻獵食的餓蛙似地直撲過去,把老毛拉到身邊的椅子上;而老毛m.hetubook.com.com,卻裝作出一副一無所知的神氣,隨他擺佈,張著一張黃魚嘴,愕然地問道:
他一進門,一邊脫帽子,一邊平伸出兩隻手臂,好像一隻船的雙槳似的,向兩邊按壓了幾下,招呼道:
於是,他仇視地瞥了一眼那正在給孔志德先生吹簫的老毛,那一個歪眉弄眼地做出一副異樣的表情,充分表現出心胸裡積聚著滿腔發洩不盡的快意。他簡直有點討厭起他來了。他略一躊躇,便跑過去參加校長金其駿先生跟華大容先生的談話。
老章向大家擠擠眼睛,打起京腔報告道:
看見周健生先生來了,華大容先生連忙起身讓坐說:
「老兄,慢點,幹什麼呀?……」
「好!唱崑曲,唱崑曲!名角登台啦!」很多人附和著。
「阿祿!阿祿!」孔志德先生可已經嚷開了,「快拿簫子來——阿祿!人呢?阿祿!阿祿!」
「先生,好開來了沒有呢?」
尖腦袋隨即不見了。呼喚聽差阿祿的聲音又繼之而起,還夾雜著謾罵,更有人叫嚷著把他開除出校。校長金其駿先生一行四人一到,辦公室裡的空氣馬上充實了許多、也緊張了許多。不會,阿祿慌慌亂亂地來了,他的手裡拿著兩根橫簫——它們得到了空前熱烈的接待。於是,隨著簫聲的顫動,孔志德先生立刻開始崑曲表演。
「呵呵!老貓,你才來!你這真叫是豈有此理!」
老螃蟹一時沒有弄清楚同行的人是誰,一想到了,馬上回身問林薇先生:
www•hetubook.com•com大容先生瞟了一眼正在靜聽他們談話的林薇先生,爽爽快快地回答道:「我想,兩個人至少也總得三五百吧,路程很不近呀。」
「百代公司,特請孔志德老闆,唱《玉簪記》——上尺工尺,尺工五六上……」
華大容先生正在問校長商談籌劃旅費的事情。
「那麼,」金其駿先生覺得不大好意思了,馬上追口問道:「華先生這次大約需要多少款子呢?」
「周先生,你說奇不奇,這又不是我硬要他們送禮,這是他們自己的意思呀。」
——唉唉,時也命也,非人力所能為也!
跟在他後面的是教導主任周健生先生、國文教員老章和算學教員老毛。
「好——好,好呀!」
老螃蟹迷惑的搓搓手掌說:
於是,他就轉彎抹角地說出,師範部全體學生要發起公餞,高中部一部分學生也有這種意思。他現在正苦於旅費不足,打算請校長跟教導主任在紀念周上公開報告一聲,叫學生把公餞的錢捐集起來送禮金。他拍拍周健生先生的肩膀,怪親暱地說:
「不過,」校長金其駿先生卻還在疑慮,「健生,你要知道,學生都是一些惡棍,不好對付。上次鬧膳食問題,簡直像強盜一樣,竟說教員吃得這樣好,是揩他們學生的油。他們不想想從前學生要替老師倒尿壺,子路就替孔子趕馬車。如今可不同啦,老師倒要揩學生的油啦。這還不都是受那些搗亂分子胡言邪說的影響嗎?昨天省裡就來了密令,叫注意這個問題,說為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防患於未然,可以不擇手段!我已經關照過各班的班主任,還有圖書館,要大家注意那些思想不純的學生……不過,我們總不能粗心大意,對付那班目無師長的人,倒要事先鄭重考慮考慮,越考慮得周到越好。」
「喂喂,你來得正好,有一個問題正要請你出點意見。」
林薇先生扁了扁她那張菊痕.克羅馥式的大嘴巴,又馬上用小手絹按上了,只矜持地點了點下巴。自從自己和華大容先生的關係肯定下來以後,她對別人的態度便有些冷淡了——她覺得只有這樣,才切合現在自己的身份。
校長金其駿先生是一個高個子,背微微駝起,彷彿擔不起頭部的重量似的。由於缺少睡眠的緣故,臉色永遠是蒼白的。他的鼻梁很高,上面架著一副黑玳瑁的眼鏡。看相的說他終身福祿就在這個難得的高鼻梁上,他自己也時常引以自豪。他有著一雙濃黑的刀眉。他的上唇本來是蓄有八字形的鬍子的,不過「八一三」後已經把它剃去。他曾經在東京一個醫藥專門學校讀過兩年書,回國後當過軍醫官,也開過小規模的醫院。在開醫院的時候,他請了兩個年輕的女看護,日子一久,卻給院長太太發現她們跟院長兼內外科主任有了什麼曖昧關係,於是一場劇烈的爭吵開始了,女看護先後離開,醫院也就隨即關門大吉。這之後,他便去經營茶葉生意,發了一筆小財。抗戰前一年,依靠一位在教育廳裡做科長的妻舅的力量,得到了這個——照他自己的說和-圖-書法,是叫做「清寒差使」。接任後第一次向學生訓話,他就用慷慨激昂的語調揭舉了三章約法:第一不反對資本主義,第二不反對做舊體詩,第三不反對消費。他這樣解釋自己的主張道:「中國太窮啦,所以一切事情都沒辦法,就連現在跟大和民族抗戰,也要向歐美資本主義國家借錢買軍火,資本主義是中國的一劑對症良藥,哪裡可以反對呢?現在有一班人開口閉口罵英美帝國主義,那都是搗亂分子的別有居心,青年人千萬不要輕信。其次,你們可以看一看當今黨國要人,哪一個不會吟詠舊詩章呢?不會做舊體詩的人就不配做黨國要人,所以,做國文教員的應該鼓勵學生多做舊體詩,免得青年人去讀新小說,受那些搗亂分子的胡言邪說的影響——老實說,做新小說的就沒有一個規矩人。至於消費,當然嘛,有生產就應該有消費,生產就是為了消費,如同一個人必須有正當的娛樂,飲鍾把酒,打打籃球,來四圈衛生麻雀,等等。」不過,他在學校裡最被人家所稱道的,卻是他出奇的博學。無論什麼教員沒有來到或是缺著課,只要他有興趣,除了軍訓和音樂,都可以一一代包。尤其是生理衛生和看護常識,是他的專門拿手。但如果沒有興趣呢,那就對不起。他進城奉陪專員縣長們從事「消費」去了,兩三個星期不出席紀念周也是常事。在這種地方,他倒是非常瀟灑的……
「嗨,你沒長眼睛嗎?」是大龍蝦喊口令似的吆喝聲,「人都到齊啦!快開快開!愈快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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