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因為受了這個學生的打擾，華大容先生讚美美國生活方式的議論一經中斷，便再也接續不起來——大家的興趣已經轉移到別的題目上去。從那個被捕的學生說起，校長金其駿先生正用慷慨激昂的聲調，痛罵起那些蠱惑青年的搗亂分子來了。他引用胡適「五鬼大鬧中華」的說法，認為五鬼之中的「擾亂」一鬼，正是惡極的罪魁。由此，他又引伸到「攘外必先安內論」，很惋惜於現在這種未安內而行攘外的尷尬局面。由於幾杯下肚，肚子裡的酒精正起著作用，說到沉痛處，簡直就要聲淚俱下的樣子……
一陣熱烈的鼓掌聲和喝采聲。
在同一時間，老毛也已經被人七手八腳地推到走廊上去了，並且開始嘔吐。正當大家想把他安放在一張椅子上時，突然地，他雙腿一伸，身子往地上一倒，一條泥鰍般地掙扎著，揚起一陣灰塵。隨後，他便大聲地號哭了起來。
——唉，老貓那一張可惡的孤九索！
現在，他通紅著一雙眼睛，強嬲周健生先生和他乾杯三次。
「黎自雄不愧拳場拿破崙！」國文教員老章喝起采來，並且特意把「拳」字含含糊糊地念作「情」字。
很快地，老毛的一隻手攀住了教導主任的肩膀，把一杯酒湊上他的嘴。看到形勢不利，老螃蟹企圖起身實行逃避，可是一隻袖子早已被老毛緊緊扯住。
可是老毛並不因此放鬆，他幾乎把整個身子都壓到對方的肩膀上去，大聲笑道：
「喂喂……老黎！」
猜拳輪到大龍蝦的時候，他輸了一個「直達十」，一連喝了九杯，另一杯算是由童軍教練小松鼠代替了。他的酒量原來不大，所以最後竟連數目也喊錯了，舌根逐漸發硬，眼睛跟著發花，身子彷彿有幾分浮動，嘴角邊滿流著口水。
一陣哄笑爆發開來，還有些人拍著巴掌。
這才發現對面的主人在給自己敬酒，華大容先生慌慌亂亂地整了一下領扣，擎起杯子，喝了一鐘。也許是喝得太急了，立即嗆咳了起來。
「大容，喂，大www.hetubook.com.com容，咱們來乾一杯。」
這真是一個強烈的誘惑。金其駿先生不禁有幾分心動了，他忽然感到這場餞宴完全是一種多餘的舉動，心想趕快結束它。於是，他就站起身，舉起杯子向上座的華大容先生敬酒：
原來這高瘦個子學生是高中部畢業班的班長，這時是因為一個同班同學被縣城裡派來的警察兵捉去了，特地跑來報告給校長和老師們知道的。從他的神態上，可以看出他把它當作一個異常嚴重的消息，而且他自己也受到了很大的驚嚇，他迫切地希望著校長和老師們能夠重視這個消息，馬上去設法營救出那遭受不幸的同學。
「大容，你這次到陪都去，務必向你那位親戚上個條陳，」他熱烈地抓住華大容先生一隻手，「此外，你再給我帶一封信去——我要向執政當局上一個萬言書！心所欲危，我哪能沉默不作聲呢？」
「那個姓姚的本來就不是好東西！上次鬧膳食問題，他就是一個禍首！怪不得，原來是他呀！他的叔父就是一個出名的搗亂分子，在上海坐過監牢的！」接著，便用一種申斥的口吻對高瘦個子學生開導起來了：「你看你這副樣子……這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縣城裡派來的警察兵，哪裡會胡亂抓人？總是他自己犯了國法啦！人家警察兵為什麼單只抓他，沒有抓你？趕快回去！叫同學們大家安心睡覺，不許吵鬧——哪一個吵鬧，我便不客氣，嚴懲不貸！」
他企圖衝出手臂的包圍，到桌上去抓一隻碗來當武器，但被孔志德先生阻止住了，他已經把他攔腰抱住。
「對不起，我已經下決心戒酒，我的腸胃有毛病，加上又有點頭暈，實在不能喝……嘿，嘿。」
金其駿先生詭譎地笑了起來，順手把條子擲給毛立章先生。
「喂喂，大主任，咱們來幹這麼小小三杯」老螃蟹雖然不是一個唇不沾滴的人，但為了那張傷心的孤九索，對老毛本來就有著七分不愉快。他堅決地wｗｗ•hｅｔuboｏｋ•ｃｏｍ•com拒絕了他的邀請，把一隻手掌緊緊地摀住杯子口。
「姚家俊？」金其駿先生重複了一句，彷彿這才想起了似的，「就是那個編壁報的嗎？」
於是，他就帶著無限慨歎，滔滔不絕地讚美起大西洋彼岸那種可羨慕的生活方式來了。在今天晚上的宴會上，他是一個真正的美國通。他講到美國的摩天樓和高架鐵路，鋼鐵大王和煤油大王，好萊塢電影和爵士音樂。總之，他的「紐約時代」，將成為他畢生的光榮和永恆的幸福的回憶。
「你……你這混蛋！」
「什麼？發酒瘋？」老毛一隻手依然扯牢他的袖子，學著那小寡婦壓低了嗓門，「喝一杯，我的老螃蟹噯——」
黎自雄先生其實自己也是看見的。他滿肚子的氣恨，使得胸口有些酸痛。在這一刻，他的感情有著從未經驗過的細膩。他默不作聲，只是不住地吐著唾沫水。
「姚，姚家俊！」高瘦個子學生吃力地回答。
甜菜上來了。十幾個瓢子一齊奔向它，盤子發出細小的叮叮的聲響。盤子很快地空了，大家就七嘴八舌地評論起來。有的說刁廚房偷了料，名為「八寶」，怕還不到「五寶」。有的講蓮子太少，有的說糯米太多。有的怪紅棗太陳了，有著敗味。但也有的說現在是抗戰時期，百物騰貴，將就點吃吃算了。由此卻引起了華大容先生的大篇議論。他整了整領扣，咂咂嘴唇說道：
一隻貓在簷頭上粗壯地叫了幾聲。
「我有點頭暈，有點不舒服……」老螃蟹推諉道。
「你這混蛋！你這醉鬼！你扣了我的孤九索！……」
剛剛坐好，走廊上突然發出一個響亮的聲音：「——報告！」一個學生走進辦公室來，木然地站著鞠了一躬，然後雙手把一張條子交給坐在下席主人位子上的校長金其駿先生。於是，又鞠了一躬，向後轉，用跑步的姿勢跑掉了。屋子裡暫時靜了一會。接著，大家異口同聲地問道：
這樣的結果實在太意外了，高瘦個子學生不住地眨著眼淚汪汪的m.hetubook.com.com眼睛，受盡了委屈似地轉過身子，默默地出去了。
酒量最宏的要算是算學教員老毛，他的牌藝、橫簫和酒量是被稱為「毛公三絕」的。並且一到酒足的時候，便會開腔唱「孟姜女哭夫」，調子極其淒楚動人。所以每一次的筵席，幾乎無例外地總是由他用啼哭來收場。
「呵……呵……呵……你說得好，戒酒戒酒，你忘記了昨天晚上在橋頭『一打半』，家裡……呵——呵——呵，只消那小寡婦的丹鳳眼橫一橫，怕你不……呵——呵——呵……」
在很多條手臂的包圍之中，周健生先生像一隻受傷的螳螂似地蹦跳著。他的眼鏡掉了，一邊面頰上塗滿著酒漿，隨著肌肉的抽動，往下流淌。
「報，報……告……我們宿舍裡的姚……姚家……家俊……剛，剛下自修……給城裡來的警，警察兵……抓……抓……」
「外國人都稱讚中國菜好吃，算是人生三大樂事之一。洋房有Ｓｔｅａｍ，日本女人講服從，都不錯；不過中國菜卻實在比不上西餐的乾淨、衛生、科學化！記得我在紐約的時候，別人都貪圖小便宜，去找中國的下等料理鋪，我可總是不肯盲從。我總覺得，生為一個中國人，實在是很不幸的！有時候，人家美國朋友對我們的扁平臉和黃皮膚辨認不清楚，問我：『你可是一個日本人嗎？』我簡直沒勇氣去否認，只好厚起臉皮點一點頭。你們想想看吧，你承認自己是一個中國人，面子上又有什麼光彩呢？中國人！又窮又髒，又野蠻！辮子、小腳、鴉片煙，中國人簡直只是一個落後的代名詞！你瞧瞧人家美國吧，那真叫是，文明國家，有錢的黃金世界！紐約大馬路上一個揩皮鞋的，也比中國的大財主來得神氣些！我非常佩服金校長的卓見——資本主義是決不能反對的！資本主義可不要酸葡萄，我們絕對不能做伊索寓言裡的餓狐狸！我們中國就是缺乏資本主義，就應該老老實實地跟人家美國走，做人家美國的殖民地也不算冤枉！不看別的
m.hetubook.com.com，就看香港吧，歸給了人家大英帝國，也變成了人間樂土！人家美國……唉，真是沒有說的，真是文明國家，黃金世界！」
正在這時，走廊上又突然發出一個聲音：「報……報告！」不待得到允許，一個學生已經冒冒失失地闖將進來。這是一個高瘦個子，頭髮蓬亂，眼睛裡汪著眼淚，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完全忘記了在師長面前應守的禮節，甚至連躬也沒有鞠，便結結巴巴地說起話來：
「我就曉得老葛不會來的，」老毛拍手叫道，「他們今天晚上做通宵戲，沒有二十四圈下不得台啦！」
「什麼……什麼事情？」
「是……就是他。」
但即使在這樣激|情之中，他也不忘記那個強烈的誘惑——另外幾個人正在那裡進行的「通宵戲」。於是，他匆匆地結束了自己的議論，提議加速度猜拳痛飲。他的提議自然獲得了大家的熱烈的贊同。席間立刻響起一片嘹亮的呼喝聲。
大家給他拍手助威，期待著一幕小喜劇的演出。
老螃蟹接不住杯子，彎著身肢，躲避那濺出杯口來的酒星，裝出一副不自然的笑容，連聲說道：
童軍教練小松鼠依然挨坐在大龍蝦的旁邊。他的眼睛，幾乎不停留地覷著對面跟林薇先生並坐的陸一萍先生，留心著她每一個小動作。他看見廖淑宇先生把一盤冷雞雜往她面前稍一移動，便在桌子下面扯扯大龍蝦的衣襟。
「你，你，你，」老螃蟹尷尬地飛紅起臉，「請你不要發酒瘋……」
「你大主任瞧不起我老毛嗎？……好的，你不喝，我灌也要灌……灌……」
但老毛不管，他已經端起一杯酒走過來了。他的臉孔漲紅得像一塊生牛肉，直流著唾涎，嘴甲囈譫一般地喃喃道：
酒菜已經齊備。按照中國人的禮節，你你我我地推讓了一番位子，大家這才圍著圓桌坐下。兩邊牆壁上，凝止著一排矮矮的影子。有兩個聽差在旁邊忙碌侍候。
汽油燈茲茲地發響。花白狼種狗又悄悄地溜進來了，在凳桌腳下進出著，嘎嘎出聲地啃著零碎的殘骨。
「怎麼樣？」那個歪歪倒倒地站起身來了，「大主任不肯賞我老毛這個臉嗎？你這不是看不起我老毛嗎？」
他的議論和描繪，幾乎集中起所有人的注意。特別是那位姓戴的勞作教員，他臉上一直浮現著一副不勝神往的神情，長頸鹿似地伸長著脖子，而且不住地彈點著腦袋，留心不讓聽漏掉一個珍貴的字眼。
華大容先生仍在跟老螃蟹商談關於學生送禮金的事情，他正用十個絕妙的譬喻來解釋自己的主張。他說教員和學生只是商品跟買主的關係，真正的感情是不能存在兩種年齡和生活大不相同的人們中間的。所以，自己既然要離開這學校，就好像商品已經脫手——他把這叫作「出門不認貨主義」。
「好，關雲長醉酒賺魯肅！」
大家剛剛發出一陣哄笑聲，老毛手上那杯酒已經照著周健生先生那張螃蟹臉潑過去。砰的一聲，杯子活東西般地臨空飛起；跌落在一丈外的士敏土地上，打得粉碎。
等到陸一萍先生給客人敬過酒以後，孔志德先生便提議大家輪迴猜拳。校長金其駿先生首先向華大容先生挑戰。在猜拳的時候，金其駿先生有著一副跟他那魁梧的身材很不相稱的女人的尖嗓子，使得林薇先生幾乎笑裂了她那張菊痕．克羅馥式的大嘴。
「大容，吶，咱們來乾一杯。」
完全出他意料的是，在聽清楚了他的報告以後，校長金其駿先生竟一點也沒有驚奇的表示，反應非常冷淡，彷彿他這個當班長的人，這時候這種冒冒失失的舉動，未免擾亂了老師們的清興了。
周健生先生偷空在桌上專心一志地用紙煙擺著九索跟門索：擺好了又弄散，弄散了又擺起。混淆在他腦子裡的，儘是些差錯不齊的索子，他愛它們，又恨它們。
「連帽子也沒有戴……戴哩，」他加添道。
「哪一個給抓走啦？」校長皺起眉頭，一隻手依然握著一個酒杯，用的是一種很不耐煩的口氣。